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次約會(上) 文 / [美]奧德麗·尼芬格
……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亨利二十八歲,克萊爾二十歲)
克萊爾:雖然我周圍的一切都是大理石,可是這個陰冷的圖書館,聞上去怎麼有股地毯吸塵器的味道?我在訪客登記簿上簽下「克萊爾·阿布希爾,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六日十一點十五分,於特藏書庫」的字樣。我從來沒有來過這個紐貝雷圖書館,現在我穿過這條幽暗、略有些陰森的入口過道,一下子興奮起來,彷彿剛剛夢醒在聖誕節的早晨,整個圖書館就像只裝滿美麗書籍的大禮盒。電梯緩緩上升,不是很亮,幾乎沒有聲響。到了三樓,我填寫了閱覽卡申請表,然後走到樓上的特藏書庫裡,我的皮靴後跟在木質地板上啪嗒作響。房間裡安靜,擁擠,滿是堅固沉重的大書桌,桌上是成堆的書,桌邊圍坐著讀書的人們。高聳的窗子,透進芝加哥秋天早晨明亮的陽光。我走到服務台邊,取了一疊空白的索書單。我正在寫一篇藝術史課的論文,我的研究課題是:克姆斯歌特版的《喬叟》。我抬頭看了看這本書,填了一張索書單,同時,我也想瞭解克姆斯歌特出版社的造紙方法。書籍編目很雜亂,於是我走回服務台,請求幫助。正當我向那位女士解釋我需要什麼時,她的目光掠過我的肩頭,落在正從我身後走過的一個人身上,說:「或許德坦布爾先生可以幫您。」
我轉過身來,正準備再次解釋一下我的需求,剎那間,我的臉和亨利的臉相對。
我啞口無言了。這就是亨利,鎮靜,穿著齊整,比我見過的任何時候都要年輕。亨利在紐貝雷圖書館工作,此時此刻,他就站立在我面前。我欣喜若狂。他很有耐心地看著我,稍顯詫異,但很有禮貌。
他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麼?」
「亨利!」我只能壓抑著抱住他的衝動。很顯然,他這輩子從未見過我。
「我們見過面麼?對不起,我不……」亨利環顧四周,生怕讀者或同事注意到我們倆,他迅速搜尋記憶,然後意識到,某個未來的他早已經提前認識了現在的我,這位站在他眼前喜形於色的女孩。而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正在草坪上吮我的腳趾。
我試著解釋:「我是克萊爾·阿布希爾。我小時候就認識你了……」我有一種茫然,眼前我深愛著的男人,居然對我完全沒有印象。因為對他而言,一切都還在未來。整個古怪的過程讓我直想發笑。多年來,我對亨利積累的瞭解,此刻如洪水氾濫般湧上心頭,而他卻疑惑、畏懼地打量著我。亨利穿著我父親的舊漁褲,耐心地考我乘法口訣、法文動詞、美國各州的首府;在草坪上,亨利邊笑邊注視著我七歲時帶來的特別午餐;我十八歲生日時,亨利身穿無尾禮服,緊張地解開襯衫和飾扣。此地!此時!「來呀,我們去喝咖啡,去吃晚飯去別的什麼吧……」他一定會答應,在過去和在未來都愛著我的同一個亨利,通過類似蝙蝠次聲波般的神秘時間感應,現在也一定會愛我!我鬆了口氣,他果然立即答應了,我們約好今晚在附近一家泰國餐廳見面。圖書館服務台後面的女士目瞪口呆地看完了我們整個交談過程,離開時,我已完全忘記了克姆斯歌特和喬叟。我輕盈地走下大理石台階,穿過大廳,來到芝加哥十月的陽光中,然後小跑著穿過公園,我一路微喘個不停,幼犬和松鼠都遠遠地避開我。
