正文 第八章 文 / 艾薩克·巴謝維斯·辛格
1
雪一直下到第二天。希弗拉·普厄住的公寓裡沒有暖氣。住在地下室的工友躺在他自己的屋裡,醉得不省人事。鍋爐壞了,沒有人去修。
希弗拉·普厄穿著沉重的長統皮靴,蟋縮在一件從德國帶來的破舊的皮大衣裡,頭上包著羊毛圍巾,她在屋子裡徘徊著,又是凍又是惱火,臉色暗黃。她戴上眼鏡,邊踱來踱去邊讀祈禱書。她交替地祈禱和咒罵那些騙人的房東,他們讓可憐的房客在冬天挨凍。她的嘴唇都凍得發紫了。她大聲地讀完一節詩,接著說道:「好像我們到這兒來之前還沒吃夠苦似的。現在我們可以把美國也算在內了。這兒可不比集中營好多少。就差沒有納粹走進來揍我們了。」
瑪莎這天沒去上班,因為她要準備去蘭由特拉比家赴晚宴,她斥責著母親。「媽媽,你應該感到羞愧!在斯圖霍夫那會兒,如果你有現在的一切,你會高興得發瘋了。」
「一個人有多少力量?在那兒至少還有個希望支撐著我們。我渾身都凍僵了。也許你能買個火罐吧。我的血都要凝住了。」
「在美國你上哪兒去買火罐?我們以後從這兒搬出去。等春天一到咱們就搬。」
「我可活不到春天。」
「老巫婆,你會活得比我們都長!」瑪莎不耐煩地尖叫著。
拉比這次請赫爾曼和瑪莎去赴宴,害得瑪莎發了狂。起先她拒絕去參加,爭辯說,這次邀請可能是里昂。托特希納在背後出的主意,他心裡在要什麼花招。瑪莎懷疑,拉比的來訪和她給香檳灌醉,是里昂。托特希納想把她和赫爾曼拆散的陰謀的一部分。瑪莎一直看不起拉比,稱他是無脊椎動物、吹牛的人、偽君子。在她和里昂離婚後,她把他說成是瘋子、騙子和坐探。
瑪莎自那次假孕以後,晚上一直無法入睡,即使吃藥也無濟於事。她好不容易睡著了,惡夢又會驚醒她。她父親穿著屍衣出現在她面前,在她耳邊大聲背著《聖經》上的章節。她看到長著彎角和尖鼻的怪獸。它們長著肚袋、乳頭、全身是傷。它們咆哮著、怒吼著,口水流到她身上。她每兩個星期就痛苦地來一次月經,流出許多血塊。希弗拉。普厄勸她去看醫生,但瑪莎說她不相信醫生,還咒罵那些醫生毒害病人。
後來瑪莎又突然變了主意,決定去參加宴會。她幹嗎要害怕里昂。托特希納呢?她已經跟他按照猶太教的規定和法律手續離了婚。假如他跟她打招呼,她可以轉過身去不理他;假如他耍什麼花招,她完全可以把唾沫啤到他臉上。
赫爾曼又一次看見瑪莎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她越來越起勁地著手準備去赴宴。她猛地打開壁櫥門,拉開梳妝台的抽屜,拽出一件件衣服、短衫和皮鞋,這些東西大都是她從德國帶來的。她決定把一件衣服改一下。她縫著,拆著蹦線,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拉出一大堆長統襪和內衣。這當兒,她的嘴講個不停,講男人們怎麼追求她—一在戰前、戰時、戰後、在集中營和同鄉會的辦公室裡,還堅持說希弗拉。普厄可以作證。有一會兒她還放下手中的縫紉活,找出以前的信和照片作為證據。
赫爾曼明白,她渴望的是在晚宴上獲得成功,憑她雅致的風度和漂亮的容貌壓倒其他女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儘管她開始時不願去,但她最終會決定去的。任何事情到了瑪莎身上就一定會變成戲劇。
暖氣出人意料地噬噬響起來了——鍋爐已經修好了。屋裡水氣瀰漫,希弗拉。普厄抱怨說,那個醉鬼工友一定是想讓大樓著火。他們會不得不逃到外面冰天雪地之中去。空氣中聞著有一股煙味兒和煤味兒。瑪莎在澡盆裡放滿熱水。她同時做著許多事:準備洗澡,用希伯來語、意第緒語、波蘭語、俄語和德語唱歌。她以驚人的速度將一件舊衣服改成了一件新的,找出一雙和衣服相配的高跟鞋和一條披肩,這條披肩是她在德國時別人送給她的禮物。
傍晚時分,雪住了,但是寒氣逼人。東布朗克斯的街道可能成了莫斯科或古比雪夫冬天的街道。
希弗拉。普厄不贊成舉行晚宴這種想法,嘟嘟嚷嚷地說,大屠殺以後,猶太人沒有權力再設宴享樂,但是她檢查瑪莎的打扮,提出改進的意見。瑪莎一心只想著晚宴都忘記吃飯了,她母親為她和赫爾曼準備了牛奶米飯。拉比的妻子已經給瑪莎來過電話,告訴她到他們住的穿過七十到七十九街的西區大道怎麼走。希弗拉。普厄一定要瑪莎穿一件毛衣或一條保暖的內褲,但瑪莎根本不聽。每隔幾分鐘,她用嘴湊著酒瓶喝一口科涅克白蘭地。
赫爾曼和瑪莎出門的時候,夜幕早已降臨。一陣寒風向赫爾曼的肩膀襲來,刮走了他頭上的帽子;他在半空中接住了它。瑪莎的赴宴的衣服飄動著鼓起來,像個氣球。她正要挪步,一隻靴子陷入很深的雪中,她穿著襪子的腳濕了。她精心梳理的頭髮——帽子只遮住一部分——蓋滿雪花而變白了,好像一下子她就老了。她用一隻手按住帽子,另一隻手壓住衣服的邊。她朝赫爾曼喊著什麼,但是風把她的聲音吹走了。
到高架鐵路那段路,平時只需走幾分鐘,現在卻成了一件主要的事情。當他們終於走到車站時,一列火車剛好開走。坐在一間小屋裡烤火的出納員告訴他們說,鐵軌上蓋滿了積雪,火車都陷住了,沒有消息說下一趟車什麼時候到。瑪莎凍得直打哆喀,她蹦著、跳著,暖和一下她的腳。她的臉像病人一樣慘白。
十五分鐘過去了,火車還沒來。站上等車的人已經來了一大群:男人們穿著套鞋和高統套鞋,拿著飯盒;婦女們穿著厚外套,包著頭巾。每一張臉似乎都按各自的方式表達了呆滯、貪婪和憂慮。低低的額頭、驚慌的眼神、鼻孔很大的大蒜鼻、方下巴、豐滿的乳房和寬大的臀部,駁斥了一切烏托邦的幻想。進化論的大汽鍋仍在沸騰。在這兒,一聲尖叫就可以引起一場暴亂。只要恰當地煽動一下,這群人就可以成為發動大屠殺的暴徒。
