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文 / 帕特裡克·懷特
鑒於過去有時在她種的不成功的雜亂無章的花草中甚至會迷路,艾米·帕克再栽花種草時便格外當心——不再種已經長得遮擋了這所房子的那些過分茂盛的灌木叢。這些灌木叢本身就是一片「林莽」。它們散發著讓人窒息的、枯枝敗葉的氣味和寂寞冷清的花兒的香氣,引人鑽進某種隱秘的、檸檬色的光和肥碩的樹葉中去。她不再種這些了;而是在這所房子門廊周圍種植一些花草。這是一些種在花盆裡面的、更為嬌貴纖弱的花草。她經常一邊給它們松土,一邊唉聲歎氣,並且仔細察看,直到看見趴在花上的昆蟲和那黑乎乎的葉子上面的氣孔和圓形的疙瘩。她用表皮板和纖維板給她喜愛的這些花草做了一些潮乎乎的涼篷。她的花草幾乎都是枝葉肥碩、顏色暗綠。當然是些「無名氏」,她向來叫不出這些花草的名字。
大部分日子,她都在自己種植的這些花草間繞來繞去,摩挲著它們,希望看到安滋生活的種種跡象。或者眺望著遠方,看外面那個世界的生活,看那些手挽手的年輕人,看陌生人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那臉上,什麼東西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的思想和牙齒。她還看著她那位四處走動著的丈夫,試圖把他從那種完全合乎自然的形態中,拉回到自己身邊。她喊道:「你該回來一會兒,歇一歇,斯坦。待在這些花草中間曬曬太陽很不錯呢!」
然後,這位皮膚黝黑的婦人就坐在那兒,在好像要爆炸似的寂靜中傾聽著。
「在這兒待著也不錯,」丈夫說。「我坐不住。我得趁有亮的時候再四處走動走動,到處刨刨挖挖。」
他就那樣瞇細一雙眼睛,微笑著,四處溜躂。
這位胖老太太知道怎麼過活,她坐在那兒,在花草間喘息著。她坐在一張破舊的籐椅裡,椅子在她身下吱吱嘎嘎地響著。這把椅子已經散架許多年了,可是坐著舒服。那輪紅日似乎是斜倚在她的膝上。有時候,她和自己周圍那些她最喜愛的花草溶為一體,感到心滿意足。
大約這個時候,帕克太太接受了兩次來訪。一次讓她心煩意亂,另一次則讓她精神振奮。但是她將在若干年內認真地審視這兩樁事情,因為有些方面她已經全然忘記。經過這樣的審視,她便會在一片光輝中看清它們。事物的本來面目被照得通亮,清晰可見。那些尖刻的或者滑稽的活就像印在灰顏色的硬紙片上,一清二楚。當她坐在那些靜靜的花草中的時候,她確確實實看見了它們。
第一個來訪者是個男人。他沿著那條小路走過來,頭上戴著一頂還挺新的棕色帽子。他低著頭,因此她沒看清是誰。可是她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聽見錢、皮靴和一個嘹亮的嗓音。她還聽見那個男人說的話。因為他邊走邊和一個小男孩說話。那是一個喜氣洋洋、臉色紅潤、胖乎乎的小男孩。他蹦蹦跳跳,不時跑回來,揪掉身旁含苞欲放的花。小男孩不像這個男人這樣是專程來訪。他像平常孩子們那樣,是碰巧來這兒逛逛,而且要見識見識、嘗試嘗試屬於他自己的生活。可是這個男人卻心事重重。他對自己在這裡的出現過分敏感,儘管他有意識地跟那個小男孩嘟嘟噥噥地說著什麼,一雙手似乎很隨便地撥開葉片尖尖的夾竹桃。
婦人一動不動,繼續坐在她的花木中間,等著瞧發生什麼事情,瞧她是否知道該做些什麼。她的心已經因這個男人而激盪起來了,不管他到底是誰。陌生人靠得近了就會顯得大得嚇人。因此,她不無恐懼地等待他抬起頭來。
他的頭抬起來了,碰得倒掛金鐘直晃蕩。這個男人原來是雷。
在他看見她之前,她打量著這個她曾經愛過的服飾浮華的男人。她的兩片嘴唇張開著。就像某些買賣人一樣,他確實衣著華貴。
「哦,哈羅,媽媽!」雷說。「沒看見你在這兒坐著。」
他的聲音像是突然爆發出來似的,一隻腳吱吱嘎嘎地向後蹭著,就像照上了什麼東西——一隻鳥或者一隻貓。
艾米·帕克在她的花草間張望著。
「有時候我下午在這兒坐坐,」她說,「曬曬太陽。」
小男孩已經跑到前面,找人去了。他並不指望跟這人談話,就像他不和草或者石頭談話一樣。
「這是個好主意,」雷說。他為了討好老太太,也許情願變成個溫柔的大孩子。「冬天曬曬太陽,是吧?」
「我沒想到會見著你,」母親似乎是從衣服的包裹之中說。「你又要啥東西來了?」
「哦,別胡扯了,媽媽,」雷說。他還試圖擺出那種華而不實的大人物表示友好的架勢,打著哈哈,充滿自信。然後,他想起該說什麼了。「我幹嘛就該老是跟你們要東西呢?我就不能來這兒閒住幾天?我想再來看看這地方。我一直想這件事呢!就這麼回事兒。」
但是她的臉還是陰沉沉的,目光順著花草黑乎乎的葉子望過去。
不過,他還要繼續說下去。
「我簡直認不出這地方了,」他說,講話時還意識到自己的衣著。「你們讓花草長得太茂盛了,都快把你們給擠走了,媽媽。那你們該怎麼辦呢?你記得那個燕子窩嗎?有一年我掏了窩裡的蛋,用一根玻璃管吹著玩,墊著棉花放到一個硬紙盒子裡,直到打破了。打破了,」他說。「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她說。