亨利:這是十月普通的一天,秋高氣爽。在紐貝雷圖書館四樓,那間裝有濕度控制系統卻沒有窗子的小房間裡,我正在分類整理一套剛捐來的大理石紋紙。這些紙很美,但分類工作枯燥,乏味,甚至讓人有些自怨自艾。事實上,我感覺一下子蒼老了很多。一個二十八歲的小伙子,痛飲昂貴的伏特加直到半夜,絕望地想要挽留住英格裡德·卡米切爾施捨的愛,這種滋味有誰能懂?徹夜,我們倆都在爭執,現在,我甚至都記不得當時究竟吵了些什麼。我大腦裡的血管突突直跳,我需要咖啡。我把那些大理石紋紙稍稍理了一下,任由它們以一種亂中有序的方式四處散落。我離開了這個小房間,逕直走向辦公室,當我經過服務台的時候,聽到伊沙貝拉的聲音:「或許德坦布爾先生可以幫您。」我不由停下腳步,她的意思其實是說:「亨利,你這個神出鬼沒的傢伙,這會兒又想去哪啊?」然後就是這個美得讓人窒息的女孩一下子回過頭來,琥珀色的頭髮,高挑的身材,猛地攫住了我的眼睛,彷彿我就是上帝專門給她派來的救星。我的胃一陣痙攣。顯然她認識我,可我真的不認識她。天曉得我曾對這個光芒四射的美人說過、做過或者承諾過什麼,因此我只能用圖書管理員最完美的語調說:「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麼?」而這個姑娘輕吐出我的名字「亨利」!她如此喚醒了我,讓我不得不相信在某段時間裡,我們曾一起神仙眷侶般地生活。一切更加混亂了,我確實對她一無所知,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問她:「我們見過面麼?」伊沙貝拉此時給我使了個眼色,彷彿在說:「你這個大傻帽。」可是那個女孩卻說:「我是克萊爾·阿布希爾。我小時候就認識你了……」接下來她請我出去吃晚飯,震驚之餘,我還是接受了邀請。儘管我沒刮鬍子,一副宿醉沒醒的糟糕模樣,可她看我的目光依舊灼熱。我們約好當晚在泰國情郎共進晚餐。得到我的允諾後,這位克萊爾小姐便雲一般輕巧地飄出了閱覽室。我暈眩著進入電梯廂,終於意識到,一張有關我的未來、金額巨大的彩票,此刻已經找上門來了,我笑出了聲。我穿過大廳,躍下層層台階走上大街,猛然看見克萊爾正小跑著穿過華盛頓廣場公園,看她興高采烈、蹦蹦跳跳的樣子,我突然不知為何想哭。
當天晚上:
亨利:傍晚六時整,我從圖書館奔回家,想把自己打扮得更有魅力些。這段時間,我住在北迪爾伯恩大街上,一間小而奇貴的工作室兼公寓裡,時常一不留神就會撞上那些礙人的牆、廚房檯面和傢俱。
一:打開公寓門上的十七把鎖,衝進客廳(其實也是我的臥室),開始飛速脫衣服。二:邊沖淋邊剃鬚。三:在衣櫥深淺各處絕望地亂翻,我逐漸意識到,沒有一件衣服是全然乾淨的。我發掘出一件放在乾洗袋裡的白襯衫,於是決定穿黑西服,縫線皮鞋,配灰藍色的領帶。四:穿上所有這一切,卻發覺自己像個聯邦調查局特工。五:環顧四周,家裡已是狼藉一片,即使有可能帶克萊爾回家,我想今晚還是免了吧。六:面對浴室裡的大鏡子,我居然看見了身高一米八五、眼睛發亮、鋒芒張狂、年僅十歲、穿著乾淨襯衫和葬禮司儀外套的埃貢希勒的樣子。我琢磨著這位年輕的女士究竟看我穿過什麼樣的衣服呢?我顯然不可能穿著自己的衣服從未來進入她的過去,她說那時她只是個小女孩?太多無可解釋的疑團衝進我的頭腦,我不得不鎮定下來,喘口氣。搞定!我抓起錢包和鑰匙,鎖上大門上的三十七把鎖,擠進搖晃狹窄的電梯,在前門的小店裡給克萊爾捎上一束玫瑰,連續走過兩個街區,趕往約好的飯店。雖然行走速度遠遠破了紀錄,可我還是遲到了五分鐘。克萊爾早已坐在情侶包廂裡,一看到我便如釋重負了。她朝我招手的樣子好像正在節日遊行。
「你好,」我招呼她。克萊爾穿著一襲酒紅色的天鵝絨裙子,搭配珍珠項鏈,就像是用約翰·格萊姆手法表現出來的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灰色的明眸,翹挺的鼻樑,像日本藝伎一樣精巧的嘴唇。長長的棕紅色秀髮遮掩住她的香肩,一直垂落到後背,臉色有些許蒼白,在燭光的映襯下還有幾分像是蠟塑的。我把玫瑰遞給她,「送給你的。」
