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文 / 高羅佩
在門很快就開了。老管家一見狄公就像迎得了個活菩薩一般高興。
「老爺派人到客店找了你幾次,還留下口信。沈先生,老爺一直在等著你。」
他將狄公一直領到滕侃的內衙書齋。滕侃正靠在太師椅上打盹。銀燭台上兩支大蠟燭照在他萎縮、乾癟的臉上,他顯得疲乏不堪。老管家在他耳邊輕輕稟道:「老爺,沈先生到了。」
滕侃從朦朧中立即站了起來,繞過書桌,趕忙上前與狄公見禮。老管家隨即退出。
滕侃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開口說道:「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請坐,請坐。狄年兄見笑,我此刻正陷在困擾之中,一日裡如坐針氈。我急需求得你的幫助。」
他倆在茶几旁坐定以後,狄公說道:「依我猜來,你困擾之事莫非與尊夫人有關,她大概被人謀害了。」
滕侃聞言立刻吃了一驚,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且將我所知道的先告訴你,然後你再告訴我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滕侃點了點頭,兩手顫抖著捧起茶盅,想要送上唇邊,卻不料失手潑翻在那鏡亮的雲石茶几上。
「今天午後我來拜訪你時,」狄公開始說,「我立即留意到你身體不適,心情顯得煩躁不安。後來我向潘總管問你究竟得了什麼病,可是他說你今天早上還是好端端的。這樣,我就明白了你一定是在我到達之前,很可能就是在中午,受到了某種沉重的打擊。我記起當你的管家向你問起尊夫人時,你回答說,中午休息的時候,她接到她姐姐的口信到鄉下莊子去了。然而管家說她的房門卻是鎖著的,這就使人難以理解了。尊夫人離開時,為什麼要鎖緊了屋門呢?她走後侍婢自然要去她房間整理打掃,你又為什麼阻攔她們呢?同時管家告訴你說,尊夫人房裡的大花瓶打碎了,你聽後竟無動於衷,一味鎮靜。潘總管後來告訴我說,那只花瓶是你最珍愛的寶物。這就又清楚地說明早已出了比打碎花瓶更為嚴重的事。這樣,我就斷定午休之時尊夫人在房間中一定發生了意外,這個意外一直壓在你的心頭,使你神情麻木,憂心忡仲。當時,我作為客人。一時也不便多問,放也沒有進一步去想這些事情。」
狄公呷了一口茶,滕侃低下了頭來默默無語。
狄公繼續往下說:「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得到了一些首飾。這些首飾是一個乞丐從一個女人的屍體上偷來的,據那乞丐說,屍體躺在北門外的沼澤地裡。首飾中有一副耳環,上面雕著銀蓮花,盤繞著金絲,鑲嵌著寶石。這些裝飾價值連城超過銀蓮花本身幾十倍。顯然,這很蓮花定有某種特殊的含義。我擔心這副耳環正是尊夫人的,因為聽說她的名字就叫銀蓮。當然,我不能肯定這城裡再也沒有叫銀蓮的女人,但我聯繫起你焦慮不安的神情和尊夫人神秘地離去,我疑心這中間有著某種不祥。
「正當我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你派人到飛鶴旅店來尋我。我猜想你準是找我來商量此事。但我覺得,我在見你之前必須查問到更多的線索。因此,我才急急忙忙從後門離開了那家客店,並找了一個人把我帶到那個沼澤地。我對屍體進行了檢查,毫無疑問,她是一位貴婦人,身上沒穿衣服說明她是在床上睡眠時被殺害的,很可能就在午睡時間死的。沼澤地離衙門後院很近,所以我就斷定這具屍體正是尊夫人——她在房間裡午睡時被殺害了。天黑之後被搬移到了沼澤地。因為沼澤地晚間人跡罕至,你的後院又有一扇不為人所注意的角門,出角門是行人稀少的後街,這樣在搬移屍體時也不容易被人發覺。不知我說的對與不對?」
