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文 / 高羅佩
狄公循原路穿過那野松林,又從後門回到敏悟寺。出得敏悟寺正山門,見對面照壁下兩名轎夫正等候著。他們見狄公出來,忙將轎子抬上前,狄公上轎,吩咐直回縣衙大門。
狄公回到縣衙,便急急徑向內衙書齋找羅應元。他想在夜宴開始前將這些情況告訴羅應元,然後再換上朝服出席宴會。
羅應元早換上了嶄新的雲龍出海水綠錦緞官袍,玉帶皂靴,頭上端正一頂輕翼掐絲烏紗帽。他一見狄公風塵僕僕趕來,驚問:「狄年兄哪裡去了,害得小弟苦苦找尋。怎的還未更衣?客人們都到齊了。」
「羅相公,我有事需告訴你——牽涉到宋秀才被殺一案。」
羅應元一驚,忙道:「說吧!此事端的如何了?」
狄公於是將如何從一支《黑狐曲》理出線頭,如何孤身去了南門外黑狐祠,又如何見到了朱紅,弄清了宋秀才來金華的目的等—一細說了一遍給羅應元聽。
羅應元聽罷,滿臉喜色,說道:「妙極。年兄端的手段不凡,卻原來宋秀才來金華果然另有一段原因。正是十八年前殺了他父親的那個人得了風聲,追蹤到孟家殺了宋秀才。他翻尋的正是宋秀才孜孜查詢歸案的記錄。一看來那份最要緊的記錄已經給兇手搶去。年兄,關於十八年前他父親的案子,對,那年是甲戌,把那年所有的存檔案卷全都找來—一細查,看看有沒有牽涉到處宋的人物。」
狄公道:「豈止姓宋?宋秀才很可能已是改名換姓的。他計劃一旦找到那個殺害他父親的仇人,便公開翻案,到官府正式告他。那仇人作賊心虛,先下了毒手。呵,我還想找到朱紅的生身父親,這個狗驢心肝的人竟讓他的親生女兒在那個骯髒污穢的黑狐祠裡生活——她已經患了重病。羅相公,你須得盡早問問小鳳凰,她準知曉內情。她親眼見到過朱紅父親的面貌。找到朱紅的父親,再查問出朱紅母親是誰。要她父親負起責任,讓那可憐的小女巫重見天日,做個真正的人。小鳳凰來了沒有?」
「來了。她此刻正在畫廳後的東廂內梳妝,玉蘭小姐也在為她搽脂抹粉哩。我們是否現在就去叫她來問問?」
羅應元說著,忽見邵樊文、張嵐波正迤儷朝前廳而來,忙道:「年兄且慢,我先去奉候則個。你趕快去館舍換了朝眼,少不得有個氣象。」
狄公辭下,轉去自己館舍更衣。
這時狄公真的被這宋秀才一案迷住了、他擔心自己不能與這案子的偵破相始終。現在最懸的謎是十八年前殺了宋秀才父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他又不明白秀才為什麼又去找朱紅,僅僅是那支《黑狐曲》將這兩個少男少女聯繫起來的麼?似乎又並不如此簡單。無論如何宋秀才是迷上了這個黑狐狸精了。他不是已經向菊花打聽買金銀絲雙雀髮夾了麼?而朱紅還正癡心等著他送去。
狄公換罷朝服,搖曳出來時,畫廳外高台上已經站滿了客人。蟒袍錦帶,閃閃有光,笑語飛聲,熙熙雍雍。客人去畫廳就座前都聚在高台上欣賞著花園夜景。亭榭樓閣,池館曲沼,披紅掛綠都扎滿了五色燈綵。
狄公擷起袍襟升上高台,—一與客人拜謁寒暄。邵樊文紫蟒袍、金玉帶、鉤解、烏履,意氣自得,飄飄欲仙。張嵐波著一身深緋朝服,從官袍的顏色看官秩僅次於邵樊文,但遠在著綠袍的狄公和羅縣令之上。如意法師則披一件猩紅袈裟,領襟袍口滾繡著一條寬闊的玄緞貼邊,在帝王的國度裡等階也是眩目的。
他們早已在那裡談論詩歌了。風雅、楚騷、蘇李五言、樂府歌行、曹劉嵇阮、潘陸張左、元嘉永明、梁陳官體,一直議論到當今的沈宋律詩,個個眉飛色舞,顏紅耳赤。