一聲汽笛響起來,火車衝進站台。車廂有一半是空的。車窗因為結冰都變成白色。車廂內很冷,地上儘是雪水、稀髒的報紙和口香糖。「還有什麼能比這列火車更叫人噁心?」赫爾曼想著。「這兒的一切都陰沉得好像是有意造成的。」一個醉鬼開始演講,噴咦叨叨地談著希特勒和猶太人。瑪莎從手提包裡取出一面小鏡子,她使勁地望著水氣濛濛的鏡面中她自己的面容。她弄濕指尖試圖把頭髮持持平,而等他們下了車,頭髮還會被風吹亂的。
火車在地面上行駛的那會兒,赫爾曼一直透過一小塊他擦去水氣的車窗玻璃向外眺望。報紙在風中飄揚。一個雜貨店老闆在他店旁的人行道上撒鹽。一輛汽車正在想法爬出一個坑,但是車輪毫無用處地在原地空轉。赫爾曼突然想起他要做一個好猶太人,按照《舒爾坎一阿魯克})和《傑馬拉》的規矩做人。這樣的決心他已經不知下過有多少回了!他有多少回想衝著世俗的慾念碑唾沫,可每次都禁不起誘惑而放棄。然而,他眼下是在趕去參加一個宴會。他的半數同胞受盡折磨,遭到殺害;而另外的半數卻正在舉行宴會。他對瑪莎充滿了憐憫。她看起來消瘦、蒼白、面有病色。
瑪莎和赫爾曼下火車來到街上時,已經很晚了。一陣狂風從結成冰的哈得孫河上吹來。瑪莎緊緊挽住赫爾曼。他不得不用盡全力傾身頂住狂風,以免被吹得倒退。他的眼瞼上全是雪花。瑪莎喘著粗氣,大聲朝他喊著什麼。他的帽子想掙開他的腦袋。他的衣服後擺和褲子給風吹得直拍他的大腿。他們居然能認出拉比家的門牌號碼,這真是奇跡。他和瑪莎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門廳。門廳裡既靜溫又暖和。牆上掛著裝在金框裡的畫;地板上鋪著地毯;枝形吊燈射出柔和的燈光;沙發和安樂椅在等待客人。
瑪莎走到一面鏡子前想彌補一下她的衣服和打扮受到的損害。「這回我如果能不送命,我再也不會死了,」她說。
2
她把最後一個發卷兒捲好,然後朝電梯走去。赫爾曼整了整領帶。他覺得脖子周圍的衣領鬆了些。一面穿衣鏡照出了他身材和衣著上的缺點。他慪接著背,看起來形容憔淬。他瘦了許多,因此大衣和那套衣服似乎都顯得太大了。開電梯的男子躊躇了一下,才打開電梯門。當他在拉比往的那一層停下時,他懷疑地看著赫爾曼按門鈴。
沒有人應門。赫爾曼能夠聽見屋內的喧鬧聲、交談聲和拉比的大嗓門。過了片刻,一個圍著白圍裙、戴著白帽的黑人女僕開了門。拉比的妻子站在她身後。她是個像雕像似的高個子女人,比她丈夫還高。她有一頭暑曲的金髮,翹鼻子,穿一件金色的衣服。她戴著不少珠寶。這個女人身上的一切都顯得骨稜梭的、尖尖的、長長的,都像是非猶太人的。她往下看著赫爾曼和瑪莎,她的眼睛閃閃發光。
突然拉比來了。
「他們來了!」他大聲叫道。他伸出雙手,一手伸向赫爾曼,一手伸向瑪莎,同時吻了吻瑪莎。
「她真是個美人!」他喊叫起來。「他可逮著了美國最漂亮的女人。艾琳,快來看!」
「把你的大衣給我。天很冷,是嗎?我擔心你們可能來不了。我丈夫告訴過我許多你的事情。我真是有幸……」
拉比用他的胳膊挽著瑪莎和赫爾曼,把他們帶進起居室。他從人群中擠過去,一路走一路介紹他倆。透過煙霧,赫爾曼看見鬍子刮得很乾淨的男人的濃密的頭髮上戴著很小的便帽;還看到有的男人沒戴便帽,留著山羊鬍子或絡腮鬍子。婦女頭髮的顏色跟她們的衣服顏色一樣豐富多彩。他聽到英語、希伯來語、德語、甚至還聽到法語。屋裡有一股香水、酒精和碎肝的味道。
一個管供應酒菜的男僕走到新來的客人面前,問他們要喝些什麼。拉比撇下赫爾曼,把瑪莎帶到酒吧那兒。他把手放在瑪莎的腰上帶著她走,好像他倆在跳舞似的。赫爾曼希望他能在什麼地方坐下,但是他找不到空位子。一位女僕遞給他一個什錦拼盤,有魚、冷肉、雞蛋和薄脆。他試著用牙籤戳起半隻雞蛋,可雞蛋滑掉了。人們高聲喧嘩,他的耳朵都要被吵聾了。有一個女人在尖聲大笑。
赫爾曼從未參加過美國人的晚宴。他原以為客人都會被邀請入座,晚餐會端上來。可是這兒既沒有哪一間屋子裡能坐,也沒有端來飯菜。有人用英語跟他說話,但是一片鬧聲,他聽不出那人說的是什麼。瑪莎到底在什麼地方?她彷彿被人群淹沒了。他站在一幅畫前仔細端詳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他走進一間放著幾張扶手椅和長沙發的房間,靠四面牆壁全放著一排排書,從地上直排到天花板。有一群男女圍坐在那兒,手中都拿著一杯酒。角落裡有一張空椅子,赫爾曼一屁股坐了下去。那一群人正在議論一位教授,他接受了一筆五千元的獎金寫一本書。他們在譏諷他和他的作品。赫爾曼聽到大學、基金會、獎學金、贈款、關於猶太文化、社會主義、歷史和心理學的出版物等。「這都是些什麼樣的女人?他們的消息怎麼這麼靈通?」赫爾曼暗暗思忖。他對自己的寒酸相感到扭泥,擔心他們可能要拉他一塊閒聊。「我不是屬於這兒的。我還是應該始終是一個《猶太教法典》的研究者。」他把椅子挪到離這群人遠一些的地方。
為了找點事做做,他從書櫥裡拿出一本柏拉圖的《對話集》。他隨手翻到《斐多篇》,讀著這些話:「那些真誠關心哲學的人,事實上只是在研究怎麼去死、怎麼做死人,這聽起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他翻回去幾頁,翻到《辯護篇》,他的眼光落在這幾行上:「因為我認為,一個較好的人竟然受到一個較差的人傷害,這是違反天理的。」真是如此嗎?納粹殺害了幾百萬猶太人,這是違反天理的嗎?
