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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死亡 第二十四章 文 / 馬庫斯·海茲

    二○○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二十一時五十七分

    我站在卡爾萊布涅克特街上,伊蓮娜和艾瑪就住在斜對面的一棟房子裡。

    再過不久,新時刻即將來臨,我指的不是新一年的開始。

    是我的新時刻。

    馬瑞克的話,還有他對我耍的詭計留下了痕跡,但是都不符合他的期望。

    完全相反。

    就算我有勇氣換新髮型,取得新證件回到這座城市,走在這大雪覆蓋的街上,感覺卻已經全然不同。

    我依舊愛萊比錫。為了看那些雕像最後一眼,我漫步走過民族大會戰紀念碑,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那是我最後一次造訪我的心愛之地。沒有地方可以和莫裡茲堡相比,多美麗的後院及小巷。

    我想像萊比錫也許非常高興我離開。一百多年來,我在這座城市裡閒蕩,目睹它成長,部分毀滅,從廢墟中重生,房地產奸商炒作,然而它的特色、魅力依舊。我在這兒留下足跡,守護我的孩子,含淚殺人,咒罵命運。

    馬瑞克想要引起我對新命運的興趣:讓猶大之裔重生。

    一派胡言。

    如果真是這樣,我得花費更多時間來掌控血族會,而沒有時間做研究或其他想做的事。而且我也知道,我作為學者的重要時期早已過去。

    自從脫離猶大之裔後,我只停留在理論領域,局限在與當代有智慧的人的信件往來,沒有人會知道,有許多名人的發現及發明是通過我從遠方協助獲得的。我始終保持沉默,並且要求所有人允諾,讓我在暗中存在。就如字面的意義。

    我也不再使用特殊能力。所有讓我想起席拉那段日子的東西,都被我拋棄了。

    這真如馬瑞克所堅稱的,是個錯誤?

    一輛巴士靠近我疾駛而過,髒污的雪泥飛濺到我大衣的衣擺上,我輕聲咒罵,趕緊從路邊倒退閃開。我最好還是留意眼前,不要讓思緒飄遊在過去。

    我觀察一個男人,他的手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在雪未清除乾淨的路上散步。他對著她微笑,小女孩興高采烈地從這一小片雪地跳到下一片,一腳踩進雪堆。

    馬瑞克從來不曾瞭解我。我尋找的是生活的和平、寧靜,以及做人的使命:將我那被人搶走的孩子養大。在與維克多的父親偷情後,我才辦到。

    今日,回首從前,感覺自己那些年的行為愚蠢自私,然而心中有部分仍舊不後悔自己在這世上有了後裔。

    不是所有人都成了惡魔和精神變態者;有些過著正常寧靜的生活,有些成了優秀的學者及科學家。真不可思議,天分會遺傳,不是只有缺陷。

    我在冷風中挺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中夾雜純淨的氣息、廢氣,還有各種氣味。萊比錫有獨特的氣味,我會很想念這座城市……

    PDA響起,我把它從大衣口袋裡取出。十點半,還有半小時就得出發了。

    我要往西到大西洋沿岸,南布列塔尼的一個小村莊,我曾經藏身的地方。那地方和萊比錫不同,但是同樣獨一無二。

    我期待坐在海邊,看著海浪,聆聽永不止息的浪濤聲。我將舔著唇上的鹽粒,品嚐自由,前所未有地親近大海。走進浪潮裡慢慢消蝕,那將痛苦不堪,但是我想不到更好的死法。

    永恆的大海將會把我溶解,不留痕跡。沒有屍體,沒有問題,我就這樣消失。

    我打開PDA,點看上頭的名單,最艱難的任務擺在眼前。

    我走向房子的大門,右手同時按了許多門鈴。當中總會有人為我開門。

    我小心翼翼不弄出聲響,閃進大門,然後無聲地把門關上。一分鐘之後,我悄悄上了樓梯,到達伊蓮娜及艾瑪住的樓層。

    或者該說:即將搬離的樓層。

    她們正準備搬家,希望遠離佛利克,不再受他騷擾。

    這讓我要辦的事容易多了。

    鹽麵團做的名牌掛在門框上,上頭還有兩個裝飾聖誕樹的小球,門上懸著懈寄生——和去年一樣。

    馬瑞克威脅我,如果我不和他到貝爾格勒,要讓我的後代一個也不留。這威脅一點也不具有危險性。如果真的一個也不留,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伊蓮娜及艾瑪是我最後的兩個後裔。和無數祖先一樣,生來就有可能成為吸血鬼。在動身到貝爾格勒之前狠不下心殺她們,但是現在……

