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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恐懼情緒在增長 文 / 托馬斯·曼

    恐懼情緒在增長。關於兩個祖父和黃昏的舟游。

    天氣壞透了。就天氣方面說,漢斯·卡斯托爾普在這塊地方作短時間的逗留,運氣並不佳。雖沒有下雪,但淫雨霏霏,連日不斷,叫人討厭透啦。山谷裡瀰漫著濃重的霧氣,而令人驚異不止的雷雨(天氣這麼冷,在餐廳裡甚至開起暖氣來)卻發作起來,雷聲滾滾而過,發出了隆隆的迴響。

    「真遺憾,」約阿希姆說。「我本來想,咱們一起到沙特察爾普吃早飯,不然幹些別的,但看來不成了。但願下星期天氣好些。」可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回答說:

    「別管它。我現在並不急於走動。第一次外出時,我並不特別走運。我倒認為還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不翻什麼新花樣最好。對多年老病人,換換花樣是有意思的。我只不過住上三星期,又何必搞什麼新鮮的玩意兒呢。」

    他感到此時此地生活很充實。要是他懷有希望的話,那麼他的希望(正如他的失望一樣)也許在這兒開花結果,而不是在什麼沙特察爾普。折磨他的並不是空虛無聊,恰恰相反,他開始害怕的是住院的日子看來很快即將結束。第二個星期過去了,他的日子快要過去三分之二,第三星期一到,他就得考慮整理行裝。漢斯·卡斯托爾普對時間的新鮮感,早已成為陳跡。光陰飛逝,是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儘管每一天總給他帶來新的期望,使他默默中豐富了生活經歷……是啊,時間真是一種難以捉摸的東西,要說明它的本質可真不易!

    我們是否有必要詳細描述漢斯·卡斯托爾普在那些日子裡默默經受著的又沉重、又輕快的生活經歷呢?其實,我們大家都知道的,這就是人們通常感受到的那種空虛無聊。即使在頭腦清醒而充滿希望的場合——在這種場合下,他禁不住唱起「只要你一開口,我就昏了頭」這類庸俗的小調來——也不會有其他不同的感受。

    肖夏太太不可能不注意到,她和某張餐桌之間已有了某種默契。漢斯·卡斯托爾普巴不得她意識到這一點,而且程度越深越好。我們說「巴不得」,是因為他一清二楚地知道,他這種情況是不容於理智的。不過要是任何人處在漢斯那樣的地位——或者漢斯即將身歷其境的地位——他也一定希望對方瞭解他的心緒,哪怕實際上並無意義。人往往是這樣的。

    因此,當肖夏太太用膳時有兩次或三次偶然地或由於磁性吸力回過頭來向那邊桌子張望,而且每次都和漢斯·卡斯托爾普的目光相接,她又第四次向他有意識地瞟上一眼,這回正好遇上他的目光。第五次她送秋波時落了個空,漢斯正好沒有注意到。然而他頓時覺察到她在瞧他,於是用深情的目光瞅著她,對方就微笑著掉過頭去。看到了這一微笑,他既猜疑不定,又欣喜若狂。要是她把他看作孩子一般,那就錯了,他需要把自己裝扮得有教養些,這點是重要的。第六次,當他預感到而且意識到她的眼睛快瞟過來時,他假裝不勝厭惡地在端詳一個臉上長粉刺的女人,這個女人正好走到他的桌旁,跟她的姨婆聊天,他就這樣厚著臉皮支持了兩三分鐘,直到確信那對吉爾吉斯人式的眼睛不再朝他看,他才停止玩這個把戲。這場戲演得可妙哩,肖夏太太不但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也應當看得透透徹徹,好讓她細細想一想漢斯·卡斯托爾普是多麼精明而富於自制力……

    接著發生下面一段插曲。在用膳的一次空檔時間內,肖夏太太漫不經心地把頭轉來轉去,仔細打量著餐廳。漢斯·卡斯托爾普留意到這點,於是他們的目光就搭上了。他們就這樣互相瞅著:那位女病人的眼神遊移不定,有些嘲弄的意味;漢斯·卡斯托爾普則一個勁兒地盯著(他睜著眼睛時甚至咬緊牙關)。

    這時肖夏太太的餐巾滑下來,而且快從她的衣兜落到地上。她神經質地、戰戰兢兢地趕緊去抓,而漢斯的兩手兩腳也躍躍欲動,從椅子上半仰起身子,想沒命地跳過八米的距離和中間攔著的一張餐桌去救助她,彷彿餐巾掉在地上就會大禍臨頭似的……當餐巾快要落到灰泥的地面上時,她恰好一把抓住了它。她在地面上俯著身子,緊緊握住餐巾的一角,臉色陰沉沉的,對剛才所受的那場小小虛驚顯然十分動氣,而且在她看來,他應當對此負責。可是她還是回頭瞟了他一眼,看到他想跳過來的那種架勢和高高揚起的眉毛,於是又微笑著掉過頭去。

    這件事使漢斯·卡斯托爾普得意非凡,心花怒放。不過反作用也是有的,因為整整兩天,也就是在十頓的用膳時間內,肖夏太太在餐廳裡壓根兒不東張西望,甚至在進門時也不像往日的習慣那樣,在大夥兒跟前「拋頭露面」。這真叫漢斯難受。可是這種不理不睬的樣兒無疑全是裝給他看的,因而他們之間顯然還保持某種關係,哪怕其中有消極因素。這也夠稱心了。

    約阿希姆曾經說過,除了同桌的餐友外,要在這兒結識其他的人是頗不容易的。他現在認清這話確實一點也不假。在晚飯後短短一小時裡,人們經常三五成群,形成一個小團體,但時間常常短到二十分鐘,肖夏太太也毫不例外地和她圈子裡的人們坐在一起——例如胸膛凹進的那位先生,頭髮像羊毛般的、幽默的小姑娘,沉默寡言的布盧門科爾以及肩膀下垂的小伙子,他們都坐在小客廳的後堂。這間小客廳看來是專留給「上等俄國人」用的。約阿希姆經常迫不及待地想早些離開,照他自己說,為的是晚上的臥療時間不致縮短;不過也許還有其他生活規律上的原因,這點他雖沒有說出,但漢斯·卡斯托爾普卻猜得出,也表示尊重。我們曾經責備漢斯「隨心所欲」,但不管他的意願如何,他跟肖夏太太的結交卻不是他孜孜以求的目標。他原則上對環境總是逆來順受。他和那位俄國女人之間的曖昧關係和眉目傳情,可不是社交性質的,它們不負什麼責任,也沒有什麼責任可言。也許正是本著這樣的原則,他很不喜歡社交活動。他頭腦裡想著「克拉芙吉亞」,心頭就不禁怦怦亂跳,但這點遠不足以動搖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孫子的那份自信心,那就是他深信和這個外國女人之間,除了實際上保持所謂那種神秘的關係外,再不想跟她有什麼瓜葛。這個女人不和丈夫生活在一起,不戴結婚戒指,在各個療養所裡消磨日子,缺乏教養,關起門來砰砰作響,把麵包揉成小球狀,而且還要咬指甲呢。他深知同這個女人之間隔著一條很深的鴻溝,而且對她的任何指摘(她的種種缺點他都承認),他都無法衛護。顯而易見,漢斯·卡斯托爾普並不是個生性傲慢的人,但某種世俗的、傳統性的驕傲卻在他額際和朦朧的眼神裡顯示出來,在他身上產生一種優越感,就憑這種優越感,他審察肖夏太太的為人;這種感覺他不願擺脫,也擺脫不了。奇怪的是,當某天聽到肖夏太太講起德語來時,他也許第一次才意識到自己這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是多麼強烈。當時他吃好飯在餐廳裡站著,雙手插在毛線衫袋裡。漢斯走過時注意到,她正同也許是在休息室裡相識的另一個女病人聊天,娓娓動聽地講著德語。這是漢斯·卡斯托爾普祖國的語言,他驟然湧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但同時也有一種感受,那就是把這種自豪感扔掉,讓自己沉浸在無比的喜悅中。聽到她吞吞吐吐、斷斷續續地說起動人的德語來,他心裡樂滋滋的。