「謝謝,」克萊爾欣喜若狂地說。她看了看我,見我正困惑,解釋道,「你以前從來沒有給我送過花。」
我滑進包廂裡,坐到她的對面。我神魂顛倒了,這個姑娘認識我,而且,還不只是與我在未來某個時刻短暫相遇的人。女侍者前來呈上菜單。
「告訴我!」
「什麼?」
「所有的一切。」我說,「你知道我不認識你的原因麼?我真是很抱歉——」
「哦,不,你現在是不應該認識我的。我想說的是,我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克萊爾低下聲音,「因為對你而言,一切都還沒有發生,而對我來說,嗯,我已經認識你很久了。」
「多久呢?」
「大約有十四年了。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才六歲。」
「天哪!我們常常見面麼?還是僅僅見過幾次呢?」
「上次我見到你時,你讓我記得在下次見面吃飯時給你這個,」克萊爾拿出一本淡藍色的兒童日記本,「喏,這兒,」她遞給我,「你可以自己留著。」我翻到一片用剪報做的書籤,這一頁的右上角蹲著兩隻小獵狗,裡面是一長串日期。起始為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三日,我又翻過十六頁印有小獵狗的紙,最後一筆是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四日。我仔細數了數,共有一百五十二個日期,是一個六歲小孩用藍色圓珠筆一筆一畫寫下的大號花體字。
「你做的這串記錄?所有這些日期準確嗎?」
「其實,是你告訴我的。你說,幾年前你把這上面的日期都背了下來,所以我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來的,這就像莫比烏斯帶一樣。不過,它們極其準確,有了它們我就知道何時去草坪找你了。」這時,女侍者回來請我們點菜,我要了一份椰汁雞,克萊爾則要了份椰汁咖喱牛腩。另一名侍者端來一壺茶,我接過來,給我們兩人各倒了一杯。
「那草坪又是哪兒呢?」我已經非常激動了。我從來沒有遇見來自我未來的人,更何況是這個見過我一百五十二次、從油畫中走下來的波提切利的維納斯。
「我父母在密歇根那兒的一塊地,一邊是樹林,另一邊是房屋。當中有塊直徑三米的空地,空地上有塊很大的石頭。如果你到那塊空地上去,屋子裡沒人能看到你,因為整個地勢是隆起的,中間卻陷在下面。我常常在那一個人玩,總覺得沒有人能知道我在那兒。一年級時有一天,我從學校回家後,又去了那個空地,然後就看到了你。」
「一絲不掛的,可能還在嘔吐?」
「事實上,當時你倒挺鎮靜的。我記得你那時就知道我的名字,我也記得你消失時的情景,讓人歎為觀止。現在回頭想想,很明顯你曾經去過那個地方。我想你第一次去應該是在一九八一年,當時我十歲。你那會不停地說:『噢,天哪!』還直直地看著我,當然,你似乎因為裸體而無地自容,而我則認定,這個裸體老傢伙是變了魔術從未來世界裡跑來向我要衣服的。」克萊爾笑著說,「還有吃的。」
「有什麼好笑的?」
「那些日子,我曾做過一些相當古怪的食物送給你,花生醬鳳尾魚三明治、樂事脆餅夾甜菜鵝肝醬什麼的。我當時準備這些食物,一是想看看你有沒有什麼不吃的,另一個原因也是想讓你加深對我的魔幻廚藝的印象。」
「那時我多大?」
「我記得我見過你最老的時候是四十多歲,最年輕的,我說不準,可能三十吧。你現在多大?」
「二十八。」
