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盧布林的魔術師

正文 第八章 文 / 艾薩克·巴謝維斯·辛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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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夏在院子門口站了一會兒。有個警察局的偵探就在門外等他嗎?他突然想起了那把萬能鑰匙。不,它不在他身上穿的衣服裡。它是在他上一天穿的那件衣服裡。不過,如果他的屋子被搜查過的話,那麼鑰匙已經發現了。——得了,現在也無所謂啦。讓他們來把我關起來吧!反正明天的報紙上會登滿關於我的新聞。埃絲特知道了會怎麼說?皮阿斯克那一幫小偷會感到高興;他們會認為這是絕妙的諷刺。還有赫爾曼會怎麼說?還有澤英特爾呢?還有瑪格達——也別提她那弟弟啦!還有沃爾斯基會怎麼說?阿爾罕伯拉劇場的觀眾呢?不管怎麼樣,我會被送進監獄醫院。他感到腳上的腫塊在鞋子裡發脹。我還失去了埃米莉亞,他對他自己說。他走出大門,一看卻沒有警察在等他。也許那個人躲在路對面吧?雅夏想到走進薩克松尼花園,但是沒有這樣做;埃米莉亞從她窗子裡盯著看,可能看見他。他向格拉尼奇納街的方向走去,又拐上格諾那街,在一家鐘錶店櫥窗裡看到才四點缺十分。老天啊,這一天有多長啊!長得像是一年!他感到非坐下不可,想想還是再走進祈禱室去。他拐進會堂的院子。我怎麼啦,他感到驚奇。我一下子變成個地道的蹲會堂的猶太人啦!會堂裡,正在做晚禱。有一個立陶宛猶太人在吟誦十八段祝福詞。祈禱的人們穿著短上衣,戴著硬帽。雅夏微笑起來。他是波蘭哈西德派的後裔。在盧布林,簡直找不到任何立陶宛猶太人,但是在這兒華沙卻有不少。他們穿著不同,講話不同,祈禱也不同。儘管這一天很熱,會堂裡卻發出一股陽光也沒法驅散的寒氣。他聽到那個領唱人吟誦著,「心懷仁慈,回到耶路撒冷,你的城市,去;正如你所說,居住在那裡。」

    原來是這樣?他們也希望回到耶路撒冷?雅夏對他自己說。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把立陶宛猶太人看做半猶太人,是個異己的教派。他只能勉強聽懂他們講的意第緒語。他看到會眾中間有些鬍子刮光的男人。刮掉了鬍子再來祈禱,這算什麼呢,他問他自己。也許他們是用剪子剪的——這樣犯的罪過小一點。不過既然一個人信仰上帝和猶太教的經典,那為什麼要折衷呢?如果真有一個上帝,他的律法都是正確的話,那他就必須日日夜夜受到侍奉。一個人在這個腐爛了的世界能活多久呢?雅夏走進教室。滿屋子都是人。人們在研讀《法典》。陽光從窗外透進來,斜斜地投下一道道充滿塵埃的光柱。留著長鬢腳的年輕人搖頭晃腦地讀著《法典》,叫著,唱著,彼此用指頭戳戳,打著手勢。有一個臉上一副怪相,好像在發胃病,另一個揮著大拇指,再有一個捻著腰帶上的穗子。他們的襯衣上儘是污垢,硬領鬆開著。有幾個人還沒有老,牙齒就掉了。有個人的黑鬍子長成一撮撮—一這兒一撮,那兒一撮。另一個小個子的鬍子卻紅得像一團火,腦瓜刮得光光的,腦殼邊上垂下兩絡黃色的鬢腳,長得像辮子。雅夏聽見他在叫:他們要他賠小麥,他只肯賠大麥。

    難道上帝的意願是這樣的嗎?雅夏問他自己。這一套關於小麥和大麥的交易。這只是做買賣的學問。他想起了反猶主義者的叫囂:《法典》無非教會猶太人怎樣當騙子罷了。

    這傢伙說不定在什麼地方有家小鋪。他如果眼前還沒有,早晚會有的。雅夏在書架附近找到一條沒人坐的板凳。坐下來真舒服。他閉上眼睛,傾聽念猶太經典的聲音。青少年那種尖聲尖氣的嗓音同老頭兒那種嘶啞而嘟嘟嚷嚷的聲調交織在一起。人們叫喊、咕聯、吟唱、吐露一個個單字。雅夏回想起沃爾斯基有一回喝伏特加的時候對他說過的話:他,沃爾斯基,並不是反猶主義者,不過波蘭的猶太人在歐洲的中央建立了一個小型的巴格達。據沃爾斯基看來,同猶太人相比起來,哪怕是中國人和阿拉伯人也好算文明的了。話說回來,那些穿短斗篷、刮鬍子的猶太人都一心想要把波蘭俄羅斯化,要不就是革命黨人。他們常常同時既剝削又煽動工人階級。他們是過激派、共濟會會員、無神論者、國際主義者,企圖掠奪、支配和糟蹋一切。

    一片沉默籠罩著雅夏。他可以被看作是這些不留鬍子的猶太人中的一分子,可是他發現他們要比那些虔誠的猶太人更陌生。從小時候起,他就一直待在宗教信仰虔誠的人的圈子裡。甚至埃絲特也按照猶太人的風俗來持家,飯菜都按教規辦理。這種人也許太像亞洲人了,那些開明的猶太人認為,不過他們至少還有信仰,有個精神上的祖國,有歷史和希望。除了他們那些管理買賣的法規,他們還有哈西德派文獻,他們還研究自己的卡巴拉神秘哲學和倫理學著作。可是那些被同化的猶太人有什麼呢?自己的東西一點也沒有了。在一個地方他們講波蘭語,在另一地方講俄語,在另一些地方講德語和法語。他們閒坐在波斯人咖啡館,或者賽摩台尼咖啡館或者斯特拉斯貝格咖啡館裡,喝喝咖啡,抽抽煙卷,讀各種各樣的報紙和雜誌,講講笑話,引起一片總是叫雅夏感到不舒服的笑聲。他們從事政治活動,老是在策劃革命和罷工,儘管這些活動的受害者總是窮苦的猶太人,他們自己的兄弟。至於他們的女人呢,她們裝飾著鑽石和駝鳥毛,跟男人鬼混,惹得基督徒們眼紅。

    說也奇怪,雅夏一踏進祈禱室,就會開始估量自己的心靈。不錯,他過去疏遠那些虔誠的猶太人,但是又沒有投奔那個被同化的猶太人的陣營。他失去了一切:埃米莉亞、他的演出生命、健康和家庭。埃米莉亞說過的話在他耳邊迴響著,「您一定跟上帝締結了什麼盟約,因為他當場懲罰了您。」是啊,上天對他嚴密地監視著。也許這是因為他從沒放棄過信仰。可是他們要他怎麼辦呢?當天早些時候,他知道該怎麼做——那就是該堅持走正直的道路,像他父親過去那樣,像他父親的父親過去那樣。可眼下他又受到種種疑惑折磨了。為什麼上帝需要這些帶風帽的大衣、這些鬢腳、這些便帽、這些腰帶呢?還得有多少代人要為了《法典》爭辯呢?猶太人還要拿多少新的清規戒律加在自己頭上呢?他們盼著彌賽亞來臨已經兩千年了,還準備等待多久呢?上帝是一回事,那些人為的信條是另一回事。可是沒有信條,人能夠侍奉上帝嗎?他,雅夏,怎麼落到眼前的困境的呢?如果他穿上一件有穗子的衣服,每天祈禱三回,就肯定不會糾纏在這些男女私情和其他越軌行為中。宗教信仰就像一支部隊——必須有紀律才能指揮它行動。一種抽像的信仰不可避免地引導人作惡。教堂就像軍營;上帝的士兵在那裡集合。

    雅夏再也待不下去了。他覺得熱,可是又在發抖。他顯然是在發燒。他決定回家去。他想,隨他們高興,把我抓去吧!他心甘情願地要喝乾苦酒的最後一滴。

    在離開祈禱室以前,他從書架上隨手拿下一本書來;他翻到書的中央,查閱起來,就像他父親遇到拿不準該怎麼辦的時候所做的那樣。他一看,這本書是普拉加的萊布拉比寫的《永生之路》。右面一頁上是《聖經》上的一節:「他閉眼不看邪惡事」,外加《法典》上的一條註解,「這種人當女人站著洗浴時,目不斜視。」雅夏把這些希伯來字費勁地翻譯出來。他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必須有紀律。如果一個人目不斜視,他就不會起淫心,而他如果不起淫心,他就不會犯罪。不過,如果一個人破壞了紀律,真的看了,結果就會犯第七誡。他打開這本書,看到一條正好同他心裡最關切的問題有關的文字。

    他把書放回原處;隔了一會兒,他又把它拿下來,吻了一下。這本書至少對他,雅夏,提出了要求。它指點了一條行動的道路,儘管是一條艱難的道路。然而十足世俗的著作卻什麼要求也不提。對這種作者們來說,他不妨去殺人,偷竊,通姦,毀滅自己和別人。他常常在咖啡館和戲院裡遇見一些文人;他們忙著親女人的手,對各式各樣的人致意問好;經常大聲謾罵出版商和評論家皙了I.他叫住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吩咐趕車的送他到弗雷塔街去。他知道瑪格達會大鬧一場,但是心裡準備好了要對她說的話:瑪格達親愛的,我的心死去了。把我所有的東西——我的金錶、金剛鑽戒指,還有不多幾個盧布——全拿去,回家去吧。你要是辦得到的話,原諒我吧。

    2

    在馬車裡,雅夏感到一種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恐懼。他害怕會出什麼事,可是說不上那是什麼事。天氣很熱,但是他感到冷。他渾身打著哆噴。他的手指頭髮白、乾癟,手指尖像病得快要嚥氣的人或屍體的手指尖那樣紋路全癟下去了。他的心好像被一隻巨人的拳頭壓碎了。我怎麼啦,他問他自己。難道我的末日到了?難道我怕被捕嗎?我在想念埃米莉亞嗎?他還在發抖,肌肉突然痙攣;他簡直喘不過氣來。他的處境是這麼走投無路,他只得自己安慰起自己來。得了,還不好算什麼都完了吧。少一條腿我也能活下去。再說,也許我還能找到什麼解決的辦法。即使我被捕了,他們會把我在監牢裡關多久呢?說到頭來,我只是試圖偷竊——我又沒有偷成。他靠在座位的背上。他想要拉起上衣領子,但天氣這樣熱,他感到不好意思這樣做。然而他還是把手伸進上衣去取暖。這是怎麼啦?難道是壞疽嗎?他問他自己。他想要解開鞋帶,可是等他彎下身去,他差一點從座位上摔下去。趕車的顯然發覺他的乘客有點不對頭,老是扭過頭來望。路上的行人也在向他看,雅夏注意到。有些人甚至站住了盯著看。「出了什麼事?」趕車的焦急地問。「要我停車嗎?」