一位僕人來到門口,通知了些什麼,赫爾曼沒聽清楚。所有的人都站起身離開了房間。留下赫爾曼一個人。他在想像納粹就在紐約市內,可是有人——也許就是這個拉比——用木板把他封在這個圖書館裡。他的食物從牆上的一個口子裡送進來。
有一個面熟的人出現在門口。他個子很小,身穿晚禮服;他那帶笑的眼睛表示出認識和嘲笑的神色。「我看到的是誰啊?」他用意第緒語說。「啊,真格是像他們說的,這世界真小。」
赫爾曼站了起來。
「你不認識我了?」
「在這兒,我給弄糊塗了,所以……」
「佩謝萊斯!諾森。佩謝萊斯!幾星期前我到你的公寓去過……」「噢,對的。」
「你幹嗎一個人坐在這兒?你是上這兒來讀書的?我不知道你認識蘭拍特拉比。不過,誰不認識他呢?你幹嗎不去吃點什麼?他們在另一間屋子裡上菜,自助式的。你自己到餐桌上去拿。你妻子在哪兒?」
「她在這兒的什麼地方吧。我找不到她了。」
赫爾曼剛說出這些話,馬上意識到佩謝萊斯說的不是瑪莎而是雅德維珈。赫爾曼一直擔驚受怕的災難降臨了。佩謝萊斯挽起他的胳膊。
「走成們一起去找到她。我妻子今晚沒來。她患流感。有些女人在一定要到哪兒去的時候偏生病了。」
佩謝萊斯帶著赫爾曼走進起居室。人群站在那兒,手裡拿著盤子,一面吃一面聊天。有的人坐在窗台上,有的坐在暖氣片上,凡能坐的地方都坐上了人。佩謝萊斯拉著赫爾曼朝餐廳走去。一大群人擠在一張上面放著各種食物的長餐桌周圍,赫爾曼看到了瑪莎。她跟一個矮個子男人在一起,那人挽著她的胳膊。他顯然對她說了什麼非常有趣的事,因為瑪莎拍著雙手,哈哈大笑。她一看到赫爾曼,馬上抽出胳膊跑到他身邊。她的同伴也跟了過來。瑪莎臉色通紅,雙眼閃爍著興奮的光彩。
「我丟了好久的丈夫來啦!」她大聲說道。她一下子伸出雙臂摟住了赫爾曼的脖子,吻他,好像他剛出門回來似的。她的呼吸中有一股衝鼻的酒精味兒。
「這是我丈夫;這位是雅夏。科蒂克,」瑪莎指著剛才跟她說話的那個男子說。他穿著一件歐洲式的晚禮服,翻領已經破舊了,褲子的兩側都裝飾著一條很寬的緞帶。他梳著分頭,烏黑的頭髮上抹了好些潤發油,又光又亮,他長著一個鷹鉤鼻,下巴中間窪下去。他的年輕的體形和他儘是皺紋的前額和嘴形成古怪的對比;他一笑就露出滿口假牙。在他的凝視、微笑和舉止中都流露出某種嘲弄和精明的神情。他站在那兒,胳膊彎著,好像等待著再次陪伴瑪莎離開。他皺起嘴唇,使臉上的皺紋更深了。
「原來這就是你丈夫?」他問道,滑稽地揚起一條眉毛。
「赫爾曼,雅夏。科蒂克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演員。我們一起在集中營呆過。我一向不知道他在紐約。」
「有人告訴我她到巴勒斯坦去了,」雅夏。科蒂克對赫爾曼說。「我以為她是在哭牆或是拉結墓附近的什麼地方。我四下一瞧——她站在蘭珀特拉比的起居室裡喝威士忌。哈,這是你的美國,發瘋的哥倫布!」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劃著手槍的樣子,做了個射擊的姿勢。他身上各個部位像演雜耍那麼靈敏地活動著。他的臉也不斷地活動著,同時做怪相和模仿別人。他抬起一隻眼睛,假裝驚奇;而另一隻眼睛卻低垂著好像在哭。他張大鼻孔。赫爾曼聽瑪莎說過許多他的情況。據說他一面給自己掘墳墓一面講笑話,把納粹都給逗樂了,於是他們就放了他。在和布爾什維克相處時,他的插科打諢同樣給他帶來了好處。由於他在生死關頭還能談吐幽默和表現滑稽的喜劇動作,使他度過了無數次險境。瑪莎曾對赫爾曼炫耀過,說雅夏愛她,但是她拒絕了他。
「那就是說,你是丈夫她是妻子咯?」雅夏對赫爾曼說。「你是怎麼把她搞到手的?我走遍了半個世界,一直在追尋她,你就這麼跟她結了婚。誰給你的權力?這是,請你原諒,十足的帝國主義……」
「你仍然是個小丑,」瑪莎說。「我好像聽說過你在阿根廷。」
「我在阿根廷呆過。我哪兒沒去過?得感謝飛機啊。你坐下來,匆匆喝上一杯荷蘭杜松子酒,還沒打鼾和夢見克婁巴特拉,就已經來到南美了。這兒過五旬節,人們在科尼島游泳;那兒過五旬節,你在一套設有暖氣的公寓裡凍得索索發抖。外面都結冰了,五旬節奶酪食,還怎麼嘗得出它的味兒有多美?在奉獻節你熱得都要融化了,人人都去馬普拉塔納涼。但是只要一進入賭場,輸掉幾個比索,就又熱起來了。你跟他結婚看中了他什麼?」雅夏。科蒂克對瑪莎說,他誇張地聳起雙肩,表示強調他的問題。「比如說,他具有哪些我沒有的東西?我想知道。」
「他是個嚴肅的人,而你是個討厭的傢伙,」瑪莎回答。
「你知道你在這兒有什麼?」雅夏。科蒂克指著瑪莎對赫爾曼說。「她不光是個女人。她是個煽動者,究竟是來自天堂還是地獄我還拿不準。當時她的智慧一直鼓舞我們大夥兒。莫謝。費費爾怎麼樣了?」雅夏轉向瑪莎問道:「我想你是跟他一起離開的……」
「和他?你胡說些什麼呀!你是喝醉了,還是想在我和丈夫之間製造糾紛?我一點都不知道莫謝。費費爾的事情,再說我也不想知道。你這樣說,別人可能會以為他是我的情人。他有妻子,這是人人知道的。如果他倆還活著,他倆肯定生活在一起。」
「嗯,我什麼也沒有說。你完全不必嫉妒,先生,你叫什麼?布羅德?就叫布羅德吧。戰爭期間,我們都不是人。納粹拿我們做肥皂,做猶太肥皂。如果輪到我作主,我會把那些日子從日曆中劃去。」
「他醉得像羅得一樣,」瑪莎喃喃說道。
3
這幾個人說話的當兒,佩謝萊斯一直站在他們後面一步遠的地方。他驚愕地揚起眉毛,耐心地等著那個知道他手中有一張王牌的牌友。一絲微笑凝結在他那張沒有嘴唇的嘴上。驚慌之中,赫爾曼已經把他給忘了,這會兒赫爾曼轉向他。「瑪莎,這位是佩謝萊斯先生。」
「佩謝萊斯?我好像碰到過一個佩謝萊斯。在俄國還是波蘭,我現在記不清在哪兒了,」瑪莎說。
「我老家裡人口不多。可能有個祖母叫佩謝或佩謝萊斯的。我在科尼島見到過赫爾曼,在布魯克林……我不知道……」
佩謝萊斯隨口說出最後幾個字,格格地笑起來。瑪莎帶著懷疑的神情看著赫爾曼。雅夏。科蒂克調皮地用小拇指甲搔了搔頭皮。