「你現在看上去真的非常年輕。最後幾次我見到你時,你大概四十出頭,看上去活得挺不容易的。不過也很難說,在小孩子看來,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又大又老的。」
「那麼,我們當時都做了些什麼呢?在那個什麼草坪上?我們應該有很多時間待在一起的。」
克萊爾笑了:「我們做了很多事情,具體取決於我的年齡和天氣。你幫我做功課,一起玩遊戲,但大多數時間我們只是胡亂聊天。我非常小的時候,還以為你是天使,問了你很多關於上帝的問題;十幾歲時,我嘗試著讓你愛上我,而你總是不肯,而我更加強了讓你就範的決心。我曾擔心你想在性的問題上誤導我,不過,某些方面你非常像我的父母。」
「哦,那是好事。不過現在,請你不要把我當作你的爸爸。」我們的目光相遇了,彼此會心一笑,好像都是權謀家。「冬天是怎麼樣的?密歇根的冬天非常冷吧?」
「那時我常把你偷偷帶進我們家,我們的房子有個很大的地下室,有好多小間,其中一間是儲藏室,牆的另一面就是火爐。我們稱它為閱覽室,因為所有過期沒人看的圖書和雜誌都堆在那裡。有一次你躲在裡面時,我們遇到了大風雪,沒人上學,也沒人上班,家裡沒多少食物了,我到處找東西給你吃,當時都要急瘋了。暴風雪來的時候,埃塔本該出去採購的,可她沒有去,這樣一來,整整三天,你都被困在裡面看《讀者文摘》,僅靠我留給你的沙丁魚拌拉麵維持生活。」
「聽上去真鹹,我倒挺想早點吃到。」這時,菜上齊了,「你學過烹飪麼?」
「我想我不能算學過。除了給自己倒可樂之外,只要我在廚房動手,尼爾和埃塔總是緊張萬分。自從搬到芝加哥,沒人需要我做飯,我也就沒有動力了。很多時候,學業本來就很忙,所以我在學校吃。」克萊爾嚥了一口她的咖喱,「這個味道真好。」
「尼爾和埃塔是誰?」
「尼爾是我們家的廚師,」克萊爾微微一笑,「她融法國藍帶大廚師和底特律人於一身。如果她是朱莉亞·蔡爾德的話,你就知道阿麗莎·弗蘭克林為什麼這麼胖了。
埃塔是我們的女管家,樣樣在行,幾乎就是我們的媽媽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的媽媽麼……總之埃塔永遠都在,她是德國人,很嚴格,但也很會安慰別人,而媽媽卻是一副雲裡霧裡的樣子。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滿嘴是湯,只能點點頭。
「對了,還有彼得,」克萊爾補充道,「他是我們的園丁。」
「哇,你們用了不少僕人,聽起來我們不是一個階層的。我是否,呃,見過你家裡人呢?」
「我外婆密格朗過世前,你曾見過她。你的事,我就跟她一個人講過。那時她幾乎已經完全失明了。她知道我們會結婚,她想見見你。」
我停止咀嚼,看著克萊爾。她回望著我,平靜地,如天使般,自然放鬆。「我們會結婚麼?」
「我想會的,」她回答我,「這麼多年來,不論你何時出現,你都說你已經娶我在先了。」
夠了,這足夠了。我閉上雙眼,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用去想。此時此地,是我最不情願離開的時空。
「亨利?亨利,你沒事吧?」我感到克萊爾坐到我這邊的沙發椅上來了。我睜開眼睛,她將我的手緊緊握在她手中,那竟是一雙工匠的手,粗糙,開裂。「亨利,真對不起,我不習慣看見你這樣。和你以前完全不同。我是說,我長到這麼大,你在我面前都是一個無所不知的人,今晚我也許真不該一下子給你講這麼多。」她露出微笑,「實際上,你離開我時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手下留情啊,克萊爾』,你的語調顯然是在模仿一個人。現在我想起來了,你當時一定是在模仿我。」她帶著渴望和愛意看著我,可我又是何德何能呢?
