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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文 / 帕特裡克·懷特

    如果說做出決定需要前思後想的話,那麼斯坦·帕克和這位菲賓斯家的姑娘結婚並沒有這樣的經歷,他只知道他一定會這樣做。由於婚禮沒有必要推遲,很快就在尤羅加的小教堂裡舉行了。這座教堂看起來有點兒歪歪扭扭,因為工人們手藝不好,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而且建在一個高低不平的地方。

    克拉利·伯特也來教堂了。他的太太不大情願,女兒們更是嗤之以鼻。他只好解釋說,這小伙子的母親畢竟是他死去的,或者說已經不再存在的堂妹。菲賓斯姨夫來了。他穿著靴子,帶著家裡那一大幫孩子。但姨媽沒來,因為她的第七個孩子還沒有斷奶。只有埃爾貝太太為這次婚禮而激動。這位牧師的妻子參加婚禮總是快快活活,尤其當結婚的姑娘是她的熟人的時候。她送給艾米·菲賓斯一本《聖經》、一件差不多還是嶄新的罩衫(只是腰部稍微燙焦了一點兒)和一個小小的肉豆蔻銀擦板。這玩意兒是她結婚時人家送給她的,她一直不知道拿它於什麼用。

    文米·帕克摩挲著這個肉克蔻銀擦板,也發現它沒什麼用處,可是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愛的玩意兒,還是真心實意地向埃爾貝太太道了謝。

    這天雖然有點兒涼,但天氣很好。艾米·帕克站在那座粗笨的教堂的台階上,提著隨身攜帶的東西,準備爬上丈夫的大車,離開尤羅加。她口袋裡裝著那個肉豆蔻銀擦板,那件熨焦了的罩衫套在外套下面,手裡拿著那本《聖經》和一雙棉線手套。

    「再見,艾米,」菲賓斯姨父喃喃著。

    風吹得他直流眼淚,眼圈紅紅的。

    表弟表妹們跟她揪扯著,難捨難分。

    「再見,姨夫!」艾米靜靜地說。「再見,你們這些小東西!」她一邊順手拍著一個小傢伙的屁股蛋兒,一邊這樣說。

    她相當冷靜。

    這當兒,那位綢布商——他送了幾碼白布——正在囑咐新郎,要好好過日子。年輕人因為拿了這幾碼布,不得不認真聽著,瞇細一雙眼睛點了點頭,那神氣,完全不像平常那副樣子。他的臉似乎從早晨起就變得消瘦了。

    「不管怎麼說,相互尊重……」綢布商的鬍鬚抖動著說,「相互尊重是最要緊的。」

    當綢市商掙扎著要展開智慧的翅膀飛翔起來的時候,年輕人站在那兒,就像一個小男孩似地點著頭。

    最後,孩子們揚了一把大米。埃爾貝太太踮著腳尖招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微笑著,從嘴裡揪出幾根頭髮梢,然後又招手。大車離開那座矮矮的教堂,從黑乎乎的、盤根錯節的樹下駛過,針一樣的樹葉揪扯著帽子。帕剋夫婦——這是他們現在的稱謂——明白一切已經過去,或者說一切已經開始。

    大車走了,碾過小鎮這頭的車轍。快活的馬兒甩著額上的鬃毛。薄薄的雲朵在天空中飛翔。

    「好了,我們上路了,」小伙子說,聲音裡面充滿了一種熱情。「要走好遠呢!你可一定不能介意。」

    「我就是介意,也沒有辦法呀!」姑娘抓著帽子,望著一路的景色,懶洋洋地笑著。

    他們倆與先前已經不同了的身體隨著大車顛簸。因為從在教堂表示願意白頭到老那一剎起,他們就已經變了,而那一剎真讓人痛苦。現在他們雖則各具不同,卻又渾然一體。他們已經可以毫不費力地去看對方的眼睛了。

    當尤羅加從身旁閃過,留在身後的時候,艾米·帕克的眼睛只是眺望著郊外的風光。她剛才做過的事情,不管是事關重大,還是無足輕重,與別人都毫不相干。她不屬於那座小鎮裡面的任何人。她的胖姨媽沒有哭。她壓根兒就沒指望她能哭。她自個兒也從來沒有為某一個人流過眼淚。可是現在,坐在那輛把人顛來倒去的大車上,極力保持身體平衡的時候,她開始感覺到一種悲哀。就好像那轆轆前進的大車和甩在身後的景物,正為得到她的愛而爭鬥著,正在強迫她承認迄今為止她仍然小心翼翼抑制著的柔情。