不管是記得還是不記得,她微微拾起了頭。
男人朝那一叢叢倒掛金鐘吐了口唾沫。
他看起來很暴躁,精神處於一種崩潰的狀態。在某種情況下,記憶也是罪惡。
就像個買賣人,她心裡想,很為此忿忿不平。她不讓自己想這樁事情,也許過些時候,私下裡可以想想。我不想雷,也不想別的任何人,她對自己說。於是她就這樣在那兒乾坐著。
「我還以為能跟你談談,」他說,就好像那個男孩不在跟前,「可是現在不能了。」
「哦,我們已經談過了,」她說。「經常談。」
實際上並不經常。她擦了擦嘴唇。
「我沒給你帶回什麼東西,」他說。
儘管他幾乎帶了禮物:一大盒巧克力,上面用粉紅色的緞帶紮著一個蝴蝶結。送上東西的時候,你總可以為自己找到更好的借口。
現在,他兩手空空站在那兒,手足無措。
真他媽的,他心裡想,我從來沒殺過人,可我們落了個什麼下場?落了個什麼下場呢?這周圍的一切都在冬天稀薄的陽光下打瞌睡。野鴿子,那些好像泥捏的鳥兒,都站在那兒,晃晃蕩蕩。一切似乎都在逃避他。這裡的陽光太纖弱了。
老太太的目光一直追尋著那個小男孩,他正趴在窗玻璃上瞅裡面有什麼東西。
「這就是那個男孩,」雷說。
「哪個男孩?」母親問。
「羅拉的孩子。」
「誰是羅拉?」她明知故問。
雷講給她聽。
祖母看著這個小男孩,或者看著他那熱烘烘的後腦勺。
「過來,小傢伙,」雷說。「過來讓奶奶看看你。」
男孩走了過來,抬起頭看著這個老太太。他現在長得非常漂亮了。但是正看著的則是讓他感到害怕的什麼東西。
「這孩子不是我的孫子,」老太太說。「另外那個男孩才是我的真孫子。」
「這是個健康漂亮的小男孩,」男人說。
「健康不健康跟我都沒關係,」老太太邊說邊站了起來。
她向屋裡走去。
「你最好走吧,雷,」她說。「我不想看見你。也不想看見這男孩。我得去給你父親準備晚飯了。」
她關上那扇棕色的門。
「這是我的兒子,」雷·帕克大聲叫道。「他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為了這個原因,她本來應該吻吻他,可是她已經跑開了,正在房門那邊顫抖著。她一定要愛另外那個孩子,而且確實愛他。儘管他很瘦弱。她曾經把那塊傳家寶似地保存著的紅玻璃給他。因此,她顫抖著。
他聽了一會兒母親喘粗氣的聲音,罵了她一句就從門口走了。
「那麼,過來吧,」他對男孩說。
穿著最漂亮的衣服,他們慢慢地向那個水坑走去。這個水坑在尚屬帕克家地產的邊緣地帶。那些已經來這兒的人們看起來傻乎乎的;在這個男人想自己心事的時候,他們在這裡躑躅徘徊。小男孩聽了不少大人們說的話,這天下午也變得若有所思。
「另外那個男孩是誰?」他問道。
「瞧,」父親說,「咱們看看你打水源能不能贏了我。」
男人揀起一塊扁平的石頭。
「怎麼扔?」男孩問。
「往水上扔,」雷·帕克說。
他扔出去的石頭在水坑的水面上濺起棕色的水花,然後擦過水面,又激起一朵水花。他玩得頗內行,但是累得氣喘吁吁。他的呼吸也顯得疲憊不堪。
男孩一直對著坑裡的水皺眉頭,現在變得興高采烈。他揀來大把大把的石頭,樣子十分貪婪。等揀來一大堆之後,就開始學著父親的樣子扔了起來。只是他的石子都撲通撲通地沉到水底。他繼續扔著,甚至把失敗看成了成功。石頭沉底的時候,他大笑著說:「差不多比你都強了,爸爸。」
「你接著扔吧,」父親說,「要是一直練下去,一定能扔好!」
可憐的傢伙,他心裡想。
然後,這個衣著時髦的、肥胖的男人——他還是氣喘吁吁,若有所思——坐下來歇了一會兒。羅拉的孩於繼續扔他的石頭子兒。
這裡,樹木和籬笆的輪廓是那樣明晰,在雷·帕克看來,反而模糊不清了他已經到了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無所有的年紀了。這位置身於陌生景物之中的男人被它的寂寥嚇住了。那淡藍色的、可愛的天空從他身邊逃遁而去。一叢叢古銅色的冬天的衰草靜靜地挺立著。小時候,他曾在這草叢中閒逛。這兒什麼都沒有,他說,呲開滿嘴黃牙,扯下一片草葉。
然後,他的思想又開始超越這個清冷的所在,在他曾經熟悉的那個世界裡尋覓,好像既有見識,又有錢財。這時候,羅拉鬧完頭痛病,正在起床。他們要吃一塊牛排,或者兩塊羊排。他喜歡吃上面的肥肉,愛聞飄蕩在蒸汽之上的肉香。這股香味飄得很遠,甚至一直飄到樓頂他喜歡晚報那股油墨味兒,喜歡晚上所有的氣味。當華燈齊放的時候,沿著海灣和有軌電車線路,所有夜晚的氣味都和紫色的火星一起飛濺。像熱橡皮條一樣,長長地、無止境地伸展開來。只是有時候,深夜時分,當她那張豐腴的臉又變得瘦骨磷峋,當她的意識又處於混沌之中,她身上散發出一股小屋與熱烘烘的床單那種讓人絕望的氣息。於是,夜晚灰濛濛的面孔隱隱呈現出來。灰末紛揚而下。她說,是該死的頭痛病又犯了,不過吃兩片阿斯匹林就好了。床在灰白色的大腿之下呻吟。牡蜊受著長時間的煎熬。
「爸爸,」小男孩開始抱怨起來,過來拉他爸爸。「我們於嘛不回家呢?我餓了,爸爸。」