「科尼島?我在那兒表演過,或者說試了一下——那地方叫什麼來著?嗅,對了,叫布賴頓。整個劇場裡全是老太婆。在美國他們上哪兒弄到了這麼許多老太婆?她們不但耳朵聾,就連意第緒語她們都忘了。如果觀眾聽不見你說的話,如果聽到了,又聽不懂你的話,你怎麼可能當個喜劇演員呢?那個經理,或隨他自己怎麼稱呼吧,啼啼叨叨地說演出有多成功。在一個養老院裡獲得成功是了不起的!你知道,我從事意第緒語戲劇事業已有四十年。我十一歲就開始演戲。他們不讓我在華沙演,我就到羅茲、維爾拿、埃希肖克去演。我還在猶太人居住區演出過。哪怕是一群挨餓的觀眾也比一群聾子觀眾強。我到紐約的時候,演員協會要求試聽我念台詞。他們要我表演克尼一萊姆爾,協會裡的專家們一面看戲一面打牌。我沒有成功——發音、語言不行。總之,我碰到一個在地下室開一家羅馬尼亞餐館的人。他稱它是:『有歌舞表演的夜總會』。那些從前當貨車司機的猶太人帶著他們的非猶太姑娘光顧那兒。男人們個個年過七十。他們都有妻子和孫子,孫子都已經當教授了。女人們穿著豪華的貂皮大衣,雅夏。科蒂克得逗她們發笑。我的專長是說一口蹩腳的英語,中間插入意第緒語單詞。這是我逃過了毒氣室,在哈薩克拒絕躺下為斯大林同志去死得到的結果。也算我倒霉,到美國我得了關節炎,心臟也不對頭。你是幹什麼的,佩謝萊斯?你是做生意的嗎?」
「這有什麼關係呢?我沒從你那兒拿走什麼。」
「拿走!」
「佩謝萊斯先生是經營房地產的,」赫爾曼說。
「也許你能租間屋子給我吧?」雅夏。科蒂克說。「我可以寫一份保證書,決不吃掉磚頭。」
「咱們幹嗎站在這兒?」瑪莎插嘴說。「咱們去吃點東西吧。雅夏爾,說真的,你還是一點沒變。還是不合時宜。」
「你可變得美極了。」
「你們倆結婚有多久了?」佩謝萊斯問瑪莎。
瑪莎皺緊眉頭。「久得都要開始考慮離婚了。」
「你住在哪兒?也在科尼島?」
「幹嗎老談科尼島?科尼島有什麼事?」瑪莎懷疑地問道。
「嗯,到底來了!」赫爾曼對自己說。他覺得驚奇的是,他預料中的災禍比實際情況要嚴重得多。他仍然站著。他沒有失去知覺。雅夏。科蒂克閉上一隻眼睛,動了動鼻子。佩謝萊斯向前走近一步。
「我還沒講完哪,太太——我怎麼稱呼你?我去過布羅德先生在科尼島的家。在哪條街上?在美人魚大道和海神大道之間?我以為那位皈依猶太教的女人是他的妻子。結果,他在這兒有一位嬌小漂亮的妻子。我告訴你,這些新來的移民知道怎麼生活。拿我們美國人來說,你結了婚,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你就得那麼過下去,否則你得離婚,付贍養費,如果你不付,那你就去蹲監獄。那另一位嬌小漂亮的女人是怎麼回事?叫塔瑪拉?塔瑪拉。布羅德?我還把她的名字記在我的筆記本裡呢。」
「這個塔瑪拉是誰?你那死去的妻子叫塔瑪拉,是她嗎?」瑪莎問道。
「我死去的妻子在美國,」赫爾曼回答。他說話的時候,雙膝顫抖,他覺得胃很不舒服。他問自己,他會不會昏過去。
瑪莎的臉虎起來了。「你妻子從死人堆裡爬起來了嗎?」
「好像是的。」
「你上次去東百老匯她叔叔家看望的就是她嗎?」
「是的。」
「你對我說她又醜又老。」
「男人都是這麼說他們的妻子的,」雅夏。科蒂克說著,哈哈大笑。他伸出舌頭,轉動著一隻眼珠子。佩謝萊斯摸著自己的下巴。
「我現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誰搞糊塗了,是我還是別人?」他轉向赫爾曼。「我去看住在科尼島上的斯奇雷厄太太,她告訴我住在樓上的一個女人皈依了猶太教,還說你是她的丈夫。她說你是作家、拉比,反正隨你是什麼吧,還說你推銷書。我對文學作品有偏愛,不管是意第緒語的、希伯來語的還是土耳其語的。她說這說那,把你捧上了天;既然我有藏書,零零碎碎地收藏一些。我想我可能從你這兒買點什麼。好了,塔瑪拉是誰?」
「佩謝萊斯先生,我不明白你想要什麼,也不明白你幹嗎要干預別人的事情,」赫爾曼說。「如果你認為有什麼事不對頭,幹嗎不叫警察?」
赫爾曼說話的當兒,眼前出現了火紅的光圈。這些光圈在他的視線內緩慢地來回移動。他記得從童年起就一直有這現象。這些光圈好像潛伏在眼睛後面,一到危急關頭就出來了。有一個光圈移到了一邊,可是又飄了回來。赫爾曼拿不穩,一個人昏過去以後還能不能站著。
「什麼警察?你都說些什麼啊?我可不是像他們說的,是上帝的哥薩克。我倒是認為,你可以有許許多多女人。你不是生活在我的圈子裡。我原來想我也許可以幫助你。你,不過是個難民,而一個波蘭異教徒變成猶太人,是不應該受到輕視的。他們告訴我,你到處跑來跑去推銷百科全書。我見到你後沒幾天,我碰巧到醫院去看望一個婦女,她因為婦女病動手術。她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女兒。我走進病房,看到你的塔瑪拉,她倆同住一間病房。她從臀部裡取出一顆子彈。紐約是個非常大的城市,一個完整的世界,但是它又是一個小鄉村。她告訴我她是你的妻子——也許她是在指妄的情況下講的。」
赫爾曼剛張嘴想回答,拉比插進來了。他因為喝了酒,臉上閃閃發亮。
「我一直到處在找他們,原來他們在這則」他叫道。「你們互相都認識?我朋友諾森。佩謝萊斯認識每一個人,人人也都認識他。瑪莎,你是晚宴上最漂亮的美人!我從來不知道在歐洲還留下了這麼美麗的女人。這兒還有雅夏。科蒂克!」
「我認識瑪莎可比你早,」雅夏。科蒂克說。
「嗯,我朋友赫爾曼把她藏起來,不讓我認識她。」
「他藏著的可不止一個人呢,」佩謝萊斯暗示說。
「你這麼認為?你一定很瞭解他。他跟我在一起,他總表現得活脫是無罪的羔羊。我在想他是個太監……」
「但願我是這樣一個太監,」佩謝萊斯打斷他說。
「你可瞞不住佩謝萊斯先生,」拉比哈哈大笑。「他到處都有偵探。你知道些什麼?讓我也聽聽內情。」
「我不揭別人的秘密。」
「去吃點兒吧。到餐廳去。咱們跟大夥兒一塊兒站隊去。」
「對不起,拉比,我馬上要回去了,」赫爾曼突然說。
「你要到哪兒去?」
「我馬上要回去。」
赫爾曼很快地走開了,瑪莎急忙跟在他後面。他們不得不從人群中擠出去。
「別跟著我。我馬上要回去,」赫爾曼堅持道。
「這個佩謝萊斯是誰?塔瑪拉又是誰?」瑪莎拽住赫爾曼的袖於。
「我求求你,讓我走!」
「給我一個乾脆的答覆!」