    總之,漢斯·卡斯托爾普把他和山上這位疏懶的女病人之間那種默默無言的關係,看作是假期中的某種風流韻事。在理智(也就是他本人的良知)的審判席上,提出這樣的情感要求是不許可的,這主要是因為肖夏太太是個病人,軟弱無力,發著燒,身體內部也在潰爛,而這和她可疑的生活方式也有密切關係,同時也進一步促使漢斯·卡斯托爾普對她抱一種審慎的、若即若離的態度……不,就他內心而言,他並不想真正跟她結識,至於別的,不管結果是禍是福,他都不在乎,反正他再一個半星期就要到通德爾·維爾姆斯公司去實習了。

    不過目前,他跟女病人之間的微妙關係已促使他的情緒波動起來,時而緊張焦灼,時而灰心失望。他把這看作是假期生活的真正意義和內容,想痛痛快快地體驗它一下,並讓自己的心緒隨著這種情感的發展而上下起伏。這些情況,都有助於他們情感的發展,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都刻板而有規律,彼此都在有限的空間裡活動。即使肖夏太太住在另一樓——她住的是二樓;據女教師對漢斯·卡斯托爾普說,肖夏太太是在公共休息室裡仰臥治療的,也就是米克洛西希上尉新近熄過燈的那間屋頂休息室——但他們每天要吃五餐飯,彼此幾乎形影不離。他們早晚相見不但有其可能性,而且有其必然性。就這樣,漢斯·卡斯托爾普一天天無憂無慮、逍遙自在地打發日子,頗有躊躇滿志之感,哪怕他在這有限的天地裡活動,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

    可是他還想加一把勁,千方百計挖空心思使自己走得更遠些。肖夏太太平素入席時總是姍姍來遲,因此他去餐廳也故意遲些,以便路上能遇見她。他梳洗時故意拖拖拉拉,當約阿希姆進來找他時,他還沒有完畢,於是叫表哥先走一步,說自己接著就來。憑著對事態的某種直覺,他等待某個適當的時機,急匆匆地跑到二樓。他下去時,不走從自己門口一直通往下面的樓梯,而是一直走到走廊盡頭,準備在那邊下樓;靠近這兒有一扇他早已牢記在心的房門,那就是第七號病室的房門。沿走廊在這條路上走,從樓梯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每走一步都會出現一個機會,那就是他所熟悉的那扇門會隨時打開——事實往往如此。肖夏太太砰一聲關上了門,悄悄地溜了出來,悄悄地順樓梯走下去……有時她在他前面,用手托住髮髻;有時漢斯·卡斯托爾普走在前頭,隱約感到她在凝神瞅著自己的背部,於是渾身一陣戰慄,好像有螞蟻沿他的背脊往下爬動。不過他存心裝腔作勢,似乎根本不理會她在身邊,自己單獨生活著,跟她毫不相干。他兩手插在衣袋裡,有時不必要地聳聳肩膀,用力咳嗽幾聲,或者用拳頭捶捶胸口——這一切無非表明自己對她是絲毫不放在心上的。

    有兩次他表演得更加狡黠。他在餐桌坐下後,兩手東摸西摸,驚異而著惱地說:「哎喲,我把手帕給忘了!現在得再上樓去拿。」說著他就回病室,以便和「克拉芙吉亞」相遇,因為這種邂逅與她走在他身前或身後相比,顯得別有風味,同時更使他心蕩神漾,富於刺激性。他第一次玩這個把戲時,她在相當遠的地方先用眼睛毫無顧慮、毫不害臊地從頭到腳打量他,走近時又若無其事地掉過臉去,然後再往前走。因此,這次會見的結果沒有多大價值。第二次她在不遠的地方瞅他,直愣愣地、一個勁兒地凝神瞅著他,臉色甚至有些陰沉沉的,當彼此從身邊擦過時,她還是回頭看他,這一下簡直使可憐的漢斯·卡斯托爾普有冷入骨髓之感。不過我們用不著替他難過,因為他對此是求之不得的,而且完全是自作自受。但這次會見深深打動了他的心,事後尤其如此。因為只有當一切都過去時,他才認清剛才發生些什麼。

    肖夏太太的臉,他從來沒有像此刻看得這麼清楚分明,纖細無遺。盤在她頭上的辮子是金黃色的,稍稍帶有金屬般的淡紅色光澤;辮子打成一個髮髻,從髮髻上他甚至可以分辨出一根根短髮來。當時他和她的臉相隔只有一隻手掌的距離,而她姣美的形象則是他好久以來所熟悉的。對他來說,這個形象蓋世無雙:這是一個有異國情調的、富有特徵性的形象(因為在我們看來,只有外國人才有特徵),帶有北國風味和濃厚的神秘色彩。就她那不易捉摸的特徵和輪廓來說,往往會引起人們的遐想。關鍵性的一點,也許是她高高突起的顴骨十分引人注目,顴骨幾乎使眼睛受到壓迫,那對眼睛異常不鮮明,距離也隔得異常遠,在顴骨的壓力下,它們甚至有些傾斜。由於同樣的原因,她的腮幫兒稍稍凹進去,這樣一來,又間接地使她略略噘起的嘴唇顯得十分豐滿。特別打動他的是她的那雙眼睛,那是一對細長的(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心目中是這樣的)、充滿魅力的吉爾吉斯人的眼睛,顏色像遠處的山巒那樣,呈灰藍色或藍灰色,有時只要斜睨一眼——而不是存心看人——就一下子像罩上一層暮色那樣,變得灰暗朦朧,令人銷魂。這就是克拉芙吉亞的眼睛,它們看起漢斯來是那麼咄咄逼人,而靠近身邊時目光又是那麼陰森,無論就眼睛的位置、光澤和表情來看,和普裡比斯拉夫·希佩的是多麼酷肖!用「酷肖」這個詞兒,其實一點也不確切,他們的眼睛簡直一模一樣。還有她上半部分臉兒的闊狹,扁塌塌的鼻子,甚至白裡透紅的皮膚,腮幫兒健康的色澤(在肖夏太太的身上,這種健康不過是一種假象,山上的病人都是這樣;這無非是室外空氣療法的表面成績而已),總之,一切的一切都和普裡比斯拉夫一般無二。以前,漢斯同他在校園裡擦身而過時,普裡比斯拉夫就是用這樣的目光瞧他的。