「說得對,」父親說。「你想美美地吃一條魚嗎?」
他開始竭力使自己從一種不自然的狀態中自拔出來。在這種狀態下,他已經變得僵硬了。他吐了一口唾沫,手指在帽子上捏出一個回痕,為進入一種新的狀態做著準備,或者讓那先前的狀態變得熱烈起來。
「魚?」男孩說。「哪兒有魚?這兒又沒魚。」
「哦,我們會在路上找到的,」雷·帕克說。「路上某個地方。」
他們已經開始沿著那條通往林瑞爾蓋的大路走了。腳上穿著擦得珵亮的黃顏色的鞋子。
「我累了,」小男孩在後面磨蹭著。
「你最好還是快走吧,要不然吃不著魚了,」父親瞅著自己那雙鞋說。
「魚?我不想吃魚!我累了,」羅拉的孩子哼哼說。
艾米,帕克從那個金色的窗口望著外面發生的這一切。屋子裡一片昏暗,只有滴答的鐘聲迴響。我該出去嗎?她想。他們走得很慢。飛揚的塵土也很慢。那舒緩的、滴答滴答的鐘聲像是在她的血液裡跳動。那個男人和小男孩在她的喉嚨裡越爬越高,她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男孩的嘴巴和爸爸的嘴巴一樣,他吻著大理石座鐘的鐘面,或者正在睡覺。她依舊站著。然後,雷真的走了。或者是暮色降臨了。爐膛裡什麼東西在燃燒。
在寂靜的冬天的下午,當她坐在她侍弄的那些花草中間想這樁事情的時候,總是納悶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在不同的下午,她總是得出不同的結論。
這年冬天,艾米·帕克接受的第二次訪問和雷的造訪性質完全不同。這次訪問雖然沒有傷害誰的感情,但也讓人心神不安。這是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艾米·帕克不再喜歡這種意料之外的事情了,除非她自己扮演出人意料的角色。甚至出乎意料地被鏡子裡面自己的映像看著,她也不願意。我難道就是這個樣子?她問自己,然後就試圖回想起自己從前那副模樣。但總是模模糊糊。
不管怎麼說,塞爾瑪來了。她是在某天下午開著汽車來的。平常她就是這個時候來。
塞爾瑪進來,問道:「你好嗎,親愛的媽媽?」
就好像她以為媽媽正在生病。
「我很好,謝謝,」老太太說,開始變得尖刻起來。
塞爾瑪穿得很漂亮。她的衣著從來不怎麼引人注目,雖然她衣服的質量很講究,但並不扎眼。現在,在她的母親看來塞爾瑪打扮得特別漂亮。
「我帶來一位朋友,」塞爾瑪·福斯迪克說。「她非常想見見你。」
老太太覺得,這一定是個最不誠實的朋友。
「什麼朋友?」她不無疑慮地問。
「是一位太太,」福斯迪克太太說,「是我的朋友菲希爾太太。」
一位不誠實的太太,這就更糟了。老太太一直很不明智地坐在那張很深的椅子裡,現在站了起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是不會這樣做的。因為就連這樣站起來,她都累得氣喘吁吁,覺得十分困難。
「哦,你不用著急,」女兒說。她很想給母親套上枷鎖,喜歡把別人置於她的控制之下,然後,恩威並施。
「我帶來一盒小糕餅,用不著這麼忙乎了,」她說。
艾米·帕克說:「到了我的家,我就該烤一爐嘛。你看她是喜歡吃南瓜餅,還是喜歡吃一般的烤餅?」
「我可說不上,」塞爾瑪·福斯迪克說。「其實根本就用不著烤嘛!」
「可她是你的朋友。」
「友誼不是建築在烤餅之上,媽媽。我們有共同的興趣愛好。」
這可叫人大惑不解。而且這位菲希爾太太顯然正走過來。從容不迫,充滿自信。
「我可以進來嗎?」她問道。
她走了進來。
菲希爾太太已經很老了,或者也許並不怎麼老。很難說清她到底有多大年紀。反正她不年輕了。
「帕克太太,我們打攪你了,」她說,臉上現出一絲似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微笑。「我看得出,你不喜歡出乎意料的事。我也不喜歡。至少在小事上是這樣。不過,如果是一場名副其實的噴發,濃煙滾滾,火焰熊熊,那就讓它出乎意料地噴發吧。這是令人振奮的。」
她的嘴唇很紅。
這情景讓塞爾瑪·福斯迪克不快。她先前的疑慮又襲上心頭。她知道她原先的疑慮被證實,很不高興。她情願犧牲她的母親,而不願犧牲她的朋友。
「那麼,你請坐,」艾米·帕克說。「我去弄點茶。」
「謝謝,」菲希爾太太說。「要多喝好茶。這一點我敢於承認。我自個兒待著的時候——在我這樣的年紀,有時候會發生這種事情的,我總能把那一壺茶都喝光。」
一副不大的裘皮手套掉在她椅子旁邊的地板上。實際上這副手套是紫貂皮的,可是菲希爾太太故意做出一副忘記了的樣子。
塞爾瑪卻不能視而不見。她跑過去揀起來,用刷子刷了幾下。她為朋友的大膽和她自己的缺乏勇氣而激動得發抖。當然了。對於菲希爾太太,這種把戲早已是輕車熟路。而且,她的派頭比富有者還要富有,她是可以擔得起這種「忘記」的。
「我去弄些烤餅來,」艾米·帕克說,她不再瞅自己的房間了,而是望著某一個舞台。舞台上令人銷魂的女演員們一邊說著一齣戲裡的外文台詞,一邊各就各位。
菲希爾太太熠熠閃光。