「我要吐了。」
他掙脫開瑪莎的手,奔跑著去找一間浴室。他撞在別人身上,他們又把他推開。一個婦女朝他哇哇亂叫,因為他踩著了她的雞眼。他走到外面的過道裡,透過煙霧瀰漫的空氣,看到一排寫著號碼的房門,可是他不知道哪扇門通往浴室。他的腦袋旋轉起來。他腳下的地板像一條船似地搖晃著。有一扇門開了,一個人從一間浴室裡走了出來。赫爾曼一頭衝進去,跟另一個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用B人罵了他幾句。
他奔到抽水馬桶前,張嘴就嘔吐起來。他的兩耳嗡嗡直響,太陽穴上像有個錘子在吟吟地敲。他的胃裡一陣陣痙攣,冒出他已記不得存在的又酸又苦的東西和臭氣。每次他以為自己的胃裡已經嘔空了,用紙擦擦嘴,可是接下來又是一陣痙攣。他呻吟著、乾嘔著,身子越彎越低。他又最後吐了一次,然後站起身來,感到筋疲力盡。有人在砰砰地打門,想用力把門砸開。他把瓷磚地弄髒了,牆上也濺到了髒東西,他只得把它們擦乾淨。他照照鏡子,看到自己臉色慘白。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塊毛巾,擦了擦外套的翻領。他想打開窗子讓臭氣散發出去,但是他軟弱無力,打不開窗子。他最後使了一把勁,終於打開了窗子。窗框上掛著變硬的雪和冰柱。赫爾曼深深地吸了口氣,新鮮空氣使他恢復了精神。他又一次聽到有人在砰砰敲門,門的球形捏手格格作響。他打開門,瑪莎站在外面。
「你想把門砸開?」
「要不要我去叫醫生?」
「不要,我們得走了。」
「你弄得那麼髒。」
瑪莎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塊手絹。她一面替他擦,一面問:「你到底有幾個老婆?三個?」
「十個。」
「但願上帝讓你丟臉,就像你讓我丟臉一樣。」
「我要回去了,」赫爾曼說。
「去吧,到你的鄉下人那兒去,不要到我這兒來,」瑪莎回答。「咱倆散伙了。」
「散伙就散伙。」
瑪莎轉身回到起居室,赫爾曼去找他的大衣、帽子和套鞋,但是他不知道上哪兒去找。這些東西都是拉比的妻子從他手裡接過去的,可她現在不在。女僕人也不見了。他在門廳的人群中轉來轉去。他問一位男人,大衣掛在什麼地方,那人聽了只是聳了聳肩。赫爾曼走進書房,一屁股坐進一把扶手椅裡。茶几上有半杯喝剩的威士忌和一塊吃剩的三明治。赫爾曼把那塊麵包和氣味強烈的奶酪吃了,把剩下的威士忌也喝了;他覺得房間在旋轉,像旋轉木馬。他的眼睛前面有一張由點和線組成的網在搖晃,當他用指尖按住眼瞼的時候,他有時候看到各種鮮艷的色彩。一切東西看起來似乎都在閃爍、抖動、改變形狀。人們在門口探著腦袋,可是赫爾曼並沒有真正看見他們。他們的臉模模糊糊地在周圍晃來晃去。有人跟他說話,可是赫爾曼覺得兩耳內好像全是水。他正在狂風暴雨的海上顛簸。奇怪的是,在一片混亂中居然還有某種規律,他看到的形狀都是幾何圖形,儘管都是變了形的。色彩瞬息萬變。瑪莎走進來的時候,他認出了她。她手裡拿著一杯酒走到他的面前,說:「你還在這兒?」
他聽著瑪莎的聲音好像是從遠處傳來的,對於這種聽覺上的變化和他對自己的無動於衷,他感到驚奇。瑪莎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她的膝蓋幾乎碰到他的膝蓋。
「這個塔瑪拉是誰?」
「我妻子還活著,她在美國。」
「咱倆散伙了,不過我想你還是應該最後對我說一次實話。」
「這是事實。」
「佩謝萊斯是誰?」
「我不知道。」
「蘭珀特拉比給了我一份工作——在一所養老院裡當管理員,一星期七十五元。」
「那你母親怎麼辦?」
「也給她在那兒安排了一個住的地方。」
赫爾曼完全明白這一切是什麼意思,不過這已經無所謂了。赫爾曼似乎嘗到了「四肢分離」的滋味,哈西德派對達到無我境界的形容。「但願我能總是這樣!」他想著。
瑪莎等待著,然後她說:「你是希望這一切發生的。這都是你計劃好的。我要把自己和那些老年人和病人關在一起。既然猶太婦女沒有修道院,那裡就是我的修道院——直到我母親去世。這事完了以後,我就了結整個喜劇。要我給你拿點什麼嗎?你生來就是個騙子,這也不能怪你。」
瑪莎走了,赫爾曼把頭靠在椅背上。他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在什麼地方躺下。他聽到說話聲、笑聲、腳步聲和杯盤的叮噹聲。他腦子裡模模糊糊的感覺漸漸地減弱了,房間不轉了;椅子又立在結實的地面上了。他的精神也重新振作起來了。他只覺得兩腿發軟,嘴裡有一股苦味。他甚至還覺得有點兒餓了。
赫爾曼想起了佩謝萊斯和雅夏。科蒂克。事情是明擺著的,他即使能熬過這次折磨,他也不能再替蘭珀特拉比幹活了。在所有的混亂中,有一個計劃是由掌握風流韻事的神靈安排的。顯然,拉比是想把瑪莎從他身邊拉走。對一個對這項工作從來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又沒有經驗的女人,他根本不會每週付七十五美元。他也不會另外再花七十五美元,如果不是更多的話,照顧瑪莎的母親。
赫爾曼突然想起雅夏。科蒂克說到的莫謝。費費爾。這個晚宴徹底打碎了他留戀瑪莎的幻想。他等了很長時間,可是瑪莎沒有回來。「誰知道呢?她可能去叫警察了,」他幻想著。他想像著他們怎麼來到這兒,怎麼逮捕他,怎麼把他送往埃利斯島,然後把他遣送回波蘭。
佩謝萊斯先生站在他面前。他注視著赫爾曼,歪著腦袋,用嘲弄的口吻說:「啊,你原來在這兒!他們在找你。」
「誰在找我?」
「拉比和他妻子。你的瑪莎是個美人兒。有股勁兒。你在哪兒弄到她們的?請你原諒,我覺得你看起來倒很平常。」
赫爾曼沒有回答。
「你是怎麼辦成的?我很想知道。」
「佩謝萊斯先生,你不必羨慕我。」
「幹嗎不?在布魯克林,一個非猶太女人為了你皈依了猶太教。在這兒,你有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而塔瑪拉也是不可輕視的。我並無惡意,不過我把那位為你皈依猶太教的非猶太女人的事告訴了蘭相特拉比,這下他可完全搞糊塗了。他對我說你在為他寫一本書。那個雅夏。科蒂克是誰?我一點也不知道他。」