    這真叫他心驚膽戰。漢斯·卡斯托爾普對這樣的相逢喜不自勝,但同時內心也滋長著恐懼和某種惶惶不安的情緒,這是他和她近在咫尺不可避免地面對面在一塊兒時引起的。他早已遺忘了的普裡比斯拉夫,現在在山上卻在肖夏太太的身上重現,而且用吉爾吉斯人的眼睛瞅他——這似乎是不可避免地或無法逃避地命中注定的,而這種無法逃避的命運叫人又喜又憂。這使人充滿了希望,但同時又不寒而慄,甚至感到毛骨悚然。年青的漢斯·卡斯托爾普感到需要有人幫助他一下,內心迷迷糊糊地亂作一團,可以認為,此刻他急於需人幫助、出主意或給予支持。

    他前前後後想起了許多人,不知誰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想起了約阿希姆——這個始終站在他一邊的善良、正直的約阿希姆。這幾月來,他的眼神露出憂鬱的光芒,過去他從來不聳肩膀,現在卻時時不屑地作出這副姿態。目前,約阿希姆袋裡常帶著那只「藍瓶子」,斯特爾夫人總愛稱這種痰瓶為「藍色的亨利希」。一看到那張繃緊的臉,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心就冷了半截……就是這個耿直的約阿希姆,曾苦苦要求顧問大夫貝倫斯讓他出院,到平地或平原上——這是山上病人對外面健康的大千世界的稱呼,語氣中顯然帶有稍稍輕蔑的成分——去幹他那久已渴望的事業。為了迅速達到他的目的和節約時間(這兒山上人對時間浪費得那麼厲害),他一心一意地療養,目的當然是希望能早日康復,但漢斯·卡斯托爾普好幾次覺察到,約阿希姆有時也只是「為療養而療養」;療養和別的事情一樣,到頭來也是一項義務,責任終究是責任,應當履行不誤才是。

    晚上,當約阿希姆和大夥兒在會客室裡待上一刻鐘後,總迫不及待地下樓去躺著休養,這倒很好,因為他這種恪守紀律的軍事作風對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市民意識倒有幾分幫助,否則他也許會無所事事地跟大夥兒在俄國人聚談的小客廳裡混得更久。不過約阿希姆急於想使晚上的聚會很快收場,還有另一個他說不出口的理由,這點漢斯·卡斯托爾普心裡十分明白。自從他看到約阿希姆長著雀斑的臉有時變得蒼白起來和鼓起嘴巴滿腔不高興的樣兒,他對這事看得一清二楚了。因為瑪魯莎多半也在那邊——瑪魯莎在漂亮的手指上戴著小小的紅寶石戒指,始終綻開嘴笑嘻嘻,手帕發出橙子的香氣,乳峰聳得高高的,可內部被病菌蛀蝕了。漢斯·卡斯托爾普知道正是她的存在促使他離去,因為這對他有一種特別強烈的吸引力。難道約阿希姆也「陷在裡面,不能自拔」,甚至比他自己陷得更深,因為約阿希姆每天有五次之多能和瑪魯莎坐在同一張餐桌上,聞到她手帕上的橙子香味兒!不管怎樣,約阿希姆本人有太多的問題要考慮,對於漢斯·卡斯托爾普的思想問題,他怕幫不了多少忙。他每天晚上離開大夥兒溜走固然很體面,但漢斯·卡斯托爾普對此深感不安,他現在甚至覺得約阿希姆循規蹈矩地履行臥休療法雖然是一個好榜樣,自己靠他的指引才獲得這方面的經驗,但這種做法也有值得懷疑之處。

    漢斯·卡斯托爾普上山來還不到兩星期,但他覺得時間還要長些。約阿希姆嚴格遵守山上千篇一律的生活日程,在漢斯看來,這種生活對約阿希姆已習以為常,具有神聖不可侵犯的特色。因此,從這兒療養院的角度看,他認為山下的生活幾乎有些古怪和反常。在寒冷的天氣裡做靜臥療法時,他已能熟練地把兩條毯子均勻地裹在身上,活像一具木乃伊。他按部就班幹起這一行來,敏捷靈巧的程度和約阿希姆相差無幾,但一想到山下對這種玩藝兒和做法都一竅不通,不由啞然失笑。不錯,這是令人驚異的;但漢斯·卡斯托爾普同時也很奇怪,他怎麼對此會感到驚異,於是他內心又萌起了找人商量和支持的念頭。

    他不由想起顧問大夫貝倫斯,想起他「免費」提出的忠告,叫他如何像別的病人那樣生活,甚至量體溫。他還想到塞塔姆布裡尼,想到這個人聽了上述勸告後怎麼仰天長笑,而且引用《魔笛》中的一些詞句。是的,他斟酌著他們兩個人,看對他有沒有幫助。顧問大夫貝倫斯已是一個白髮蒼蒼的人了,他可以做漢斯·卡斯托爾普的父親,何況他又是療養院的主管,也就是最高權威。正因為他是父親般的權威,年青的漢斯·卡斯托爾普打心眼兒裡感到需要他,但內心未免忐忑不安,即使他打算向顧問大夫求助,他對他可並沒有懷著稚氣的信念。顧問大夫在這兒埋葬了他的妻子,當時他痛不欲生,後來就在這裡定居下來,因為妻子的墳塋把他羈絆住了。此外又因為他自己也染上了病。現在一切已過去了嗎?他有否恢復健康,能不能一心一意地治療病人,讓他們病癒後迅速回到山下工作?他的臉色經常發青,看來真的在發燒。也許這是一種錯覺,他臉上這種顏色不過是野外空氣在作怪。漢斯·卡斯托爾普自己的臉上每天也在「發乾燒」,不用體溫表就能斷定自己實際上並沒有寒熱。當然,在人們聽顧問大夫說話時,有時就又覺得他在發燒。他說話方式有些不對頭,聽起來固然坦率親切,但總有些不自然,有些過度興奮。當人們一想到他青灰色的臉頰和淚汪汪的眼睛時,尤其會有這樣的想法。從這雙眼睛的神態看,似乎他一直在痛哭,在痛哭自己的妻子。漢斯·卡斯托爾普還記得塞塔姆布裡尼對顧問大夫下的評語,說他「情緒抑鬱」,「德行欠佳」,還說他「精神有些錯亂」。塞塔姆布裡尼這樣說,也許不懷好意,不負責任,但他總覺得向顧問大夫求援沒有太強的信心。