    大車顛簸著,路揪著她的心。艾米·帕克完全陷人離愁別恨之中,她慢慢地割捨著打懂事以來,一直居住著的這個地方。她看見萬納勃家那頭早已死去的母牛彼蒂的殘骸。這頭短奶頭奶牛是得產乳熱死的。她甚至還記得死牛身上的蛆蟲。啊,現在她確實體會到了這一切。一條溪谷向她飄逸而來。嚴冬剝蝕,野兔咬嚙,溪谷裡絨毛似的小草斑斑駁駁。那一片片東連西綴的土地,就是在她童年時代純真的目光之下,也沒有閃耀過什麼光彩。而那曾經閃光的景色,依然閃光的景色,在大路拐彎兒的地方便將永遠消失——繁花盛開的樹下,矗立著色彩鮮明的房屋。大車上裝滿了農民們擦得錫亮的奶罐。孩子們瞪大眼睛張望,鴨子在水裡嬉戲。早晨,藍色的炊煙裊裊升起,羽毛光滑的喜鵲在枝頭棲息。農民的妻子穿著緊身胸衣,脖子上圍著紅狐狸皮,氣喘吁吁地駕著雙輪單人馬車進城趕集。

    為了最後看一眼這景色,艾米·帕克在風裡抓著帽子,轉過臉。地上揚著一塊鐵皮。那是有一次颳大風從菲賓斯家的房頂上刮下來的。他們總說要把它釘到房上,可是一直也沒有動手。啊,天呀!她再也忍受不住了,哭泣起來。

    他吆喝著馬兒,舉起鞭輕輕地抽打著馬屁股。

    「這麼說,你是不願意離開了,」他說,順著車底板把手伸過去,碰了碰艾米。

    「尤羅加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東西,」她說。「在這兒我挨過耳光,而且總是被催著幹活兒。」

    但她還是擼開了鼻子。她想起她曾經在一座木橋下面吃一塊圓形硬糖。車輪從橋上的木板碾過,燕子從空中掠過。在那個日長人靜的下午,它們那鐮刀似的翅膀裁剪著陽光。她忘不了童年的時光。她的手絹裡慢悠悠地飄出一股薄荷糖令人傷感的氣味。

    他只能靜靜地呆在她的身邊。有一種悲哀是別人所無法分擔的。但他知道她並不後悔。儘管他感覺得到她那為痛苦折磨著的身體正和大車的顛簸相抗爭。這是一種必須經過一番痛苦才能克服的感情。於是,他又心滿意足了。

    這條路可真長,沒多久就變成叢林裡那種似乎永遠走不到頭的沙土路了。車輪吱吱嘎嘎,他們東倒西歪。馬兒噴著有力的鼻息,鼻翼間發出皮革彈響的聲音,粉紅色的鼻孔挑戰似地進發出一種力量。年輕人本想告訴他的妻子,這是到某某地方了,或者告訴她,離某某地方還有多少英里。但他不能,實在是太遙遠了。

    好了,一旦哭過之後如果需要,就可以這樣坐一輩子,她心裡這樣說。

    姑娘坐在那兒,一雙眼睛盯著那條路。她對周圍的一切漠不關心,並不像丈夫有時候所擔心的那樣。因為她對現實生活一無所知,過去的生活又是一貧如洗。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必須這樣忍受著,挺直腰板永無盡頭地在車上坐著之外,她不知道還該做些什麼。生活也許只不過是石頭、烈日和大風所組成的一個歷程。它的色彩像沙土一樣單調。因為舉行婚禮,她穿了那麼多的衣服,又是在一個不熟悉也沒特色的地方,她什麼都可能相信。