「烤餅?我們還敢吃嗎?」她問福斯迪克太太。
可是塞爾瑪已經忘了該怎樣回答。在這間屋子裡,她似乎扮演了兩個角色,在擲骰子玩。她手足無措了。
「怎麼?」帕克太太問。「莫非不允許你們吃烤餅嗎?」
「哦,」菲希爾太太說,「這是身材問題,人總是要考慮身材的。」
她的皮膚於巴巴的,有半邊臉不時抽搐幾下,上面有一片顯得很粗糙。不是粘了鋸末,這是不可能的;更像是脂粉和汗毛在某個癢癢的地方粘在了一起。不過菲希爾太太沒有什麼僥倖心理,她甚至在福斯迪克太太的母親面前也總是把沒毛病的那半邊臉衝著人家,而將這個「瑕疵」隱蔽起來。這樣一來,她看起來就宛若一尊易碎的側面像,活像她胸口別的那只鸚鵡——那是一枚非常精巧的舊式金胸針。鸚鵡的尾巴鑲著閃閃發光的琺琅,眼睛則是紅寶石。一條拴在小腿上面的金鏈子連著一根黃金做成的「棲木」。
帕克太太看見這枚胸針,就像許多孩子那樣,走上前,說道:「啊,天哪!這真是枚漂亮的胸針。太可愛了!」
菲希爾太太抬起眼睛。那眼睛依舊清澈明亮。在這種讚美的影響之下,她的皮膚又充滿了活力,嘴唇也變得濕潤潤的。那種魅力又開始起作用了。她對帕克太太微微一笑。
「胸針?是呀,」她說。「不過說起烤餅,我還真喜歡吃呢!哦,吃許多許多你做的烤餅。」
因為她早就懂得調情賣俏,對方的性別並不很重要。
艾米·帕克想,這樣的熱情可能會傳染給別人。
「你知道只是一般的烤餅,」她說,轉動著她那只很不秀氣的戒指。
福斯迪克太太頗為尖刻地笑道;「你會成為我媽媽的終生朋友了。」
這位皮膚像白堊一樣的婦人對自己的優雅不滿起來。她變得肩頭瘦削,兩手修長,一雙腳則無懈可擊。任何人對於她的讚美,在她看來都是當頭一棒。因此,她坐在那兒,用舌頭舔著嘴唇。她的頭髮在帽子下面露出一個個發卷。由於年紀大了,這些發捲好像灑了一層粉末,而那頂帽子又使她顯得很不入時。她的皮膚變成乳白色,不是不健康,而是有點神經質。而所有這一切並沒有惹得她不快。
「去吧,」她急匆匆地說。「烤餅去吧,我來找幾隻杯子。」
「我用不著別人幫忙,」艾米·帕克說。「什麼忙也不用幫。」
她突然生起氣來,儘管連她自己也說不上為了什麼。
「古怪的老東西,」母親走後,福斯迪克太太說。
「相當可愛,」李希爾太太歎了一口氣說。她已經鬆弛下來。
她正在這所屬於別人的房子裡四處張望著。
「還有這所房子。這才是真正的房子。看到人們實實在在地生活,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親愛的,你帶我來這兒,我太感謝你了。」
塞爾瑪·福斯迪克不禁納罕。她可一點兒也不高興。
「這是間極其簡陋的小屋,」她說。
「沒有簡陋這回事,」菲希爾太太說。
「可是我曾一度憎惡這種房子。」
「當然,人們對自己熟悉的東西總是橫加指責,」菲希爾太太說。
她歪著腦袋。她對她的朋友幾乎是正中要害。
「醜陋的傢俱也可能最為有趣,」她微笑著繼續說。「因為有一種真實感。」
「你莫非對什麼都感興趣?」塞爾瑪生氣地問。
「哦,可不是,」菲希爾太太說。?人必須對周圍的事物感興趣,否則就要生出厭煩。」
福斯迪克太太被這位令人讚美的朋友的喋喋不休搞得連氣也喘不過來。她說,儘管母親發佈過不用人幫忙的「命令」,她還是要到廚房去看看餅烤得怎麼樣。她被那個並不存在的自我驅趕到走廊裡。她非常不快活,因為她出賣了自己的母親。
她站在一張桌子旁邊,桌子上面放著一隻帶條紋的和麵粉用的盆。她身上沾滿了麵粉。
艾米·帕克沒有說話。
她和著做烤餅的麵粉。
喘息著。
她獨自待在自家廚房的這一小段時間裡,一直拼湊著這位來訪者留給她的那些閃閃發光的零碎印象。這些由她的言談以及琺琅胸針造成的印象如同細雨飄灑下來。可是她正揉麵團,沒法對此做出反應,只能把那塊揉面用的木板弄得很響。這塊木板的最引人注目之處顯示出歲月慢慢磨光的痕跡。有一次,她打翻了家裡用的篩子。那篩子發出匡啷聲。她把它揀了起來,結果裙邊不知怎麼和裡面套的衣服鉤在了一起。可是有時候,她更願意是某個傍晚,在仁立著一簇簇已經日久年深的山茶花的房子那邊,她的思想相當巧妙地前後流動著:重訪幽暗的洞穴,或者眼下,替丈夫解決些問題——如果他提出來的話。她常常站在那兒,咬著山茶花嫩嫩的花瓣。如果聽見詩的話,她會辨認出來。
「我木明白她幹嘛來這兒,」她對女兒說。她已經看見她走進廚房。
「我對你說過,我們不希望給你帶來任何麻煩,」塞爾瑪悶悶不樂地說。
「話雖如此,」母親說,「有什麼目的,也是合乎人情事理的。你認識這位太太時間長嗎?」
「不短了。就是說,已經認識好幾個月了。這已經相當長了。人們都是來去匆匆。」
「在這兒,我們對人們都認識一輩子,」艾米·帕克說。
塞爾瑪說,「我的生活跟這兒的生活可不一樣。」
艾米·帕克在心裡琢磨著她這位客人。這當兒,她會在那間屋子裡看什麼呢?只是那麼乾坐著。百葉窗放下一半,屋子裡現出一片幽幽的綠色。有的人只剩下自個兒待在什麼地方的時候,總是那麼靜悄俏的。他們閉上眼睛。可是這一位卻會呈現出一種全新的狀態。如果她不是一束耀眼的亮光,不是一聲悅耳的丁當聲,她還會是什麼呢?