「克萊爾?」
「什麼事?」
「我們能從頭來過麼?假裝成一對普通男女普通的初次約會那樣?」
「好呀。」克萊爾起身,坐回到她那邊去。她直直地坐著,忍著不笑出來。
「嗯,對,就這樣。呃,克萊爾,呃,談談你吧,有什麼愛好?養什麼寵物?有沒有特別的性傾向?」
「你自己提問發掘啊。」
「好吧。讓我想想……你在哪兒讀書?學什麼專業?」
「我是藝術學院的學生,主修雕塑,最近開始學造紙。」
「真酷。有什麼樣的作品呢?」
克萊爾第一次露出坐立不安的神情,「就像……很大的……是關於鳥的。」她盯著桌子,低頭呷了口茶。
「鳥?」
「呃,其實是關於,呃,嚮往。」她依舊沒看我,我決定換個話題。
「多說說你家裡人吧。」
「好的,」克萊爾放鬆了,又笑了,「我的家,在密歇根州,在一個叫南黑文的湖邊小鎮上。我們家的房子,實際上,在小鎮的外圍,它最早是屬於我外公和密格朗外婆的,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後來外婆一直和我們過,她去世那年我十七歲。我的外公是個律師,我爸爸也是律師,我爸爸到我外公那兒工作時,認識了我媽媽。」
「他娶了老闆的女兒。」
「是的。我媽媽是獨生女,事實上我有時會想,他真正娶到手的是否是他老闆的房子。這幢房子很漂亮,很多有關工藝美術運動的書上都記載著它。」
「這房子有名字嗎?誰建造的呢?」
「他們都管它叫草坪雲雀屋,是彼得·文斯在一八九六年時建造的。」
「哦!我見過那幢房子的照片,它是為亨德森的某個家族分支建造的,對麼?」
「是的。那是送給瑪麗·亨德森和戴爾特·巴斯康伯的結婚禮物,可他們倆搬進去住了兩年就離婚了,然後變賣了房子。」
「豪宅啊。」
「我們家也算是名門望族了,但他們也覺得這房子很不一般。」
「你的兄弟姐妹呢?」
「馬克二十二歲,就要讀完哈佛法學院的預修課程了。愛麗西亞今年十七歲,在讀高三,她是個大提琴手。」我察覺到她對妹妹很有感情,對哥哥則是一般。「你不是特別喜歡你哥哥?」
「馬克就像爸爸,他們兩人都很爭強好勝,常常要說到你認輸為止。」
「知道麼,我一直很羨慕別人有兄弟姐妹,哪怕關係不怎麼好。」
「你是獨生子麼?」
「是呀,我以為你對我什麼都知道呢!」
「其實我知道你的一切,也對你一無所知。我知道你不穿衣服的樣子,可是直到今天下午,我都不知道你的姓。我知道你住在芝加哥,可是除了知道你媽媽在你六歲時因為一場車禍而過世外,我對你們家的其他情況完全不瞭解。我知道你很懂藝術,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和德語,可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在圖書館工作。你讓我很難在現實的世界中找到你,你只說事情在該發生的時候就會發生,然後我們就相遇了。」
「是,我們相遇了,」我同意她的說法,「我麼,我們家不是名門望族。他們是音樂家。我爸爸叫理查·德坦布爾,我媽媽叫安尼特·林·羅賓遜。」
「哦,那個歌唱家!」
「是的。我爸爸在芝加哥交響樂團里拉小提琴,可他一直沒能像我媽媽那麼出名,但他確實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小提琴家,挺遺憾的。我母親去世後,他只是偶爾參加了些表演。」這時,賬單來了。我們兩人吃得都不多,不過我已經對食物沒什麼興趣了。克萊爾取出錢包,我朝她直搖頭,我付了錢。離開餐館,我們倆站立在秋夜晴爽的克拉克街上。克萊爾穿了一件精美的藍色針織衫,戴了一條毛皮圍巾;我出門時忘了帶大衣,冷得直哆嗦。
「你住在哪?」克萊爾問我。
哦,別。「我住的地方離這裡兩條馬路,不過那兒很小,現在那裡亂七八糟的。你呢?」
「羅斯科小區,就在侯因大街上。但我還有個室友。」
「如果你來我住的地方,你得閉著眼睛數到一千。也許你的室友對周圍情況毫不關心、充耳不聞?」
「才沒那麼走運呢,我從不帶任何人回家的。否則,查麗絲不對你拳打腳踢、指甲裡插竹籤,直到拷問出全部情況才怪呢。」
「我也盼望著有機會被某個叫查麗絲的女孩蹂躪盤問,可你大概沒有我這種雅興。到我這兒來吧。」我們沿著克拉克大街往北漫步。中途,我進了克拉克酒屋買了瓶葡萄酒,出來後,克萊爾一副迷惑的樣子。
「我以為你不喝酒。」
「我不喝酒?」
「肯德裡克醫生可是非常嚴格的。」
「他是誰?」我們走得很慢,克萊爾笨拙地踩著高跟鞋。
「他是你的醫生,他可是時間混亂症方面的大專家。」
「講給我聽聽。」