    但這裡自然還有塞塔姆布裡尼本人。他是一個對一切都看不順眼的人,愛吹牛,而且如他自己所說,一個「人文主義者」。在漢斯的印象中,他口若懸河,把疾病和愚蠢混為一談,而且把它們稱作是人類感情中的矛盾和困境。他情況怎樣?在他身上打主意有好處嗎?漢斯·卡斯托爾普還清楚記得,他住在山上時有幾夜做了幾個形象異常鮮明的夢,對意大利人漂亮的、捲曲的小鬍子下尖酸刻薄的微笑很有反感,同時他怎樣罵他是手搖風琴樂師,企圖把他趕走,因為他在這裡搗鬼。不過這只是做夢,而漢斯·卡斯托爾普醒來後就判若兩人,不像夢裡那樣放蕩不羈。醒來時,情況可能有些不同,也許從心底裡體味一下塞塔姆布裡尼創新式的為人之道也有好處——意大利人執拗而愛挑剔,儘管挑剔時有些感傷,而且喋喋不休。他稱自己是一個道學家,顯然他想對別人施加影響。漢斯·卡斯托爾普這個小伙子衷心希望接受別人的影響。當然受影響的程度不會太嚴重,以致在塞塔姆布裡尼的慫恿下竟想整理行裝提前離院。最近意大利人不是一本正經向他提出這個建議嗎。

    「試一下也好原文系拉丁文。,」他微笑地想。儘管他懂得這麼多拉丁文,他還稱不上自己是一個人文主義者。結果他把希望寄托在塞塔姆布裡尼身上,心甘情願地聽他的教誨,留神諦聽他發揮的種種見解。他們常常晤面,有時按規定到巉巖峭壁的長椅邊散步,偶爾也到山下的「高地」蹓躂,其他機會也多的是。例如用膳完畢後,塞塔姆布裡尼常常第一個站起身來,他穿的是方格條紋褲,嘴裡銜著一支牙籤,大模大樣地穿過擺著七張桌子的餐廳,不顧禮儀與習俗站在表兄弟的那張餐桌旁「旁聽」。他兩腳擱在一起,神態悠閒,牙籤夾在牙齒縫裡,指手劃腳地聊起天來。有時他也挪過去一把椅子,坐在漢斯·卡斯托爾普與女教師之間、或漢斯·卡斯托爾普與魯賓森小姐間的一個角落裡,看他們桌上幾個人吃最後一道菜,看來他自己已不打算吃了。

    「請允許我加入你們這個高雅的團體吧,」他一面說,一面緊握著這對表兄弟的手,對桌上其他人也欠身致意。「那邊這位啤酒商,真叫人夠受……更不必說啤酒商老婆那失魂落魄的眼神了!可這位馬格努斯先生,剛才他對老百姓的心理發表了長篇大論的演說。你們想聽一聽嗎?『咱們可愛的德國是一個大兵營,這點是千真萬確的,不過內底裡卻有許多精明強悍之處。我情願像咱們的人兒那樣貨真價實,而不像其他人那樣禮貌十足。要是我徹頭徹尾地受騙上當,禮貌十足對我又有什麼好處?』他說的儘是這類話。我再也耐不住了。坐在我對面的又是一個可憐蟲,她腮幫兒紅得像墓地裡的玫瑰花一般,唔,一個西本博爾根地方的老處女,她老是滔滔不絕談她的什麼『小叔子』,而這號人誰都不瞭解,也不想瞭解;一句話,我再也受不了,於是拔腳就跑。」

    「您抓起旗子,溜之大吉,」斯特爾夫人說,「這個我想像得到。」

    「一點兒也不假!」塞塔姆布裡尼嚷道。「旗子!我明白,這個詞兒用得多漂亮——不消說,我終於找到了理想的人兒!我懂得什麼叫做溜之大吉……誰能創造出這樣漂亮的詞兒來!——唔,我可以問一下您的健康狀況進展如何嗎,斯特爾夫人?」看到斯特爾夫人裝模作樣的怪態,真叫人作嘔。「老天爺,」她說,「身體總是老樣子,您先生想必知道。進兩步,退三步——您在這兒坐上五個月,老頭兒又來了,說還要再待半年。唉,真像坦塔羅斯根據希臘神話,坦塔羅斯(Tantalus)是主神宙斯之子,因洩露天機被罰永世站在上面種有果樹的水中,水一直沒到下巴處,口渴想喝水時,水即減退,腹饑想吃果子,果樹的樹枝卻升高了。後受罰被押至大理石的山上。

    那樣在吃苦。人們總是拖三拖四的,想一想吧,到山上來了……」

    「哦,您真出了個好主意!您終於賜給坦塔羅斯一個機會,讓他可以換換環境!您倒把他請了上來,讓他滾轉出名的大理石,調劑一下精神!這個,我稱之為大慈大悲。可是,太太,對於您口裡傳出來的一些秘聞,究竟是怎麼回事啊!還講起什麼幽靈、鬼怪的故事……到現在為止,我還不敢置信,可是有關您的事兒,我卻稀里糊塗……」

    「看來,您先生想跟我尋開心。」

    「絲毫沒有這個意思!我連想都沒有想過呢。對於生活中的某些陰暗面,請先讓我安下心來,以後再談談什麼開心的事兒。昨夜九點鐘到十點鐘光景,我在花園裡稍稍走動一下。我抬頭往陽台張望,只見您房裡電燈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這樣看來,當時您做靜臥療法——既是盡義務,又是遵照醫囑辦事,合情合理。『咱們漂亮的女病人躺在那兒,』我暗自說,『她一絲不苟地恪守醫囑,以便盡快回家,早日投入斯特爾先生的懷抱。』可是幾分鐘前,我聽到的是什麼呢?據說,正好在那個時候有人見到您在治療室裡看電影(電影這個詞,塞塔姆布裡尼先生用意大利文發音,重音落在第四個音節上),以後又在咖啡館裡喝甜酒,還有什麼『吻糖』吻糖(Baiser),系糖果的一種。「Baiser」原系法文,是「接吻」之意。,而且……」斯特爾夫人抖抖肩膀,用餐巾摀住嘴巴吃吃笑了起來,同時用胳膊肘輕輕推著約阿希姆·齊姆森和布盧門科爾的肋骨(後者仍一言不發),狡黠而親暱地眨巴著眼睛,顯出一臉癡呆而怡然自得的表情。晚上,她總在陽台上故意燃亮了檯燈,讓人們造成錯覺,實際上卻悄悄溜走,到下面的「英國地區」尋歡作樂。她丈夫在坎斯塔特盼著她。玩這種把戲的病人,其實不止她一個呢。

    「……而且,」塞塔姆布裡尼繼續說,「您吃那種『吻糖』究竟跟誰在一起?原來是跟布加勒斯特的米克洛西希上尉呢!有人對我斬釘截鐵地說,他穿著婦女的緊身胸衣,可是天哪,這倒是無關緊要的!夫人,我求您告訴我,當時您究竟在哪兒?您能一飾兩角囉!好歹您總是睡著的,那時,您的血肉之軀在陽台上作『臥療』,而靈魂卻出了竅,與米克洛西希上尉一起縱情作樂,吃他的『吻糖』……」

