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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女孩 第八章 文 / 馬庫斯·海茲

    一六七六年九月十五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刀與臉僅差之毫釐,顫抖的刀聲令人終身難忘。席拉呼吸急促,眼見刀迅疾如電,差點劃上她臉頰。法蘭斯並未對她手下留情,甚至從收藏中拿出最長、最利的刀。

    第二波攻擊被她用最愛的刀擋掉,刀刃有一手長。席拉沒拿武器的手攻向對方鼻子,轉移他的注意力,趁機腳踢右膝。然而兩者皆落空了。

    法蘭斯迅速轉身,速度驚人,刀已換到另一隻手,刀尖向下。接著猛地一抽,由左下對角線往右上揮砍。

    但刀一動,席拉便伸腳踢過去,箝制男人手臂,緊接著屈下身體,刀尖直往腋下刺去。她很清楚,如果刺中就算不致命也會傷及動脈,所以打算點到為止,不再突進。這個德國人是父親的朋友,她不希望取他性命。

    法蘭斯察覺她的攻擊意圖,快速一跳脫離險境。但前臂還是遭刀一劃,衣服上留下裂縫,幾秒後滲出血來。他用手指探查傷口,然後猛點頭。肌肉與肌腱尚未受損。

    席拉退後兩步,佇立糧倉中央。馬車早移了出去,好空出地方比武。「是否要稍事休息,包紮傷口?」

    卡羅站在儲放乾草的二樓,彷彿置身劇院頂層,居高觀看女兒與朋友的表演。席拉猜測他應在衡量是否中斷比試。他詢問地看著法蘭斯。

    法蘭斯抬起頭,眼神說不,旋即拿領巾綁在傷口上打結,以免流血過多。「我很慶幸比試條件並非先流血者敗。」從聲音聽不出傷口是否讓他覺得疼痛。「否則你就贏了,席拉。」

    她微微一笑,刀在鬆散一旁的稻草上擦拭,血跡勉強沾在禾桿上。「我會贏的。」她強調道,眼神挑釁。「您不想放棄嗎?以便處理傷口。」

    他咧嘴露牙,表情既非親切,也非懷有敵意。「不,我不會放棄,除非喪失意識。」他從腰袋拿出磨刀石,用馬飼料槽裡的水沾濕後磨利刀鋒。「你對我心軟了嗎,席拉?」

    「沒有。」她愣了一下反駁道。

    「那麼,你並未使出全力比武。」他做出毀滅性的判斷。「當你父親告訴我你進步神速時,我心想會面對一位出色的使刀高手。但是截至目前,我不過是看見做了一些練習的小娃兒罷了。」

    「您受的傷怎麼說?」席拉拿刀指他手臂。

    「小事,那只會讓我發怒。」他反擊道,擺好戰鬥姿勢。「你若準備好了,我們就繼續吧。」

    席拉再次逼近法蘭斯,目光固定在他身後大約一步的地方而非刀上。如此做,眼睛較易察覺到動作。若只瞪著刀,反而會忽略手或腳發動的攻擊。

    她還沒進攻,法蘭斯已欺身上前,腳先踢起一陣混雜著稻稈的灰塵,雜物劈啪噴上她的臉,眼瞼本能閉上,不受控制。

    這一分心就夠了,等她看清楚他的進攻已經太遲。他刀刺進她右手臂,順便在她額上拐了一肘子。

    席拉踉蹌失足,受傷的手臂撞到柱子上,傷口插進凸出的釘子,扯得更大,致人癱瘓的痛楚貫穿肩膀與手臂,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鬆開,武器掉了下來。

    但是席拉並未打算放棄。刀子一掉,左手立刻接住,連忙閃到一旁,躲開欺上脖子的第二波攻擊。她在狂怒之下,奮力踩向他的褲襠。

    即使他及時向內轉過左大腿護住,仍感受到劇烈的疼痛。

    兩個人氣喘吁吁窺探對方,然後重新拉開距離。

    「你滿足了嗎?」法蘭斯試探她,看著她手臂上血流不停的醜陋傷口。

    席拉沉默地搖頭。她的內在起了變化,黑暗念頭大舉入侵,法蘭斯被砍的景象閃現眼前,想置他於死地的願望像火一樣在體內燃燒。她放縱念頭,耳內心跳聲如雷,疾跳的聲響疊覆在週遭聲音與她的念頭之上。她再度盯住法蘭斯身後一點,腦中恣意想像從肩上砍掉匕首大師人頭的畫面,就像當初她對待巫皮惡那樣。她渴望勝利,不擇手段。「繼續。」她的話從齒縫擠出,然後舉刀進擊。

