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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不死魔 第十二章 文 / 馬庫斯·海茲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三點十三分

    馬瑞克與我在磨坊中同住了一個月,教會我血族會許多事。那個希望治療疾病、克服衰老的團體需要宣誓才能加入,會中規則相當嚴厲。

    例如若有新人要進入血族會,卻已無空缺,必須有一名既有成員離開。犧牲者(又稱為「羔羊」)是暗中決定的。若超過六票同意,決定即成立,接著便宣佈執行兄弟之吻。羔羊必須服從決定,接受死亡,不得違抗。不管是男爵還是女爵,每個人都可能碰上這命運,只有伊斯加略例外。

    嫉妒父親的人有多少次在他背後企圖連署多數,要賜給他兄弟之吻,送他赴死?不過他們或許不敢輕舉妄動,畢竟他們明白他的研究可能攸關生死。因此密謀者轉而通過拒絕他的徒弟——也就是我——來打擊他。

    即使是繼任者也受到規範。每個男爵或女爵以及伊斯加略,都只能擁有一名將來要繼承位子的徒弟。繼任者必須在十四歲時引介給血族會,讓大家決定他的入會資格。正如我的狀況。不過在二十一歲前,不能透過死亡與復活成為真正的猶大之子又是一個我被拒絕的原因。

    到後來,我才瞭解並非所有徒弟都是被選中成為猶大之子的。因此,也不是我所有的後代子孫都能在死後復活獲得新生命,常常有徒弟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接受莊重的錄取儀式後,就沒再醒來。我不禁想到艾蓮諾娜。她成了不死魔嗎?梅杜諾娃有理由認為她的徒弟就這樣死了?或者,這事無論早晚都會發生在她身上,跟是不是救我並不相關——搞不好她只是以最好的方式保護繼任者,同時又能掌握時機獲取父親的知識。

    男爵與女爵不准額外擁有徒弟,除非位子因為某個原因空出。屆時伊斯加略會讓自己的徒弟替補空缺,再從自己或其他成員的繼任者候選人中,挑選一人來當徒弟。

    我被一堆繁文縟節搞得頭昏腦漲。

    馬瑞克也教導我一個猶大之女應該會的技能:如一縷靈魂閃耀、飄浮空中、改變形體、操控閃電、召喚惡劣天氣。我們擁有的能力有多麼驚人啊!

    我沒有忽略馬瑞克在眼神中表現出對我的傾慕,以及我們玩笑取鬧時他似乎不經意的碰觸。過去幾年,我認識過許多男人,他就像一本敞開的書一樣容易閱讀。

    基本上,接受他的請求也沒什麼大不了,過去幾年我為了金錢與聲望,和許多男人睡過,為何偏偏拒絕救命恩人?

    然而,我對他的欣賞與喜愛,澆滅了在被褥下同他翻雲覆雨的念頭。我不明白當初為何有此感覺。

    血族會日子來臨,我的現身是絕對的勝利。我在麗迪亞·梅杜諾娃的友善目光下加入長桌人群,心中默默記住之前拒絕過我的那些臉孔。我的微笑親切友好,言語表達出我對血族會的崇敬,我談論榮譽、傳統與義務。

    事實上,雖然我已經成為他們一員,但腦中只有如何殺死那些人的想法。我思及兄弟之吻……

    接下來幾年,我更加投入研究與實驗。麗迪亞收了新徒弟艾莉莎,她是個可愛的金髮女子,不過我卻無法像對待艾蓮諾娜那般疼愛她。麗迪亞與我常常見面,彼此間的談話隨著時間更為開放坦誠。從前被我認為是冷酷無情的女子,如今成了我的朋友。或許那也暗示我個人產生了巨大變化吧。

    如同規定要求,我放棄了血,卻也很快發現不吸血比我想像的還艱辛,需要更堅強的意志力。一想到失去自制力襲擊村莊,我便恐懼不已。並非我關心人類受到痛苦,而是怕引發搜索肇事者行動,暴露我的新家。

    不過,吸動物的血未受禁止,因此我在一個房間裡養了大量老鼠,慾望太強時,可以平心靜氣地享用。如果留心保持清潔,用正確的食物餵養,它們的味道也不錯。

    即使如此,我仍會渴求人類的生命之液。我們沒人能否認。慾望在一年內累積增強,如同涓涓細流擴增為滾滾江水,流入水壩中。而需求就像江水,漫過水壩圍欄。

    我大多在夏天這個季節宣洩慾望,尋找犧牲者,因為到時許多人會到田野工作。我會在死者身上刻下我們的記號,拉丁文數字的十三。那提醒我們背叛了猶大不可吸血的戒律,而我們坦承不諱。