「其實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肯德裡克醫生是個分子基因學家,他發現了……將要發現,時間混亂症的病因,是基因出了問題,他將會在二六年得出這個結論。」她歎了口氣,「我想,現在和你談這個為時過早了。你曾告訴過我,今後十年裡將出現很多患時間混亂症的人。」
「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還有其他人會得這種——病。」
「我想就算你現在找到肯德裡克醫生的話,他也沒辦法幫你。要是他能幫你,我們就永遠不會見面了。」
「還是別想這件事了。」我們已經來到公寓樓的大廳。克萊爾比我先進了那狹小的電梯,我關上門,按下十一樓,她的身上似乎混合著舊衣服、香皂、汗水和皮毛的味道,我深深吸了口氣。電梯在我家的樓層「」的一聲停下,我們先後擠出電梯廂,沿著狹窄的過道往裡走。我用滿手的鑰匙,打開一百零七把鎖,「卡嚓」一下推開了門。「我們剛才吃飯那會,這裡可是更亂。現在,我得把你的眼睛蒙上。」我放下紅酒,解開領帶,克萊爾「咯咯」地笑出聲來。我把領帶繞過她的眼睛,在她後腦勺上打了個結,推開門,引她進來,像個魔術師一樣請她坐上扶手椅。「好了,開始數數吧!」
克萊爾開始數了,我跑來跑去,撿起地上的內衣和襪子,從各種檯面上收攏湯勺和咖啡杯,再統統扔進廚房水池裡。當她數到「九百六十七」時,我揭開她的「眼罩」,沙發床已經還原成它日常的狀態,我正坐在上面。「你要美酒?音樂?還是燭光?」
「都要,謝謝。」
我起身點亮了幾支蠟燭,關上頭頂的燈,整個房間在微小搖曳的燭光下起舞,每件東西都漂亮多了。我把玫瑰插進花瓶,摸出開瓶器,拔掉軟木塞,給我們各自斟了一杯酒。想了一會,我又把百代唱片公司為我母親錄製的舒伯特抒情曲CD放進了唱機,把音量調小。
我家基本上就是一張沙發,一把扶手椅,和四千多本書。
「真漂亮!」克萊爾站起來,走到沙發旁重新坐下,我便坐在她一邊。這是個令人心滿意足的時刻,我們只是坐著,彼此凝望。燭光舔動著克萊爾的頭髮,她伸手觸摸我的臉頰,「見到你真愉快。我一直都很孤單。」
我把她拉過來,我們接吻了。這是一個非常……和諧的吻,是那種久別重逢的親吻,我不由地想,我和克萊爾在她家的草坪上究竟做過什麼,但又很快放下了這個念頭。我們的唇緩緩分開,通常到了這個時候,我就會開始琢磨如何突破對方層層的衣物壁壘。可是,此刻我身體後靠,舒展地躺在沙發上,直到觸到她的雙肘時,才拖著她與我一起倒下;天鵝絨的裙子很滑,她就像條天鵝絨質的鰻魚一樣,蜿蜒游入我身體和沙發靠背之間的空處。她面對著我,我用手臂支住沙發撐起身體,透過薄薄的織物,我能感受到她的軀體正貼壓著我。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拚命想要彈起、舔動、深深地進入。可是我已精疲力竭。
「可憐的亨利。」
「為什麼是『可憐的亨利』?我都幸福死了。」這是實話。
「哦,我把所有這些突然的驚訝像岩石一樣壓在了你的心上。」克萊爾一條腿跨上我的身子,剛好坐在我的雞雞上,我的意志立刻完美地集中在那裡。
「別動。」我說。
「聽你的。今晚真是令人愉快。我是說,知識就是力量,這話一點都沒錯。我也一直非常非常想知道你住在哪兒,穿什麼衣服,靠什麼生活。」
「就那兒。」我的雙手探到她裙子裡,停在她的大腿上。她穿著吊帶長筒襪,是我喜歡的那種女孩。「克萊爾?」
「嗯。」
「這樣一下子貪吃掉你的全部不是很好吧。我說,來點小小的期待,好像也不錯。」
克萊爾倒有些窘了。「對不起!可是,你知道,我期待這一天已經有好多年了。再說,又不是蛋糕……被你吃一次就沒了。」
「你也來盡情品嚐我這塊蛋糕吧。」
「那是我的名言。」她邪邪地笑著,來回擺弄著她的臀部。我驚訝自己挺起的高度,如果一個孩子能長到那麼高,他就可以不必由家長陪同,獨自去享受遊樂園裡各類刺激的遊戲了。
「你真是霸道,不是麼?」
「就是這樣的人。我很可怕哦,除非你對我的哄騙刀槍不入。你以前那些法語單詞和國際象棋不是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嗎?」
「我想我以後得留幾手對付你的暴政,這樣還能有些安慰。你對其他男孩子都是這樣的麼?」
克萊爾生氣了,我也不知道有幾分是真。「我根本想像不出自己對其他男孩做這些事情。你怎麼會有這麼下流的想法!」她解開我襯衫上的紐扣,狠狠地捏著我的乳頭說,「天哪,你可真……嫩啊。」什麼仁義道德,見鬼去吧!我已經琢磨出如何解開她裙子的辦法啦!