老太太把手放在爐灶上摩挲著,忘了女兒還在那兒站著。她現在經常把人忘記,除非是正想著的人或是正看著的圖片裡的人。
「我不明白,」她說,「人們於嘛要戴那麼多的珠寶。自己又看不見。我喜歡放在盒子裡瞧,瞧完了再放起來。那是屬於我自己的珠寶,豪華貴重。可是這麼漂亮的一枚胸針別在胸前……」
「你會因此而被人讚美。菲希爾太太不就因為她的珠光寶氣而被人讚美嗎?」塞爾瑪無可奈何地說。她自己不敢戴首飾,生怕丟了,或者被人偷了。
艾米·帕克生氣了。「呸!」她說。
她為她的羨慕和渴望而生氣。她沒見過什麼世面,不認識枝形吊燈,見了醉鬼就逃開。
可是,另一方面,菲希爾太太卻見過大世面。她坐在那兒,但並不是在等待什麼。在這間屋子裡坐著就足夠了。這屋子就好像為她創造了一條口袋,她早說巴不得鑽進去。她見世面是從對男人的了解開始的。她喜歡過那些像馬一樣健壯的男人,那些散發著煙草和潤發油氣味的長得很結實的男人,直到她開始懷疑那軀體實際上是虛弱的。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和挑挑揀揀,她嫁了一位有錢的布商。他還收藏傢俱、稀奇的小古董,以及畫著蔬菜的畫。他總是充滿了渴望。她雖然後悔,可是已經毫無辦法了,那是他的生活方式。菲希爾太太繼續去瞭解男人。她曾經和一兩個科學家睡過覺,並且愛聽他們講的那套理論。她還認識一位音樂家,經常仔細地跟他談論巴赫。如果與什麼人之間有鴻溝要填平,談話是絕對必要的。而年紀的老邁,那不過是倒數第二條溝壑。菲希爾太太學會了這個道理。現在,她可以站在她那幢房子的陽台上,妙語連珠,跟人們做相當出色的談話。到了夜晚,可以用三寸不爛之舌把她的客人們留在自己的身邊。她雙眉微蹙,用手趕走那些誤入歧途,飛到她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上的飛蛾,或者拂掉榮莉柔嫩的捲鬚。有的男人——外國人——仍然吻她的手。而她常常報之以甜言蜜語。或者去和那些有著拜倫式頭髮的年輕小伙子呆在一起。她最善於處理自己和那些愛好藝術的年輕男子們的極有意思的關係。人們請他們來是為了裝裝門面。當他們在她周圍形成一個小圈子時,她把他們的俏皮話再拿來講給他們聽,那些年輕人笑得幾乎癱倒。這老東西。他們簡直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
不過,這門對她大加讚美的學問和技巧也有讓菲希爾太太受不了的時候。有一次,他們到一家與那種有拱頂的走廊相連的店舖裡買些小糕餅——那兒有一種別人還沒有發現的糕點。她趁她的朋友福斯迪克太太轉身稱讚那糕點的時候,逃離了那個地方。菲希爾太太兩條細弱的腿跑得挺快,在淡黃色的光線照射下,一直跑進那條彷彿是玻璃毛毛蟲似的長廊裡。那樣子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她保護似的。有好一陣子,這兩位朋友一直拿這樁事情開玩笑——菲希爾太太買東西的時候,東遊西逛,居然迷了路。
現在獨自待在這間只剩下一些傢俱的屋子裡,她又想起這個插曲,以及她的兩條腿曾經為之奔忙的一幕幕的往事。我希望我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過去的事情,她心裡想,可是我夠誠實嗎?她坐在那兒,閉著一雙眼睛,皺著眉頭,這使她鼻子以上的部分顯得十分陰鬱。她試圖記起自己少女時代的樣子,可是能夠想起來的只是一條鑲了圓珠的緞子長裙。是鑲了珠子嗎?是的,她總是打扮得很漂亮。她還試圖記起向生活投去的第一瞥。因為總是有最初的一瞥。對於這一瞥,日後的經驗是無法代替的,除了張皇失措。現在就是這種張皇失措模糊了她的視覺。她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儘管在某一個時期,她曾經說出過些天真無邪、漏洞百出的話。這些話甚至已經對此做出了解釋。
烤餅端了進來,還有上面畫著三色紫羅蘭的杯子和一把一邊有個回痕的電鍍茶壺。菲希爾太太連忙睜開眼睛,目光向屋裡掃視,而且身子也開始轉動起來,活像一盞頗為專橫的探照燈,向四周照射著。
「帕克太太,」她目光一閃一間地說,「我坐在你的屋子裡……順便說一句,這屋子可是極好的,我把你仔仔細細地琢磨過了。我已經非常瞭解你了。」
「要那樣,你瞭解的可就比我多了,」帕克太太說。她很高興手裡有這些杯盤碗盞擺弄,於是就擺弄起來。
「告訴你的母親,克裡斯廷,我天生是個性情直率的人,」這位渾身閃耀著光彩的菲希爾太太命令道。
「克裡斯廷?」
艾米·帕克猛地抬起頭。這是什麼意思?她心裡想。