「對!對:狄年兄果然料事如神,小弟我只是…」
狄公搖了搖手,打斷了滕侃的話說道:「在你進一步講任何事情之前,我有言在先,我會盡一切力量來幫助你。不過,你不能指望我徇著私情,違著律法。假如你想對這件人命案作出什麼說明,擺出什麼事實,我都非常歡迎。將來一旦被傳到大堂作證,我將引用你的話作為依據,解釋案情,以利早日勘破,未知你意下如何?」
「我完全理會你的意思。」滕侃以一種乾澀而平板的聲調說道,「你知道,這是樁可怕的案子,一定要打到刺史大人那裡。狄年兄不妨再寬坐片刻,讓小弟將這內情全部吐露與你。然後你再站在小弟的地步替我想想法子,提出你的建議,這就是對小弟最大的幫助了。現在,我不能不告訴你,殺死拙荊的正是我自己!」
「你為什麼要殺死尊夫人?」狄公暗吃一驚。
滕侃往太師椅後靠了一靠,沮喪地說:「要回答這個問題須從七十多年前的往事說起。」
「看你年紀尚不到四十,尊夫人可能也只是廿五上下,為何要說七十年前的事呢?」
滕侃矜持地點點頭,說道:「年兄留心軍事的話,總會聽說過滕國堯的名字吧。」
「滕國堯?」狄公緊皺了眉頭,想了一想,答道,「嗯,像是有個將軍名叫滕國堯的,很是驍勇善戰。太宗皇帝討平西戎的一次大戰中,他衝鋒陷陣,威名大震,朝廷很是嘉獎。但班師回朝時,他卻突然退了軍職,因為是……」狄公突然停了下來,吃驚地看了滕侃一眼,「老天,那滕將軍莫不就是你的祖父吧?」
滕侃點點頭。
「他是我的祖父。允許我簡略地再說一下你剛才待說而未說出口來的話。他所以突然退職是因為他在一時精神狂亂下,把他的一位親密的副將殺了。儘管後來朝廷赦他無罪,但他當時必須辭去將軍之職。」
書齋裡寂靜無聲。半晌,滕侃又開了口:「我的父親始終是一個健康正常的人。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祖父的這個病有隔代遺傳的可能!八年前,我和銀蓮結了婚,婚後我們相敬如賓,非常幸福,彼此間推心置腹,矢忠不渝。我不喜交際多半還是由於銀蓮待我太好的緣故,我認為像我們這般的恩愛夫妻世間不多。七年前有一天,銀蓮發現我失去了知覺,躺在地板上,她急忙把我扶到床上。我恢復知覺時,卻有些奇怪的記憶在我心頭掠過。我似乎從未感到如此興奮過,雖猶豫了一陣,我還是把那些猶如夢幻的奇怪的記憶告訴了銀蓮。原來我失去知覺時,我夢見自己親手殘忍地殺了一個人,並對此感到揚揚得意。我意識到遺傳性的災禍已經降臨到我的頭上,祖父的幽靈時時出現攪亂我平靜的心。我坦白地告訴銀蓮,我已經得了這個可怕的病了,她卻這樣年輕美麗,她不能繼續與一個瘋子生活在一起。我考慮到對她的責他就想寫封體書給她,盡快安排與她離婚。」
說到這裡,滕侃雙手掩面,悲聲哽咽。狄公深表同情地望著眼前這個心靈受到嚴重創傷的人。滕侃控制住自己的激動情緒後,又繼續講下去:「銀蓮堅決拒絕離婚,她說她永遠不會離開我,她不能拋棄我,況且我得了這個倒霉的病。她說我真是染上了這個病,仍將仔細服侍我,使我不致發生任何意外。同時,她又竭力否認隔代遺傳的說法。她說她要盡一個妻子的責任,我一旦休了她,她就自殺。最後我只得讓步了,你知道當時我的心裡有多麼痛苦。我們沒有孩子,也決定不要孩子了。兩個人從此就對月賞花,吟詩作對,互相唱酬了此一生。你如果也看出我有點甘居寂寞的話,恐怕也會理解是什麼原因的。」
狄公默默地點了點頭。聽了他的這位不幸的同行如此一番傷心的話,他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呢?