「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跟你妻子相當友好。這是個奇特的世界,是嗎?你活得越久,見得也越多。可是,在這兒美國你需要小心一點。多年來平安無事,可一下子闖禍了。曾經有過一個詐騙犯,他都結交些上層人物:州長啦,參議員啦——就是這麼回事。突然有人開始找他麻煩,現在他蹲在監獄裡,不久就要給送回意大利去,他是從那兒來的。我不是在作比較,但願這樣的事別發生,但是對山姆大叔來說,法律就是法律。我奉勸你,至少別讓她們住在同一個州里。塔瑪拉是個受盡苦難的女人。我原想給她介紹個對象,可她告訴我她是跟你結過婚的。當然這是個秘密,我決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當時不知道她還活著。」
「但是她告訴我,她從歐洲給同鄉會或猶太人移民援助協會,寄來一份通知,刊登在這兒的報紙上。也許你是不看報的?」
「你或許知道我的大衣在哪兒?」赫爾曼說。「我想走了,可我找不到大衣。」
「是嗎?這些女人你都能找到,自己的大衣倒找不到?我敢說你是個相當不錯的演員。別擔心,沒有人會偷你的大衣。我估計大衣都在臥室內。在紐約不管誰家舉行宴會,都不可能有那麼多衣櫥掛大衣。可是,幹嗎那麼急呢?不跟妻子一起走,你當然不會離開的。聽說我們的拉比剛才答應給她安排個工作。你抽煙嗎?」
「有時抽。」
「來,抽一支。讓神經鬆弛一下。」佩謝萊斯先生拿出一隻金煙盒,打火機也是金的。香煙是進口的,比美國香煙短,有金色的濾嘴。「曖,你幹嗎對將來憂心仲忡呢?」他說。「誰也不知道明天將會帶來什麼。不管是誰,他今天能拿的不拿,就什麼也沒有。歐洲的財富結果變成什麼?一堆灰燼。」佩謝萊斯吸了一口煙,噴出一個個煙圈。他的臉一下子老了,神情憂鬱。他看起來好像在思索某種得不到安慰的內心創傷。
「我還是到那邊去看看外面有什麼事,」他說著用手指指門。
4
屋裡只剩下赫爾曼一個人,他坐著,腦袋低垂。他剛才注意到他坐椅旁邊的書架上有一本《聖經》,他探過身子,把它取了出來。他一頁頁翻過去,翻到《詩篇》:「耶和華阿,求你憐恤我,因為我在急難之中,我的眼睛因憂愁而乾癟,連我的身心也不安舒。我的生命為愁苦所消耗,我的年歲為歎息所曠廢,我的力量因我的罪孽衰敗,我的骨頭也枯乾。我因一切敵人成了羞辱,在我的鄰舍踉前更甚,那認識我的都懼怕我,在外頭看見我的都躲避我。」
赫爾曼念著字句。這裡的句子怎麼對各種情況、各種年紀和各種情緒都適用呢?而宗教的文學作品,不管寫得多麼精彩,總有一天會不適用。
瑪莎踉踉蹌蹌地走進來,顯然她喝醉了。她一手拿著盤子,一手拿著一杯威士忌。她的臉色慘白,可她的雙眼流露出嘲弄的神色。她搖搖晃晃地把盤子放在赫爾曼坐的椅子扶手上。
「你在幹嗎?」她問。「讀《聖經》?你這卑鄙的偽君子!」
「瑪莎,坐下吧。」
「你怎麼知道我想坐下?也許我是想躺下呢。我還想要坐在你腿上呢。」
「不,瑪莎,在這兒可不能這樣。」
「幹嗎不能?我知道他是拉比,可是他的公寓並不是聖殿。在戰爭年代,即使是聖殿也阻止不了任何人。他們把猶太婦女趕進聖殿,然後……,,」那是納粹干的。「
「納粹是什麼?他們也是男人。他們想幹的事,你、雅夏。科蒂克,甚至拉比也想幹。也許你會幹出一模一樣的事來。他們在德國跟許多納粹婦女睡覺。他們用一包美國煙、或是一塊巧克力收買她們。你應該見過那些統治民族的女孩子是怎麼跟猶太人居住區的小伙子們一起上床、是怎麼擁抱他們、吻他們的。其中有些甚至跟他們結了婚。所以嘛,幹嗎總要提納粹呢?我們都是納粹。全人類都是!你不僅是個納粹,還是個懦夫,連自己的影子都害怕。」
瑪莎想笑,但立即又變得嚴肅起來。「我喝得太多了。那兒有一瓶威士忌,我不停地倒來喝。走,去吃點東西,如果你不想餓死的話。」瑪莎一屁股坐進一把椅子裡。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包煙,但是她找不到火柴。「你幹嗎那麼看著我?我不會跟拉比睡覺的。」
「當時你和雅夏。科蒂克是怎麼回事?」
「我的蚤子跟他的蚤子睡覺。誰是塔瑪拉?告訴我,就這一回。」
「我妻子還活著,我一直想告訴你。『t」這是真的還是你又在耍弄我?「
「是真的。」
「可是他們向她開過槍。」
「她活著。」
「孩子們也活著?」
「沒有,孩子們死了。」
「嗯,這樣慘的事情連瑪莎都受不了。你那個非猶太姑娘知道她活著嗎?」
「塔瑪拉來看過我們。」
「這跟我的情況一模一樣。我以為到了美國就會跳出污泥,可是我好像陷入了最深的泥塘。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談話,我要告訴你,你是我有生以來認識的最壞的騙子。相信我,我認識了許多下流坯。你那復活的妻子在哪兒?我想見見她,至少看她一眼。」
「她住在一間帶傢俱出租的房子裡。」
「把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告訴我。」
「幹嗎?好吧,我會給你的,不過現在我的通訊簿沒帶在身邊。」
「如果你聽到我死了,別來參加我的葬禮。」
5
赫爾曼走到外面,感到天氣冷得難受,他內心有什麼東西開始哈哈大笑——有時伴隨著萬分悲痛的笑聲。透骨的寒風呼嘯著從哈得孫河上吹來。剎時間寒氣穿透了赫爾曼全身。現在是凌晨一點鐘。他沒有力氣長途跋涉回到科尼島去。他靠在門上不敢挪動一步。要是他有錢到旅館去租一間房間,那該有多好。可是他口袋裡的錢還不滿三元,也許除了鮑厄裡街上的旅館,其他沒有哪一家旅館的房間租費是三元。他是否該回去向拉比借點兒錢?樓上那些有小汽車的客人肯定會送瑪莎回家的。「不,我情願死!」他喃喃自語。他開始朝百老匯走去。百老匯那兒風小了一些。寒氣也不像在西區大道那麼刺骨,燈光也比較亮。雪已經不下了,不過,偶爾從空中或是屋頂上飄下一片雪花。赫爾曼看到一家自助餐廳。他急急忙忙穿過馬路,一輛出租汽車差一點把他撞倒。司機衝著他大聲嚷嚷。赫爾曼搖搖頭,揮揮手,表示歉意。