    「不用,繼續趕車吧。」

    「要我送你到藥房去嗎?」

    「不用,謝謝你。」

    敞篷四輪馬車停的時間比行駛的時間長,它一再被裝著木材和一袋袋麵粉的平板大車和龐大的搬家馬車攔住。拉車的馬兒把粗腿沉重地踩在鵝卵石上,石塊迸出火星。他們經過的有一處地方,有匹馬兒倒在地上。雅夏在這一天中第三回經過裡馬斯卡街上的那家銀行。這一回,他望也沒望那座建築一眼。他對銀行和金錢不再感到興趣了。他現在不但感到恐懼,而且厭惡自己。這種感覺強烈得引起了噁心。他突然想起,也許埃絲特出了什麼事啦。他回想起做過的一場夢,可是這夢剛剛形成,就從他腦子裡溜走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這到底是個什麼夢?是夢到一頭畜生?《聖經》上的一條經文?一具屍體?有些日子,他夜夜被夢折磨。他夢見葬禮、妖怪、女巫、麻風病人。他會渾身大汗地醒過來。這幾個星期,他可不大做夢。他會筋疲力盡地進入睡鄉。不止一次,他醒過來的時候躺著的姿勢同入睡的時候沒兩樣。然而他知道那一夜並不是沒有做夢。他睡著的時候過的是另一種生活,一種孤立的存在。他時不時地會回想起有種夢,夢見自己在飛翔,或者在表演一種違反自然法則的絕技,一種類似兒戲的荒謬的玩意兒,是根據孩子對事物的誤解而產生的,或者甚至根據某種語病或語法錯誤而產生的。這種夢真是荒謬得異想天開,如果不是在睡夢中,腦子是簡直無法忍受的。他會在同一時刻中想起和忘掉。

    他一跨下馬車,心就平靜下來。他身子靠著扶手,慢騰騰地走上樓去。他身上既沒帶房門鑰匙,也沒帶萬能鑰匙。如果瑪格達不在家,他只得在過道裡等候。看門的安東尼可有一把鑰匙。雅夏沒有敲門,先在門外傾聽著。沒有一點聲音。他伸手去敲門,但是手一碰上球形的門把手,門就自動開了。他走進外間,看到一個可怕的景象。瑪格達掛在天花板下,腳下是一張被踢翻的椅子。他頓時明白她死了。他沒有大聲叫喊,也沒有急忙割斷繩子把她放下來,只是站在那裡,目瞪口呆。她身上只穿著件襯裙;光著腳,已經發青了。他看不見她的臉,只看見她的脖子和一團卷髮。在他看來,她像一個特大號的玩具娃娃。他心想要走過去,動手割斷繩子,把她放下來,但是他還是站在那兒,好像一點辦法也沒有似的。哪兒有刀子啊?他一定要叫人來幫忙,他知道,但是他又感到沒有臉去見鄰居。他終於猛的打開門,喊叫起來,「來幫忙哪!」

    他喊得不大響,因此沒有人回答。他想提高聲音,可是辦不到。他想到了逃跑這個孩子氣的念頭,差一點就此溜掉,但是他沒有逃,去打開了一家鄰居家的房門,喊叫:「你們來幫幫我呀。出了嚇壞人的事情啦!」

    房間裡擠滿了赤著腳、半裸著身子的孩子。廚房附近站著一個矮胖的、淡黃色頭髮的異教女人,向他轉過臉來,臉上儘是汗。她在切洋蔥。一見他,她問,「什麼事?」

    「快來!我要人幫忙!瑪格達……」他再也說不下去了。

    那個女人跟著他走進他的房間,馬上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她放下來!把她放下來!」她吩咐。

    他想照她的吩咐去做,可是這婦人纏住了他,衝著他耳朵尖叫,還拿著削刀和洋蔥。雅夏的耳朵差一點被她割下來。不久,公寓裡其他居民湧進來了。雅夏看到有一個人摸弄著那繩子,把瑪格達往上一抬,鬆了繩圈,把繩子從她頭上褪下來。他始終站著一動也不動。他們這會兒忙著要使她重新活過來,轉動她的胳膊,拉她的頭髮,用水潑她。每一分鐘都有人跑進來。看門的和他的老婆早就來了。有人跑出去叫警察。雅夏看不見瑪格達的臉,只看見那沒有氣的身子,隨便怎麼擺弄都沒有反應的、軟綿綿的、死人的身子。有個女人捏了一把屍體的臉頰,隨後在自己胸前劃了個十字。兩個老婆子互相抱成一團,好像在默默地商議。到這時候,雅夏才發覺另一個房間裡沒有一點聲音。他走進去,發現三隻動物都死了。分明是瑪格達把它們勒死的。猴子睜大著眼睛躺著。烏鴉關在籠子裡,好像是做成的標本似的。鸚鵡側身躺著,嘴上有一滴乾血。她為什麼這樣幹呢?準是為了兔得這些動物叫起來。雅夏拉拉一個人的袖子,要他看出了什麼事情。警察已經在屋裡了。他掏出記錄本子,把雅夏對他說的話記下來。

    又來了一些人:一個醫生、一個文官、另一個警察。雅夏隨時準備被捕。他情願被抓去坐牢,可是那些公務員走了,唯一的告誡是不要去動屍體。這時,其他的人也走了,回去幹他們的活——一個是鞋匠,另一個是箍桶匠。只留下兩個女人:切洋蔥的矮胖女人和一個臉上長著痛子的白頭髮的乾癟老太婆。屍體被放在一張床上,那個矮胖的女人這會兒轉過來對雅夏說:「她得舉行大殮儀式,你知道。她是天主教徒。」

    「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咱們得通知教區。俄國人要做屍體剖檢。」

    她們終於走了,撇下雅夏一個人。他想走進臥房去看瑪格達,可是感到害怕,童年時期對死人的恐懼又湧上心頭。他啪的打開窗子,好像要同院子保持接觸似的,還把大門半開著。他不敢再去看那幾隻動物,儘管他想去看,因為怕看見它們那種默不作聲的樣子。死的寂靜籠罩著屋子,這無聲的寂靜裡充滿著被扼殺的吶喊。但是過道裡仍然有一片喊喊喳喳的聲音,這是人們在小聲說話。雅夏站在房間中央,透過窗戶望著淡藍的天空,只見有隻鳥兒在那裡飛翔。他突然聽到音樂聲。有個街頭音樂師走進了院子。他奏著一支古老的波蘭樂曲,一支關於一個被情人拋棄的姑娘的歌謠。孩子們圍住了音樂師,說也奇怪,雅夏對這個拉手搖風琴的音樂師倒很感激。他的樂曲打破了死的靜寂。只要有他在演奏,雅夏就有勇氣去面對瑪格達。

    他並沒有馬上向床走去,而是站在臥房的門檻邊。婦女們剛才在這死去的姑娘的臉上蒙上一條披巾。他猶豫了一會,才走過去,揭開披巾。他看到的不是瑪格達,而是一個用某種無生命的物質,蠟或石蠟模制的人像——鼻子、嘴、相貌全是陌生的。只有高高的顴骨還有點兒相像。耳朵白得像骨頭,眼瞼皺起來了,彷彿下面的眼珠子已經於癟了。前頸上有一道繩子勒的青棕色的傷痕。她的嘴唇沒有出聲,然而她在尖叫——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長期忍受的喊叫。那張嘴腫起來了而且裂開了,大聲叫著:瞧你對我幹的好事!瞧!瞧!雅夏想把她的臉蒙上,可是雙手癱瘓了,他動不了啦。這個瑪格達應該就是當天早晨跟他吵過架的那個瑪格達吧,後來她從抽水站給他打來一罐水;不過對另外那個瑪格達,他是可以請求她寬恕和息怒的。這一個呢,躺在這兒床上,斷了氣,已經脫離塵世,無論善惡,都一刀兩斷了。她超越了那無法在上面架橋的深淵。雅夏摸摸她的額頭。它既不冷又不熱,而是沒有溫度了。接著雅夏撥開她一隻眼睛的眼瞼。眼珠子看上去倒像是活人的,但是它不瞪著什麼東西看,甚至也不在反省自己。

    3

    來了一輛櫃車,瑪格達被抬出去了。有一個大高個,圍著一條藍圍裙,戴著一頂只蓋住一部分亂蓬蓬的黃發的油布便帽,用一隻手提著她,好像她是一隻小雞似的;他把她放在擔架上,拿一隻黃麻袋蓋在她身上。他對雅夏大聲說了些話,遞給他一張證明。有一個留著捲曲小鬍子的矮子幫他的忙,他看上去好像也在為什麼心事冒火月B個助手嘴裡有股威士忌酒味,使雅夏也想喝一點酒。痛苦和恐懼變得叫人沒法忍受了。他聽著這兩人一路上走下樓去。門的另一邊傳來一陣低語聲。一般情況是,死人的親屬把屍體藏起來,不交給官方,想法避免剖屍檢驗。雅夏想到他原該去找個神父作出某種安排,但是一切都來得太快了。他光是拖著,什麼事也沒幹。他知道,鄰居們在議論他,對他的古怪的行動感到吃驚。他甚至沒有伴送瑪格達的屍體上樞車,他像一個孩子似的感到羞恥,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要不是他得應付一些人的話,他早就走了,但是他還是等到大家走散。這會兒,屋子裡差不多黑了。他站著,向門閂上的一個斑點盯著看,感到被不可思議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包圍起來了。他背後,一片寂靜中有些沙沙聲和鼻息聲。他不敢扭回頭去。有個黑忽忽的東西——一個畸形的、不可名狀的東西——就潛伏在附近,隨時都會朝他撲上來,張牙舞爪地襲擊他。他從小就熟悉這東西。它在他的夢魔中出現。他安慰他自己,這是他幻想的產物,但是他還是沒法否定它的存在。他屏住了氣。這麼可怕的事情只能忍受幾秒鐘啊。

    室外的鬧聲停止了;雅夏衝到門口。他動手去把門拉開,可是門拉不開。難道人家不放我出去嗎?他弄不懂,嚇壞了。他使勁拉拉門把手,門一下子呼的開了,好像被一股大風吹開似的。他看見一個黑忽忽的東西一蹦一跳地逃走;他差一點踩死一隻貓。汗水濕透了他的衣服。他隨手砰的把門帶上,好像有人追著他似的直衝下樓去。他看見看門的獨自個兒站在院子裡,就站住腳,等這人回他的小屋去。雅夏的心跳現在變成了心律不齊的悸動。頭皮針扎似的痛。有什麼東西在脊背上爬下去。他不像剛才那樣感到恐懼,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願回那套公寓房間裡去了。

    看門的關上自己的房門,雅夏隨即拚命地衝出大門。現在,他又感到那隻腳在隱隱作痛了。他緊貼著牆根走,最大的希望是別讓人看見,或者至少不要有別人在看他的感覺。他走到弗朗西斯卡納街口,急忙拐彎,像一個從小學裡溜出來的逃學的孩子。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發生的種種事情似乎使他又變成一個小孩子了,一個心驚肉跳的、內疚的小學生,被沒法透露的恐懼和外人無法理解的糾葛折磨著。同時,他又有成年人的清醒頭腦——這種清醒就像是一個在做夢的人、卻知道自己在做夢。

    去喝個醉吧?附近有酒店嗎?弗雷塔街上有幾家,不過那裡人人都認識他。另一方面,弗朗西斯卡納街上可只有猶太人居住;這兒沒有地方可以喝酒。他記得布加埃街上哪個地方有一個酒吧間,但是你要上那兒去怎麼可能不穿過弗雷塔街呢?他走到新尼瓦斯卡街,穿到一條叫博萊斯茨的街上。所有的路都該起這個名字才是,他對他自己說。整個世界是個大苦難。他走過了布加埃街,趕忙往回跑。儘管黃昏還沒來臨,妓女們已經站在街燈柱下和大門附近;可是她們一個也不對他打招呼。難道我這麼討人厭,連她們也不感興趣嗎?他不明白。有個身穿方格子茄克衫、戴著藍色鴨舌帽、穿著短筒靴的高個子工人走過來。他長著一張狹長的窪臉,有一半已經爛掉了,在應該長鼻子的地方,貼著一張用帶子綁著的黑膏藥。有一個身材矮小的妓女,身長只夠得上那個男人的腰部,走到他身邊,帶他走了。雅夏看見他的腿在搖晃。那個姑娘頂多只有十五歲。他怕什麼呢?雅夏心裡有個聲音在哈哈大笑地問。梅毒嗎?