塞爾瑪臉紅了。這自然是她的母親不曾知道的一個秘密。就像小姑娘們隱藏的秘密一樣,這是她們的一種消遣。信呀,夾在書裡的花兒呀,還有自己起的名宇。這個名字其實沒有什麼可羞愧的,只是當它赤裸裸地暴露在那些一直不知內情的人們的面前時,有點不好意思罷了。這個名字她是為那些朋友,或者不過是熟人取的。這些人突然間繼承了某個地位較高的封號,使她對他們覺得害怕。生怕人家會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跟她斷絕來往。因此,作為一種更為親密的保證,她讓她們稱呼自己為「克裡斯廷」、此外,在加諸她身上的所有東西裡,她最討厭的就是「塞爾瑪」這個名宇。這種赤裸裸的自我,是最讓人討厭的。
「是個名字,」瘦削的福斯迪克太太邊咳嗽邊說。「有些朋友這樣稱呼我。」
「哦?」母親疑惑地問,降低了說話的聲音。
可是,塞爾瑪就是塞爾瑪。
可憐的塞爾。老太太坐在那兒,自己都覺得臉紅。這些奇怪的事惹她發笑。奶油從做得很好的烤餅裡流出來,一直順著手指縫流下來。傻姑娘,她心裡想,然後她舔了舔手指,而且很欣賞自己這一做法。
吃烤餅的時候,兩位來訪的客人牙齒露得十分藝術。這當兒,她們開始議論梅珀爾。她嫁了一位什麼勳爵。老太太認她們講的隻言片語中聽出,這位梅珀爾儘管有好幾輛汽車,實際上挺窮。
「因為他對她簡直太壞了,」菲希爾太太說。
「不過,那地方蠻漂亮,」福斯迪克太太小心翼翼地說。
因為不瞭解梅珀爾,她對她進攻的「炮彈」便射得很膽怯,甚至包含著冒險。可是她就愛玩這種覺得擔心的遊戲。
「哦,她那個地方呀!」菲希爾太太說。「上次我們聚會之後,開車去看過他們。可憐的梅珀爾的自尊心一定受到了傷害。她那個地方,嘿!你能想像出是個什麼樣子嗎?儘是些橡木傢俱和樓梯。或許你喜歡橡木。」
福斯迪克太太本來並不討厭橡木,此時卻只能隨聲附和,冷冷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不過現在他們在安泰伯斯,」她說。
實際上,她是從報上看到這個消息的。
「在安泰伯俾——」菲希爾太太拖長聲音說道,「在藍鴿區。哦,是在那兒。可憐的梅珀爾。那些有名的書信中有一封寫到過這地方。那些信讀起來就像一張公共汽車時刻表。很美妙。不管怎麼說,那些可憐的人在那兒。在藍鴿區!」她尖叫著,「這簡直是發瘋了。冬天藍鴿區簡直是天堂。純樸、自然。可是夏天,我們都知道,那兒可是臭氣沖天!」
福斯迪克太太已經縮回來了,明白她永遠不會超過她的朋友,永遠不會知道內情。
在這種可憐巴巴的時候,她開始想她的丈夫。福斯迪剋夫婦為什麼一直沒去歐洲旅遊是一個無法得到令人滿意的回答的問題。反正他們就是沒去。因此,談起這種事情,塞爾瑪·福斯迪克經常陷入窘境,或者落進圈套。她簡直是搖搖晃晃地從那困境中走過來的。
「當然,」她說,「夏天法國南部的氣味確實不好。不過,給我一片涼爽的、乾淨的海灘就夠了。我想,這大概是我的英國血統所致。」
但是.非希爾太太關上了她的話匣子。她太生氣了,不想再說什麼了。此外,她那張嘴也暫時變得虛弱無力了。等再有了說活的力氣,她攏著頭髮——這頭髮開始生出來的時候是紅顏色的,現在因衰老而要掉光的時候更紅了——很小心、很和善地說:「對於可憐的帕克太太,這些話題沒有一點是很有趣的。」
老太太拿不出像樣的理由說明不是這麼回事兒,最後變得坐立不安,面對跟她坐在一起的這兩個乏味的女人,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這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女兒,按照常理可以說是瞭解的——即使事實上並非如此。這第二個女人卻很使帕克太太惱火,就像使人惱火的夢一樣,第二天早晨總不能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現在就是這樣一場五光十色的夢,帶著微笑、故事和突然生出的和善逗弄著你,可是你要察看那其中包含的秘密時,它就不會老老實實在那兒待著了。
帕克太太在她那張熱烘烘的椅子裡挪動了一下身子,說:「我很高興你和塞爾瑪有那麼多共同的東西可以在一起談論——共同的朋友和別的話題。」
「不過,你也很可能認識我們一直談論著的這個人,」菲希爾太太很周到地說。「我們說的是梅珀爾·阿姆斯特朗。他們從前就住在這個區。他們的府礎叫格蘭斯頓伯裡。」
菲希爾太太似乎因為講出這件事情的原委而疲乏。她找她的手套,而且現在很高興能有這塊裘皮供自己摩拳。這間醜陋的屋子不過是她短暫停留的地方。
「我當然認識阿姆斯特朗一家了,」帕克太太懷著一種優越感說。因為她說的這個區和那些往事她最有發言權。「阿姆斯特朗先生是我最瞭解的一個人了。而那幾個姑娘我常見,還跟她們聊天。」
「那真是一所漂亮的房子,」菲希爾太太說,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了。
她打量著自己那兩條瘦骨磷峋的腿,腿上套著的那雙長統襪完全是虛偽的裝飾。