邵樊文忽然想到如意法師的一筆好字。他對羅應元說:「夜宴後羅縣令速去內行取一大幅白練來,請如意師父托了酒興賜下一副對子。」
羅應元聽了,激動地說:「邵大人好個主張,敝衙從此又多了件稀世的墨寶。如意師父斷斷乎不可推阻。」
狄公這時才想起他曾見過許多門樓、巨匾上都落有「如意翁」的大款。那些栲栳般的大字往往六尺見方,筆鋒遒勁凝練,飛動灑脫。不由心中起了一層欽慕之意。
這時高師爺來稟報羅縣令:宴會一切準備就緒,只等貴賓們入席。
羅應元喜笑顏開,向樂工揮手示意。一時鐘鼓齊作,絲管迭奏。樂曲聲裡邵大人、張大人等一干貴賓搖擺步入畫廳。畫廳裡燈燭煊明,薰香瀰漫,分開早擺下三方高桌,桌上水陸珍饈錯列,杯筋觥觚雜陳。正中一桌就坐了邵、張兩大人,右手是狄公與玉蘭,左手則是如意法師與羅應元。兩根楠木巨柱上垂下一副對聯,道是:
幸逢聖明主共樂太平年
畫廳下鋪下一層波斯國大地毯。兩邊珍果嘉木撲來幽香陣陣。
羅應元擎杯站立祝酒,開言道:「下官今夜略備小酌,杯茗相邀,得蒙光寵,敝衙頓時生輝,閣縣意氣洋洋。下官志誠禱天,惟祈三願:一願貴賓健康,享壽萬年;二願明月長久,清光怡人;三願詩壇興旺,風雅永繼。」
祝罷撩袍離座,舉杯頻頻。須臾階下一派簫韶,又動起樂來,貴賓乃紛紛拈起杯箸將酒肉往嘴裡送去。
狄公沒想到會與玉蘭小姐合一桌,這分明是東道羅縣令的著意安排。狄公見邵樊文與張嵐波正大談其京師的軼事遺聞,對面羅應元與如意法師議論著鍾王書法、晉宋寶帖。狄公便乘機低聲問玉蘭:「玉蘭小姐是幾時到的金華?」
「兩天前,狄大人。我被押解京師途經金華,不意羅大人離意邀請,階下囚翻成了座上賓。」
「玉蘭小姐如今在哪裡駐息?」
「藍寶石坊店的一個小客棧。狄大人可知道今夜有精彩的舞蹈麼?藍寶石坊的小鳳凰倒是個有志氣的女子。」
「聽說她想一鳴驚人,在舞榭歌場抖出大名。」狄公應道。
玉蘭冷冷地說:「你們男人豈知女子的肝腸?。」
「你知道她今夜跳的是什麼舞曲?」狄公問。
玉蘭剛要回答,卻見邵樊文立起身來,高聲說道:『今夜此時,天上明月如玉壁,人間萬民慶佳節。羅縣令風流雅儒,盛情設下偌等豐盛宴席,單宴請吾輩詩苑同人。論詩老夫早江郎才盡,枯竭了詩思,然今夜盛會又不能無詩,數來席間眉須當讓裙釵,老夫冒昧,提議玉蘭小姐即席賦詩一首,以志今日詩苑舊人難得的雅聚。那題目便是《對月》吧。明月古今雖同,但光景卻日日迥異,這詩能翻出新意最能助興,未知各位意下如何?」
客人聽了拍手稱善,都道好個主意。
玉蘭轉過臉來微蹙蛾眉,無限感觸地深深瞥了一下邵樊文,略假思索,便口占一律:
赭衣高軒過,
明月還舊州。
畫堂對故人,
衰鬢驚中秋。
寧怨脂粉薄,
空恨歲年偷。
妾心何所似,
清光飛玉甌。
席間頓時嘖嘖稱道,好一陣議論紛紛。邵樊文鐵青了臉,心中揪然不樂。張嵐波搖頭長吟,極是欣賞。狄公暗暗驚奇,如意法師則呵呵大笑不止。
羅應元使個眼色給司樂,一時繁管急弦響起。動人的樂曲裡兩名花枝招展的美人轉出,望畫廳上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兒便翩躚起舞。
兩個美人穿著薄薄一層輕綃舞裙,一個色玄紫,一個色皜白。輕快的絲竹聲中她們開始驚翻旋轉,一個翹起腳尖時一個便跪下為之遮掩。然後互相交替,倏忽變換。舞姿輕盈,身段矯健。節拍迅急跳躍——此曲喚作《雙燕春》。一會伴樂戛然中止,一隊舞姬搖曳而出,翩翩團舞了一陣,便與「雙燕」一起退下了。