    斯特爾夫人聽了這些話毛髮直豎,彷彿有誰把她的骨頭逗得癢酥酥的。

    「咱們不知道,顛倒過來是不是更好,」塞塔姆布裡尼說。「那就是您獨個兒享受『吻糖』的滋味,而跟米克洛西希上尉一塊兒做靜臥療法……」

    「嘻,嘻,嘻……」

    「各位知道最新的消息嗎?」意大利人一個勁兒接下去問。

    「有人被接回家去了——被魔鬼接走了。嚴格地說,是被他母親大人接走了。她是一個剛強的女人,很叫我喜歡。走了的那個人就是施內爾曼小伙子,安東·施內爾曼,坐在前面那張桌上,和克萊費爾特小姐同桌。你們瞧,他的位置已空出來了。不一會,又有人會補缺的,我對此毫不擔心,不過安東一眨眼工夫就神不知鬼不覺地不翼而飛。他到這兒一年半,他年紀才十六歲哩。他本來還得住上六個月。可是發生了什麼呢?我不知道誰向施內爾曼太太漏了嘴的,無論如何她聽到了寶貝兒子的一些風聲,說他又是喝酒,又是怎麼的,於是她出其不意地露面了,真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太太,身材比我高三個頭呢。她頭髮花白,暴跳如雷,不由分說地將安東少爺一把拉住,連打幾下耳光,還拉住他的衣領,把他拖到火車上。『要是他得入地獄,』她說,『現在就讓他下去吧,』於是就打回老家去了。」

    坐著聽到這件趣聞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因為塞塔姆布裡尼先生說得很滑稽。儘管他對山上的人們抱譏刺揶揄的態度,他對各種新聞還是瞭如指掌。對每個新來的病人,他能說出昨天有哪個男病人或女病人在肋骨上開過刀,而且從最可靠的來源得悉:秋天以後,療養院不再接收體溫三十八度五以上的病人。根據他的說法,昨天夜裡,從米蒂萊納來的卡帕特朔烏裡阿斯太太有一隻小狗碰動了它女主人床頭櫃上的電鈴按鈕,害得大夥兒跑來跑去亂作一團,特別是人們當時看到卡帕特朔烏裡阿斯太太不只是一個兒,而是與陪審推事迪斯特蒙特在一起。聽了這些軼事,布盧門科爾博士也不禁笑了起來。漂亮的瑪魯莎用那橙子香味的手帕蒙起了嘴兒,而斯特爾夫人則發出刺耳的尖叫聲,一面用兩手按住左面的胸口。

    不過在這對表兄弟面前,洛多維科·塞塔姆布裡尼也談談他本人和自己的家世,有時在散步時談,有時在晚上聚會時談,有時在午膳結束時談。那時,許多病人都紛紛離開餐廳,這三個人卻仍在餐桌一隅待上一會;女侍者在收拾杯碟,而漢斯·卡斯托爾普則燃起他那支馬麗亞·曼契尼雪茄煙來。上山後第三星期,他才又稍稍嘗到這支煙的香味。他側耳傾聽意大利人的講述,懷著驚異的心情仔細斟酌他的每句話,但又感到他的話富有吸引力。對方的談話,在他面前展開了一個十分奇妙的新世界。

    塞塔姆布裡尼談起自己的祖父,他是米蘭的一個律師,但主要是一個偉大的愛國者,在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個政治煽動家、演說家和雜誌撰稿人。他像他的孫子一樣,什麼事都看不順眼,可是他辦事大膽而富有魄力。正如洛多維科自己不無憤慨地所說,他本人所能做的,只是對國際山莊療養院人們醉生夢死的生活方式加以冷諷熱嘲,同時以莊重而富有活力的人道主義名義對這一切提出非難,而祖父卻在政府方面插上一手。他密謀反對奧地利和神聖同盟一八一五年拿破侖帝國崩潰後,俄、普、奧三國君主在巴黎結成反革命同盟,即所謂「神聖同盟」,歐洲絕大多數君主國家均參加。由於歐洲各國間的矛盾及民族革命運動的發展,一八三○年法國七月革命後實際上已經瓦解。,神聖同盟使當時他那四分五裂的祖國受盡屈辱與奴役。他是一個燒炭黨燒炭黨系意大利資產階級的秘密革命組織,最初因其成員逃在燒炭山區而得名,旨在使意大利在法國(後為奧地利)奴役下獲得解放,並消滅封建專制制度。成員有資產階級、自由貴族、知識分子、軍人和農民。先後領導幾次起義,結果均遭失敗。人,燒炭黨是當時意大利發展得很廣泛的一個秘密團體,他是其中的一個積極分子。當塞塔姆布裡尼說到「燒炭黨人」這個詞兒,突然把嗓門壓低了,彷彿現在一提到它還會發生危險似的。簡短地說,根據做孫子的說法,這位季烏塞普即塞塔姆布裡尼祖父的名字。——塞塔姆布裡尼,在這兩位旁聽者的心目中是一個陰鬱、熱情、有煽動性的人物,一個陰謀活動的首領和叛逆者;儘管他們出於禮貌努力控制自己,但那種不信任、甚至反感的神色仍多少在他們的臉上顯現出來。自然,當時的情況也很特殊,他們聽到的乃是好久以前的事,幾乎在一百年以前。這是歷史事實。從歷史、尤其從古代的歷史中,他們在理論上熟悉了所聽到的故事的實質,也懂得了什麼是對自由的熱烈嚮往和對暴政的深惡痛絕。不過他們從未想到親身和他直接接觸。他們又聽塞塔姆布裡尼說,他祖父這種密謀叛亂的激情是和愛祖國的熱情融而為一的,他巴不得祖國早日獲得統一和自由。是的,正因為他把這兩者令人尊敬地融而為一,才使他從事這種顛覆性的革命活動。反叛與愛國主義融為一體——在這對表兄弟(無論是表兄還是表弟)的頭腦裡,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啊!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愛國主義的概念總是與奉公守法相提並論的。不過他們私下不得不承認,根據當時當地的種種情況,反叛無異是公民的一種德行,而恪守法紀則不啻是對公眾利益漠不關心。

    但塞塔姆布裡尼的祖父不僅是意大利的一位愛國者,而且同情渴望自由的各國人民,並和他們一起鬥爭。本來有人想在都靈發動一次叛亂,企圖推翻政府,結果失敗了。他也親身參與其事,好容易才逃脫梅特涅梅特涅(Metternich,1773—1859),奧地利帝國外交大臣和首相。一貫敵視自由、正義和革命運動。他是一八一四至一八一五年維也納會議主要參加者和神聖同盟的組織者之一,力圖恢復歐洲封建專制統治,鎮壓歐洲革命和民族解放運動。奧地利一八四八年革命爆發後被迫下台,亡命英國。大人密探們的魔掌。在流亡期間,他利用時間先為西班牙立憲政體出力,後來又在希臘為希臘人民的獨立進行流血鬥爭。塞塔姆布裡尼的父親就是在這裡誕生的,——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成為一個熱衷的人文主義者和一切古典傳統的愛好者。此外,他的母親是屬於德國血統的,因為季烏塞普在瑞士與那位姑娘結婚,隨後又帶她一起經風雨,見世面。以後經過了十年的流亡生活,他才重返祖國,在米蘭當律師,但他一刻也沒有放棄用演講和文章,用散文或詩歌號召人們為祖國的自由和建立一個統一共和國而鬥爭,同時還滿腔熱情地擬定顛覆政府的計劃,用明晰的文體鼓吹解放了的人民團結一致,使大家共同獲得幸福。在塞塔姆布裡尼——也就是季烏塞普的孫子——的談話中,有一個細節在年輕的漢斯·卡斯托爾普心中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他的祖父季烏塞普在他的同胞面前,一生只穿黑色的喪服,他說這是為了哀悼祖國意大利,這個國家曾受到多大的屈辱,又是何等苦難深重啊。