    雅夏趕到布加埃街,可是他記得在那兒的那家酒店不見了。它關門了嗎?他想要找個過路人問一下,但是他感到害臊。我怎麼啦?我幹嗎得像山羊走進了白菜地那樣感到害臊呢?他問他自己。他找著那家他明知道就在附近、卻躲著他的酒店,找了好一會兒。正因為他一心想不讓人看到,反而引得人人瞪著眼看他。這兒的人們認識我嗎?他拿不穩。他們中間有人上過阿爾罕伯拉劇場嗎?不,這不可能。他們在喊喊喳喳地議論他,當著他的面笑。有條小狗亂叫著,咬他的褲腿。他不好意思去趕掉一隻這麼小的畜生,可是這條狗氣沖沖地口沫四濺,叫得這麼響,簡直不像是只小狗了。那個狠了心要對雅夏報復的魔鬼顯然還不滿足。他不斷地把一件件苦惱加在雅夏身上。接著,雅夏突然看見那家酒店了。原來他就站在它旁邊哪。好像大家都在這場惡作劇中插上一手,一下子大家都笑起來了。

    他這會兒甚至不想走進去了;他情願進另一家,但是他覺得不能轉身走開。這樣做就是表明投降。他走上三碴台階,打開店門,一股熱呼呼的水氣撲面而來。伏特加和啤酒的臭味混合著什麼東西的油膩味和霉味。有人在拉手風琴,只見人們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搖搖晃晃,鼓掌的鼓掌,跳舞的跳舞,鬧成一片。這裡活像一個大家庭。他的眼睛模糊了,一時看不清楚了,他想找一張桌子,可是一張也沒有,連板凳也沒有。他眼睛發花,好像人家放了根手杖或繩子在他的路上要把他絆倒。他好歹走到酒吧櫃前,可是擠在那一大幫喝酒的人中間進不去,而且反正那個賣酒的走到酒吧櫃的另一頭去了。雅夏把手伸進褲袋,去掏一條手絹,可是找不到。他進退兩難。好像掉在陷階裡了。黃豆大的汗珠從前額上滴下來。想喝酒的慾望一下子變成了反感。噁心又來了,火星又在眼前跳動了:兩顆大得像煤塊似的火星。

    「你要什麼?」酒吧櫃後面有人問。

    「我?」雅夏反問。

    「還有誰呢?」

    「我要杯茶,」說罷,他對自己的話也感到驚奇。那個人躊躇了一下。

    「這兒不是茶館!」

    「那麼來伏特加吧。」

    「一杯還是一瓶?」

    「一瓶」

    「一夸脫還是一品脫?」

    「一品脫」

    「四十度還是六十度?」

    「六十度。」

    說也奇怪,沒有人笑。

    「來點酒菜吧?」

    「好吧。」

    「來個鹹麵包?」

    「行。」

    「坐下吧;我去端來。」

    「坐哪兒呀?」

    「你想坐哪兒啊?」

    於是雅夏瞟見了一張桌子。真像他在雜誌上看到過的、他自己也不止一次表演過的催眠術產生的作用。

    4

    他在桌旁坐下,這時候才感到他是多麼疲勞。他再也忍受不了左腳上穿的那只鞋;他伸手到桌下,動手去解鞋帶。他想起《摩西五書》上有節文字:「我將要死,這長子的名分於我有什麼益處呢?」

    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懼、焦慮和尷尬。他不再顧慮到底有沒有人在盯著他看或者嘲笑他了。他沒法解開鞋帶,使勁一拉,把它拉斷了。他脫下鞋子,襪子裡冒出一股臭烘烘的熱氣。——不錯,是壞疽了,壞疽了……我就要跟她在一起啦!他摸摸腳,腳脹大了,就像當天早些時候那理髮師談到的那個麵團。這地方什麼時候關門呢?不會早吧。他只想做一件事情——坐著好好休息。他閉上眼睛,把自己包圍在自身的黑暗裡。瑪格達眼下在哪兒呢?他們在拿她怎麼樣?他們一定已經把她的屍體解剖了。學解剖學的學生們。他倒在椅子上,好像被恐懼壓得撐不住似的。她母親會怎麼說?她弟弟呢?這麼多的懲罰一下子都來啦!

    有人給他端來一瓶伏特加和一隻酒杯,外加一小籃鹹麵包。雅夏自己倒了半杯伏特加,馬上喝乾了,當它藥水那樣。他的鼻子感到火辣辣的,嗓子眼兒和眼睛也這樣。也許我應該拿它來擦擦腳,他想。據說酒精對這種病有好處。他倒了一些伏特加在手心裡,彎下身去,在腳踝上摩擦起來。唉,反正已經太遲了!於是他又乾了一杯。酒意湧到他的腦子裡,但是他並不感到比較好受。他想像到瑪格達的腦袋被人從身上割下來,肚子被剖開。僅僅幾個鐘頭以前,她還從菜場上買了一隻子雞,為他做晚飯呢。她為什麼要幹出這樣的事來?為什麼?他心裡有個聲音在喊叫。他拋棄過她。她知道他的一切秘密。她一向容忍他。簡直難以相信,昨天這個時候,他還是身體好好的,計劃在繩索上表演翻斤斗,而瑪格達和埃米莉亞還是屬於他的。像約伯一樣,大禍臨到他的頭上。走錯一步,他就失去了一切……一切……

    現在只有一條出路——是時候了,該去看看大幕另一邊的情景啦。可是怎麼辦呢?跳進維斯杜拉河去?對埃絲特來說,這樣可太可怕了。不,他不能使她成為寡婦。他至少該安排她重新嫁人……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沒有嘔吐。是啊,死神才是他的主子。生活已經撇下他不管了。

    他手握酒瓶,可是再也喝不下去了。他坐在那裡,什麼也看不見,閉著眼瞼。手風琴一直在奏那支古老的波蘭馬祖卡舞曲。酒店裡的喧鬧聲越來越響了。他已經決定要死了,不過他還得找個地方去過一宿。還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但是他帶了這只受傷的腳能上哪兒去啊?但願是白天多好啊!現在處處都關門啦。找客店?哪一家呢?一隻腳這個情況,他怎麼能走去呢?他不大可能在這一帶叫到一輛敞篷四輪馬車。他想穿上皮鞋,可是皮鞋不見了。他拿腳尖在周圍探了一下,可是皮鞋不在。難道有人偷去了嗎?他張開眼睛,一看酒店裡四下都是發狂的眼睛和漲紅了的臉。人們揮舞著手,搖晃著身子,擺動著無力的胳膊還直想打架哪;不少人在親嘴擁抱。圍著油膩的圍裙的侍者來來往往,端著食物和伏特加。拉手風琴的演奏著,他的黑頭髮和稀疏的小鬍子幾乎碰到樂器,眼睛瞇緊,神情狂喜。他身子彎下,差一點貼在鋪著木屑的地板上。顯然這酒店裡還有一個房間,因為聽得到傳來的鋼琴聲。煤油燈上鏡繞著一縷蒸氣。雅夏對面坐著一個有麻點的大個子;他嘴唇上留著長長的小鬍子,長著個有粉刺的短鼻於,腦門上有道傷疤。他不斷地對雅夏作怪相。他得意揚揚地轉動著水汪汪的鬥雞眼,這是個快要發瘋的人的狂喜。

    雅夏的腳碰到了皮鞋,他彎下身去揀。他企圖穿上皮鞋,可是已經不合腳了。這使他想起在小學裡學到的有關尼祿的那段軼事:尼祿聽到他父親的死訊,發現他的鞋子太小了;因為據書上說,「好消息使骨頭髮脹。」這些事如今看來多遙遠啊:他的老師雷布。莫斯海。戈德萊啦、那些小同學啦、那一部《法典》啦、那上面有個關於聖殿遭到毀滅的故事,那是猶太曆阿甫月九日前學習的—一這些事如今想起來是多麼遙遠啊。—一唉,我哪能在這兒一直坐到關門啊!我必須找個過夜的地方。

    他把腳硬塞進皮鞋,帶子可結不上了,然後用酒杯敲敲酒瓶來引起侍者注意。對面那個大個子笑起來,雅夏看見一嘴殘缺不全的牙齒。真好像他和雅夏倆一起在扮演一場大鬧劇似的。這樣一個人怎樣生活來著?雅夏問他自己。他是醉了呢,還是瘋了呢T他在世界上到底還有一個親人嗎?他幹活嗎?說不定我今天的遭遇,他早就經受過了。口水從那大個子的嘴裡淌下來;他笑得那麼厲害,眼睛裡掉下了淚水。然而他也是哪個人的父親、丈夫、兄弟、兒子。他五官上打著野蠻的烙印。他依然待在那人類出身的上古原始森林裡。這樣的人是笑著死去的,雅夏對他自己說。侍者總算來了。雅夏付了帳,站起身來。他簡直走不成路。每走一步,他都感到極大的痛苦。