接著是兩個樂工各唱一套新曲,歌喉宛轉,有板有眼。
水陸八珍一道接一道從廚下捧上酒席。酒過三巡,羅應元站起來向客人們說道:「花園裡即將放煙火,請貴賓們稍候片刻上外廳高台上觀賞。煙火後將由藍寶石坊小鳳凰獻舞《黑狐曲》。這個舞曲依據本地最古老的迷人傳說制譜,據說已經流傳一千多年了。小鳳凰若是此舞一舉成名,將與『一品紅』並駕齊驅。」
席間一陣噓輿,便又議論開了。
邵樊文眼中露出欣喜若狂的光芒,說道:「我終於看到了夢寐以求的《黑狐曲》了。」
張嵐波道:「我聽說這舞與黑狐狸精有瓜葛,倘若狐仙有靈,保不定會弄出什麼是非來,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如意法師驚惶不安,蛤蟆般的眼睛不住地眨動。玉蘭小姐則抿嘴竊笑,不發一言。
樂聲又起,酒酣耳熱的貴賓正需要音樂來幫助消化。輕緩的旋律令人有悠悠然的快感。鮮美的菜餚已經失去了吸引人的魅力,《黑狐曲》的預告則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突然畫廳外傳來一聲巨響,頓時天上五彩繽紛,照耀得畫廳恍同白晝。花星從雲頭紛紛墜下,尾巴上拖著一串串色彩絢麗的火光。
羅應元大聲叫道。「請貴賓都上外廳高台!」一面回頭吩咐高放,「將所有的燈燭都吹熄!」
一聲聲花炮轟擊,澄明如水的秋空一時彩雲奔流,硝煙瀰漫。畫廳、花園、殿台、樓閣、水榭、曲沼、假山、迴廊的所有燈火全部熄了。明月當空,整個衙院裡的人都陶醉在這佳節的氣氛裡了。
一個五彩的大火球從假山後面慢慢升起,火花爆裂著從它的邊沿噴閃出來。「劈劈啪啪」的鞭竹聲中火球愈轉愈快,最後升起到高空突然炸裂,撒下一天的五彩燦爛的星雨,煞是壯觀。
「妙極,妙極。」邵樊文大聲得意地稱讚道。
忽然空中閃爍出一束鮮花,一聲巨響花束頓時變成了一群斑斕的蝴蝶,翩翩亂飛,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狄公見羅縣令站在他的前頭,忍不住說道:「羅相公乃真是費心了,面對這人間奇景,真有所謂樂而忘返之感,現在我倒為自己沒有回浦陽而感到慶幸了。」
這時又一陣連續的爆炸,天上懸出一幅金銀一閃光的花匾,花匾上現出「福、祿、壽」三個大字。又一聲巨響,三個大字散成三顆耀眼的巨星、在天上搖曳閃爍了半晌才慢慢消失。
高台上人頭趲簇,黑壓壓一片、不時響起了聲陣高聲喝采,但誰也看不清誰的面目嘴臉。
忽然花園裡、畫廳裡燈火一齊大放光明。高台上的客人攀著扶手開始陸續回到畫廳。
玉蘭剛回到座位上欲待坐下,突然她想到什麼,便對狄公道:「對,我應該去看看小鳳凰是否已經裝束完畢,即將輪到她上場了。今天她在這裡能露一手。振起了名聲,邵、張兩大人便會將她舉薦到京師的教坊司去……說著興沖沖從畫廳邊的一個圓洞門走了出去。
狄公這時忽然發現如意法師凸出著一對大眼睛正盯著那扇圓洞門呆呆出神,不覺心中狐疑。他端起酒壺自己斟了一盅酒,正待湊上嘴唇,羅應元一聲大喊,狄公一驚酒全潑了衣袖。羅應元大驚失色。指著那扇圓洞門,口中哆嗦。狄公急忙轉過身來,只見玉蘭小姐正從圓洞門奔進畫廳;她臉色死灰,驚恐萬狀,茫然看著自己滿是鮮血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