    她加劇攻擊,從四面八方不斷侵入,靈活運用身體假動作迷惑法蘭斯。如今他對付只剩一隻手可使用的受傷對手,顯得比對付健康的席拉還要費勁。

    雙刀交鋒相擊,鏗鏘噹啷,對於眼睛沒受過訓練的人而言,很難看清兩方突刺捅擊的動作。

    席拉喘個不停,滿身大汗淋漓,但攻擊力道分毫未減,伺機等待法蘭斯露出防守破綻。他臉部表情已變,看起來很緊張。

    「席拉,停手!」卡羅從上面大叫起來。他發覺朋友陷入險境,席拉像失去理智般瘋狂打鬥,眼睛閃爍出赤裸裸的凶狠嗜殺。她聽不見他的話。

    她的刺擊終於減緩,法蘭斯眼見機會出現,趁隙躲掉下一次攻擊,欲以刀柄敲她的頭。她卻一腳踢高,正中他的胃。

    看得出來,他壓根兒沒想過一個瘦小女子腳勁如此強大。他感覺快吐了。

    席拉縱聲大笑,又補了一腳,再低身突破對方防守,從膝蓋下方進攻,刺其小腿肚,法蘭斯跌落在地。「夠了。」法蘭斯發出呻吟,眼裡浮現出恐懼。「你……」

    她一躍而起,踢中他的腹部,刀尖直指心臟。

    「席拉,不可以!」卡羅大叫,從上面跳了下來。

    但是要趕到她身邊已經太遲了。「我贏了!」她高聲厲吼,一刀刺下去!

    叮噹一聲,刀撞到金屬。

    「怎麼!」

    席拉往法蘭斯胸前又刺一次,仍然遭遇堅硬的阻礙。

    卡羅終於趕到她身邊,抓緊她的手。她正對準對方未受防護的脖子。「夠了!」卡羅厲聲斥責,「你可以住手了。」

    她站起來往後退,看著染血的刀,又看看自己的傷口。有層薄霧從腦中散去,對死亡的貪渴消失,幸福與疼痛回歸。她雙腳一軟,跪在法蘭斯身邊。

    「簡直瘋了!」卡羅跪在他們之間,輪流照料兩個人在狂熱中加諸對方的傷口。他先後將兩人扶到廚房,從袋裡拿出外科工具及針線,準備縫合傷口。「我竟然同意這種協議,真是瘋了。」他縫合法蘭斯小腿上的傷時責罵自己。「你們很容易因此丟掉性命,法蘭斯。」他解開襯衫,底下藏了一件鐵甲。「沒有這東西,您或許已經掛了。」

    席拉將注意力放在煉丹公式上,想藉由專注思緒,忽略手臂灼跳的疼痛,不要被影響。父親縫合她的傷口時,淚水在她眼眶中打轉,但她仍一聲不吭,甚至微笑以對。

    「我贏了。」她低聲說,一思及打鬥時心裡的念頭,不禁望向法蘭斯,心中異常驚慌。就算他投降了,她也很可能在狂亂中毫不猶豫地殺掉他。羞恥湧上心頭,她垂下眼睛。

    卡羅給席拉一杯茶,給法蘭斯咖啡,然後快步走到糧倉,回來時帶了一隻裝著藥膏的坩堝,放在女兒面前。「把這塗上,兩個人都要塗,才不會留下傷疤。」

    「我皮膚上再多幾道疤也沒差別。」他拒絕了。「這次的教訓很受用。以後對刀比試,我再也不會低估年輕女子。」他對席拉點點頭。「你使刀的方式與我習慣的不同,有自己的風格。而你所欠缺的力量,即用下流勾當與速度彌補。」

    她想抗議。「下流勾當……」

    「踢男人的褲襠並不高尚。以後我會小心你的腳,它們就跟馬腳一樣強壯。」他啜了一口咖啡,逗趣地笑了。「我沒有說這樣不好。下流勾當很好,因為能取得勝利。」

    席拉仍然不敢看他。她冷靜下來,血液不再像之前打鬥時噗噗鼓噪,如熱水流過血管。那不是平常的她。意識到對手不是只想打得她鼻青臉腫,而是遍體鱗傷,她不禁陷入亢奮迷亂。理性思考,尤其是自我克制的能力蕩然無存。如此瘋狂,如此不科學!她目光落在他小腿上的繃帶,然後移往被刮損的鐵甲。如果沒穿上它的話……