    時間很晚了,然而布加埃街上還是擠滿了人。女人們坐在大門台階上,坐在圓凳、木箱上。有幾個鞋匠把工作凳搬到戶外,就著燭光用錘子敲釘子。連孩子們也還沒有上床。維斯杜拉河上吹來一陣帶硫磺味的微風。下水道裡冒出一股股臭氣。屋頂上面,天空發著紅光,好像遠處火燒的反照。雅夏想找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可是馬上發現,這一等會等上整整一夜。他開始順著策爾納街走,一直走上斯維耶托揚斯卡街,然後來到城堡廣場上。他走幾步路就得歇一下。他熱得透不過氣來,感到噁心。每扇大門前,每根路燈柱下都站著一群群妓女。在他的周圍,醉漢們搖搖晃晃地走著,好像要找個人可以倒在他身上靠一靠似的。有個女人坐在陽台底下一扇敞開的門前。她頭髮蓬亂,眼睛血紅,流露出瘋狂的歡樂的光芒,懷裡摟著一個塞滿破爛的籃子。雅夏低下頭去;他打了一個嘔逆,嘴裡嘗到一種沒有嘗過的苦味。我明白,世界就是這麼回事!每隔一兩座屋子,就藏著一具屍體。一群群人在街頭蕩來蕩去,躺在長凳上,躺在周圍儘是污穢的維斯杜拉河岸邊。城市被墓地、監牢、醫院、瘋人院包圍著。每條街上,每條巷子裡,隱藏著兇手、小偷、腐化墮落的人。處處看得見警察。

    雅夏看見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對它招招手,可是那個趕車的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繼續趕路了。又來了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可是也沒有停。第三輛敞篷四輪馬車駛過來,總算停住了,儘管有點勉強。雅夏爬上車去。

    「送我到一家客店吧?」

    「哪一家?」

    「隨便。只要是客店就行。」

    「克拉科夫斯基飯店怎麼樣?」

    「好吧——克拉科夫斯基飯店。」

    車伕啪的甩了一下響鞭,敞篷四輪馬車隆隆前進,順著波德瓦爾街,趕上梅阿德街,趕上新參議員街。劇院廣場上還是擠滿了人,塞滿了馬車。顯然,歌劇院剛結束特別演出。男人叫喚,女人歡笑。這一大幫人中沒有人知道有一個叫瑪格達的人吊死了,也不知道有一個盧布林的魔術師被痛苦折磨著。歡笑和痛飲會一直進行著,直到他們也都變成塵土,雅夏對他自己說。他如今覺得奇怪,他過去竟然在醒著的時候把全部精力用來為這幫烏七八糟的人提供娛樂。我追求的是什麼呢?要這些在墳墓上跳舞的人賞給我幾聲喝彩嗎?難道這就是我當小偷和殺人兇手的理由嗎?

    敞篷四輪馬車在克拉科夫斯基飯店前停住,就在這一剎那,雅夏想起這一趟白跑了——他身邊沒帶身份證。

    5

    雅夏付了車錢,吩咐趕車的等候。他打算說好話哄得那個管房間的人員給他一個房間,儘管他沒有證件。但是登記台後邊的那個矮子堅決不答應。

    「就是不行。嚴格禁止這樣做。」

    「假定一個人弄丟了證件怎麼辦呢?只有死路一條嗎?」

    登記人員聳聳肩。「我奉上級的命令。」

    自己的判斷力,這種人是沒有的——雅夏心裡有個聲音援用了這句話。他父親是這樣形容俄國法令的。

    雅夏走出門來,剛好看到馬車駛去;有人出的錢比他多,把車叫走了。他在隔壁一座房子門前的台階上坐下來。接連第二個夜晚,他在街頭遊蕩。事情發展得真快,他想;也許明兒晚上我就會躺在墳墓裡。這兒也有妓女。他看見街對面有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女人,戴著一副長耳環。她看上去簡直像一個中年的家庭主婦,可她對他拋了個妓女的媚眼。顯然她是一個沒執照的妓女,在院子或門道裡接客的那種妓女。她盯著他看,好像在催眠他;她的眼光帶著懇求的神色停留在他身上。她好像在說,既然咱倆都一樣的倒媚,幹嗎不待在一起呢?黃澄澄的路燈光籠罩著她;雅夏看得見她臉上的皺紋、前額上的紋路、抹在顴骨上的胭脂、又大又黑的眼睛周圍搽的睫毛油。他連對別人表示同情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只能感到驚奇。原來那些神秘的力量就是這麼於的,他想;他們拿一個人要了一番,然後當垃圾那樣撂掉。不過幹嗎偏偏挑中他呢?幹嗎挑中這個女人呢?她哪兒比不上那些坐在歌劇院包廂裡、用長柄望遠鏡望著下面池座裡的觀眾們的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呢?難道一切都憑機遇嗎?如果是這樣,那麼機遇就是上帝。但是機遇是什麼呢?宇宙也是機遇嗎?如果宇宙不是機遇,那可能只有宇宙的一部分才是嗎?

    他看見過來一輛敞篷四輪馬車,就對趕車的招招手。馬車停住了,他爬上車去。街對面的那個女人用責備的眼光盯著他。她的眼睛好像在對雅夏說話:你也把我撇下了嗎?趕車的扭回頭來,但是雅夏想不出跟他說什麼。他想要上醫院去,然而只聽得他自己說的是:「尼茲卡街。」

    「門牌號碼多少?」

    「我記不得號碼了。我會指給你看的。」

    「好吧。」

    他明知道這麼晚去找那個黃皮膚的婦人和她弟弟——布宜諾斯艾利斯來的人販子——簡直是發瘋,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沃爾斯基有妻子兒女;雅夏明白他不能在這種情況下闖進他家去。也許我該去叫醒埃米莉亞吧?他想。不能;連澤菜特爾也不會樂意見我。他幾次想到搭火車上盧布林去,但是決定不這樣做。他一定要安排瑪格達的喪事。他不能就這麼撇下屍體跑掉。反正警察局肯定已經知道上一晚闖進查魯斯基家的就是他。在盧布林被捕,還是在這兒華沙被捕的好。至少可以避免讓埃絲特親眼看到這個場面了。再說,博萊克在皮阿斯克等著他。他不是好多年前就警告過雅夏他要殺死他嗎?最好的出路是離開這個國家。也許上阿根廷去。可是他的腳這個樣子,怎麼行啊……

    敞篷四輪馬車順著特洛馬茨卡街、萊什諾街行駛,然後駛到伊龍街。在那兒拐到斯莫特哈街。雅夏沒有打吨兒,只是彎身坐著,好像得了熱病,在發冷。他眼下更關心的是,這麼晚去找澤弗特爾有失體統,把自己的處境暴露在她和她的房東們面前感到丟臉,至於對瑪格達的哀悼或者對自己的腳要被截掉的恐懼,倒比較淡薄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梳子,梳了梳頭髮。他整了整領帶。一想到他經濟桔據的情況,他嚇呆了。辦一件喪事得花幾百盧布,他可一個子兒也沒有。他可以賣掉那兩匹拉車的馬,但是警察在追蹤他,他一踏進弗雷塔街上的公寓,就會把他抓起來。最聰明的辦法是到警察局去自首。他會得到需要的一切:有個睡覺的地方,得到醫療護理。是啊,這是唯一的出路,他對他自己說。不過他該怎樣進行呢?叫住一個警察嗎?請人用車送他上警察局去嗎?剛才別的路上這種司法人員倒很多,眼前卻一個也沒有。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所有的大門都上了鎖,所有的窗子都關上了。他想吩咐趕車的送他到最近的警察局去,可是他感到太害臊,沒有這樣做。他會當我發瘋了,雅夏作出了判斷。就憑我走路一瘸一拐,他就會起疑心了。儘管雅夏憂心忡忡,還是無法擺脫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一最好的出路是死!我要一了百了。也許就在這一夜!

    主意打定,他頓時變得比較平靜了。好像他已經停止思想了。敞篷四輪馬車駛到尼茲卡街,向東拐回來,向維斯杜拉河趕去,可是雅夏想不起是哪一所房子了。他確切記得周圍有道木柵欄,有個院門,然而看不見這樣的院子。趕車的停住了馬車。

    「也許在靠近奧科波瓦街的那一頭。」

    「不錯,也許是吧。」

    「我不能再拐回去了。」

    「我看就在這兒下車,自己去找吧,」雅夏說,明知道這樣做真愚蠢;每走一步他得花好大的勁兒呢。

    「隨你的便。」

    他付了車錢,爬下車來。那條受傷的腿在膝關節處麻木了。等馬車駛走了,雅夏才發覺眼前有多暗。只有幾盞冒著煙的街燈,一盞同另一盞中間隔著好長一段路。街道沒有鋪路石,儘是土坑和土堆。雅夏向周圍望望,但是什麼也看不見。好像這是哪一個鄉村裡的一條路。也許這裡根本不是尼茲卡街吧?會不會是米拉街或者斯塔夫卡街呢?他伸手到口袋裡去掏火柴,儘管他明知道沒有火柴。他向奧科波瓦街一瘸一拐地走去。他到這兒來,真是發瘋。一了百了嗎?你該怎麼辦呢?你不能在大街中央L吊或者服毒啊。上維斯杜拉河去?—一那可要好幾俄裡哪。墓地上吹來一陣微風。他突然想要大笑。哪一個處在這麼進退兩難的境地過嗎?他一瘸一拐地直走到奧科波瓦街,可是他要找的那所屋子不見了。他抬起眼睛,只見密密麻麻地佈滿星星的黑色的天空,它只關心著天上的事務。有誰來關心一個甘心自投羅網的塵世間的魔術師啊?雅夏一瘸一拐地走到墓地。這些人的生命結束了,帳目結清了。如果他找得到一扇敞開的院門,一個敞開的墓穴,他情願在那裡躺下,給自己舉辦一次地道的猶太葬禮。

    他還有什麼別的出路嗎?