滕侃繼續說道:「四年前,我第二次發病,兩年後,又發了第三次。在第三次犯病時,我處於暴躁狂怒的不正常狀態中。銀蓮不得不用湯藥來灌我,生怕我出什麼可怕的意外。她對我的忠貞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的病時犯時好,她常為之心事沉重。後來,就是上個月,發生了一起奇異的事。這件事使我失去了這種最後的安慰,陷入了絕望的境地。」
滕侃停了停,用手指著那四扇高大的朱紅漆屏說道:「就是它把我的人生希望全粉碎了,我從此走散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他轉過身來,凝視著這四扇漆屏,半晌無言。閃爍不定的燭火照在雕鏤精細的漆屏上發出奇妙的光輝。
滕侃閉了一會眼睛,以一種異常平靜的聲調說:「年兄請來先把這四扇漆屏仔細看了,我再與你講述一遍這漆屏的故事。這故事的內容我在睡夢中都能夠背得出來。」
狄公站了起來,走到那漆屏前細細觀賞。見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刻著一幅精緻的圖畫。畫面上鑲嵌著金銀。翠玉、珍珠、瑪瑙,無疑是一件珍貴的古董。
滕侃的聲音變了,彷彿是一個陌生人在講故事:「這四扇屏風和其他的屏風一樣刻畫著一年四季。左邊第一扇的景色正是春天。一位年輕的書生在一棵虯蟠古松下伏案瞌睡。他的書僮正在一旁為他煮茶。書生夢見四位風流窈窕的女子,他愛上了其中最美麗的一個。
「第二扇描繪的正是夏天的風景,夏天是人的抱負成熟的季節。這位書生已長大成人,正騎著馬上京趕考。書僮挑著書擔跟隨在後。
「第三扇的景色是秋天。秋天象徵著收穫。這位書生已經三榜高中,做了大官。他身穿朝眼,衣錦回鄉。這時,他正抬頭看見一個富貴人家的樓閣上站著他夢見過的那四位女子,他想娶的那一位也在其中。」
狄公移了幾步,跟著滕侃站到了第四扇屏風跟前,好奇地觀看著。
「這第四扇,」滕侃又說下去,「已是冬天了。冬天是內省的季節,也是對自己取得的成果更加理解並安安穩穩享受的季節。它體現了婚姻美滿和家庭幸福。」
狄公看著屏風上那一對年輕夫婦正坐在一間豪華精緻的廳堂裡吃酒。他們的身子緊偎在一起,丈夫的一隻胳膊摟著妻子的脖子,另一隻手端著一隻酒盅正往她嘴邊送去。狄公看罷,沒有言語。
滕侃說道:「我和銀蓮結婚不久,一天在京師的一家古董鋪子裡發現了這套屏風。我越看越蹊蹺,越看越驚異。你不知道,這四扇屏風上的圖畫恰恰正是我自己一生中四個代表階段。當我在家鄉唸書時,有一次我確實夢見了四位美麗的女子。後來,我赴京趕考,果然中了進土。一日在京城乘馬,正看見吳府尹家的樓閣上站著我夢中曾經見過的四位女子。這之後,我又正好同吳府尹的二女兒銀蓮結了婚,她就是我在夢中選定的那個最美麗的女子。狄年兄,你說這事巧也不巧。當時我就用一百兩銀子將它買下,這套漆屏風就成了我家最珍貴的財產。第二年,我外放到這牟平縣,也就把它帶到了這裡。有多少次我和銀蓮一起坐在這四漆屏前細細欣賞著它,談論著我們奇妙的姻緣和忠貞的愛情。上個月的一天。吃罷午飯,天特別的炎熱。我喚管家把一張湘妃竹榻放在這漆屏的前面,因為這兒常有習習的涼風,躺在竹榻上又正好面對著那第四扇屏風,那對夫婦的纏綿恩愛正可消解我的悶乏。就在這時,我驚奇地發現漆屏上的圖案改動了,畫中那個男人正將一把匕首對著他妻子的胸膛!」
狄公驚叫一聲,忙俯身再細看那畫面。現在他看清了,那個男人摟著他妻子的左手裡正緊握看一把匕首,尖刀正對給她的心窩。他疑惑地搖了搖頭,回到椅子上坐了下來。
滕侃提高了聲音繼續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生了這個變化。我的頭腦禁不住又開始狂亂浮躁。我揣摩著也許打造這套漆屏的工匠當初不小心將一塊薄銀片粘在潮濕的紅漆裡,當表面侵蝕了,就在這個不吉利的地方顯露了出來。可是我很快就發現那處薄片是後來加上去的,而且加得相當笨拙,因為就在那塊地方的周圍我發現了一些小的裂隙。」