    「怎麼了?」法蘭斯觀察她。「不,不要自責。我必須感謝你放過我一命。」他敲敲披甲的胸膛,狡黠地笑著,一邊搖搖頭。「不可思議的女娃兒,請原諒,我是說:不可思議的年輕女子。」然後看向卡羅。「就讓她在附近逛逛吧。她甚至能在巫皮惡的利齒咬上之前,將他大卸八塊,拆骨去肉。」

    卡羅歎了口氣。一言九鼎。「那麼,我希望你以後能佩帶一把很特別的刀。」吐出這句話後,他站起身。這次拿回來一個帆布包裹的長形物品。

    「這次找得真久。某人是不是老了,動作也遲緩啦?」法蘭斯取笑他道。

    「我的確又老、動作又慢。」卡羅回答,接著坐下。「只是別人看不出來。」席拉喝光杯裡的茶,他把東西推到她面前。「給你的。這是個紀念,也是個警示。」

    她把杯子推到一旁,掀開帆布。眼前出現精雕細琢的金鞘,上面的圖樣與紋路一看就知道來自土耳其。花朵與籐蔓的金色飾片覆滿刀鞘。即使是木製刀柄,從裝飾即能瞭解,那並非一般士兵負擔得起的。

    法蘭斯吹了聲口哨。「親愛的朋友,您擁有一件多精緻的東西啊?」他興奮地問,完全入了迷。「那夠您買下磨坊附近的土地了,包括森林與村落在內。」

    席拉只看一眼,就認出那是多年前帶走母親的土耳其禁衛軍掛在腰帶上的匕首。

    「抽出匕首來。」卡羅要求,他看出女兒已經知道手中那把匕首的來歷。

    大馬士革鋼鍛制的刀刃,從柄到刀尖全沾染血跡,鮮紅又濕潤,好似才往某一軀體刺入,拔出,然後插入刀鞘。

    「那血來自帶走我們妻子與母親的人。」卡羅嚴峻地說。

    「何時……」

    「去莊園接你那天早上逮住他的。我跟蹤他,然後突襲。他打鬥技巧不如我,短暫交鋒後即倒地而亡。」卡羅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彷彿沉浸在回憶中。「我肢解他的屍體,裝入箱子,放在馬車裡。」

    席拉想起來了。她沿途不斷地問他為什麼要坐在不舒服的駕駛座上,而非柔軟的坐墊上。現在終於知道原因:顯然父親擔憂她的好奇心。「那時候你已經知道母親過世了嗎?」

    「我很絕望,不忍心相遇第一天就告訴你噩耗。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希望在帶你回新家的途中能找到辦法。」卡羅嚥了嚥口水,想喝口茶,卻發現杯子空了。法蘭斯把自己的杯子推過去。「我沒讓他好過。」他解釋,看著年輕席拉的臉。「他永遠無法入土為安,靈魂終將不得安息。」隨後他用拉丁文說,「他現在就躺在我們的架上,永世不得翻身。」他指著刀。「我無法理解血為何始終沾在上面,我從內到外擦洗過好幾遍,但只要抽出刀來,上面又全是血。」這次用塞爾維亞語說明。

    「是個詛咒。」法蘭斯立刻說。「有些兵器師會在匕首上施咒。這件武器很有可能如此。」

    卡羅聳聳肩。「對我而言,禁衛軍的靈魂要為他的行為贖罪。」他看著席拉。「如果血不會困擾你,就把武器收下吧,女兒。這把刀極鋒利,不費吹灰之力即能切手斷骨。」他咧嘴冷笑,臉上閃過一絲陰沉邪惡。席拉與法蘭斯皆瞭然於心,他親自在禁衛軍身上試過刀。

    她拿起武器,把它洗乾淨,然後察看大馬士革鋼鍛造時產生的獨特紋路。

    她知道鄂圖曼人的技術與歐洲人全然不同。大馬士革人製造出堅硬又有彈性的鋼,與其他的鋼相比不易斷,高壓下也不會爆裂。鍛工將鋼棍與鋼絲交替相疊,在燒得通紅的炭中長時間一次又一次接合,焊合在一起的接縫形成紋路。