    6

    但是他還是順著原路走回去。他對腳痛變得習慣了。讓它撕裂,讓它灼痛,讓它化膿吧!他走到斯莫特查街,再往前走。他突然看到那所房子了。就在眼前:柵欄、入口處。他碰碰大門,門開了,露出通向赫爾曼姐姐寓所的樓梯。屋裡人已經起床了;燈光從窗口裡透出來。得了,命運還不要我就死哪!他沒有受到邀請就闖進去,感到害臊。他一瘸一拐,披頭散髮,衣衫不整,可是在心裡鼓勵他自己:反正這不是頭一回,以前來過的嘛。他們不會把我攆走的。即使他們要這樣做,澤弗特爾會跟我一起走的。她愛我。黑暗裡亮著的燈光使他恢復了生氣。他們會替我的腳想些辦法的。也許還能保全哩。他想到大聲叫喚澤弗特爾,這樣可以讓他們知道他來了,不過再一想就認為這樣做是愚蠢的。一瘸一拐地走到樓梯前,他開始上樓。他盡量弄出聲音來,為了表明自己來了。他已經準備好了開場白:一個不速之客!出了一件非常離奇的『耳情。但是屋裡的人們分明在全神貫注地十他們的事情,沒有留意屋外發生什麼事情。得了,什麼事都會過去的,雅夏安慰他自己。那隻金匠的戒指上刻著什麼字?——「此物亦必湮滅。」他輕輕地敲敲門,可是沒有回音。他們準是在另一個房間裡,他作出判斷。他敲得響一點,但是聽不到腳步聲。他站在那兒,又害臊,又自卑,準備拋棄他剩下的那一丁點兒自尊心。就拿這件事來抵償我的罪行吧,他心裡有個聲音說。他再敲了三下,敲得很響,但是仍然沒人來。他等著,聽著。他們睡著了還是怎麼著?他轉轉門把手,門開了。廚房裡點著一盞燈。澤弗特爾躺在鐵床上;她身旁是赫爾曼。他倆都睡著了。赫爾曼在打呼,聲音又深沉又響亮。雅夏心裡的聲音都靜下來了。他站在那兒,睜大了眼望著,然後門到一旁,生怕兩人中有一個會張開眼睛來。眼下一種從來沒有感到過的羞恥湧上他的心頭——倒不是為這一對感到羞恥,而是為他自己,他發覺儘管他有智慧和經驗,卻始終是個傻瓜,所以感到恥辱。

    事後,他想不起他在那兒站了多久:一分鐘?幾分鐘?澤花特爾面對牆壁躺著,露出一個乳房,頭髮亂蓬蓬,好像被赫爾曼那龐大的身軀完全壓垮了。赫爾曼可並不完全一絲不掛——他穿著一件外國製造的汗衫。整個場面中引人注意的也許是:這張不結實的床居然承受得了這麼大的重量。兩張臉都像是沒有生命似的,要不是赫爾曼在打呼,雅夏會以為這一對被人殺害了。兩個筋疲力盡的身子,兩個累垮了的玩偶,他們蓋著一條毯子躺著。那個姐姐在哪兒呢?雅夏問他自己。他們幹嗎不熄燈呢?他弄不懂,就在弄不懂的當兒,他不懂得為什麼他自己弄不懂。他感到悲哀、空虛、走投無路。這種感覺有點像幾個鐘頭前發現瑪格達死亡的時候的感覺。一天裡有兩回,一些最好隱藏起來的事情呈現在他面前。他親眼看到了死亡和縱慾的真面目,而且發現它們原是一樣的。就在他站在那兒瞪著眼看的時候,他明白他正在起著脫胎換骨的變化,他再也不會是原來的那個雅夏了。過去二十四個鐘頭同他經歷過的哪一天都不同。它們總結了他過去的一生,而在總結的末了,給它貼上了封條。他看見上帝的手在行動。他走到道路的盡頭了。尾聲

    1

    三年過去了。埃絲特和兩個女裁縫在前房裡鬧嚷嚷地給一件結婚禮服做掃尾工作。禮服非常寬大,裙據非常長,鋪滿在成衣台上。埃絲待和姑娘們忙碌著,像幾個矮子在給一個巨人做一套盔甲。一個姑娘在稀稀拉拉地縫,另一個在縫繩邊。埃絲特使著熨斗。把荷葉邊上的一道道小皺紋熨平,常常用手指頭摸摸熨斗。她時不時從罐子裡喝口水,噴在要熨的地方上。雖然她即使在大熱天也不容易出汗,她腦門上卻儘是一顆顆汗珠。還有什麼比在結婚禮服上燒個洞更糟糕的呢?只要有一個褐色的焦痕,那就全都白干。儘管這樣,埃絲特那雙黑眼睛閃閃地發著光。儘管她手長得小,手腕又細,她把熨斗使得挺有勁兒。她可不是個會燒焦衣服的人。

    每隔一會兒,她從對著院子的窗戶向外望望。那座磚砌的小屋,或者照埃絲特所說的—一牢房——在那兒已經有一年多了,但是她仍然對它不習慣。有些時候,她會暫時忘掉發生過的事情,會以為這是在過結茅節——室外蓋起了一座棚。她一般不把這一扇窗子上的窗簾拉開,但是今天她需要亮光。這三年工夫使埃絲特變老了。她眼睛下面的皮膚出現了細皺紋,越來越寬的臉L平添了未老先衰的紅暈。她頭上跟往常一樣裹著頭巾,可是露出的頭髮如今卻不是黑色,而是灰色的了。只有那雙眼睛還顯出青春的光芒,像深紫色的櫻桃似的閃亮。三年了,她懷著一顆沉重的心。今天,這重量一點也沒減輕,但是她還是同助手們開著玩笑,跟她們扯些同行中通常講的關於新郎新娘的笑話。姑娘們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她們這裡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裁縫作坊了。沒有一剎那能使人忽視那間只有一個小窗而沒有門的小屋,窗後坐著懺悔者雅夏——這是他現在的稱呼。

    這個奇跡剛出現的時候,在城裡引起了極大的轟動。雷布。亞伯拉罕。艾蓋爾拉比把雅夏叫去,告誡他不要照他的打算去做。的確,立陶宛有一個隱士曾把自己砌在小屋裡,但是虔誠的猶太人是反對這種事情的。上帝創造了世界是讓人運用自由意志的;亞當的子孫必須經常對善惡作出抉擇。為什麼把自己禁鋼在磚石堆裡呢?生命的真諦是自由和避免作惡。喪失了自由意志的人就像是一具屍體。但是要雅夏接受勸阻並不那麼容易。在他苦修贖罪的一年半里,他學到了不少道理。他請了一位教師來指導他學《米希那》、《法典》中的《阿加達》、《米德拉希)},甚至《佐哈呷,於是給那位拉比提供了形形色色的範例——那些為了害怕無法抵制誘惑而約束自身的聖徒。不是有一個神聖的人為了不看自己的羅馬情婦,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嗎?謝勃雷興不是有一個猶太人為了害怕講出一句譭謗的話,發誓緘口不著嗎?科夫萊不是有一個音樂師為了免得盯著別人的妻子看,裝了三十年瞎幹嗎?嚴峻的律法僅僅是約束一個人不致犯罪的柵欄。雅夏和拉比辯論的時候在場的那些年輕人仍然在議論那一次辯論。真叫人難以相信,這個走江湖的騙子、這個淫棍在一年半里居然吸收了那麼多猶太教經義。拉比好像同一個地位相等的人在爭辯。雅夏的決心始終沒有動搖。最後,拉比伸手擱在雅夏頭上,為他祝福。

    「你的行動旨在增添天國的榮光。願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說罷,他送給雅夏一座銅燭台,好讓他在夜晚或者陰雲密佈的日子可以點上一支蠟燭。

    在皮阿斯克和盧布林的酒店裡,人們紛紛打賭,雅夏究竟能夠在這活人的墳墓裡忍受多久。有的人估計是一個禮拜,有的人說一個月。市政當局呢,為雅夏這個行動是不是合法展開了爭論。甚至總督也一直得到這件事的報告。泥水匠砌磚的時候,雅夏平靜地坐在椅子上,埃絲特的屋子裡擠滿了幾百個看熱鬧的人。孩子們爬在樹上,蹲在房頂上。虔誠的猶太人走上前來找雅夏談話,討論他的動機,而同樣虔誠的主婦們卻企圖勸他放棄這條道路。埃絲特呢,也痛哭過,哀求過,弄得嗓子都啞了。後來,由一群婦女陪著,她上墓地去量墓穴的尺寸,要弄清楚該獻上多麼長的蠟燭。她原先的指望是,這種奉獻能感動聖徒的靈魂來向她丈夫說情,逼他改變自己的決定。他不該使她成為一個棄婦,儘管是個丈夫近在颶尺的棄婦。但是不管是明智的勸告也好,痛哭也好,警告也好,都完全沒有用。小屋的牆一小時又一小時地越砌越高。雅夏只容許自己使用一塊四腕尺長,四腕尺寬的地方。他留著鬍子和鬢腳,穿上件寬大的有穗子的衣服,一件粗布長衣和一頂天鵝絨便帽。泥水匠們於活的時候,他拿著一本書坐著,喃喃地念著祈禱詞。屋裡連擱一張床的地方也不夠。他所有的東西包括一條草荐、一把椅子、一張小桌、一件用來蓋在身上的皮大衣、拉比送他的銅燭台、一隻水壺、幾本聖書和一把用來掩埋糞便的鐵鏟。牆越砌越高,痛哭聲越來越響。雅夏對婦女們大聲喊叫,「幹嗎嚎陶大哭?我還沒死哪。」

    「倒不如死了的好,」埃絲特悲痛地頂了一句。

    擁了這麼許多人,發出一片鬧嚷嚷的聲音,警察只得騎了馬趕來驅散人群。本城的行政長官命令工人白天黑夜地幹,來結束這件事引起的轟動。泥水匠花了四十八個鐘頭才完成這個任務。屋子上鋪著木瓦的屋頂和一扇可以在裡邊拉上畝板的窗子。懷著好奇心的人仍然不斷地前來,直到雨季開始,人數才減少了。小窗上的窗板整天關著。埃絲擰叫人把住宅周圍的柵欄修理好,不讓閒人進去。不久事情就清楚了,那些打賭說雅夏砌在牆裡不會超過一禮拜或者一個月的人輸掉了賭注。一個冬天過去了,接著是夏天,接著又是冬天,但是魔術師雅夏,現在叫仟悔者雷布。雅各布,還待在他自己制定的監獄裡。每天三回,埃絲特送食物給他:麵包、麥片、帶皮土豆、冷開水。每天三回,他停止沉思,並且為了照顧她,跟她談幾分鐘話。

    2

    屋外是個陽光燦爛而炎熱的日子,但是雅夏的牢房裡又黑又冷,儘管一道道陽光和暖和的微風好歹穿進上著窗板的窗戶。雅夏有時候拉開窗板,於是一隻蝴蝶或者大黃蜂會飛進來。種種聲響傳進他的耳朵:鳥兒的啼鳴啦、母牛的眸叫啦、娃娃的啼哭啦。這時正是中午,他用不著點燭。他坐在小桌前的椅子上,仔細披讀《法版》。那一年冬天,有些日子,他直想把牆推倒,擺脫寒冷和潮濕,但是好歹熬過來了。他害上了叫人揪心的咳嗽病。四肢感到劇痛。他小便頻數。夜裡,他一件衣服也不脫,蟋縮在皮大衣和埃絲特從窗外塞進來的毯子底下,然而身子還是不暖和。地面上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氣,使他冷徹骨髓。他常常覺得他已經進墳墓了,有時候甚至恨不得一死了事。如今又是夏天了。小屋右面有一棵蘋果樹,他聽得見樹葉的沙沙聲。有只燕子在枝場間做了窩,整天忙忙碌碌的,用嘴叼來草莖花梗和小燕子的食物。雅夏好歹把腦袋探出窗戶,看到眼前的田野、藍天、會堂的屋頂、教堂的尖塔。只要拿掉幾塊磚頭,他就能——這他知道——扭動著身子從窗子裡鑽出去。但是他一想到只要他願意,他隨時都可以獲得自由,這個念頭反而打消了離開這間小屋的願望。他知道得很清楚,牆的另一邊潛藏著煩躁、慾念、對來日的恐懼。

    只要他還坐在這裡,他就受到保護,不會犯更嚴重的罪行。即使他的種種煩惱也跟外面的不同。好像他又變成母親子宮裡的一個胎兒,他頭上又射出《法典》上提到的光輝,同時有個天使在教他《摩西五書》。他什麼也不需要。他吃的東西每天只花幾個子兒。他既不需要衣著,又不需要酒,也不需要錢。當他回想起住在華沙或者在外省跑碼頭的時候的花費,忍不住對他自己笑起來。不管他當年掙多少錢,他總是不夠花。他養了不少動物,十十足足一個動物展覽會。他需要滿滿一櫃的衣服。他經常不得不增加新的支出,欠沃爾斯基的債;付高利息向華沙和盧布林的放高利貸的借錢。他不斷地簽期票,去找人簽署背書作保,購買禮品,欠不少人債。沉迷在七情六慾中,他發現自己陷在一張越收越緊的羅網中。甚至表演了走繩索還不夠。他老是企圖設計出一套套大膽的節目。他落得去做小偷——只靠一個小小的不幸,才使他免得關進真正的牢房。在這裡,他子然一身,一切身外之物像外殼似的一層層脫落,卡巴拉神秘主義者管這種身外之物叫做惡魔。他好像用刀割破了這羅網。他把所有的帳目一筆勾銷。埃絲特好歹自己掙錢餬口。他還清了所有的債:把兩匹馬和大車給了埃爾茲貝泰和她兒子博萊克;把弗雷塔街公寓裡的傢俱留給了沃爾斯基,外加他的演出器具、行頭和其他道具。現在雅夏什麼也沒有了,只有身上穿的衣服。不錯,但是這樣就能洗清自己的罪行了嗎?單靠減輕自己的負擔,他就能為自己幹下的壞事贖罪嗎?