「現在可是一片廢墟了,」艾米·帕克有點蠻橫地說。
她覺得出自己鮮紅的嘴唇在豐滿、仍然富於性感的臉上向後撇著。
「早就沒人管了。你該去看看那地方,」她說,這位婦人現在談及的話題對於她可算是「得心應手」了。「到處是一把一把的葡萄籐,樹根把地板都頂破了。」
她好像正從廢墟裡走過,使房子震顫了一下。
「太慘了,」塞爾瑪說。她站起來,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對自己並不欣賞。除了對能夠限制自己的期望這一點尚且滿意外,她從不自我欣賞。「那麼富麗堂皇的一所房子。菲希爾太太做姑娘的時候常在那兒住。是吧,馬德琳?」
馬德琳從一堆死灰中升起來。
艾米·帕克從牙縫裡急促地吸了一口氣。
「啊——」她說,「這麼說是你,馬德琳!」
菲希爾太太沒有人幫助,就已經站起來了,做了一個她因之而聞名的姿勢,說道;「怎麼?我們以前見過面?」
「沒有,」艾米·帕克說。「確切地說沒有。你騎著一匹馬沿著大路走。一匹黑馬。你穿著一套女式騎裝。我想是墨綠色的。反正是深色的。」
「我確實有套深綠色的騎裝,」菲希爾太太興致勃勃地說。「穿上它顯得非常瀟灑。我騎著馬到處遊逛,也經常應邀到鄉下別墅裡住些日子。可我對你提到的這條路役有特別的印象。一個人不能把一輩子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情都記住,帕克太太。」
「我就能,」艾米·帕克說。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想,我能。」
「這該是一樁多麼可怕的事,」菲希爾太太反駁道。
艾米·帕克站起來的時候,往事的回憶使她的動作變得遲緩起來,也顯示出她的一種思想風貌和高度。
「你還記得那場大火嗎?」她得意洋洋地問道。「那場叢林大火?那幢燒著了的房子?」
這兩個女人似乎被用符咒召喚而來的火的音樂激動起來。
「記得,」菲希爾太太說。
艾米·帕克的情緒本來還會更加熾熱。從青年時代以來,她就不曾這麼激動過了。可是那另外一個女人卻情願事情趕快過去,生怕她被燒成灰燼。
「那大火燃燒的樣子也有讓人振奮的一面。」她說,竭力擺脫往事的回憶,「你知道,我差點兒燒死在那場大火裡。幸虧有人把我救了出來。」
「我想,我剛能記住格蘭斯頓伯裡那場大火。那時候,我還很小,」塞爾瑪·福斯迪克說。
「你應該慈悲一點兒,別把這個事實說出來,」她們被迫走出來的時候,菲希爾太太笑著說。
艾米·帕克沒來得及換鞋,穿著拖鞋跟在她們後面。她想起那個頭髮被火燒焦的醜姑娘。
總之,她怎麼也不能把馬德琳一直留在她腦子裡的那個可愛的形象完全排除掉。可見,已經消耗殆盡的詩意,必須從體內排除出去。如果需要,一定把那形象作為苦澀的東西除掉。
「格蘭斯頓伯裡在那邊的什麼地方?」菲希爾太太站在台階上說。在這個清冷蕭索的花園旁邊,她蜘櫥不前了。「我們能從這兒看見它嗎?」
從後面看她要更老些。
「現在看不見了,」塞爾瑪說,「樹都長得很高了。」
菲希爾太太似乎要踮腳尖,就好像她的肌肉還像先前那樣結實。福斯迪克太太連忙伸出一隻手,扶住她的胳膊肘,她覺得還是不這樣看為好。
塞爾瑪·福斯迪克已經變得相當溫和了。她可以愛那些依賴於她的人,她可以從弱者身上承襲一種力量。
天空下面——那天空像朵丁香,是淡紫色的,雲靄還未退盡——女人們沿著那條破磚頭鋪成的小路慢慢地走著,小路上生出一塊塊黑天鵝絨小墊子似的苔蘚。除了幾隻叫聲清脆的小鳥,花園像這三個女人一樣寂然無聲。一方面是這兩個要離去的女人,她們似乎還沒有充分意識到這一點,不過,如果時間允許,或許會意識到的;另一方面是一個還要留在這兒的人。與別人相伴,她雖然很不自在,可是此刻,甚至連這種不自在也不能放棄了——她就在這樣短的時間裡,養成了這個習慣。
不一會兒,一個老頭從花園那邊走了過來。他在樹枝下面彎著腰,還不時分開灌木叢的枝葉。他穿一條藍顏色的褲子,褲腳皺巴巴的,身上的衣服寬鬆而舒適。他滿臉皺紋,在陽光下現出桔黃色。這位皮膚粗糙的老人跨過潮濕的土地走過來。從他踩過的泥土中,升起一股潮濕的氣味,但並不難聞。
艾米·帕克伸長脖子。她的眉毛閃閃發光。奇怪的是,這眉毛仍然密而黑。
「這是我的丈夫,」她說。
老頭走過來的時候,塞爾瑪吻了吻他。因為她總是盡最大的努力使自己做得像個女兒。菲希爾太太將那只戴手套的手向他伸了過去。他們都站在已經變得微弱的金色的陽光下面。斯坦·帕克似乎並不想看這個陌生的婦人,卻把這一點歸罪於那落日的餘輝。
「你上哪兒去了?」妻子生氣地問,臉上卻掛著一絲微笑。
「在那兒,」他說,朝太陽眨了眨眼睛。
顯然,他的意圖是不想多做解釋。
「我在燒一堆垃圾。」
確實有一縷青煙正冉冉升起,還飄來一股煙味兒,幾條淡淡的火舌在樹枝背後搖曳。