第二天早晨:
克萊爾:醒來時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陌生的天花板,遙遠處汽車的嘈雜,幾個書櫥,藍色扶手椅上掛著我的天鵝絨裙,上面還搭著一根男人的領帶。然後我想起來了,我轉過頭,看到了亨利。這麼簡單的狀態,好像是我一輩子習以為常的事情。他放肆地睡著,身體扭曲成奇特的造型,像是剛被海水沖上岸似的。他一個胳膊蓋住眼睛遮擋早晨的陽光,又長又黑的頭髮自然披散在枕頭上。這一刻,這麼簡單的狀態,我們,此時此地,終於到達了這一刻。
我小心地起床,亨利的床就是他的沙發。我站起來,彈簧「吱吱嘎嘎」地響。從床到書櫥之間沒有多少空間,我只能側著身子挪到走廊上。浴室是袖珍的,彷彿我是在仙境漫遊的愛麗斯,突然變大,不得不把手臂伸到窗外才能轉過身來。裝飾華麗的電暖器正運轉著,叮噹作響地揮發出熱流。我小便,洗了手和臉。然後我注意到白瓷的牙刷架上,並排放著兩把牙刷。
我打開醫藥櫥,隔板上層是剃鬚刀、潤須霜、口腔消毒水、感冒藥、須後水、一塊藍色大理石、牙籤、除臭劑;隔板下層是護手霜、衛生棉、避孕用子宮帽、體香劑、唇膏、一瓶復合維生素,還有一管殺精軟膏。唇膏是那種深深的紅色。
我站在那兒,手裡握著唇膏,覺得有些噁心。我想知道她長什麼樣,叫什麼名字,我想他們在一起多久了,我猜,應該足夠久了。我把唇膏放回原處,關上醫藥櫥的門。我在鏡子裡看著自己,臉色蒼白,頭髮凌亂地朝向四面八方。好了,不管你是誰,現在是我在這兒了,你也許是亨利過去的女人,可我是他未來的。我對自己微笑,鏡子裡的我也回敬了一個鬼臉。我拿起亨利掛在浴室門背後的一條絨布棉浴袍,下面還有另一件灰藍色的絲浴袍。不知什麼原因,穿上他的浴袍後我就覺得舒服多了。
回到客廳,亨利還在睡覺。我在窗台上找到了我的手錶,才六點半。可我已不再平靜,沒有回床繼續睡覺的心情了。我去廚房找咖啡,廚房裡所有的桌子上都堆著盤子、雜誌和其他讀物,水槽裡竟然還有一隻襪子。我終於明白了,亨利昨夜圖省事,一定是不分青紅皂白地把所有東西都塞進了廚房。我以前總覺得亨利很愛乾淨,現在真相大白了,他只是對個人儀表一絲不苟,對其他方面則要求極低。我在冰箱裡找到咖啡,也找到了咖啡機,便開始煮起來。等水燒開的間隙,我正好仔細研究一下亨利的書櫥。
他還是我熟悉的那個亨利。多恩的《輓歌、頌歌及十四行詩》、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裸體午餐》、布萊德斯特律、康德、羅蘭·巴特、福柯、德裡達;布萊克的《天真與經驗之歌》、《小熊維尼和他的朋友們》、《註釋版愛麗絲》、海德格爾、裡爾克、《項狄傳》、《威斯康新死亡之旅》、亞里士多德、柏克萊主教、馬維爾,還有一本《低燒、凍傷及其他冷疾》。
突然,床「嘎吱」地嚇了我一跳,亨利已經坐了起來,在清晨的陽光中斜視著我。他如此年輕,是我未曾見過的年輕。他還沒真正認識我,我有一瞬間突然很害怕,他會不會已經忘了我是誰?