    只有在這兒,在這靜悄悄的小屋裡,雅夏才能反省自己為非作歹到了什麼程度:他折磨了多少人的心靈,逼得多少人發瘋,斷送了多少人的生命啊。他並不是在樹林裡干沒本錢的買賣的強盜,然而他殺了人。對一個被殺的人來說,他是被人用什麼手段殺死的,有什麼不同呢?他可以在一個人間的法官(他本身也是有罪惡的)面前為他自己辯護,但造物主是既不能收買又無法欺騙的。他,雅夏,從前不是無知地而是故意地把別人給毀了。瑪格達從墳墓裡對他大聲喊叫。這也不是他唯一的叫人毛骨驚然的罪行。他現在全都承認了。哪怕他在這小屋裡待上一百年,也無法贖清他所有的罪孽。單靠仟悔是不能勾銷這種不可饒恕的大罪的。只有求受害者本人寬恕並且得到了他的寬恕,人才能夠獲得赦免。即使一個人只欠住在這個世界另一面的人半個子兒,他也該找到這個債主的下落,了清這筆帳目。聖書上就是這麼寫的。每一天,雅夏又想起一些該由他負責的罪行。他觸犯了猶太經典上的每條律法,幾乎違反了十誡中的每一條。然而,當初幹這些事情的時候,他還自以為是個正直的人,有資格譴責別人呢。他眼前忍受的小小的不舒適,怎麼能抵償他所造成的痛苦呢?他仍然活著,健康狀況總算還不差。甚至那隻腳也復原了,他沒有變成瘸子。他知道,真正的懲罰只有在另一個世界裡才會執行;每一件事、每一句話、每一個念頭都一定會得到清算。只剩下一個安慰:上帝是仁慈而同情的,等到最後審判的時候,善一定會戰勝惡。但是什麼是惡呢?他跟導師們研讀卡巴拉神秘哲學的著作,讀了三年:他早已知道,惡不過是上帝委屈自己來創造這個世界,這樣他才能被稱為造物主,並對他所創造的萬物表示仁慈。正如一位君王必需有他的臣民,所以造物主必需創造,施主必需有他的受惠者。就這方面來說,宇宙之主不得不依靠他的子孫。不過,單單用仁慈的手來引導他們是不夠的。他們應該學會怎樣獨力和自願開闢正義的道路。天國期待著人們這樣做。天使和六翼天使期望亞當的子孫走正道,謙卑地祈禱,懷著同情心施捨。確實,每一件善行改善宇宙,猶太經典上的每個字都在給上帝編織花冠。相反地,最微不足道的罪行在最超越塵俗的天地裡引起迴響,推遲拯救的日子來臨。

    即使在這兒小屋裡,雅夏的信仰有時候也會動搖。他念聖書的當兒,有些惱人的念頭湧上他的心頭:我怎麼能肯定書上講的這些是真理呢?也許上帝是沒有的吧?猶太經典可能是人寫的吧?說不定我是在白白地折磨自己吧?他清楚地聽到魔鬼在同他辯論,提醒他過去的樂事,勸他重新過他的花天酒地的生活。雅夏不得不每次用不同的方式來戰勝他的對手。他被逼得太凶的時候,會假裝同意他對手的意見,他應該回到外面的世界去,但是一直拖延著不讓自己恢復自由。還有些時候,他會乾脆反駁:為了辯論起見,魔鬼啊,我們就算上帝並不存在吧,然而用他的名義說的那些話卻都是千真萬確的。如果一個人的命運要建築在另一個人的不幸上,那就誰也不會有好運了。如果沒有上帝,人的所作所為必須像上帝一樣。有一回,雅夏責問撒旦:好吧、那麼是誰創造世界的呢?我是從哪兒來的?還有你呢?誰使得天上下雪,颳風,誰使得我的肺部吸進空氣,我的頭腦思想的呢?地球是從哪兒來的呢,還有太陽、月亮、星辰呢?這個有著永恆的智慧的世界一定是有一隻手創造出來的。我們能領悟上帝的智慧——那為什麼不相信這智慧背後隱藏著造物主的仁慈呢?

    有多少白天和黑夜,完全消磨在這種爭論中,弄得雅夏差一點發瘋。魔鬼時不時地會退卻,而雅夏會恢復信仰,他會當真看到上帝,感到他的手在扶持。他會開始懂得為什麼必需有善,會嘗到祈禱的甜頭,猶太經典的美味。他將ˍ天比一天地知道得更清楚,他研讀的這些聖書引導他走向美德和永生,它們指出了符合創造意圖的道路,而留在他背後的卻是罪惡——全是嘲弄、偷盜、兇殺。中間道路是沒有的。偏離上帝的道路一步,你就一下子摔進最深的深淵。

    3

    聖書對雅夏提出警告:一刻也不能放鬆自己的警惕。撒旦的進攻從不停息。誘惑一個接一個來臨。即使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快要死的時候,撒梅耳還出現在他面前,企圖說服他去崇拜偶像。雅夏發現,真是這麼回事。因為現在埃絲特開始幾乎每小時來找他,砰砰地敲著窗板,哭哭啼啼,還拿她那一大堆煩惱來麻煩他。夜晚,她會把他從沉睡中弄醒,企圖吻他。她使出了全部女人的花招,為了要引人犯罪,而且使研讀聖書成為笑柄。好像這還不夠,男男女女開始來拜訪,當他是個會法術的拉比。他們要他出主意,懇求他為他們調解。雅夏請求他們讓他清靜地待著,因為他不是拉比,甚至不是拉比的兒子,只是個普通人,外加是個罪人,可是都沒有用。婦女們偷偷溜進院子,砰砰地敲窗板,甚至企圖用力把窗板砸爛。她們大哭大叫,達不到目的就破口罵他。埃絲特抱怨說她們打攪她幹活兒。雅夏嚇壞了。他萬萬想不到會出這種事。他自己還需要別人出主意哪。根據律法,他這麼拒絕別人,使別人痛苦,對不對呢?這樣做不就是一種傲慢的表現嗎?不過像他這樣的人能像拉比那樣聽他們的請求嗎?這兩種做法都是不對的。雅夏反覆考慮,度過了好多痛苦的夜晚,決定寫信給盧布林的拉比。他用意第緒語寫,把一切細枝末節都寫上了,並且保證按拉比的決定去做。拉比並不耽擱就回了信。他的回信也用的是意第緒語,吩咐雅夏每天花兩個鐘頭接待前來的人,但是不得接受贖罪費。拉比寫:「凡有猶太人前去求見的人即為拉比。」

    雅夏如今每天下午兩點到四點接待來訪的人。為了免得混亂,埃絲特在硬紙片上寫上號碼,發給他們,就像忙碌的醫生的診所裡採用的辦法。但是即使這樣做也沒有用。有些人的家裡有病人,或者最近遭到什麼不幸,要求首先接待。另外有些人卻企圖用錢和禮物賄賂埃絲待。沒多久,城裡流傳著仟悔者雅夏幹下的奇跡。據傳說,他只要許一個願,病人就復原了;據說有個被徵入伍的人從俄國人手裡硬是被奪回來;有個啞巴恢復了說話能力,有個瞎子開了眼。雅夏如今被婦女們稱為神聖的拉比,神聖的聖徒。她們違反他的意願,把鈔票和錢幣像雨點般扔進他的小屋,這些錢他吩咐都散發給窮人。年輕的哈西德派信徒害怕雅夏把他們自己那些拉比的一部分信徒奪走,嘲笑他,並且寫了一篇諷刺文,歷數他過去的種種罪行。他們送了一份給埃絲特。

    是啊,誘惑始終沒停止過。雅夏已經從世上隱退了,但是通過他留下的那扇用來通風和透光的小窗,傳來惡毒的議論、誹謗、怒罵和虛偽的奉承。雅夏現在明白,為什麼古代的聖人自願流亡從不在一處地方睡上兩夜講且假扮瞎子、聾子和啞巴。一個人同別人待在一起是無法侍奉上帝的,哪怕用磚牆隔開來也不行。他考慮到背上包袱,手拿拐棍,去找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但是他知道這樣做會引起埃絲特不可忍受的悲痛。誰說得上呢?她甚至可能悲傷得生病。他注意到她的健康在衰退。她已經在悄悄地跨進老年。瑪格達,願她的靈魂安息,已經向他表明這樣的事情是可能會發生的。

    啊,在這世界上是不可能有平靜的心情的。哲人們說得好,沒有悲傷的明天是沒有的。但是出於人體內部的,從頭腦裡、心裡孕育出來的誘惑,甚至比外界來的誘惑力量更大。每過一個鐘頭雅夏都要受到七情六慾困擾。他只要一時忘掉他自己,種種胡思亂想、白日夢、可惡的慾念就會來包圍他。埃絲特的臉容會在黑暗中呈現,攆也攆不掉。她會對他微笑,低語,眨眼。他會想到一些供演出用的新戲法,取悅觀眾的新笑話,使他們困惑的新幻術和雜耍。他又在繩索上跳舞,在高空的鋼絲上翻斤斗,在城市的屋頂上空飛翔,一群興高采烈的觀眾跟隨著他。他會不怕麻煩地盡力攆走這些胡思亂想,但是它們還是像攆不走的蒼蠅似的飛回來。他巴不得吃肉,喝葡萄酒、伏特加。他被想再看看華沙的渴望折磨著——什麼敞篷四輪馬車、公共馬車、咖啡館、糖果店。儘管害著感冒和風濕症,儘管胃裡經常感到灼痛,他的慾念卻沒有減退。身邊沒有女人,他直想犯俄南的罪行。