他磕磕絆絆地走進自助餐廳,渾身都快凍僵了,連氣也透不過來。屋裡又亮又暖和,已經在供應早餐。到處是碟子的叮噹聲。人們正在讀晨報、吃著法式烤麵包、奶油燕麥粥、牛奶麥片粥和香腸蛋奶餅。光是食物的香味就使他感到昏昏沉沉。他找到一張靠牆的桌子,掛好衣帽。他發覺自己沒有拿牌子,回到出納員那兒說明。
「行了,我看見你進來的,」出納員說。「你看起來全身都凍僵了。」
赫爾曼去食品櫃那兒要了燕麥粥、雞蛋、一個卷餅和咖啡。這一頓花去五十五美分。當他端著盤子回到桌旁的時候,他的雙腿顫抖著,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不過一開始吃東西,他的勁兒又來了。咖啡的香味使人陶醉。眼下他只有一個願望——自助餐廳最好通宵營業。
一個波多黎各人侍者走到桌邊收盤子。赫爾曼問他餐廳什麼時候關門,侍者回答:「兩點。」
不到一個小時,他又得到外面寒冷的雪地中去。他不得不計劃一下,終於做出個決定。他的對面有一間公用電話間。也許塔瑪拉還沒睡。現在她是唯一沒跟他吵翻的人。
他走進公用電話間,塞進一枚硬幣,然後撥了塔瑪拉的電話號碼。一個女人接的電話,她去叫塔瑪拉。不到一分鐘,他聽到了塔瑪拉的聲音。
「我希望我沒吵醒你,我是赫爾曼。」
「嗅,赫爾曼。」
「你睡著了嗎?」
「沒有,我在看報。」
「塔瑪拉,我在百老匯一家自助餐廳裡。他們兩點就要關門。
「我沒地方去。」
塔瑪拉猶豫了一下。「你的妻子們在哪裡?」
「她倆都不睬我了。」
「這個時候你在百老匯幹什麼?」
「我剛才去參加拉比舉行的晚宴。」
「我明白了。你願意到這兒來嗎?天氣冷得夠嗆。我把毛衣袖子蓋在腿上。屋裡有一股風呼呼吹過,好像窗戶上沒裝玻璃似的。你的妻子們幹嗎要和你吵架?還有,你幹嗎不馬上就來?我正想著明天要打電話給你。有些事我一定得跟你談談。唯一的麻煩是外面的大門讓他們鎖上了。你就是按兩個小時門鈴,看門人也不會來開門的。你什麼時候到這兒?我自己下來給你開門。」
「塔瑪拉,這麼打攪你,我感到慚愧。我實在沒地方去睡覺,又沒錢去旅館租一間房間。」
「晴,她一懷孕,就反對你了嗎?」
「她一直受各方面的博掇。我不想責怪你,可你幹嗎要把咱們的事告訴佩謝萊斯呢?」
塔瑪拉歎了口氣。「他來到醫院,問了我成千個問題。我到現在都想不出他是怎麼到那兒去的。他挨著我的床坐著,像個檢察官似的盤問我。他還想給我介紹結婚對象。事情發生在我動手術後不久。這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我已經走投無路,一切都沒有希望了,」赫爾曼說。「我最好還是回科尼島去。」
「現在回去?你要花整夜時間才能到那兒。算了,赫爾曼,到我這兒來吧。我睡不著。反正我總是整宵不睡的。」
塔瑪拉正想說別的什麼事,接線員插了進來,要赫爾曼再付一枚硬幣,可他沒有。他告訴塔瑪拉他盡快趕到她那兒去,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離開自助餐廳,朝在第七十九街的地鐵車站走去。空蕩蕩的百老匯大街在他面前伸展出去。街燈明亮,不知怎麼具有一種冬天的節日氣氛,幽雅而神秘。赫爾曼走下台階來到車站,他在等一列慢車。站台上還有一個黑人。儘管天氣冷得結冰,他沒有穿大衣。赫爾曼等了十五分鐘,火車仍然沒來,也沒有別人來。燈光炫目地照著。像麵粉一樣細的雪通過天花板的鐵柵欄紛紛飄下來。
現在他後悔打電話給塔瑪拉。可能回科尼島去比較聰明。至少他可以暖暖和和地睡上幾個小時——那就是說,如果雅德維珈不跟他爭吵的話。他知道,為了能聽到門鈴聲,塔瑪拉只得穿上衣服等在冰冷的入口處。
鐵軌開始震動,一列火車隆隆地進站了。車廂裡只坐著幾個人:一個醉鬼咕咕味味,扮著鬼臉;一個男人拿著一把條帚和鐵道工人用的裝信號燈的盒子。一個工人帶著一隻金屬飯盒和一個木枝頭。他們的鞋上全是稀髒的泥漿,他們的鼻子凍得又紅又亮,他們的指甲很髒而且長短不齊。對這些把黑夜當作白天的人來說,空氣中有一種特別的不平靜的氣氛。赫爾曼想像,車壁、燈光、窗玻璃、廣告都對寒冷、喧鬧聲和刺眼的光亮感到厭煩。火車的警告的汽笛不斷地呼嘯、號叫,好像是司機失去了控制,或是闖了紅燈後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似的。赫爾曼在時報廣場上走了一長段路去乘到中央車站的區間車。
為了等去第十八街的慢車,赫爾曼又不得不等很長的時間。其他候車的人的處境好像跟他很相似:脫離家庭的男人;社會既不能吸收又不能排斥流浪者,他們的臉上流露出失意、後悔和負疚的表情。這些人中沒有一個好好兒地修過面,也沒有一個衣著整齊。赫爾曼觀察著他們,可他們並不理他,相互間也不理睬。他在第十八街下車,穿過馬路來到塔瑪拉的住處。一幢幢辦公大樓聳立著,沒有燈光,也沒有人。很難相信,就在幾小時前,一群群人聚集在那兒做生意。屋頂上空,天陰沉沉的,沒有星星。赫爾曼走上幾蹬滑溜溜的台階來到塔瑪拉住的那幢房子的玻璃門前。他看到裡面塔瑪拉穿著一件大衣在一盞電燈的暗淡的燈光下等他。衣邊下露出裡面的睡衣,因為沒有睡覺,她的臉色灰白,頭髮亂蓬蓬的。她悄悄地給赫爾曼開了門,兩人慢吞吞地走上樓,因為電梯已經停了。
「你等了多久?」赫爾曼問。
「有什麼關係?我已經習慣於等待了。」
他好像不大相信這就是他的妻於,就是大約他二十五年前在一個演講會上第一次遇見的同一個塔瑪拉,那次會上討論的題目是「巴勒斯坦能解決猶太人的問題嗎?」走到三樓,塔瑪拉停了下來說:「啊,我的腿啊!」
他也感到自己小腿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塔瑪拉緩了口氣,這時問道:「她已經找好醫院了嗎?」
「雅德維珈?一切都由鄰居們安排。」
「可這畢竟是你的孩子啊。」
他想說:「那又怎麼樣?」可是他沒說出口。
6
赫爾曼睡了一個小時就醒了。他沒有脫衣服,穿著上衣、褲子、襯衫和襪子躺在床上。塔瑪拉又把毛衣袖子蓋在腳上。她把自己的舊皮大衣和赫爾曼的大衣壓在毯子上面。