「我的丈夫點火是一把好手,」艾米·帕克說。「我想大多數男人都有這種嗜好。一旦點起來,就站在火堆跟前,瞪著眼瞅那燃燒的火。」
她本來想從中挑點兒毛病,可是想起丈夫的優點,便作罷了。於是他們一起站在這位陌生人面前。他們在一起。她心裡想,這人還像先前一樣,讓我捉摸不透。
「這味兒可真好聞,」菲希爾太太真誠地說。「這是冬天的氣味。這兒的一切都是可愛的,簡直沒有窮盡。」
「你養蜂嗎?」她突然向老頭轉過臉來問道。
那一輪火球似的落日和那小小的跳躍著的火舌在他們身上抹上一層柔和的金色。
「不養,」斯坦·帕克說。「說實話,我甚至從來沒想過這事兒。」
他看了這個女人一眼,因為覺得很奇怪她居然會向他提問。他打量著她那張皺巴巴的臉。那臉上,一雙眼睛仍然很靈活。
「我真希望能養蜂,」菲希爾太太說。「我知道這事兒不大合乎道理,可是我喜歡走出去,打開蜂箱,瞧裡面那些熙熙攘攘的蜜蜂。我知道它們不會加害於我,哪怕它們都飛到我的手腕上。我不怕它們,那簡直是可愛的、黑色的活的金於。可是現在太遲了。」
這說的是些什麼話呀!艾米·帕克問自己。金色的火焰所表現的力量太強烈了,她感到一種折磨。不過沒有理由設想斯坦把這個女人誤認為火光,或者把她的說話聲誤聽成是蜜蜂的嗡嗡聲。
儘管他站在那兒微笑。
「蜜蜂養起來費事,」他說,「會得病,還會死呢!」
「這麼說,你是那些人中的一位了,」菲希爾太太說。
儘管她到底怎樣看他還很難說。
塞爾瑪·福斯迪克把衣領豎了起來。她說:「要是總這麼站在潮濕的空氣裡,我們也都會得病死掉的。」
那是對離她而去的人們說話時的聲音,有一種甜甜的嬌嗅。
說完,她便領著她的朋友走了,生怕她們此次來訪最終是一次成功,而沒有她的份。菲希爾太太坐在汽車裡,朝窗外微笑著。她本來想說點兒什麼,說點兒分手時讓人難以忘懷的話,因為這是她的習慣,可又說不出口來。她那張乾癟的臉在帽子下面一動不動。真奇怪,這些蜜蜂居然帶著如此的激情鑽進她的腦袋。它們肯定是鑽進去了,它們本來也應該做作一番,可惜不會。現在當她驚訝地望著朋友的雙親居住的這座四四方方的木頭房子時,那種對於錯過了的某種可能性的可怕的留戀之情咬著她的心。所有解決辦法都從她心底逃遁而去了。有一次,在她解雇了的那個女僕那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她在一張松木梳妝台上看見一本關於做夢的書。她如饑似渴地、很快地閱了一遍,身上戴的那些珠寶在發黃的紙張上晃蕩。她想從中找出一種含義。後來卻大笑一場,把那本名不副實的小冊子撕了,暗自慶幸沒有讓那些憎恨她或者尊敬她的人看見。
現在,為了找到精確的含義,她望著老兩口的臉,特別注意看老頭那張臉。既因為他是個男人,又因為他那桔黃色的皮膚有一種靜靜的火的光輝。但是他沒有看我,她心裡想。她變換了一下坐的姿勢,把那只戴手套的手擱在汽車的車窗上,就好像再向前挪動一下,她就會俯過身去,翻開他的眼皮。那樣,他們就可以面對面地看著對方了。
可是,她被那輛汽車拉走了,穿過那堆正在熄滅的火冒出的縷縷青煙。那火是他燒垃圾點起來的。她意識到,生命只能觸摸,不能融合。即使在那燃燒著的樓梯之上,他們早然不時緊緊偎依在一起,目光所能觸及的也只限於眼球細微的血管。
艾米·帕克碰了碰她的丈夫。
「天很冷,」她說。「我們回去吧,斯坦。待在這兒對你的腰設好處。還有我的腿。」
她甚至喜歡把他的疼痛和自己聯繫起來。
「我很高興,她們總算走了,」她說,打了個呵欠,活動了一下牙床。「你不高興嗎?不過,你那陣子還沒來。她是個讓人快活的女人,還說了些可笑的事情。」
客人走了之後,她沿著那條小路慢慢走著,身上穿著一件舊羊毛外套,十分舒適,還不時摩挲著她早已熟知的什麼樹的樹皮.直到惱怒地想到她的丈夫還一直沒有說話。
「她做姑娘時來過這兒,」她小心翼翼地說。「她是這麼說的。住在我們這個地方什麼人的家裡,斯坦。」
可是丈夫又犯了他那個老毛病,不答話,也不露聲色。艾米·帕克「血氣」尚存,立刻爆發出來。
「不過她現在老成什麼樣子了,」她笑了起來。「吃烤餅時,奶油抹了一嘴。當然,她很快就擦於淨了,可是已經有人看見了。」
「如果在這個地區,她就只能是住在阿姆斯特朗的家裡了,」斯坦·帕克說。「你注意她的頭髮了嗎?是紅色的。」
「那是自己染紅的,」艾米·帕克因為知道底裡而冷冷地說。「有的女人就這麼幹。」
你的頭腦這樣簡單,或者你真是這樣簡單嗎?她問自己。因為得不到回答,便走進那幢房子。
他跟在她身後。這是他們休養生息的地方。薄暮時分,他對一切都懷著感激,對於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也並不詢問。夕陽火一樣的餘輝只剩下一線鮮紅。他無論如何不能相信,在那幢燃燒著的房子裡,會有震顫著的豎琴和姑娘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