    對付這些內心和外界的進攻,他只有兩樣東西可以用來抵抗——猶太經典和祈禱書。他日日夜夜地研讀著,記住了不少章節,躺在草荐上背誦著。「不從惡人的計謀……這人便為有福。」「耶和華啊,我的敵人何其加增,有許多人起來攻擊我。有許多人議論我說:『他得不著神的幫助。』細拉。」他把這些段落念了又念,念得嘴唇都腫起來了。他在心中把魔鬼比作一條又是叫又不斷地咬的狗。這言生必須經常用一根根子去把它攆走,從它的牙關裡拔出被它咬傷的手腳,用油膏和膏藥來治療傷口。它皮毛間的跳蚤也得經常提防。並且得一直這樣做,直到咽最後一口氣。

    如果不是偶爾有所緩和,他一定早就死了。埃及狗並不老是凶狠地咬人的。它時不時會退卻,打個噸兒。但是你得一直提防著,要不然它恢復了力氣,就會重新惡狠狠地撲上來。

    4

    人們一個個地帶著自己的煩惱前來。他們對魔術師雅夏說起話來就當他是上帝似的:「我老婆病了。我兒子不得不去當兵。有個人對一個農莊出價比我高。我女兒發瘋了……」有個乾癟的小個子腦門上長著個蘋果大小的瘤。有個姑娘打呢逆打了一個禮拜還是沒有停:夜晚,月光下,她像獵狗似的吠叫。她的身體裡分明藏著一個惡魔,因為她用聖詩領唱者的嗓音吟唱讚美詩和祈禱詞。她時不時地講波蘭語和俄羅斯語,這些語言她是不懂的,而在這種時候,她就想去找一個神父,改變宗教信仰。雅夏為他們一個個祈禱。不過他每次都指出他不是拉比,只是一個普通的猶太人,而且還是一個罪人。這些祈求的人的回答是把他們的要求重複一次。有個被遺棄的妻子,她的丈夫已經失蹤六年了,她找他找遍了全波蘭,大聲尖叫,使雅夏不得不塞上耳朵。她把身子在小屋上直撞,好像懷著萬分痛苦,一心想把這建築摧毀似的。她嘴裡冒出洋蔥和蛀牙的臭味。那些排著隊站在她後面的人要求她把訴苦話說得簡短些,但是她對他們揮揮拳頭,繼續大哭大叫。末了,她被人拉走了。「下流貨、淫棍、兇手!」她對著雅夏喊叫。

    有個憂鬱的青年吐露心裡話,說有一些惡魔在跟他作對,把他大衣上的穗子打成結,把亂頭髮塞在他的鬍子裡,把他準備用來行洗手儀式的水潑掉,把一把把的鹽和胡椒,外加蛆蟲和羊糞放在他的食物裡,他每次要大小便的時候,總是有個女妖怪來阻撓他。這個年輕人帶著一些拉比和其他可靠的見證寫的信來證明他講的都是事實。還有一些賣弄學問的老於世故的人來找雅夏,同他討論宗教問題,問他各種各樣無法回答的問題。游手好閒的小伙子們拿法典上冷僻的段子或者述勒底語的詞句來嘲弄他,使他丟臉。他本打算每天用兩個鐘頭接待人,但是結果,他從天一亮到天黑都站在窗口。他累得竟然倒在草荐上,只得坐著做晚禱。

    有一天,雅夏當年的酒友,音樂師舒默爾來看他。舒默爾抱怨說一隻手痛得厲害,他不能拉小提琴了。他只要一拿起小提琴,手就感到痛。按琴弦的那隻手變得僵硬,沒有血色,他把發黃而儘是皺紋的手指頭給雅夏看。舒默爾打算上美國去。他帶來了皮阿斯克那幫小偷的問候。埃爾茲貝泰死了。博萊克關在雅諾夫的監牢裡,查姆一萊勃進了貧民院。瞎子梅徹爾那只好眼睛也失明了。伯裡希。維索克爾搬到華沙去了。

    「還記得小個子瑪爾卡嗎?」舒默爾問。

    「記得,她好嗎?」

    「她丈夫也去世了,」舒默爾說。「他在監牢裡被活活打死的。」

    「那現在她在哪兒?」

    「她嫁了個扎凱爾科夫的鞋匠。只守了三個月孝。」

    「是這樣嗎?」

    「你也許還記得澤茀特爾吧?就是嫁給萊布什。萊凱奇的那個姑娘,」舒默爾調皮地說。

    雅夏臉紅了。「不錯,我記得她。」

    「她如今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當鴇母。嫁了個叫赫爾曼的傢伙。他為了她拋棄了自己的老婆。他們的窯子是數一數二的。」

    雅夏沉默了一會兒。「你怎麼知道的?」他問。

    「赫爾曼到華沙來帶回去滿滿的一船船娘兒們。我認識一個音樂師,跟他姐姐交情很好。她住在尼茲卡街,一手經營著這買賣。」

    「真的!」

    「那你怎麼啦?你當真是個拉比嗎?」

    「不,才不是哪。」

    「人人都在談起你哪。他們說你使死人回陽。」

    「這只有上帝才辦得到。」

    「起先是上帝,後來是你……」

    「別胡說八道。」

    「我要求你為我祈禱。」

    「願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雅夏爾,我看到你,可是不認識你了。我沒法相信真是你。」

    「咱們都老了。」

    「你為什麼這樣做啊?為什麼?」

    「我當時活不下去了。」

    「晤,那麼待在這裡面好過些嗎?我想念你……日夜想念你。」

    舒默爾是黃昏時候來的。埃絲特親自來通報他來了。這是個暖洋洋的夏夜。月亮升起了,天空中佈滿了星星。你能聽到咽咽的青蛙叫,時不時地傳來一陣唄誠的烏鴉啼,蟋蟀卿卿地叫。兩個老夥伴隔著一個窗戶,相對望著。雅夏的鬍子差不多全變白了,眼睛前冒著金星。兩絡亂蓬蓬的鬢腳從便帽底下露出來。舒默爾的連鬢鬍子也變得灰白了,兩頰凹陷。他淒慘地說:「我對什麼都膩煩了,一點不假。我這兒演奏,我那兒演奏。再來支婚禮進行曲,再來支祝你早安的舞曲。吃喜酒的搗蛋鬼們說來說去總是幾個聽膩了的笑話。有時候就在最熱鬧的當兒,我直想溜掉……」

    「上哪兒呢?」

    「我自己也說不上。也許去美國。每天總有人死去。我一睜開眼睛就問:『延特爾,今兒個誰死了?』她的朋友們一大清早就帶來這種消息。我一聽說是誰,心裡就發痛。」

    「哈,那麼美國就不死人嗎?」

    「我在那邊認識的人不多。」

    「死去的只是肉體。靈魂一直活下去。肉體就像一件衣服。衣服一穿髒,或者穿舊了,就丟在一旁。」

    「我不願意像別人所說的惹你冒火,不過你到天上去過,見過靈魂嗎?」

    「只要上帝活著,一切都活著。生命中不會產生死亡。」

    「不過,話說回來,人感到害怕。」

    「沒有恐懼,人會比畜生更壞。」

    「人反正已經很壞了。」

    「人是可以變得好些的。全憑人自己。」

    「怎麼辦呢?咱們該怎麼辦呢?」

    「不傷害任何人。不誹謗任何人。甚至不生邪念。」

    「那會有什麼用呢?」

    「如果人人都這樣做人,即使這個世界也會成為天堂。」

    「這是永遠辦不到的。」

    「每個人必須盡力去幹。」

    「那麼彌賽亞會來臨嗎?」

    「除此以外,沒有別的道路。」

    5

    結茅節一過,雨季來到。刮起了陣陣寒風;蘋果從樹上掉下來,腐爛;樹葉枯萎了,青草變黃。天亮的時候,鳥兒鳴略了一陣,就整整一天寂靜無聲。仟悔者雅夏害感冒了。他的鼻子塞住,一直不通。一陣陣劇痛經過他的腦門,直傳到太陽穴和耳朵上。他的嗓子發啞。夜晚,埃絲特聽到他在咳嗽。她在床上待不住了,就披著晨衣、極拉著拖鞋,來到他那裡,求他離開這個他用來禁銅自己的牢房;但是雅夏回答說,「野獸一定要關在籠子裡。」

    「你要把自己糟蹋死啦。」

    「比害死別人要好。」

    埃絲特回到床上,雅夏回到草荐上。他穿著衣服睡,緊緊地裹在他的毯子裡。他不再感到冷了,但是仍然全無睡意。他聽見木瓦屋頂上滴答的雨點聲。地面下有一陣沙沙聲,好像輟鼠在那裡打洞,或者有一具屍體在墳墓中翻身。他,雅夏,害死了瑪格達,也害死了她母親,害得博萊克關進牢房,使澤茀特爾落到這個地步。埃米莉亞呢,他認為,也同樣不再在人間了。她常說雅夏是她的最後一線希望。毫無疑問,她已經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麼海莉娜眼下在哪兒呢?他每一天、每一個鐘頭都想念著她們。他在心裡向死人的靈魂呼籲,求她們給他一個徵兆。「瑪格達,你在哪裡?」他在黑夜中喃喃低語。「你這受難的靈魂怎麼啦?」她知道我在想念她,在苦修贖罪嗎?要不,正像《傳道書》中所說的,「死了的人,毫無所知」。如果正是這樣,那麼一切都是枉費心機。他一時自以為在黑暗裡看見一張臉,一個身影。但是一轉眼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上帝默默無言。天使們是這樣。死人也是這樣。甚至惡魔們也不做聲。一條條信仰的渠道像他的鼻子一樣塞住了。他聽到的抓扒聲音——不過是只田鼠罷了。

    他合上眼睛,他打起噸來。睡夢裡,死人來到他身邊,不過什麼也沒有透露,講的都是胡言亂語,做了一些瘋狂的古怪的動作。他猛的驚醒過來。他企圖把這些夢重新回憶出來,但是剛一開始,這些景象便煙消雲散。有一點是肯定的——什麼也記不得。他做的夢都是違反常情、前後矛盾的——是孩子的呼叨,或是瘋子的胡謅。

    為了打消邪念,雅夏吟誦起《祝福詞背誦指南》來:「黃昏何時始可背誦示瑪?從祭司進入聖殿,吃舉祭的餅時開始……」他念完第一段,準備念第二段的當兒,陷入了新的幻想。埃米莉亞仍然活著。她在盧布林買了一份房產,叫人從她臥房裡挖一條地道,直通他的小屋。她前來委身與他。她趕在天亮以前匆匆忙忙地回去。雅夏哆咦了一下。他一時放鬆了警惕,幻想便像老鼠或者妖精似的乘虛而入。它們盤踞在他心裡,隨時準備來敗壞他。但是它們是什麼呢?從人的生物學觀點來看,它們是什麼意圖呢?他慌忙念起第二段來:「清晨何時始可背誦示瑪?一旦天色可以分辨青白即可。埃利澤拉比說『可以分辨青綠』。」雅夏還想再念一點,但是沒力氣念下去了。他伸手摸遍自己那消瘦的身軀、濃密的鬍子、舌苔發厚的舌頭、牙齒——大多數已經鬆動了。難道就這樣子一直到死嗎?他拿不準。我將永遠不得安寧嗎?如果正是這樣,那就讓末日來臨吧!