    席拉想使用這把武器。一握住刀,奇特的感受即從手中蔓延開來,肌肉隨之溫熱,木頭彷彿有了生命,且有血液流過。

    「我收下它了,父親。」她輕輕說,視線未曾從刀身上的深色線條移開。波浪花紋具有魅力,宛如欣賞池裡等距擴散拍岸的漣漪,令人不捨移開視線。「我很樂意收下。」席拉收刀入鞘,繫在腰上。

    二○○七年十二月十九日

    德國薩克森州萊比錫,二十二點零九分

    我不停地寫故事,在紙上奮筆疾書,快到別人以為筆在逃離它寫下的文字。

    敘述席拉與她成長過程的渴望越來越強烈——故事寫得越久,越是發現自己陷入有多深。一開始我還嘗試保持距離,但現在完全無效。

    在這當中,記憶逐漸清晰,甚至能聞到、嘗到久遠以前的東西,就連咖啡香氣也轉成鄂圖曼風味來混淆我。我的感官世界經歷起起伏伏,好事壞事跨越數百年來抓我。

    我怎麼有辦法跟別人談論那些事呢?就算是在告解室向神父坦白,他也可能會覺得我瘋了,或者認為我把他當小丑耍。

    隨著故事進行,回顧過往必然面臨一個問題:如果當初我沒做這個或那個,一切是否不同?也許正好相反。我盯著牆壁好幾分鐘,陷入沉思:那麼,還有多少人能夠活著?有多少人不會誕生?我又給自己省去了什麼遺憾?

    當然,沒有時光機,一切苦思只是多餘。我無法改變任何事,遏制虐殺已成為我一輩子的工作。

    雖然書寫耗神費力,讓人忙碌不堪,但我卻很開心能開始寫作。這種強迫症似的工作方式只在我去看烏爾曼女士與卡可夫一家有沒有新鮮事時,才會中斷一下。幸好沒有什麼新鮮事。

    有時候連在垂危病人的床邊,我也不斷地寫著,但會覺得自己很卑劣,因為怠慢了迫切需要我援助的人。這時,我會集中精神在他們的身體上和旋律上。如果那首歌能為我而唱,我會有多開心!

    只要PDA清單上的名字沒有完全刪除,我想都別想。不過,我逐漸接近目標。

    長生不死——「生」與「死」兩個相牴觸的字組成的詞組,是百年來困擾我的矛盾衝突。

    由於曾經死後復生,所以或許是我幻想自己並非真正活著?事實上,許多聖者都曾死後復生,包括耶穌在內。卻沒人想到把他歸類為吸血鬼。不過,我倒是很肯定不會把自己當成聖人。

    醫學上而言,我的狀態無可挑剔:心臟跟一般人一樣跳動,體溫略低於三十七度,脈搏與血壓相當完美。如果醫生說我能長命百歲,我鐵定當場啞然失笑。

    我很享受格鬥場的獸籠打鬥,從中得到的疼痛與腎上腺素分泌,讓我覺得自己確實活著,卻又渴望生命能終結。我活得太久,很羨慕那些臨終時有我陪伴的人。

    我與這兩難矛盾已靜靜糾纏多年,不過多虧了馬瑞克與書寫,現在我能更坦然地忍受這場戰爭。

    面前有份報紙快被許多紙張淹沒了。我還沒把紙整理進文件夾裡,但至少已經編好頁碼。

    頭版標題當然是亨德利·羅比茲駭人聽聞的死亡消息——也提到我。我的名字雖然不在上面,但我就是那邪惡的陌生人,也是救星與殺人犯。更糟的頭銜不是沒有過。

    根據報紙與當地電台報道,警方將投入全部警力找出我。過去二十年,有四起類似案件懸而未決,而沒人將之聯想在一起。

    很好。

    許多年來,我過著相對平靜與捏造出來的安寧日子——撇開那吃力不討好的保安工作不談。

    以前我不去思考過往,如今席拉的故事與馬瑞克出現,讓過去的日子時時刻刻折磨著我,往日生活中的臉龐不斷湧現,將我帶回當初從事截然不同活動的年代。

    譚雅通知我終於又有戰鬥了,這讓我欣喜若狂。我的閘門已經關閉太久。

    要幫我找個對手越來越困難,因為外面流傳從未有人成功擊敗過我。所以我不受簽賭經紀人的喜愛,連觀眾也分成兩派,一派非常喜歡我,我是對抗季風那種大塊頭時堅持到底的嬌小女戰士;另一派卻因為我成就不凡而痛恨我。瘋了。他們完全不認識我,卻覺得被我挑釁了,寄電子郵件給節目贊助商,信中給我一堆在罵人字典裡查不到的名號。