    現在走進去將她們的頭切下來,公平嗎?她們兩個沒有異常行為,天性和善。伊蓮娜非常有數學天分,有望成為傑出的科學家。但是正因為如此,另一個聲音告訴我,她可能明天就被公車輾死,然後從墳墓裡爬出來成為現代的猛獸,引起大騷動,就像我當初一樣。

    動手,理智命令我,但是良知保持沉默。它可能看到太多,於心不忍。結束過去,什麼也不要留。

    我伸手按門鈴,鈴聲的旋律從門後傳來,接著我聽到快速的腳步聲。門開了,我看到伊蓮娜水靈靈的眼睛。

    看見我,她愣住了。「誰?」她身上穿著一件鮮綠色毛衣,黑色的緊身褲,腳上穿著帶老虎爪子的拖鞋,深棕色的頭髮結成翹在腦後的兩條辮子。

    她是我的血親,一眼就可以從她臉上看出我們的相似之處。她的臉頰,將來長大會像她媽媽。

    「你好。」我很友善地說,同時蹲下來。我感覺聲音有些沙啞。「你媽媽在家嗎?」

    「在,要我叫她嗎?」她轉過頭。「媽媽,門口有一個阿姨,她要找你。」

    「來了。」艾瑪從廚房裡大聲說。我非常熟悉這屋子的裡裡外外,從聲音可以知道她在屋裡哪個地方。紙張窸窣聲響,也許她正在為搬家打包碗盤。

    伊蓮娜再次看著我。「您想做什麼?」

    「想問幾個問題。」

    她把門稍微推上。「我們不買東西。」

    我微笑。「別擔心,是關於……」

    門又開了,艾瑪出現。「有什麼事嗎?」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慢慢站起身,艾瑪高我半個頭,就像今天大多數女人一樣。我那時代的人沒這麼高。「您好,卡可夫太太,我住在過去幾條街上,經常經過這裡,您窗子上的圖吸引了我,我覺得很好看。」我微笑著解釋道。「請不要覺得我煩人,但是您可不可以讓我近一點看清楚些?我向來喜歡動手做些手工藝。」

    艾瑪鬆了一口氣,同時感到受寵若驚。我很瞭解她,我知道她會讓我進去。在這方面她真的太友善了。「喔,您差點就晚了一步,我們就要搬家了,窗上的圖也會跟著不見。」她輕輕把伊蓮娜推到一旁,好讓我進去。「請進,我可以告訴您是怎麼做的。」

    我踏進門裡——這是我第一次不在她們睡覺或外出時走進這屋子。「謝謝,您真好。」在這麼熟悉的環境中活動要假裝是第一次還真不容易。我努力克制自己不露出馬腳。

    艾瑪帶我進客廳,客廳裡飄散著聖誕樹及聖誕餅乾的香味。「請不要在意混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很靈巧地繞過到處疊起來的搬家箱子。她帶我到窗子前,拿下圖片,圖上可以看見一座塔樓。

    讓我想起了磨坊。

    「原則上這是剪紙技巧。」她開始向我解說,哪些層如何疊在一起,哪些輪廓要先畫,還有許多別的技巧。

    我並沒有專心聽她解說。這是第一次與她如此接近,不必隱藏地注視她的臉。她的出身毋庸置疑。我的目光凝視她不斷開合的嘴唇,再到鼻子,然後是眼睛。我想像我解決艾瑪後,她閉眼死去的模樣。