    漢斯·卡斯托爾普聽了這話,不由想起自己的祖父來。以前,他有幾次也曾拿他的祖父和自己的祖父作一番比較。自己的祖父雖然在孫兒眼裡也總是一身黑衣服,但意義和另一位祖父迥然不同。他祖父漢斯·洛倫茨·卡斯托爾普念念不忘的,只是老式的服裝,這種服式只會令人追憶起逝去的年華,與現實社會則顯得格格不入;他到死為止還一直莊嚴地保持他原來的一本正經的面目,戴著那漿硬的輪狀皺領。這兩個祖父截然是兩類人,他們之間的對照是多麼鮮明啊!漢斯·卡斯托爾普陷入了沉思,兩眼直愣愣地瞅著前面,同時小心翼翼地搖搖頭,彷彿表示對季烏塞普·塞塔姆布裡尼不勝欽佩,同時卻也有驚愕和不以為然的意味。他對自己不熟悉的東西總不妄加判斷,只是默默地記在心裡,比較和確證一下完事。他彷彿又看到老態龍鍾的漢斯·洛倫茨俯下小小的腦袋,在客廳裡對著受洗盤的淡黃色的金邊沉思。受洗盤是滄海桑田中倖存下來的傳家寶呢。這時祖父嘴巴張得圓圓的,因為他的嘴唇又要發出「烏爾……烏爾」的音節了,這聲音重濁而虔誠,令人不禁回想起那些莊嚴肅穆的所在,那裡人們走起路來也不得不弓起背,蹣蹣跚跚。他似乎看到了季烏塞普·塞塔姆布裡尼,胳膊上纏著三色旗這裡指的是法國國旗,它由藍、白、紅三種顏色組成。,揮動寶劍,陰鬱的眼光投向天空,率領大群爭取自由的戰士,誓與專制政體的嘍囉們決一死戰。漢斯想,這兩個人都各有各的完美之處和光彩;他在評判時努力使自己做到公正無私,因為他感到自己多少有些憑個人好惡,有某些偏袒心理。塞塔姆布裡尼的祖父固然為獲取政治權利而鬥爭,但漢斯本人的祖父或他的祖先本來是擁有一切權利的,而四個世紀來,這一切都給一些貪心鬼們巧取豪奪,搜刮一空……因而兩個做祖父的都經常穿著黑衣服,一個在北,一個在南;兩人都懷有同樣的目的,那就是在他們自己和嚴酷黑暗的現實面前劃了一條鴻溝。不過一位是懷著滿腔虔敬的心情紀念他整個生命所屬的過去和死亡,另一位則出於叛逆的心情,一心致力於社會的進步,而對溫馴恭讓則嫉惡如仇。不錯,這是兩個世界或天地,漢斯·卡斯托爾普想。當塞塔姆布裡尼先生講述時,漢斯似乎就站在他們中間,用探詢的目光一會兒看著這個,一會兒又瞅著那個;在他看來,這些他似乎曾一度經歷過。

    他記得幾年之前一個夏末的傍晚,曾在暮色蒼茫中獨自駕著一葉扁舟,漫遊在霍爾斯泰因的湖面上。當時已是七點鐘了,太陽已經下山,在林木叢生的海岸上,一輪滿月已在東方升起。漢斯·卡斯托爾普在靜靜的湖水上划著槳,心中泛起一種惝恍迷離的感覺,宛如置身於夢境一般。在西邊,剛才還是大白天,陽光明燦燦地照著,可是此刻他抬起頭來,眼前卻展現一片煙霧迷濛的夜景,月色皎潔,景色極為迷人。就這樣,十分鐘過去了。這幅綺麗的畫面持續了一刻鐘後,夜色和月光就完全佔優勢。漢斯·卡斯托爾普在這片景色的轉換中,只覺得眼花繚亂,白晝一下子變成黑夜,黑夜過後又是白天,——這一切都使他驚異不止,同時也感到心曠神怡。這時他不由想起當時的這番情景。

    漢斯接著又想下去:季烏塞普·塞塔姆布裡尼雖身為律師,但從他的生涯及廣泛的活動中看,恐怕不會是一個才能高超的法學家吧。然而正如他的孫子塞塔姆布裡尼所確信的,從孩提時代起一直到壽終正寢為止,他頭腦中始終滲透著法學的基本原則。儘管目下漢斯·卡斯托爾普的腦子裡有些昏昏然,吃了山莊療養院的六餐飯感到飽饜饜的怪不舒服,可是當塞塔姆布裡尼把這種原則稱作是「自由和進步的源泉」時,他不免努力思索,想瞭解一個究竟。在漢斯·卡斯托爾普心目中,他一直把「進步」理解為十九世紀中出現的起重機之類的創新產物,他也看出塞塔姆布裡尼先生並沒有低估這類事物的重要性。顯然,他的祖父也何嘗不是如此。對於德國,也就是這兩位靜聆他教誨的青年人的祖國,這個意大利人卻非常尊敬,因為火藥是這個國家發明的,它把封建主義的甲冑炸成一堆廢物,同時這個國家也發明了印刷機,它使思想能獲得民主的傳播——換句話說,它使民主思想得到發揚。他在這個觀點上讚揚德國,但僅僅讚美它的過去,而對自己的祖國意大利,他卻認為應當授予榮譽勳章,因為當別的國家尚處於蒙昧狀態而受人奴役時,他的祖國第一個揭竿而起,展現了啟蒙、文明和自由的旗幟。他對技術和交通——這些都是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個人工作範圍——固然十分尊敬(關於這點,他在溪邊斜坡上第一次遇到這對表兄弟時就表過態),但看來促使他尊敬的並不是因為它們本身的力量,而是考慮到它們對提高人類道德的意義,因為他說,這一意義理應歸功於它們。他說,只要技術以它的種種形態日漸征服自然,例如通過它所發展的各種聯繫方式,興建街道,發展電報事業,克服氣候上面的差異,那麼事實表明,它就是使各國人民相互接近、促進彼此間的瞭解與和解、消除偏見以及最後導致世界大同的最可靠的工具了。人類在原始時代本處在黑暗、恐怖和仇恨中,但後來沿著光輝的道路不斷前進發展,走向一個終極的目標,那就是相互關心、光明磊落、善良和幸福;在這條道路上,技術乃是一個推動力最強的媒介,他說。可是對於他說的這些話,漢斯·卡斯托爾普只是囫圇吞棗地去領會的,過去他一向認為這些範疇南轅北轍,毫不相干。技術和道德!塞塔姆布裡尼說。後來他又一本正經地說什麼基督教拯救世界的教義,是基督教首先倡導了平等和團結友愛的原則,而印刷機則廣泛地傳播這種教義,最後,法國大革命竟把它提高而成為法律。這些都使年輕的漢斯·卡斯托爾普摸不著頭腦,他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不過事實上他真的莫名其妙,儘管塞塔姆布裡尼先生在措詞上又明確,又圓滑。