    殺死一個人是一條罪。

    而我每年都歡喜地犯罪。

    沒有其他感受可與攻擊男人、女人與小孩,一口咬死他們,讓新鮮熱血在口裡翻騰相比擬。我確信血族會所有成員都一樣。

    我應該早就知道,由於我的推拒,馬瑞克早晚會改變他友好的態度。

    好幾年時光,我們在磨坊生活和諧。他有時候離開幾星期,回去關照自己的產業。我也跟他學習了很多。不過,兩人的關係漸漸緊張。他的專橫獨斷讓我越來越無法喜歡他。他一再讓我感覺自己在許多方面不知感恩。

    後來,麗迪亞的一次來訪,我獲悉的一切變了。

    一七二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席拉與麗迪亞坐在圖書室裡喝茶,天南地北聊著無傷大雅的事。一切看似沒有異樣,但席拉很快感覺到,好友出現在她這裡其實另有緣由。她很意外,因為女爵脫口說出真相時眼睛眨也不眨,從不會感到尷尬。因此她開口詢問。

    麗迪亞顯然覺得被逮住了。她放下杯子,撫平衣服上的皺摺,土黃色衣裳與席拉身上艷紅色的服裝形成強烈對比。兩人頭上都戴著裝飾用的假髮。「我真是什麼事也瞞不了你。」頓了一會兒後她說,有一瞬間臉上又恢復冷漠不可親近,席拉常在大會上看到的表情。「我真的憂心忡忡,席拉,因為血族會中有一些成員對你與馬瑞克的關係有點敏感。」

    席拉未曾預料這樣的開場白。「他跟這有什麼關係?因為一個男爵和一個女爵共住在一個屋簷下嗎?」

    麗迪亞的藍眼想看出端倪。「你不是在作戲吧?」

    「我不懂。」

    「他沒跟你說?」

    「說什麼?」席拉叫道,感覺不快。

    麗迪亞歎口氣。「沒想到我給自己攬了吃力不討好的任務。」她握住朋友的手。「首先,沒有完成學徒教育的污點仍然粘著你,而且你轉變成不死魔時還太年輕。最後一點是,」她嚥了嚥口水,「系出同父的不死魔一起晉身血族會。」

    席拉費了一點時間才弄懂這番話的含義。「馬瑞克是我同父異母的兄長?」

    麗迪亞點點頭。「他獲得血族會位子前的漂泊過程與你類似。你父親並不希望在大會上見到他,後來是其他男爵收他為徒,這你已經知道。因此才會有兩個系出同父的永生者出現在血族會中。」

    「為什麼我第一次引介給血族會時,沒人有反應呢?」

    「你父親並未正式承認馬瑞克,席拉。而且大家很清楚他們有多厭惡彼此,不會因為有血緣關係而結成同盟。而今,大家有目共睹馬瑞克與你互相扶持。你的敵人可能以此向你磨刀霍霍——他們早晚都會。」麗迪亞放開她的手,摸她下巴。「你與大家分享的卓越成就與事跡,明白表示你與眾不同,是比他們更優秀的科學家,這包括你遵守血族會的基本原則,分享你的知識。但是男爵與女爵發現你退出他們的聚會,因此假設你其實未完全坦白,仍留有一手,所以打算不擇手段從你這裡奪走。你明白威脅你的是什麼了嗎?」

    席拉心不在焉點點頭,思索自己目前的處境。「我也發現有些成員幾乎沒傳遞知識,就算報告了,也只是雞毛蒜皮小事。」她的聲音低而平板。當然,血族會的確也沒有獲得她全部的研究結果,但她不想對朋友坦承。「此外,似乎也沒有人利用我的配方去延長人類的生命,就像我對待磨坊附近幾個村落那樣。父親是對的,他說血族會遠遠背離了自己正派的初衷。」

    「你須留神,席拉,若有必要,即使欺騙他們也無所謂。不過,千萬別給敵手借口採取行動對付你。至於你與馬瑞克的關係……」

    席拉深吸口氣,看著自己的手指。「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從他身上得到安全感,很讓人安心。我……我不相信其他的男爵與女爵。現在若也得另眼看待馬瑞克的話,我還擁有什麼?」

    麗迪亞注視她良久。「真想不到啊!高傲、強大的伊利茲女爵不像我們以為的那般強硬。」她笑道。「我無法幫你決定,席拉,只能擔保會再次支持你,就像我始終支持你父親。」

    她站起身,席拉也跟著起立,女爵伸出雙手擁抱她。

    席拉先是猶豫了一下,然後就釋懷了。不因特殊目的被人擁抱,感覺很棒。她閉起眼睛,緊緊抱著麗迪亞,感覺與年紀大上許多的女子身體非常親近,就像以前待在母親懷抱般溫暖、有安全感。這兩者給予她力量,面對必須邁出的下一步。