    我猛地點頭,右手放在大衣底下,假裝是撐著腰,手則緊握劍柄。

    很快就會過去,我心裡答應艾瑪。你不會有感覺。我正在考慮是否先重擊太陽穴,讓她昏迷後才殺死她。我的子孫,源自我身上的許多代子孫……

    艾瑪突然中止她的滔滔不絕。

    「抱歉,奇怪,我總覺得我好像認識您。」她坦白說。

    「我……我經常經過這裡。」我含糊其詞地回答。

    她搖頭。「不,不知怎麼說……」她努力想該如何措辭。

    伊蓮娜從頭到腳一直在觀察我。她兩臂交叉在胸前,站在我面前不斷打量。「你們倆長得很像。」經過深入觀察之後她開口說:「你們長得像姐妹。」

    艾瑪先是驚訝地看著我,然後點頭。「就是!我剛剛開門就感到奇怪了。」

    我極力保持鎮靜。「您有沒有聽說過一個理論,每個人在世界上的某處都有一個與自己相貌很像的人?」

    她大笑。「是的,這個我聽說過。」她摸著伊蓮娜的頭,然後把她拉近自己。「但是還是有些不可思議,不是嗎?」她又補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兩個完全陌生的人如此相像,而且還住在同一個城市。」

    我點頭,手仍舊緊緊握住短劍劍柄,以致發出嚓嚓聲響。我的腦子已經無法清楚思考。殺或不殺,殺或不殺。「的確不可思議。」我附和道,聲音聽起來真沙啞。我大聲清了清喉嚨之後好多了。

    艾瑪更仔細地打量我,然後問道:「您想,我們會不會是遠親?您是萊比錫人嗎?」

    「不是。」我立刻逃開她無意間巧妙設下的陷阱。「不是,我的祖先來自東方。」

    「沒有比萊比錫更東邊的地方了。」她大笑。

    「當然有,塞爾維亞。」我突然覺得我錯過了下手的最佳時機。又是它,增強的良知。

    伊蓮娜看著鍾說:「媽媽,我們是不是應該馬上出發了?」

    她嚇了一跳。「天啊!我們還得換衣服,今天晚上還有聚會。」她乾脆地把那圖案塞進我手裡。「這個您拿去吧。」艾瑪盯著我看。「真的很遺憾,我們現在才認識。我們似乎有一些共同點。」

    「您要搬到哪裡去,卡可夫太太?」

    她遲疑了一下。「請不要誤會,但是我還是覺得不要告訴您比較好,」她說,「我的前夫是個非常討厭的傢伙,而我相信他做得出來,找人監視我,然後打聽出我的住處。」

    「沒關係,」我友善的回答,「可惜,您和他沒能一直在一起。」我對伊蓮娜點點頭。「小孩子的成長中,沒有父親總是有些遺憾。」

    「他是個混蛋。」她簡單明瞭地說。

    艾瑪和我不由得大笑,我們之間的聯繫違背我的意願繼續增強。

    「這樣好了,」她建議,「我們三天後才會搬離。如果在這之前我們不期而遇,就當是命運在招手,我們就一起喝飲咖啡,搞個清楚,一切到底是不是偶然。」她笑著跟我握手。

    「就這麼說定了。」我握手同意道,卻無法掩飾我發抖的手指。我的另一隻手仍放在背後,握著刀。

    「我送您到門口。」艾瑪說著,從我身邊擠過去。我相信,我們甚至用類似的香水。

    當我跟著艾瑪走向門口時,伊蓮娜圍著我雀躍不已,她從不同方向觀察我。當我悄悄將手臂放到旁邊,想讓大衣自然滑落蓋住短劍的時候,伊蓮娜看見了我的武器,但是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非常好奇地看著它。我看出她很想進一步看看我的飾物,親手摸摸它。