狄公慢慢地點點頭。他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
「因此,唯一可能的結論是,在一次我根本記不清楚的精神狂亂時我自己作了那種改變。此外,第二個結論也是十分容易得出的,那就是當我精神狂亂時正計劃著殺害我的妻子。」滕侃激動地說著,又長長吁了一口氣。迅速將目光移開漆屏,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那漆屏死死地纏住了我,再也不得安寧。從此以後,我連續好幾次都夢見我正在下手殺死銀蓮。我從這種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惡夢中醒來時往往大汗淋漓。即使在我醒著時,這種狂亂的衝動也無時不在困擾著我、折磨著我。我感到了絕望,我有了一種極可怕的預兆。那漆屏使我整天提心吊膽,心神恍惚。但我又不能將此事告訴我的銀蓮。她可以忍受一切,卻不能忍受我這種可怕的念頭。她一旦發現了這一點,她便會心碎的。
「看來我們逃不出劫數,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今天我們在花園的樹蔭下吃罷午飯,我覺得空氣悶熱,心裡很是煩躁不安。我告訴銀蓮說,我要到書齋去休息一會,順便翻閱一下早上公堂審案的記錄。然而書齋裡也很熱,我的頭隱隱作痛,心情無法平靜下來。於是我決定到銀蓮的房間裡去休息一下……」
滕侃說著,一面站了起來,拉定狄公:「你跟著我來。我指給你看看。」
他拿起了一台銀燭,兩人一同走出了書齋,穿過一條彎曲的走廊,來到過道口的一扇門前。
滕侃打開了這扇門。裡面是銀蓮的化妝室。一張紫檀雕。花的大梳妝台立在右首,梳妝台上有一面擦亮的銀鏡。左首的一扇小門前放著一張竹榻。正中是一方紫檀雕花圓桌。滕侃說,那圓桌上原來還放著他後來打碎的那個大花瓶。左首那扇小門外是花園。銀蓮的侍婢平日就在小門前的那張竹榻上睡覺——正面對一扇紅漆房門,房門裡便是銀蓮的臥室。
滕侃從懷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銀鑰匙,將那紅漆房門打開。他讓房門半開半掩著,向狄公說道:「今天中午我走進這間梳妝室時,那個侍婢正躺在竹榻上睡午覺。我走近臥房門時,那房門當時就像現在這樣半開著,只見銀蓮光著身子臉朝裡躺在床上。她的頭枕在彎曲著的右臂上,一頭美麗的長髮蓬亂地散開,好像一塊村在雙肩下的黑絲絨墊,頭髮還從床沿上垂掛下來。正當我想要走近她時,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我迷迷糊糊地醒來以後,發現自己正躺在梳妝室的地上,那大花瓶打碎的瓷片散了一地。當時我頭痛欲裂、思緒混亂。我見那丫環還躺在竹榻上打鼾。我掙扎著爬了起來,踉蹌地向臥室走去。當我發現銀蓮還像剛才那樣平靜地躺在床上時,心裡感到很寬慰,頭也不感到暈眩了。可是當我走近床邊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我突然意識到了我已幹出什麼事來。我的那柄古玩匕首已經插進了她的胸膛,她早已死了!」
滕侃雙手掩面,身子靠著那扇紅漆房門,輕輕抽泣起來。
狄公走進臥房,觀察那張鋪著篾席的寬大的床。他發現靠枕頭的地方有少許血跡。他抬頭看牆上,一束絲帶吊著一個空的刀鞘,旁邊掛著一張古箏。臥房的窗戶厚厚地糊著一層白紙。窗下一張茶几,兩邊各放一隻圓凳。隅角里堆起四隻朱紅衣箱——每一隻裝著一個季節的服裝——旁邊端正地放著一個銀櫃。
狄公走到滕侃面前,輕輕問道:「以後。你又做了什麼呢?」