    可是有一次,他們經過一棵樹樁,樹樁上釘著一個罐頭盒,盒子裡面放著一塊石頭和一條死蜥蜴。

    還有一次,車輪碾過褐色的泥水,飛濺起來的冰涼的水滴吸吮著她那熱烘烘的皮膚。

    那兒就是佛隆灣,他說。

    她懷著一種鄭重的感情,覺得她將記住丈夫告訴給她的這一切。

    這以後,大車行駛得輕快一些了。風把馬肩腫上的汗珠吹到他們的臉上。周圍是一股濕皮子以及這一帶叢林裡面風從樹木上揪扯下來的樹葉的強烈的氣味。在那鋪展開來的景色之中,一切的一切都被捲到一起:樹枝和樹葉,男人和女人,馬的鬃毛和緞帶般的韁繩。但那首先是風的展現。風收回了它所給予的一切。

    「這地方總是颳風嗎?」她笑著問。

    他的背動了動。這不是那種能夠回答的問題。此外,他認識到也接受了這漫漫長路無限的威力。

    但她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也許永遠也不會認識到。她已經開始恨這風,恨這遙遠的距離,恨這漫漫的長路。因為這一切將使她本人的重要性趨於減小。

    恰在這時,風糾纏住一根彎曲的樹枝,把它刮斷,扔向空間。那是一根黑黝黝的、曲裡拐彎的於樹枝。樹皮劃了一下姑娘的面頰,把馬也嚇了一跳。最後有氣無力地跌落在他們走過的道路上。

    「啊——」姑娘熱辣辣地叫了一聲,手摸著臉上的傷口,受的驚嚇比受的傷還厲害。小伙子則繃緊渾身肌肉,使勁兒勒著馬韁。

    等他們都心平氣靜下來,小伙子望著妻子面頰上的傷痕。這是那個瘦小的姑娘的面頰。對於他,這張面孔在那個舞會之夜就開始變得熟悉起來了。這姑娘已經和他舉行了婚禮,他為此感到欣慰。

    噢,天哪!她不無感激地喘息著,感覺到他的身體是那樣結實。

    連他們的皮膚都充滿了感激之情,而且有一種還不甚習慣的溫存。

    他們還沒怎麼親吻過。

    他望著她臉上的顴骨和心甘情願地向他裸露著的頸上的鎖骨。

    她望著他的嘴。那相當豐滿的、被風吹粗糙了的雙後半張著,潔白的牙齒上粘著她面頰上那個小傷口的血。

    兩個人的心感覺到結合在一起來了。他們相互凝視著,分享著這第一個幸福的時刻。然後,靜悄悄地重新坐好,趕著馬車繼續前進。

    在這頭一天裡,再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攪動他們平靜的心緒,中斷那逶迤連綿的道路,已及無邊無際的灌木叢。直到傍晚,他們的面色開始變得灰暗起來的時候,才來到小伙子開墾的那塊林中空地。那是他居住的地方。

    現在,他那近乎寒酸的家當完全展現在面前了。狗的吠叫聲在清冷與寂靜中迴響。那聲音聽起來既有些放肆又有些絕望。

    「就是這地方,」小伙子說。就好像必須趕快不動聲色地把這樁事應付過去。

    「哦,」她微笑著,感情又有所收斂。「這就是你蓋的房子?」

    啊,天哪!比起菲賓斯家的小棚屋可強不了多少。她心裡說。周圍死一般地寂靜。

    「是啊,」他嘟噥著從車上跳了下來。「就像你看到的,這兒並不是紫羅蘭。」

    她當然看得出來。不過她知道,她必須也說點兒什麼。

    「有一次我見過一所房子,」她用一種平靜的、充滿了靈感的夢幻似的聲音說。「旁邊長著一株白玫瑰。我經常說如果我有一所房子,一定也栽它一株白玫瑰。那位太太說,那是一種煙草香玫瑰。」

    「那好呀,」他抬起頭,笑著對她說。「現在你有房子了。」

    「是的,」說著她也下了車。

    說了這些話似乎還不夠勁兒,於是她碰了碰他的手。那條狗走過來嗅她裙子的花邊。她不無疑慮地低下頭瞧。狗的肋間在顫動。

    「它叫什麼名字?」她問道。

    他說這條狗沒有名字。

    「可是它應該有個名兒,」她說。

    一種信念激勵著她瘦骨崎峋的身體。她馬上開始從大車上往下搬東西,並且在房子裡安頓起他們的行李什物,就好像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小心翼翼地這兒走走那兒走走,給人的印象就好像她對房子裡原來擺著的那些東西並不想多加過問。而且事實上,她在丈夫的房子裡幾乎一直小心謹慎,目不斜視,以至於有許多東西她壓根兒就沒有瞧見。