    人性與嫉妒是用之不竭的題材,不僅在日常生活扮演著重要角色,也常出現於哲學家的思辨中——雖然不見得越辯越明。認識一種疾病,不代表同時有能力治療。

    我的書寫動作停了下來。今天沒有辦法整理思緒,寫不出我認為像樣的內容。

    紙揉成一團,丟進壁爐。一天的產量全扔進去。繼續寫故事前,我得先休息一下。

    我站起來走進浴室,將浴缸放入熱水,再加入一份浴鹽、一點精油與一把乾燥玫瑰花瓣,準備差不多後,我脫下衣服,進入浴缸。

    我原本以為的好主意現在再度成了錯誤。在浴缸中非但沒得放鬆,反而因為隔離掉外界干擾,頭腦更加飛快地運轉。同時思考許多事情,把我折磨得半死。

    從浴缸出來後,梳妝台旁的鍾指著二十二點三十一分,我站在鏡前觀看自己。

    身體又回復完好無瑕。水珠滑落,我的手指沿著水痕一路慢慢往下移動。指尖輕輕滑過肌膚,從脖子開始,滑過乳房以及遇到冷空氣而堅挺的乳頭,越過平坦的小腹,來到無毛的私處,我的手停留在這裡,半轉身檢查背部。

    完美無瑕。

    再過幾個小時,上面又會傷痕纍纍。

    我很少這麼期待決鬥。「陰戶雷鳴」在我的寬大為懷下,比我想像中還要早飛出格鬥場,根本無法滿足我。新對手自稱「撒旦老公公」,一聽到這名字,我不由得想起《聖誕夜驚魂》這部美妙的電影。

    我想起去年也曾將聖誕老公公逼出場外,連同他的奴才「絕對粗魯」,另外還有「聖誕頑童」。那是贊助商為了留住屏幕前那些低能者額外推出的鬧劇。顯然給予對手新靈感來對付我。

    我擦乾身子,拂過手臂上的胎記,我很清楚那是種烙印。我的主宰者尚未現身,不過,他在等待我死去的那天。他會對我說什麼?

    把靈魂獻給他的想法讓人恐慌,對我也一樣。我並非自願接受契約,那未經過協商,取得雙方同意。主宰者給我第二個身份,但我總有一天會付出代價。因此以前我總希望長生不死,想逃掉清算;但現在我對事情的看法又不同了。這是我的矛盾點。

    我穿上紅內褲,穿戴好價值一輛中古好車的高級皮製衣褲,把頭套塞進大衣口袋。沒多久之後,我心不在焉地騎著隼進入工業區,偽裝好自己,向雷夫點個頭,完全沒搭理他的評論。現在的我,正處於極端強而有力的狀態。

    譚雅打招呼後說:「『撒旦老公公』打退堂鼓了。」這才把我從精神迷宮中拉出來。她今天又穿出一身軍事狂徒的衣裝,全套黑色裝備,介於黨衛軍的制服與前君主制時期的外套。

    我瞅著她身穿扎得很緊的馬甲,實際上魂不守舍,她身材姣好也不是第一天了。「喲,聖誕老人離開屋子囉。」我慢慢坐下,驅逐腦中所有的干擾畫面,或者至少先擺在一旁,這才開出一條路將精神集中在譚雅身上。「我們沒事了嗎?」

    「才怪,海兒。」她遞給我一塊寫字夾板,上面夾了一張紙條。「製作小組找了一個替代的人。」

    我收下書面資料。照片上是個年輕男子,有人給他套上精神病患者穿的約束衣拍照,作為宣傳與上節目用。

    「瘋人。」我大聲念出他的格鬥名字。「資料上看起來沒什麼傷害性。」我對譚雅還有自己說。「高一米七三,卻只有六十四公斤?對一個男人來說太瘦弱了。」

    「在泰拳中屬於雛量級,之後他增重肌肉,參加自由搏擊。」譚雅頭埋在我的戰鬥服裡翻找,衣服清洗過後整齊掛在衣架上。「我聽說他是最糟糕的愛咬人的拳手。離他的嘴遠一點,他很喜歡扯掉對手耳朵,用牙齒。」她找出一套黑得發亮的橡膠服,詢問地看著我。我拒絕。「可是這套很適合啊。瘋人只穿白色。」她企圖說服我。