「我頭暈目眩,眼前發黑。跌跌撞撞回到我的書齋,只覺心亂如麻,手足無措。正當我掙扎著聚起精神試圖弄清到底發生了怎麼一回事情的時候,管家來稟,說是你來拜訪我了。」
「我來得真不是時候。」狄公深有侮意地說。「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
「唉,當時我言語恍惚,舉止久禮,還望年兄鑒諒包涵。我們現在還是回書齋去坐吧。」
他們重新在書齋茶几旁坐定ˍ
滕侃與狄公斟了茶,自己也慢慢呷了一口茶,咕咕地漱了漱口,又吞下,才說道:「你走之後,我的神志恢復過來一點。後來,公堂上那起離奇的案子也分散了我的憂慮。我明白這件事的嚴重後果,上峰執法是不含糊的。我必須刻不容緩到州里去向刺史大人投案,承認我是殺害我妻子的兇手。然而我那可憐的銀蓮,她的屍身又如何處置是好呢?丫環幾次要進臥房整理打掃,管家老來問我要鑰匙。我一時糊塗,便乘衙裡吃晚飯的時候,溜進了臥房,胡亂尋了根線繩扎束了她的頭髮,隨手掀了條繡被將屍身包裹了,然後扛著她繞出後院的角門,從後街穿過那片廢墟,將我可憐的銀蓮便丟在那沼澤地裡了!
「我回來以後,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的愚蠢。我為什麼不能假裝說,我丟失了那臥房的鑰匙,而大家只知道太太已到她姐姐鄉下的莊子裡去了——誰也不會懷疑。等我自首了,什麼都好辦了。唉,這時我便想到了你,想到年兄那查緝兇犯、審理案子的本領。我於是便派人到飛鶴旅店來請你。他們說你不知去向,我便只得留下個口信,讓你一回旅店便到我這兒來——我就在這兒專意恭候著你。謝天謝地,儘管這麼晚了,你終於來了。狄年兄,現在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狄公沒有馬上回答。他坐在那裡,一面慢條斯理地捋著他的長鬍鬚,一面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四扇漆屏。過了一會,才轉過臉對滕侃說:「我看你從現在起,什麼也不要做,至少暫時什麼也不要做。」
「年兄這話是什麼意思?」滕侃道,「我卻打算現在就給刺史大人寫一封投案的信,派驛使星夜送往登州。明天一早,我們一起去親見刺史——我看這是我目下唯一的抉擇了。」
狄公搖手表示反對。
「你必須沉住氣。」他說。「我檢查過屍體,也細看了發案的現場。我並不相信我們已掌握了所有的事實,我需要找到你殺死你太太的證據!」
滕侃站了起來,激動地說:「狄先生,你,你別講廢話了!證據,你還要什麼證據?我的發病,我做的夢,我的匕首,那殺人的現場,還有那奇異的漆屏……」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然而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表明這起命案可能與你無關。」
滕侃驚異萬分,滿腹狐疑地說道:「狄年兄,不要用那渺茫的希望來愚弄小弟了。你這樣做太殘忍了。你是不是有了一個十分虛幻的想法,即:當我犯病的時候,又有另一個人闖進屋來殺害了我的妻子。你想想,天下哪有這等巧事?」
狄公聳了聳肩。「我不是盼望什麼巧合,更無意愚弄你。滕相公,要相信這樣的事情恰恰是有可能的,更可能在你第一次看見尊夫人的時候,她不是面朝裡躺在床上的嗎?她那時已經被殺害了。滕相公,你周圍有沒有仇家?」
「沒有!沒有!」滕侃激動地回答,「狄年兄,你要記住,只有我的妻子和我才知道這套漆屏的含義。自從我們來到這裡以後,這套漆屏從未搬出過我的家門。所以沒有任何人可以改動它!」
他稍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歎了口氣,又說道,「唉,狄年兄,那麼,你認為還能為我做些什麼呢?」