    我認得這眼神。

    三百多年前,那女孩第一次見到土耳其禁衛軍,禁衛軍進入她們的屋子,帶走了她的母親。

    伊蓮娜羞怯地抬頭看我。她知道這樣一把大刀子不尋常,今天只有極少數的人會把這樣的武器帶在身上。我推測,我是她第一個見到佩戴武器的人。

    現在是我最後決定的時刻。

    艾瑪走在我前面,她背對著我,相信我是附近的友善鄰居,還送我窗上的圖片。我現在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她。

    我看著伊蓮娜,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對她眨了眨眼睛,小女孩點了點頭。

    就在這一刻,艾瑪轉身說:「祝您一切都好,新年快樂。」

    「您也是。」我再次在伊蓮娜面前蹲下來,對她伸出手說:「我祝福你,搬到新地方找到許多新朋友。」

    她會心地微笑。「一定會的。」她回答,並且狡譎地笑了笑。她眼神閃動,看著我戴短劍的地方。「新年快樂。」

    「謝謝你,伊蓮娜。」我走進走廊,對她們母女揮揮手。她們站在門口,看著我走下樓梯,直到我從她們視野中消失。然後我聽到關門的聲音。

    我站住,從狹小的窗戶望著外面,靠在欄杆上。看來我又不忍心下手了。這小小的家庭還存在著,我的家庭。

    我不是土耳其禁衛軍。我不會奪走一個小女孩的母親,然後讓她死去。

    我是一個不死魔,也是一個吸血鬼。這兩個身份將協助我再一次執行舊有使命:監視我的後裔,防止他們變得跟我一樣。

    我慢慢走下樓梯。

    滿足感在內心擴大,我下定決心,明天就要再見到伊蓮娜和艾瑪。當然會是純粹的偶然。

    我走入冷風,冷冽的風席捲萊比錫,同時帶來新的一年。

    雷聲隆隆,城市上空醞釀著一場少見的冬季雷雨。大衣被狂風吹得緊貼身體,我感覺到大衣口袋裡的筆記本。席拉的故事原本將隨著我到法國,然後一起葬身大西洋。

    我若有所思地走在街上,拿出那本子,撫摸封皮。基本上書已經完成,我痛快地寫完了壓在心底的事。

    我瀏覽了散頁及固定的紙張,然後猛一用力把所有紙張都撕扯下來,手中握著一沓紙。

    「結束了。」我自言自語,然後將紙張往上一拋。

    要把風喚來,不需要花太多力氣。風攫住了筆記,吹向四面八方。紙張隨著風扶搖直上,直到雲端。偶爾一兩張紙飄落在雪地上,字跡馬上被骯髒的雪泥弄得模糊難辨,故事也隨著消失。正如席拉。

    中德廣播電台的上空雷電交加,多特別的除夕夜:大自然的焰火!

    我把無用的書皮丟進最近的垃圾桶。與馬瑞克重逢讓我知道,動用吸血鬼的特殊能力是明智的,拒絕對我沒有一點好處,從今以後,我要常常想起我的能力,夜裡乘風四處飄蕩,只為早晨回到伊蓮娜及和艾瑪身邊。

    認真說來,泰瑞希雅·薩柯維茲的時期已過去了。我要讓她安詳地死去。

    似乎又到了換新證件、新名字的時候了。也許一個舊名字更好。

    怡卡這名字不錯。

    怡卡·馮·史瓦茲哈根?

    一個男人迎面而來,佛利克,艾瑪的前夫,他自以為是的眼神著實令我討厭。他很可能又因為監護權的事想突擊,而且很可能馬上就要展開行動。

    我們大概相隔二十米,他還沒看見我。除了那幾輛停在路邊的車,整條街是空的。

    我始終在看護我的家庭,一直以來都是。

    新的一年,她們應該有個好的開始,接下的每一年會更好。

    這是我的責任。

    右手往劍把移動,另一隻手已經舉起,把毛帽邊緣拉低。這時我頓住——我不是想多運用長處嗎?

    用不著短劍。

    我對著雲端伸直左手臂。

    天空的能量流貫全身,上空的黑色煙霧聽從我的意志。我微笑。接下來的兩道雷電有個非常特別的目標,兩次擊中同一個地方。

    為了確定起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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