    意大利人接著說,他祖父在他風華正茂的青年時代,有一次曾感到自己極其幸福,那時正好在巴黎發生七月革命指一八三○年七月爆發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七月二十七日至二十九日,巴黎市民舉行起義,佔領王宮,查理十世逃亡國外,波旁王朝被推翻。但資產階級奪取了勝利果實,建立了以路易·菲力普為首的七月王朝……當時他慷慨陳詞,說巴黎的三天就功績而言,與上帝創造世界的六天參見《聖經·舊約·創世記》第一章。足可並駕齊驅,所有的人都將充分認識這一點。這時,漢斯·卡斯托爾普不由自主地用手捶起桌子來,從心底裡驚歎不已。

    一八三○年夏季巴黎人頒布新憲法的三天,竟能與上帝創造世界的六天相提並論,他看來確是太過分了!在這六天中,上帝畢竟把水面與陸地分開,而且把天國的永恆之光以及花卉、魚鳥和各種生命都一一創造出來。以後當他單獨和表哥約阿希姆在一起時,他又把自己的這個意見和盤托出。他認為這樣的說法委實太過分了,簡直有些褻瀆神明。

    可是他心甘情願接受塞塔姆布裡尼的影響,也就是說,他樂於經受這一試煉,因而他盡力控制自己不對塞塔姆布裡尼為人之道提出異議,而按照他的信條和情趣,他本該是要反對他的。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考慮到人們稱之為英勇的東西,他卻看作是邪惡,而他認為是情趣低下的東西,在過去某個時期及某個地方可能是慷慨大方及情操高尚的流露。例如,當塞塔姆布裡尼的祖父把街壘稱為「人民的王冠」,同時宣稱應當把「市民的長矛奉獻給人類的祭壇」時,情況就是這樣。

    漢斯·卡斯托爾普知道他為什麼愛傾聽塞塔姆布裡尼先生的談話。他儘管沒有明說,但心裡十分清楚。責任感是其中原因之一;另外,他還抱著旅遊者和旁聽生那種逢場作戲、姑妄聽之的逍遙態度,心想反正明後天他又會振翅飛回到正常的生活圈子中。因此也可以說,是良心在驅使他傾聽;說得精確些,是一顆不十分純潔的良心在指使他,勸誡他,叫他聆聽這位意大利人的談話,聽時一條腿擱在另一條上面,嘴裡抽著他心愛的馬麗亞·曼契尼牌雪茄煙。有時,當三個人一起從「英國地區」爬上「山莊」的時候,他也這麼傾聽著。

    根據塞塔姆布裡尼的觀點,世界上有兩種原則經常處於抗衡狀態。這就是權力和正義,暴虐和自由,迷信和智慧,因循守舊的原則和不斷變動的原則,也就是進步的原則。人們稱前者為亞洲人的原則,後者為歐洲人的原則,因為歐洲是反叛、批判和實現變革的國土,而東方大陸則體現出清淨無為和一成不變的精神。兩種力量究竟何者得勝,這是毫無疑問的,唯有憑借啟迪的力量,才能合乎情理地取得勝利。因為在人類光輝的歷程上,始終能把更多的人們帶在自己周圍一起前進。在歐洲本土,人們征服了越來越多的國家,後來又開始向亞洲推進。儘管他們取得了全勝,但還有許多工作待做;而那些心地善良的、已經獲得光明的人們,尚須努力履行偉大而崇高的職責,直到歐洲那些並未經受十八世紀各種變革和一七八九年大革命指法國大革命。的國家中也把專制政體和宗教推翻為止。不過,這一天終究會到來的,塞塔姆布裡尼掀起了他的小鬍子狡黠地微笑說;即使不是由鴿子的翅膀挾來,也將由雄鷹的翅膀帶到,那時歐洲大陸將出現曙光,那就是人與人之間平等博愛的曙光,它的象徵是理智、科學和正義。它會帶來人民民主的神聖同盟,這一同盟與臭名昭著的、由王公和內閣組成的同盟截然不同,後者為塞塔姆布裡尼的祖父季烏塞普所深惡痛絕。一句話,那時將誕生一個世界大同式的共和國!不過在達到這一目的之前,那種亞洲式的奴顏婢膝、墨守成規的原則必須正中要害地徹底打垮,換句話說,在維也納,應當先把奧地利擊潰,這樣既可為過去報仇雪恥,又能使正義佔上風,讓地球上的人們獲得幸福。

    漢斯·卡斯托爾普對塞塔姆布裡尼後面這些娓娓動聽、滔滔不絕的言詞和結論,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厭惡這些話,它們在塞塔姆布裡尼口中反反覆覆絮叨著,他聽了十分刺耳,像是他個人在發洩滿腹牢騷,也像在惡意攻訐國家。當那位意大利人口若懸河地說開來時,約阿希姆卻一言不發,只是沉著臉,掉過頭去,不再聽他。有時約阿希姆提醒他們該去做治療了,或者設法把話題引開。當他離開正題大發議論時,漢斯·卡斯托爾普也忍不住了,不再集中思想去聽。顯然,這些話遠遠超出他良心驅使和告誡他去洗耳恭聽的範圍之外,可是這種告誡聲清晰可聞,因而無論當塞塔姆布裡尼先生坐在他們身邊或在戶外一起散步時,漢斯總要求他發表一些見解。

    塞塔姆布裡尼說,這些見解、理想和志趣,是他家裡的固有傳統。祖孫三代都把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奉獻在這上面,而每人奉獻的方式卻各不相同。他父親的獻身精神並不亞於祖父季烏塞普,儘管父親不像祖父那樣是一個政治煽動家和爭取自由的戰士,而是一個又沉默、又敏感的學者,是一位伏案寫作的人文主義者。可是人文主義者是什麼呢?他熱愛人類,如此而已,因而在政治上,他對玷污和降低人類尊嚴的一切觀念,都是採取反抗態度的。人家責備他過分重視形式了。可是他只是為了人類的尊嚴才珍愛美麗的形式。這與中古時代形成鮮明的對照,那時,人們不但耽於迷信,置人性於不顧,而且恬不知恥地不講究任何形式。他一開始就維護人間的事物和塵世的利益,他衛護自由思想和生活樂趣,堅持認為上蒼會自己作好安排的。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中造福人類的神。在歐洲文藝作品中,他一直是敢於抗拒強暴、不惜為人類幸福犧牲一切的英雄形象。!也許他是最早的人文主義者,他與卡爾杜齊詩歌中所吟詠的那種惡魔並無二致……唉,我的上帝,要是這對表兄弟能聽到波洛尼亞即波倫亞(Bologna),意大利城市名。這位教會的死敵在反對浪漫主義者基督式的感傷主義時那些挖苦的話,那該多好!而且還反對曼佐尼曼佐尼(AlessandroManzoni,1785—1873),意大利大作家,出身貴族。早年寫詩,歌頌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反對教會和君主。代表作為歷史小說《約婚夫婦》,描寫十七世紀意大利在貴族統治和國內封建勢力壓迫下中、下層人民的困苦生活,是意大利的文學名著之一。