    他心想把身子翻到另一面,但是害怕弄亂自己身上蓋的毯子和破衣服。周圍是一片寒氣,隨時會透進他的身子。他又感到想要撒尿,但是他硬憋著。他的身子裡怎樣會積起這麼多的尿啊?他鼓起力量,開始喃喃地念第三段:「沙買派學者說,『黃昏時分,凡背誦示瑪者均得躺臥,但清晨時分則應站立,書上如是寫著:當你躺下和當你起身的時分……』」他睡著了,夢中感到非撒尿不可了。他走進茅房,但是埃米莉亞站在那兒。儘管他很窘,她卻微笑著說,「你該怎麼幹就幹吧。」

    天剛亮,雨停了,開始下雪——那是冬天的第一場雪。東方積聚著一團團濃雲,太陽一出來,天空顯出一片粉紅色和黃色。朝陽的火焰似的光芒照著了一朵雲的邊緣,把它染成彎彎曲曲的火紅色。雅夏爬起身來,擺脫了夜間的疲勞和夜間的疑慮。他從前讀到過關於雪花的形狀,如今證實了他學到的東西。落在窗台上的雪花,朵朵都是六角形的,有著一整套的枝莖和刺、圖形和附件,由那只無所不在的——在土地和雲朵裡、在黃金和腐屍中、在最遙遠的星星和人的心坎裡——無形的手造成的。人們如果不把這股力量叫做上帝,還能叫什麼呢?雅夏問他自己。如果管它叫自然,又有什麼不同呢?他回想起《詩篇》中的一節:「造耳朵的,難道自己不聽見嗎?造眼睛的,難道自己不看見麼?」他想尋找一個徵兆,可是每一分鐘,每一秒鐘,在他身內身外,上帝無不顯示他存在的徵兆。

    埃絲特早就起床了;他看得見正屋煙囪裡冒著煙。她在給他做飯菜。雪還下個不停,然而這一天鳥兒叫得時間比往常長。這些神聖的動物除了一身羽毛和偶爾弄到的麵包屑以外別無所有,卻從它們棲身的場所發出歡樂的鳴聘。

    唉,我延宕得太久啦!雅夏說,接著他脫下上衣和襯衫,用罐子裡的水洗起臉來。他從窗台上取了點雪,用來擦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痰全都咳出來。塞住的鼻子也通了,真像是個奇跡似的。他的肺又吸飽了早晨涼爽的空氣。他的喉嚨也好受些了,接著他開始用響亮的聲音做起晨禱來。「我感謝上帝。」「你的教義多麼完美!」「我的上帝啊,你給我的靈魂是純潔的;你創造了它;你塑造了它;你把它注入我的心裡;你把它保存在我身體裡;而你會把它從我身體裡取走,但是將來會把它歸回我。」他然後披上祈禱巾,戴上祈禱盒。讚美上帝,他,雅夏,並不是關在一間真正的牢房裡。在這兒,他的小屋裡,他可以出聲地祈禱,研讀猶太經典。只離開他幾步路,就是他那忠心的妻子。可尊敬的猶太人,殉道者和聖人的子孫,請求他指教,祝福他們,好像他是個拉比。儘管他犯了大罪,上帝懷著憐憫沒有容許他在罪孽中毀滅。命運注定他必須用苦修來贖罪。難道還可能有更大的仁慈嗎?一個殺人兇手還可能有什麼指望呢?人世的法庭會怎樣審判他呢?

    念完了「以色列啊,你要聽……」這一段,他接著念十八段祝福詞。念到「是啊,你一定會使死人復活,」這一句的時候,他停住了沉思起來。是啊,一個能造出雪花、從精子造出人體、控制太陽、月亮、香星、行星和星座的上帝,也有能力使死人復活。只有蠢貨才會否認這一點。上帝是無所不能的。一代又一代,這種無所不能越來越顯著了。有些一度看來上帝也不可能做到的事,現在由人做成了。一切異端邪說都是建築在這一狂妄的假設上的:人是聰明的而上帝卻是一個蠢貨;人是善良的而上帝是邪惡的;人是生物而造物主卻是死的。人一放棄這些邪惡的觀念,通向真理的大門就打開了。雅夏搖晃了一下,捶自己的胸膛,垂著頭。他睜開眼睛,只見埃絲特站在窗口。她的眼睛裡流露出微笑。她帶來一鍋熱氣騰騰的食物。因為他已經念過十八段祝福詞,所以點點頭向她打招呼。痛苦的念頭全消失了。他又感到充滿了愛。埃絲特分明從他臉上察覺了這一點。說到頭來,人是能判斷的。人只要願意看,是什麼都看得見的。

    埃絲特除了食物以外還帶來一封信。信封弄皺了那上面寫著雅夏的名字,還有本城的名字。既沒有路名,也沒有門牌號碼。

    他收起祈禱盒,洗了手。埃絲特給他送來牛奶稀飯。他坐在桌子旁吃,把信放在一邊,打算吃罷了早飯才拆。這半個鐘頭是留給埃絲特的。她會站在那兒,看他吃,同他說話。他生怕又是那一套老調:什麼他的健康啦,他要把自己糟蹋死啦,把她的生活也毀啦,可是——不對——這一天早晨她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發牢騷。

    相反的,她懷著母愛對他微笑,告訴他自己接到的定貨,扯了一些裁縫作坊和那兩個女裁縫的閒話,還談起為了過逾越節她打算把房子粉刷一新。他不想把米飯全吃下去,但是埃絲特一定要他吃掉,發誓說,除非他吃得一匙也不剩,她一步也不挪。他感到身於裡恢復了元氣。他喝的牛奶是自己養的奶牛身上擠出來的,大米是在中國什麼地方出產的。千百雙手花了力氣才把食物送到他嘴裡。每一粒米裡包含著天和地隱藏著的力量。

    吃罷米飯,喝了兌菊芭粉的咖啡,他拆開信封。他對簽名迅速膘了一眼,眼睛就模糊起來。他感到一種悲喜交集的心情。埃米莉亞給他來信了。原來埃米莉亞還活著!但是他沒有馬上開始讀信,而是先對上帝表示讚美。然後,用手絹擦擦眼睛,他開始讀起來:

    我親愛的雅夏先生(還是該稱呼您雅各布拉比呢?):今天早晨,我打開《波拉尼信使報》,看到您的名字——三年多來這是第一回。我驚異得再也念不下去了。我的第一念是您又在演出了——在這兒或者在國外——但是接著我一股勁的讀完了全篇文章,感到悲傷,坐著一動也不動。我回想起我們當初常常談起宗教,而您發表的意見,我以為是自然神論,一種沒有教義或啟示的對上帝的信仰。等您那樣突然不尋常地和我們分手以後,有好多回,我想到這足以證明對一個處於精神危機的人來說,一種沒有紀律約束的信仰是多麼缺乏幫助。您走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您消失得無影無蹤,正像俗話所說的,石沉大海。我時常在腦海裡構思給您寫的信。我首先要告訴您,如果這封信您收得到的話,我承擔一切過錯。等您離開以後,我才認識到我的行為是多麼惡劣。我明知道您有妻子。我逼您陷入這場私情,因此我該負道德上的責任。我不知有多少次想同您講清楚,但是我有個想法,以為您已經到美國,或是天知道什麼地方去了。

    今天報上的報道,寫到您怎樣把自己禁煙在石牆裡,成了一位神聖的人,而猶太男女等在您的窗外,要您祝福,這給了我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我沒法念下去,因為忍不住淌眼淚。我過去常常為您哭泣,不過這次是喜悅的淚水。十二個小時過去了,我坐在這兒,寫這封信,我又哭起來了:首先是因為你顯得良心這麼好;其次,因為您正在為我的罪孽贖罪。我自己認真地考慮過進修道院,但是我得為海莉娜著想。我沒法對她隱瞞發生了的事情。她也以她自己的方式愛著您,而且非常欽佩您,因此這對她是個極大的打擊。一夜又一夜,我們一起躺在床上哭泣。海莉娜事實上害了重病,我不得不送她到塔特拉山間扎科帕內的一家療養院去。如果不是有個天使的化身,我親愛的已故的丈夫的一位朋友,馬揚恩。雷傑夫斯基教授來幫助我們的話,這件事我是辦不到的(你一定記得我的經濟情況)。他為我們做的好事在一封信裡是無法講清楚的。

    由於命運的安排,正巧這時候他妻子去世了(她害了多年的氣喘病),因此當這個好人提出要我嫁給他的時候,我沒法拒絕。您不在眼前了;海莉娜在療養院裡;我被孤零零地撒在這個世界上。但是我把全部真相都告訴了他,一點都沒隱瞞。他已經是個老年人,領養老金了,但是精力相當充沛;他整天看書寫文章,待我和海莉娜非常好。我眼下要談的就是這些。海莉娜在扎科帕內恢復了健康,回來的時候,我簡直認不出是她了,她長成了,出落得鮮花一般。她已經十八歲了,我衷心希望她會比她母親幸福。雷傑夫斯基教授待她非常好,就像是她的親生父親,縱容她一切任性的想法。這新的一代看上去好像是利己主義的,不受約束,深信凡是心裡想望的都必須得到滿足。

    好吧,關於我自己的事講得夠了。對我來說,寫信給您也不容易。我沒法想像您留著長鬍子和鬢腳,像記者所描寫的那樣。也許您連我的信也不准看吧?如果是這樣,請原諒我吧。這些年來,我一直想念您,沒有一天不想念您。不知什麼原因,我的睡眠很不好,而人的頭腦真是個捉摸不定的器官。我在幻想中,總想像您在美國一個大劇場或者雜技場裡,過著豪華的生活和被美女包圍著。但現實生活中充滿著出人意料的事。我不敢對您說什麼叫是,什麼叫非,但是我認為您對自己的懲罰未免太重了。儘管您有力量,您是個脆弱的人,您絕對不能危害自己的健康。事實上,您沒有犯罪。您始終流露出善良和溫和的本性。我同您結識的那個短短的時期是我一輩子最幸福的日子。

    信已經寫得太長了。人們在華沙又談起您,不過這一回全是讚美的話。現在我們在家裡裝了電話,有幾位知道我們的關係的朋友打過{話來。雷傑夫斯基教授本人提出要我寫信給您,儘管他不認識您,他要給您最良好的祝願。海莉娜知道您還活著,感到高興,她告訴我,她不久就會寫信給您——一封長信。願上帝保佑您。

    永遠忠誠於您的,

    埃米莉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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