    我陷入思索中。「在我們協會才參加過三場比賽?」顯然這是所有的資訊,真的只有一張紙,幾乎乏善可陳。「他服用興奮劑嗎?有沒有這方面的線索?」

    「沒有,他不是季風那種藥蟲。如果你是指這個的話。」譚雅把剛剛那套放回去,又開始找另一套服裝。「據說他過著禁慾生活,還去參加僧侶修行。用痛苦與戒律自我放鬆,蠢蛋。」她揮揮我的金屬衣,「這件呢,海兒?丁當悅耳。」

    我再次說不。「他動作一定很快。」我大聲說出心裡想的事,「所以我需要好行動的衣服。」

    我指向一件會露出整個乳溝的黑色皮上衣,上面點綴暗紅色符號。「另外給我黑色皮熱褲與高筒軍靴。」

    譚雅嘖了一聲,眼睛閉上三秒。「簡潔利落,但太性感了吧。」她聽話找出服裝,放在我面前。「如果瘋人沒有真被搞瘋的話,顯然是修行過頭了。」

    我們的小小儀式再度開始。她蹲下幫我穿靴子。我知道她看見女人的腳踝、卑躬屈膝,或是被輕打幾下懲罰時,會很興奮。

    如果我是女同志,絕對會毫不猶豫就跟譚雅交往的。她美麗動人、聰穎慧黠、非常善良。但我不是,不再是,不管是什麼。譚雅屈身前傾,形狀美好的乳房被馬甲強調得更豐滿,面對這一幕,我用不著的回憶鮮明閃耀。

    「謝謝,我自己來就好。」我給了她一個軟釘子。

    「我做錯什麼了嗎?」她受到驚嚇,想擠出一絲笑容,卻隱藏不住失望。這是我第一次想獨自準備應戰。

    「沒事。我不……我希望獨處一下。」

    譚雅優雅地起身,想從我的眼神中探詢自己被拒絕的原因。「如果你改變想法,我人就在外面。」

    她一關上門,我不禁自問,跟自己還有自己的想法獨處,是不是一個好主意?我死盯著瘋人的照片,他的神情甚至把我從回憶中拉開。我機械式地換衣服,蹬蹬跳跳套入緊身短褲,穿上貼身小可愛,將腳上的靴子換成軍靴。

    對手的眼睛與精神錯亂者沒兩樣。

    不知道為什麼,我從腰袋扣夾拿出匕首。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一陣寒噤。

    我把武器塞進靴筒,完全沒入。刀有點壓迫小腿,必須重新綁鞋帶。抽刀時得小心不要割到腳。

    配件帶來安全感,讓我馬上平靜下來,轉眼間,已能毫無障礙地全神貫注於打鬥,期待扭斷瘋人的頭。憤怒、狂野需要我給一個出口,否則它們會自己找,屆時事情將一發不可收拾。我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

    我戴上面具,頭後面垂下三條皮帶。面具裁成灰色蝴蝶形狀,上有圖案,鼻樑與嘴裸露在外,臉頰、眼與額頭全被遮掩。若是仔細看,圖案宛如風格獨具的骷髏在微笑。

    瞥了鏡子最後一眼,武裝完備齊全。為安全起見,我全身上油,以免瘋人抓住我。「咬耳根」像是年輕人的後現代慣用語,我卻不想看見這事發生。

    敲門聲。「海兒?」譚雅在我應門後走了進來。「時間差不多了,最後一場熱身賽已經結束。」她站在門邊,幫我撐著門。

    我讓她效勞,經過時故意擠她,一點油沾上她的黑色皮外套。對我們兩個來說,那代表我攆人的舉動不是針對她,錯不在她。她歎口氣,放鬆地笑了。她釋懷了。

    「今晚有多少觀眾?」

    「登陸的有四百二十萬訂戶,另外大概有兩千個黑客潛入,並透過即時串流轉送給朋友。」譚雅抹掉外套上的油,用來滋潤下唇。「由此推論,我們約有五千八百萬至六千萬個觀眾。當然是國際化的。」