「你看上去很冷,」他說,「到床上來吧,克萊爾。」
「我煮了咖啡,」我想請他品嚐。
「嗯……我聞到了。還是先過來和我說聲早安好麼?」
我披著他的浴袍爬上床。他把手滑進浴袍裡面,然後停了一會兒,他應該已經想到了,應該正在腦海中搜索浴室裡的每個角落。
「你不介意吧?」他問。
我遲疑著。
「是啊,我看出來你一定不高興了,也難怪。」亨利坐直身子,我也坐端正。他轉向我,看著我。「不過,基本上一切已經結束了。」
「基本上?」
「我本來是打算和她分手的,沒有找好時機,或者反倒是好時機,我也搞不清楚。」他試著讀懂我臉上的表情,他想找到什麼呢?是原諒麼?這也不是他的錯。他怎麼能知道未來的一切?「我和她,可以說彼此折磨了很久——」他越說越快,然後戛然停止,「你想知道這些嗎?」
「不。」
「謝謝。」亨利用手蒙住臉,「我很抱歉,沒想到你會過來,否則我會仔細地清理一下,我的生活,我是說,不只是清理我的屋子。」亨利耳朵後面有一處紅唇印,我伸手過去,幫他擦乾淨。他趁勢捉住我的手,放在手心裡,「我真的很不同麼?和你盼望見到的那個人?」他焦急地問道。
「是的,你更加——」自私,我原本想這麼說,可是出口卻變成了「年輕」。
他掂量著這個詞的份量,然後問:「這樣是好還是不好?」
「不一樣的感覺。」我雙手繞過亨利的肩頭,環住他的背脊,輕輕撫摸他的肌肉,探索他身體上的凹陷,「你見過自己麼?四十多歲時的樣子?」
「見過,那時的我像是被一把無形的刀削壞了似的。」
「呵,不過那時,你沒有現在這麼……我的意思是說你有些……更加……我是說,你認識我,所以……」
「所以你現在想讓我明白,我有些笨拙。」
我搖了搖頭,儘管這個詞正是我想要說的。「這都怪我一切都經歷過了,而你——我還不習慣和你在一起,因為你對過往一無所知。」
亨利冷靜下來。「對不起。可是你熟悉的那個人現在還不存在。別離開我,或早或晚,他總會出現的。我能做的只有如此了。」
「這當然,」我說,「不過這會兒……」
他扭頭迎住我的凝視:「你說這會兒……?」
「我想要……」
「你想要?」
我漲紅了臉。亨利笑了,溫柔地把我推到枕頭上,「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是很多,可我能猜出一二。」
之後,十月淡淡的陽光覆蓋著我們,我們延續了一個溫暖的盹。亨利的唇緊貼我的脖子,他咕噥了幾句,我沒聽清。
「什麼?」
「我在想,一切都是那麼寧靜,現在和你一起。躺在這裡,想到未來的一切在某種意義上都已經安排好了,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亨利?」
「嗯?」
「你怎麼從來不把我的情況提前告訴你自己呢?」
「哦,我不會那樣做的。」
「做什麼?」
「我通常不會把未來告知我自己,除非是非常重大、人命關天的事情,你明白麼?我想讓自己活得像個正常人。甚至我都不願意看見未來的我,所以時間錯亂的時候,我盡量避免落到自己身邊,除非我別無選擇。」
我聽著,沉思了好一會,「如果是我,我會告訴自己所有即將發生的一切。」
「不,你不會的。那樣會惹很多麻煩。」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你告訴我未來的事情,」我翻身,臉朝上仰臥,亨利撐著後腦勺,往下注視我。我們的臉大概相距十多厘米,這樣說話很怪,就像我們過去的那些對話一樣,而且身體的接近讓我難以思想集中。
「我告訴過你什麼嗎?」他問。
「有時,當你想告訴我,或不得不告訴我的時候。」
「比如說?」
「看到沒有?你還是想知道的,可我偏不告訴你。」
亨利笑了,「那我真是活該,嘿,我餓了,我們出去吃早飯吧。」
外面很冷。迪爾布恩大街上,汽車和自行車穿梭而過,一雙雙男女在人行道上漫步,我們也置身其中,在清晨的陽光下,手牽手,終於可以迎接任何人的目光,走到一起。我心中有絲微微的遺憾,好像一個秘密終於被揭穿了,但隨後又湧動起一陣喜悅:現在,一切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