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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件綠綢襯衣 文 / 海因裡希·伯爾

    我完全按照人家告訴我的那樣行事,沒有敲門就推門走進屋去。可是,當我突然見到一個又高又胖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時,我吃了一驚。她那臉上有著一種難得見到的東西:美妙的色澤,健康,非常健康,健康,安詳、自信。

    她的眼睛的神色是冷漠的。她站在桌子旁摘菜,身邊放著一個還有吃剩的蛋糕的盤子,一隻大胖貓正在蛋糕上聞來聞去。屋子又矮又窄,空氣混濁,還有一股油腥味。我的畏縮目光在蛋糕、貓和女人健康的臉之間來回轉個不停,喉嚨裡有一種嗆人的苦澀味,噎得我很難受。

    「什麼事?」她問,眼睛抬也不抬。

    我用顫抖的雙手打開手提包拉鎖,這時腦袋碰到了低矮的門框,最後取出了我的東西:一件襯衣。

    「一件襯衣,」我沙啞地說,「我想……也許……一件襯衣。」

    「我丈夫的襯衣足夠穿十年的!」她說完這話像是出於偶然地抬起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件窸窸窣窣的柔軟的綠襯衣,我看到她眼睛裡突然閃現一種無法克制的慾望,心想這事已十拿九穩了。她連手也不擦一擦,就抓起襯衣,提溜著襯衣的肩部,翻來覆去觀察每一道接縫,然後含糊不清地嘟噥了一聲。

    我不耐煩地內心不安地看著她又去繼續把洋白菜弄乾淨,走到灶旁掀起一口絲絲作響的鍋的蓋子。一股香噴噴的熱油味在屋子裡瀰漫開來。此時那隻貓已在蛋糕上嗅了老半天,顯然覺得它還不夠新鮮好吃,便懶洋洋地一跳,以優美的姿態跳到椅子上,再從椅子上跳到地上,一溜煙地從我身邊竄出門去。

    油在沸騰,我相信聽到了豬油塊在蓋著蓋兒的鍋裡劈劈啪啪的蹦跳聲,因為這時一段遙遠往事的回憶告訴我,那是豬油,這個鍋裡正在煉豬油。女人繼續在削洋白菜。有個地方,一頭母牛在哞哞低叫,一輛手推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而我一直還站在門口,我的襯衣在骯髒的椅子靠背上晃悠,我那心愛的柔軟的綠綢襯衣,對它的柔軟我曾嚮往了七年之久……

    我覺得猶如站在燒得通紅的爐箅子上,而沉默使我憋得透不過氣來,難受得要命。蛋糕上此時已滿是黑壓壓一片懶洋洋的蒼蠅,飢餓和噁心,極其難受的噁心,合成一種嗆人的苦澀味,把我的喉嚨噎住了。我開始冒汗。

    我終於猶豫不決地伸手去拿襯衣。「您,」我說,聲音比方才更嘶啞了,「您……不想要?」

    「您要換什麼?」她連眼睛也不抬地冷冷地問。她那靈巧的手指已把洋白菜摘乾淨,把菜葉收進一個漏勺,用水沖洗,然後又掀起那個正在煉油的鍋的蓋子,把菜葉倒了進去。那令人垂涎欲滴的絲絲聲使我又想起往事,好像已過去一千年的往事,而我才只有二十八歲……

    「喂,您要換什麼?」現在她更加不耐煩地問。

    可我不是商人,不,雖然我光顧過從格裡內角1到克拉斯諾達爾2的所有黑市。

    我張口結舌:「豬油……麵包……也許麵粉,我想……」

    這時她第一次抬起她那冷漠的藍眼睛,冷冷地看著我,在這一剎那,我知道自己完了……今後我將永遠不會再知道豬油的味道了,豬油對我將永遠只是一陣令人痛苦的氣味回憶……我對一切都無動於衷,她的目光擊中了我,洞穿了我,現在我內心空空……

    她啞然失笑。「襯衣,」她以譏笑的口吻喊道,「我能用幾張麵包票去換襯衣。」

    我從椅子上奪過襯衣,把它繫在這個大喊大叫的女人的脖子上,把她像一隻淹死的貓一樣吊在那黑沉沉的巨大的耶穌受難像下面的釘子上,這像就掛在她頭頂上的黃粉牆上……不過,我只是在想像中這樣做。實際上,我抓起我的襯衣團成一團,又把它塞進手提包,然後轉身向門口走去。

    那隻貓正蹲在過道裡津津有味地舔食一盤牛奶,當我走過它身旁時,它抬起頭點了點,似乎要跟我打招呼,並且安慰我,在它那雙模模糊糊的綠眼睛裡流露出一點人性,一點無法形容的人性……可是,人家告訴過我,我要有耐心,因此我覺得應當再試一試。先是為了迴避那明朗得令人感到壓抑的天空,我跑到一處不知什麼地方,在奇形怪狀的蘋果樹下越過臭水坑和啄食的雞群,來到不遠的一座古老椴樹濃蔭匝地的較大的農家院落。一定是喉嚨裡的苦澀味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直到最後一分鐘才看到一個身材粗壯的農村小伙子坐在房前長凳上,向兩匹正在吃食的馬說著親熱的言語。當他見到我的時候,就笑著從一扇打開的窗子向屋裡喊道:「媽,第十八號來了。」說罷他非常開心地拍拍自己的大腿,往煙斗裡裝起煙絲來,屋裡回答他笑聲的是一聲響亮的咕咕聲,一個臉膛棕紅,精神飽滿的女人在窗框裡閃現了一秒鐘,她的面孔像一塊油亮亮的煎餅。我馬上轉過身去,經過水坑、雞群和嘎嘎喊叫的鵝群向後奔去。我像瘋了似的跑得飛快,手提包緊緊地夾在臂下。當我又到達村中道路時,這才放慢腳步,從半小時前登上的山上又走下去。

    當我重又見到我腳下那條兩邊長著可愛樹木的親切的灰色蛇形公路時,鬆了一口氣。我的脈搏跳得更平穩了,當我坐在那條多石、荒蕪、霉味瀰漫的村中道路通向陽關大道的岔道口時,苦澀味減輕了。

    我大汗淋漓。

    驀地,我莞爾一笑,點燃我的煙斗,從身上扯下又髒又舊、被汗水浸透的襯衣,迅速穿上涼爽柔軟的綢衣,一股舒適的感覺油然而生,流過我的全身,於是一切苦澀味全都化為烏有,從我身上消失了。我在公路上重新向火車站方向走去,內心深處升起一種憧憬,渴望見到城市貧困醜陋的面貌,因為在這張變得難看的面孔後面,我還常常看到困難中的人性。

    高年生譯

    肖毛掃校自《女士及眾生相》,漓江出版社1991年初版——

    1法國北海岸一個地方。——譯注

    2蘇聯北高加索一城市。——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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