    「還不錯,對吧?」我跟著譚雅走過通道,聽見我的歌曲響起,臉上露出微笑。又回到格鬥場了。

    「可以這麼說。」有人在我們經過時遞給譚雅一張記錄最新賭注比率的紙條。她瞥了一眼,突然停下腳步,動作突兀,我差點在出口前撞上她。「不可以!」她氣得脫口而出。

    「什麼?」我想看一下紙條,不過她摺了起來。

    「沒什麼重要的。」她抑制怒氣,但被我瞪一眼後,還是把紙條遞過來。「別胡思亂想,好嗎?」

    看到譚雅震驚的內容後,我就明白了。有人下注一千萬賭我輸。賭我輸!賭注比率二十一比一,這可是會驚動整個網絡。「究竟誰這麼大膽,居然賭我輸?」

    她聳聳肩。「賽後我會去找負責人問問。」口氣陰鬱。譚雅看著我,調整一下面具。其實完全不需要,她只是想要碰碰我,表達支持。「別認為那觸霉頭。你會收拾掉瘋人。」

    「當然。」我握住她的手,在手背印上一吻。讓她承受我的情緒並不公平。「我們走吧。」

    她眉開眼笑,在前頭邁開大步,帶我走進格鬥場。

    我思考著那筆特別投注金。有人投注如此龐大的賭注,而且臨時換掉對手,也許是偶然——不過,發生在這圈子?我已有心理準備,瘋人應該藏了一些不懷好意的驚喜。如果活動負責人背地裡搞鬼,不守規則,下半輩子將不會好過。

    和以往一樣,大廳座無虛席,大約擠進千名觀眾。不變的是,觀眾不外乎水準以下的暴發戶、有錢的社會敗類與徹底沉淪者,他們唯恐天下不亂,喜歡見血、聞血。那個不知名的拜金名媛也來了,跟著她的老奧蘭多·布魯,這次她穿了一件印上我名字的閃亮襯衫。他們隱沒在黑暗中時,我會很開心。

    我看向鐵絲網,上面掛著前幾場打鬥留下的毛髮與破皮,其他東西散落在格鬥場內與四周。我大感驚訝,因為有人稍微修改規則,使用的輔助工具中出現了鑽孔機與釘槍。危險性比往常還要高。而且四周就像冰上曲棍賽場,安裝了樹脂玻璃牆,以防觀眾受傷。

    譚雅跟我一樣訝異。「我去打聽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怒吼道。「要拒絕這次比鬥嗎?」

    燈光暗淡,只剩格鬥場中仍暈著光。我的情色幻影合唱團的歌曲停了,換上卡通歌似的音樂,快速、尖銳刺耳,聽起來像快轉的兒歌和慌慌張張跳兔子舞的曲子。

    一個年輕男人穿著精神病患者的約束衣,衣服沒綁住,蹦蹦跳跳進來,過長袖子上的帶子像鞭子一樣在空中彈飛,甚至輕微作響。他用十分詭異的方式,把自己的武器帶進場。

    瘋人猛力一蹬,一個靈巧前滾翻,躍入場中。他頂個三分頭,讓我駭然想起二十世紀初期仍存在的瘋人院病患。

    「敵人來了。」擴音器傳來狂熱的聲音,在大廳迴盪。「讓我們歡迎新手——瘋人!」群眾拍手鼓噪,再度讓我瞭解老是贏不見得是好事。失敗也能引起好感。

    「不用,譚雅。」我從容不迫說。「女神絕不會退縮。不過,比賽完我要去拜訪某人。」

    我觀察對手。如果他在場內表現還可以,對待我也友善,或許就讓他把我打出場外。為了我的賭注比率與得到更多喜愛而輸——不過,面對賭我落敗的一千萬,好勝心反而被激起。能讓那個人傾家蕩產,會讓我樂不可支。「來吧,瘋人。」我喃喃自語,「我只能說,你的處境很不妙。」

    他冷不防動作,頓個兩三秒後又開始蹦跳、翻觔斗。亞麻外套輕輕呼嘯過我,接著坐下。

    只要看一眼瘋人的眼睛,我便清楚認出這個對手真的瘋了!赭色探照燈打在他身上。他眼神穿透我,落在身後某一點,像個酩酊醉鬼又跳又哧哧笑。

    我動動腳,感覺到匕首。瘋人這個人不一樣,除了瘋狂以外,還有別的。

    「他能摧毀我們的冠軍嗎?」主持人問道,噓聲輕輕漫起。隨後立即傳來格鬥開打的訊號。

    我慢慢進攻,繞著瘋人走,他動也不動坐在地上,像個剛在尿布裡大便的小孩。他沒留心我,行為完全被動。燈光從他頂上落下,在面部形成許多長長陰影。如果那引起什麼感覺,我會說:毛骨悚然。