    她知道,反正那些東西都在那兒,以後會慢慢看到的。

    「水來了,」他邊說邊走進來,把一桶水放到門廊裡面。

    她在這所正在變成她的房子裡面走來走去。她聽見他掄斧頭砍木柴的聲音。她把身子探出窗口,拿定主意,在這個窗戶外面種白玫瑰。那一溜漫坡還殘留著樹木砍倒以後留下來的犬牙交錯的樹樁,顯得亂七八糟。

    「麵粉在哪兒?」她喊道,「我還沒找著鹽呢!」

    「我馬上就來,」他一邊說一邊撿著劈好的木柴。

    時已黃昏,霞光隱去,天空變得像散亂的木片一樣蒼白。那一片林中空地更顯得空曠。這兩個人,以及他們重要的活動暴露無遺。關於這種重要性是毫無疑義的。因為一個人已經變成了兩個人。原先的一個人已經因此而得到了充實。他們的人生之路交叉、分開、相遇,又最終匯合到了一起。隔著一條條深淵,他們相互交談。他們人生目的的奧秘已經為這兒寂靜的奧秘找到了解答。

    吃過她草草烤好的便麵包和剩下的一些已經變餿了的鹹牛肉之後,隔著那張灑滿麵包屑的桌子,她微笑著說:「我會喜歡這兒的。」

    他望著她。在他充滿自信的內心深處,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她或許會不喜歡這個地方。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那些必須做到的事情也許會辦不成。他們將要種植的玫瑰似乎已經在那所陋屋的窗戶外面扎根,盛開著的花朵落在地板上,屋於裡飄蕩著一股揉碎了的、煙草的味道。

    還是個小男孩兒的時候,他那張臉就已經是一張信心十足的臉了。有人說這張臉冷酷無情。即使他的心靈並非完全封閉,至少也難於開啟。他有聰穎和充滿詩情的氣質,但埋藏得很深。這種氣質的大部分永遠都不會被人們挖掘出來。他有時候在睡夢中不安地輾轉反側。夢境煩擾著他那張臉。但他從來不描述夢中所見。

    因此,他沒有對她講什麼溫柔的情話。不管怎麼說,這不是他的方式。隔著他們那頓寒酸晚餐的殘湯剩飯,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手上堅硬的骨頭才是他的精神之所在。它們可以更好地表現禁錮在他心靈深處的詩情。除此而外,那詩情無法進發出來。他的手熟知石頭和鋼鐵,熟悉樹木哪怕是最輕微的震顫。但是現在,它學習肌膚的語言時,卻微微顫抖了。

    那一夜變成了一首月光的詩。月亮遠遠不到滿月的時候。它似乎有點粗糙,宛若從紙上剪下來的一個彎彎曲曲的月亮,把這座簡陋的小屋照耀成一個永恆之所在。在那似乎是紙剪的月亮之下,它的形狀堅不可摧。月亮本身也泰然自若。

    於是那位瘦小的姑娘從月亮的榜樣之中汲取了力量。她脫了衣服,把鞋子放到一起,把一直拿著沒戴的手套揉成一個球。傢俱在月光下顯得很大。它們被人們磨舊了,也熟悉了人們的習慣。因此,她只有一剎那的恐懼。然後便輕而易舉地將那恐懼拋到九霄雲外了。

    月光照耀之下,人的肉體是英勇的。

    男人摟著女人,教給她不要害怕。女人的嘴唇貼著男人的眼瞼,從那充滿慰藉的深淵向他訴說。男人把他有時令人畏懼的力量和以自我為中心的精神傾瀉在女人身上。女人吞噬著男人無法自衛的甜果。她能夠感覺到疑慮在他的雙股顫動,如同她已經體驗過他的愛情和力量。她無法全部表現出她能夠給予的情愛。終於,夠了,完美得如同睡眠或死滅。

    後來,當夜晚漸漸變涼,那一彎紙剪的新月流入林木之中,變成一團碎紙。女人鑽到毯子下面,挨靠著那熟睡的男人的身體。他是她的丈夫。她伸出手緊握著腦袋上面床架子的鐵欄杆,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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