她說:「感謝上帝,我的苦還沒受完。我現在仍在受苦。這多少有點像我們在亞姆布爾苦苦掙扎的情況。你不會相信我的話,赫爾曼,可是我確實在這種生活中找到了某種樂趣。我不想忘記我們過去的經歷。屋子裡一暖和,我就想像自己背叛了所有歐洲的猶太人。我叔叔覺得猶太人應該禮拜一個永恆的濕婆。全體人民應該蹲在小板凳上讀《約伯記》。」
「沒有信仰,人甚至不能哀悼。」
「沒有信仰本身就是哀悼的理由。」
「你在電話上講你原想打電話給我的,有什麼事嗎?」
塔瑪拉沉思了一下。「啊,我不知怎麼開始講。赫爾曼,我不會像你那麼總是撒謊。我叔叔和嬸嬸當面向我提出咱倆的事。既然我已經把事實真相告訴了一個外人——佩謝萊斯,對於我在世上的僅存的親人,我怎麼還能隱瞞呢?我沒有意思埋怨你,赫爾曼。這也是我的恥辱,可我覺得我一定得告訴他們。我以為在我告訴他們你娶了個異教徒時他們會嚇壞的。但是我叔叔只是歎了口氣說:『如果你對誰動手術,都會有產後痛,』這還有誰比我知道得更清楚?疼痛是那天早晨動手術後開始的。當然,他希望咱倆離婚。他在心裡給我找了十個而不是一個結婚對像——淵博的學者、好猶太人,都是在歐洲失去妻子的難民。我能說什麼呢?我不想結婚的慾望就像你不想在屋頂上跳舞一樣。可是我叔叔和嬸嬸都堅決認為,你要跟雅德維珈離婚,回到我這兒,要不,咱倆離婚。從他們的觀點來看,他們是對的。我的母親,她已經去世了,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死者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他們吃啊、喝啊,甚至結婚。既然咱倆曾經在一起生活過,有過孩子,現在又都漫遊在幻想世界裡,既然如此,咱倆幹嗎要離婚呢?」
「塔瑪拉,他fIJ也可以把一具屍體放在監獄裡。」
「沒有人會來逮捕你。你幹嗎那麼怕監獄?你可能境況比你現在要好。」
「我不希望被他們驅逐出去。我不想葬在波蘭。」
「誰會告發你呢?你的情婦?」
「可能是佩謝萊斯。」
「他幹嗎要告發你?他有什麼證據?在美國你沒有踉任何人結過婚。」
「我給了瑪莎一張猶太人的結婚契約。」
「她要用它來幹嗎?我的意見是,回到雅德維珈那兒去,跟她和好。」
「你就是想跟我說這些嗎?我不能再為拉比工作了。肯定不行了。我欠著房租。我身上簡直連明天的飯錢都沒有。」
「赫爾曼,我想說件事,不過你別生氣。」
「什麼事?」
「赫爾曼,像你這樣的人是沒有能力為自己做出決定的。當然,我在這方面也不強,可是有時處理別人的事要比處理自己的來得容易。在這兒美國,有些人僱用所謂經理人。讓我來做你的經理人吧。把你完全交給我來管。譬如你在集中營裡,叫你幹什麼你就得干。我來告訴你怎麼幹,你就照著干。我也給你找一份工作。你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對自己是無能為力的。」
「你幹嗎要這麼做?你怎麼做呢?」
「這你就甭管了。我會做一些事的。從明天開始我會照料你所需要的一切,你得準備好按我的吩咐去做。如果我要你出去挖溝,你就得出去挖溝。」
「如果他們把我投進監獄,那會怎麼樣?」
「那我會給你送包裹到監獄裡來的。」
「說真的,塔瑪拉,這樣做只是把你那很少的幾塊錢給我罷了。」
「不,赫爾曼,你不會從我這兒拿走什麼的。從明天開始,你所有的事都由我管了。我知道自己剛到這個國家,不過我習慣於在陌生的地方生活。我看得出你事兒多得應付不了,你都快讓這些負擔壓垮了。」
赫爾曼沉默著。然後他說:「你是天使嗎?」
「可能是,誰知道天使是什麼?」
「我剛才對自己說,深更半夜給你打電話,真是發瘋了,可是有某種東西驅使我這麼做。是啊,我得把自己交到你的手中。我已經筋疲力盡……」
「把衣服脫了,你這麼著把衣服都弄壞了。」
赫爾曼下了床,脫去上衣、褲子,解下領帶,只穿內衣褲和短襪。黑暗中,他把衣服放在椅子上。在脫衣服的當兒,他聽到蒸汽在暖氣片裡噬噬作響。
他重新上了床,塔瑪拉朝他這邊挪動了一下,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肋骨上。赫爾曼打吃了。每過一會兒他的一隻眼睛就要睜開一下。天慢慢地亮了,他聽到喧鬧聲、腳步聲和過道裡開門關門的聲音。房客一定是勞動人民,他們很早起床去上班。即便住在這些蹩腳的房間裡,人還得去掙錢。過了一會兒,赫爾曼睡著了。等他醒來,塔瑪拉早就穿好衣服。她告訴他,她已經在公用浴室裡洗了個澡。她估量地注視著他,臉上露出決斷的表情。
「還記得咱倆的協定嗎?去洗洗,這是毛巾。」
他披著外套走到外面的過道裡。整個早晨浴室外一直有人等著,可是現在浴室的門敞開著。赫爾曼找到別人拉下的一塊肥皂在水槽裡洗起來。水不怎麼熱。「她的心腸怎麼會這麼好?」赫爾曼感到納悶。他記得塔瑪拉從前又執拗又忌妒。但是現在,儘管撇下她娶了別人,她一個人準備幫助他。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回到房間,穿好衣服。塔瑪拉叫他走到下面一層去撤電梯的鈴。她不想讓這幢房子裡的人知道有個男人在她那兒過夜。她告訴他在外面等她。外面,耀眼的晨光使他一時什麼也看不見。第十九街上停滿了貨車,正在一捆捆、一箱箱、一簍簍地卸貨。在第四大道上,巨大的鏟車在鏟雪。人行道上儘是行人。熬過了黑夜的鴿子正在雪中覓食;麻雀跟在它們後面跳著。塔瑪拉把赫爾曼帶到一家在第二十三街上的自助餐廳。餐廳裡散發出的香味跟昨天晚上東百老匯的餐廳一樣,不過這兒還夾雜有一種通常用來刷地板的消毒液味兒。塔瑪拉甚至沒問他想吃什麼。她讓他坐在一張桌子旁,給他端來橘子汁、一份卷餅、煎蛋卷和咖啡。她看著他吃,過了會兒才給自己去端早餐。赫爾曼雙手捧著那杯咖啡,他並不喝,只是用它取暖。他的頭越垂越低。女人毀了他,可是她們也憐憫他。「沒有瑪莎,我也會湊合著活下去,」他安慰他自己。「塔瑪拉說得對——我們不再是真正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