狄公道:「我建議你給我明日一天的時間,讓我去搜索其它一些證據。如果我一無所獲,後天即陪你一同去登州,向刺史大人面陳這裡發生的一切。」
「狄年兄;對人命案延誤上報是嚴重的違法行徑。你我身為朝廷命官,理著一縣刑名,豈可瀆職自誤——日後上峰發罪下來,怎擔這個干係?」
「滕相公不必著慌,如有差池,我狄某一人承當!」
滕縣令猶豫了半日,也只得讓步:「既然狄年兄高義助人,小弟這事也就從命了。那麼,還須我替你做點什麼呢?」。
「很簡單。你首先拿出一個信封來,填了尊夫人名字、身份。」
滕侃從抽屜裡取出一個信封。在上面寫了幾行字,交給了狄公。狄公將它放進了衣袖裡。
狄公又說道:「你再去尊夫人臥房中取出一套她平日所穿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袱。別忘了還要帶上一雙鞋!」
滕侃疑惑不解地瞧了他一眼,然後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書齋。
狄公立即站起來,從抽屜裡又取了幾張官府信箋和蓋著縣衙紅印的大封套,一併塞進了衣袖裡。
滕侃手裡提著個包袱走口書齋。忽然朝著狄公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後很表歉意地說:「狄年兄見諒,我一心只撲在自己的事上,竟沒想到給你拿件衣服換換。你的葛袍這麼髒,你的靴子上滿是污泥,讓我借你一套……」
「不必麻煩滕相公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還要拜訪一些人在那些場合穿著新衣袍反而會引起麻煩。現在,我首先要回到沼澤地給屍體穿上衣服,再將她拖到路邊,以便明日一早就被路人發現。我將那信封放在她的衣袖裡,這樣人們就會立即認出死者是誰。然後,你就可以前去認屍。噢,你們這裡總有幾位可以勝任的忤作吧?」
「只一位忤作——有事到衙裡驗屍,平日裡自開著一座大生藥鋪子,做著掌櫃。就在那市廛邊的拐角上。」滕侃答道。
「且好。明日你就說太太在去北門的路上被人謀殺了,緝查正取得進展。然後,你就可以將屍體暫時安後在一具棺木裡。」
狄公拿著包袱,深情地望著他的同行說:「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就會給你個消息,你不必送我了,我知道怎麼走。」
狄公又趕回到沼澤地,找到了秀才。秀才蜷縮著身子仍坐在那塊大石上,儘管是三伏的熱天,他卻在渾身打顫。秀才抬頭見到狄公回來,馬上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嘿,秀才,別那麼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稍等片刻,我們就可以回酒店了。此刻我再去看一看那屍體。」
秀才委屈地點點頭,仍坐在那兒。心神很是不安。
狄公尋著了屍體,將胸口的匕首拔出來,用一張油紙包上,然後放進自己的懷中。接著他給屍體穿上了衣服和鞋,再把屍體拖到路邊。幹完這一切之後,才叫起了秀才,一同回鳳凰酒店。
半路上,秀才突然對狄公說:「我知道你和排軍並不把我當一回事,不過我要告訴你,幾天之內我就會賺到一大筆錢,叫你們大吃一驚。
狄公沒有反應。對秀才的牛皮他感到厭惡。
秀才望了望狄公,心裡自認晦氣。
到了鳳凰酒店的那條街口,秀才說:「給你耽誤了一夜。好了,回去跟排軍交差吧: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幹,就這裡分手吧!」
狄公一個人回鳳凰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