    席拉望著馬車遠去,然後招來一陣急風,吹散從磨坊拖曳出的車痕。不能讓人知道有人來找她。

    她回到圖書室,馬瑞克就坐在書桌旁,手裡拿著父親的筆記,同時翻閱她鑽研出的翻譯成果。他在找東西,未受邀請也未經允許。這一幕讓她氣憤不己。

    馬瑞克察覺到她,面露微笑放下文件。「你大有收穫啊,席拉。」

    「為何你沒告訴我?」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感受。

    他坐在沙發上,盤起二郎腿。「我沒告訴你什麼?」

    她更加火冒三丈。「我們的父親是同一個人,馬瑞克?」

    他臉上血色盡失。「梅杜諾娃告訴你的?」

    「沒錯,馬瑞克。因為疏忽,她以為我知道,就像血族會裡其他人一樣。」她忍不住想痛扁他,真正傷他徹底。她瞪著他紫羅蘭色的瞳孔,想讀出他的想法。不過,他又綻放出笑容,但這次對她沒用。「你很可能和我上床,跟我睡覺啊。」她震驚地說。她大聲說出每一個字,令人憤慨的真相像利刃,一一切斷她心裡對他的好感。「你不懂羞恥嗎?」

    馬瑞克站起身,想握住她右手。「我愛你,席拉……」

    「只能像兄長愛妹妹一樣,僅止於此。」她對他大吼,把他推開,他撞到桌子。「你已經知情,卻還想要我,馬瑞克!」

    「是的。」他倔強地說,站直身子。「第一次在古魯薩看見你,我就想要你了。我從土耳其人手中救出你,還將活門卡住,保護你免於潛影鬼攻擊。」

    「你?當初在圖書室的是你?」她眼睛盯著自己的文件。「你為你的男爵暗中偵查父親?」

    「不是!我希望私下看看你,正好撞見潛影鬼溜進磨坊。」他打斷她。「請相信我,席拉,我愛你。以後也一樣。我們不是一般人,席拉,我們是猶大之裔。凡人的律法規範不了你我。」

    「我永遠也不會愛你!」她抓住他袖子,硬拽到門口。「滾!」她忿忿低聲道。「從今天起,我對你完全改觀。」

    馬瑞克掙脫開來。「你要攆我走?」

    「若是我知道你的下流勾當,早就這麼做了。」她低沉怒道,眼睛冒火地瞪著他,威脅他不准繼續說話。席拉差點控制不了攻擊他的慾望。再多的辯白、保證,也無法改善他的處境。

    他轉向門口。「這不會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談話。」他冰冷地說,然後打開門,再次轉過頭看她。「從今以後,我們也不會仇視彼此,席拉。即使有所齟齬,我們仍是兄妹。」

    「那適用於人類,老哥。」她聲音冷硬。「而你自己剛剛才說:凡人的律法規範不了我們。」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四點五十九分

    那天之後,我出席血族會便覺得很不舒服——因為在那裡沒辦法避開馬瑞克。

    在這艱難時期,麗迪亞給予我支持與友誼。出乎我意料的是,依靠很快轉變得更為深沉。我們不僅心靈相吸,在某些夜晚,我甚至順從她的追求。

    麗迪亞很特別,比我以前歷任男人都要體貼溫柔。我沉溺在前所未有的情慾與感受裡,非常享受她的慇勤周到。

    麗迪亞和我是情侶嗎?不是,我們不這麼看待。我們是彼此慰藉、寵愛的朋友。在她臂彎裡,我首次感受到安心與溫暖。後來我時時懷念那樣的感覺——那原本是我和另一個人要體驗的感覺,我寫道。

    為了不陷溺在哀悼無法挽回的過往裡,我專注於史料文獻上。心力即使主要放在自己身上,也無法漠視週遭環境發生的事。

    一六八三年在維也納吃敗仗後,土耳其人被哈布斯堡家族一直往南驅趕。一七一八年於帕薩羅維茨簽訂的和平條約,讓奧地利獲得戰略位置重要的貝爾格勒、大部分塞爾維亞區、小瓦拉幾亞、泰梅什堡的巴納特。我的國家重新被佔領。旗幟與騎兵旗變了,佔領軍依然在。在今日,我常喜歡說土耳其人是比較友善的佔領者。

    我殺死一些在我村子殘暴肆虐的士兵,將責任推給巫皮惡,卻因此犯下大錯,因為我引起了哈布斯堡方面的好奇心,火速送一組調查委員會到基索羅瓦。巫皮惡相關知識於是流傳開來,而我無力阻止。

    還有更糟的。由於卡季克男爵的疏忽,導致他領地裡的巫皮惡急速增多,血族會決定加強獵捕巫皮惡,以免他們的侵襲事件引起太多關注,讓我們身陷險境。

    但此舉收效不大。

    現在,故事必須進入下一個階段,我特別害怕的部分,但是不寫出來不行。

    我執起筆,在紙上寫下:

    一七三一年末,對我而言一切都變了。雖然劇情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遙遠城市展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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