    的聖歌!他又反對浪漫主義那種樹陰與月光的詩歌,把它和「慘淡的月亮,天上的修女」相比。聽了他的話,真是其樂無窮!他們可也應當聽聽,卡爾杜齊是怎樣解釋但丁但丁(Dante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最傑出的詩人之一,代表作《神曲》廣泛地反映了中世紀後期意大利的社會矛盾,對歐洲文學有極大影響。的,他把但丁譽為大城市裡的公民。但丁能挺身而出反對禁慾主義和與世無爭的消極情緒,竭力衛護革新和改善世界的種種努力。因為詩人所尊敬的,並不是他稱之為「Donnagentileapietosa」意大利文,意為「溫柔而虔誠的女人」。的貝亞特麗契但丁《神曲》中的女主角,是但丁早年的戀愛對象,也是他理想化的女人,但丁在《新生》、《詩集》等許多詩歌中都吟詠過她。一二九○年,貝亞特麗契去世;過了五年,但丁與吉瑪·多那底結婚。那病弱而神秘莫測的陰影,而是他的妻子,她在詩歌中體現出入世和實際工作的原則……

    現在,漢斯·卡斯托爾普總算也聽到有關但丁的一些情況,而且確實是從權威人士口中獲悉的。關於那位介紹人的誇誇其談,他並不完全相信,但塞塔姆布裡尼說但丁是一個大城市的覺醒的公民,這話倒十分動聽。接著他繼續聽塞塔姆布裡尼講他自己的事。他說先輩的各種氣質都融而為一地集中在孫子洛多維科即塞塔姆布裡尼本人的名字。身上,既有祖父的政治家風度,又有父親的人文主義思想,而他自己則是個文人,一個自由自在的作家。因為文學只是人文主義和政治的綜合而已,這種說法,比「人文主義本身就是政治,而政治就是人文主義」那樣的說法更加不受約束……講到這裡,漢斯·卡斯托爾普豎起耳朵傾聽,努力想領會其中含義,因為他希望搞清釀酒商馬格努斯的不學無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且想瞭解文學是否僅僅是一種「漂亮的字符」。這時塞塔姆布裡尼問這兩位傾聽他的人,他們是否聽到過布魯內托·拉蒂尼拉蒂尼(BrunettoLatini,1210左右—1294)是十三世紀意大利文學家及外交家,他將法國文學介紹給意大利。他學識淵博,著有《百科辭典》。其人,他是一二五○年左右佛羅倫薩的一位官員,曾經寫過一本論述善與惡的書?是這位大師首先使佛羅倫薩人的智慧敏捷起來,後來又傳授他們語言的藝術,而且根據政治的原則提出管理共和國的方法。「兩位先生,現在你們總懂了吧!」塞塔姆布裡尼提高嗓門說。「現在你們該清楚了!」接著他談起「文字」,談起了對文學和修辭的狂熱崇拜,他稱它們是人類的勝利。因為文字是人類的光榮,只有它才使生命獲得人的尊嚴。

    不但人文主義和文字有關,而且人道本身,人類古已有之的尊嚴,對人的尊敬和人的自尊心,都和文字分不開,對文學也難解難分,因而政治也同文學有密切關係。(「你可曾注意到,」漢斯·卡斯托爾普後來對他的表哥說,「你可曾注意到,他說什麼文學取決於美麗的詞藻?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或者不如說,它是人道和文學這一混合體的先導,因為美艷的文字孕育出壯麗的事業。「二百年以前,」塞塔姆布裡尼說,「貴國有一位詩人,他是一個出色的愛饒舌的老人,他很重視書法之類,因為他認為字寫得好,文體也就漂亮了。他甚至還想更進一步,說什麼美麗的文體會導致美麗的事業。」寫得漂亮,也幾乎等於想得漂亮,這和幹得漂亮相距不遠。所有的道德和德行的完善都是從文學的精髓中產生出來的,從人類尊嚴的精神中產生的,它同時又是人道和政治的精神。不錯,它們都是一回事,都是同一種力量和同一個概念,人們可以用一個名稱來概括。這個名稱是什麼呢?嘿嘿,這個名稱是由大家熟悉的音節組成的,可是對這對表兄弟來說,他們對它的意義過去肯定沒有像現在領悟得那麼真切透徹,這就是:文明!塞塔姆布裡尼這句話一出口,他那又小又黃的手就在空中揮動了一下,彷彿想祝酒似的。

    漢斯·卡斯托爾普覺得這些話都值得一聽。儘管它們並不是非聽不可,有些「姑妄聽之」的味兒,可是終究還是值得一聽。以後他把這些意思向約阿希姆·齊姆森說了,但約阿希姆嘴裡總是銜著一支體溫表,回答只是含含糊糊的,以後又忙於看度數,在表單裡記錄下來,對塞塔姆布裡尼的看法不能發表什麼意見。我們已經說過,漢斯·卡斯托爾普樂於領悟意大利人的話中之意,他打開自己的心扉審察一番。他由此主要得到一個啟示:清醒的人比昏昏欲睡的人更為有益,兩者是迥然不同的。當漢斯·卡斯托爾普昏昏欲睡時,他曾好幾次毫不留情地把塞塔姆布裡尼先生斥之為「奏手搖風琴的江湖賣藝人」,企圖盡力把他趕走,因為他是一個「干擾的因素」;但當他頭腦清醒時,他卻彬彬有禮、聚精會神地傾聽他的談話,想公正地把他對這位良師益友的見解和觀點所持的反感壓下去。因為他內心深處對他抱有某種反感,這是不容否認的;某些反感成分他一開始就有,以後也就一直埋在他的心裡;有的卻是特別由目前處境引起的,是由他同山上人們間接的、默默無言的相處引起的。

    人是多可憐的動物,他的良知又多麼善於誑騙啊!哪怕在充滿責任感的聲調中,他也輕易地聽出了對於情慾的默許。漢斯·卡斯托爾普出於責任心,為了正義和求得內心的平靜,他傾聽塞塔姆布裡尼的談話,同時懷著一片好意體味著對方有關理智、共和國和「美麗的文體」的種種見解,並樂於接受他的思想影響。可是在這後面,他卻越發覺得自己的思念和幻想允許在另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自由馳騁。要是我們把心中的懷疑或真知灼見全部說出來,那麼他傾聽塞塔姆布裡尼先生的談話無非只懷著這個目的,那就是使他能隨心所欲,而這點,他在過去是辦不到的。但究竟是什麼,又是誰,在愛國主義、人類尊嚴及美麗的文學相反的一端出現,使他不由自主地全心全意投到那邊去?原來那邊是……克拉芙吉亞·肖夏;她總是那麼慵懶,一雙吉爾吉斯人的眼睛,而體內卻被病菌啃嚙著。當漢斯·卡斯托爾普想到她時(不過「想」這個字,遠不足以表達出他內心對她的渴慕和思念),他彷彿又坐在霍爾斯泰因湖的小船上,用迷惘的眼睛時而欣賞西邊湖畔落日的餘暉,時而又掉過頭來,凝望東方天空霧氣迷濛的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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