    他的企圖非常明顯:想刺激我先發動攻勢。「不行。」我跟自己說,然後在他面前站定,雙手在胸前交盤。我也能等。

    震耳哨音響起,塑膠杯穿破黑暗,朝我們擲來,不過彈在樹脂玻璃牆上。觀眾終於按捺不住,要看到首波行動與傷口。該死的馬戲團。

    「怎麼了,瘋人?」我問他,「沒興趣嗎?」

    他垂下眼簾,哼起歌,上半身像個鐘擺左右晃動,接著雙手撐在地板一躍而上——就像個地板體操選手——整個人倒立。他移動重心,只用單手保持平衡。仍不覺得有必要看著我。

    我很確定這是遭遇過的對手中最奇特的表演。可惜觀眾對這種肢體協調動作不買賬,但他至少讓我印象深刻。

    他彎曲支撐在地的那隻手,直到鼻尖碰觸污穢的地板,讓表演臻至高潮。接著用力一推,像個繃緊的彈簧彈射,再放鬆身體,拋入空中,而後一個轉身——雙手驀地向我攻來!

    瘋人著實讓我吃了一驚。長長的帶扣打到我,一個正中額頭,在面具上劃出一道裂縫,另一條帶子從側飛至,在我脖子上繞了兩圈後用力一抽,把我拉過去在太陽穴上踹一腳。

    這個男人很清楚怎麼踢能讓人痛不欲生。我肺部的空氣彷彿被抽光,神經系統中斷了三秒,人往後飛越格鬥場,砸在鐵絲網上。我痛苦不已,完全搞不清楚他如何解開脖子上的帶子,還在我右手腕銬上手銬。誰知道他夾克下還藏了什麼東西。

    群眾歡呼尖叫,聲音在我耳裡低低悶悶的。鐵絲網上的刺喚醒了我,痛楚再度活化感官。可是我快腳突進一步,卻膝蓋發軟,只能眼睜睜看著瘋人衝上前來,像忍者電影中的武士飛踢而至。

    我避開那一腳,想從旁給他頸部拐個肘子,他卻在空中變換方向!我僅能靠直覺敏捷反應,保護自己躲掉落在臉上的一踢。他緊貼我頭頂飛過,朝我肩上就是一腳,我撞飛到角落柱子上。

    瘋人落在我身後,站在鐵絲網邊,重新揮動鞭袖,大步邁前。他的速度與我勢均力敵。而事實上,那應該不可能。

    除非……

    帶扣咻咻飛至,不過此次我已準備萬全。我拽住兩條帶扣,反手回射,逼他接招,但只有空蕩蕩的夾克朝我而來。我太有自信能夠踹到他,沒料到他繞至側邊。我擋掉進攻,感覺手腕上的手銬被碰了一下,手臂無法行動:瘋人已將我銬在鐵絲網上。

    他發出咯咯笑聲,上半身裸露,站在場中央。他身上沒有打洞,也不見刺青,卻佈滿無數的手術傷痕。

    我眉頭緊皺。

    縫線像屍體解剖的痕跡,而且線仍陷在肉裡面!燈光更加暗淡。

    觀眾喧嘩亢奮。大型屏幕出現他的身體特寫,血從縫線滲出來,不過觀眾認為那是裝飾。但我清楚:那不是表演。

    我把夾克丟到地上,盯著他。「你是誰?」

    「瘋人,」他咯咯回答,然後在胸前拆開一條線,「瘋人。」他像拉開傘索那樣扯出線,被割開的皮膚像軟弱無力的窗簾垂落,底下露出斷掉的骨頭與內臟,被髒污的膠帶就地粘住。

    嗜血的群眾更加躁動喧鬧!在他們眼中,那純粹是特殊效果,因為沒有一個活人能熬得過那種傷害。而他們愛死了眼前的景象。

    瘋人又對我說了些話,但刺激觀眾嘶喊的擴音器聲音太大,我幾乎聽不見。樹脂玻璃上襲來重重敲擊聲。他露出獰笑,轉身背對我。探照燈打亮刻在肩胛骨上的文字:好好享用,老妹。

    我瞬間明白是誰把對手送到我面前,下了那樣的賭注。

    在我掙脫開手銬前,瘋人急速旋轉,手裡多了一把速射手槍。一定是從空腹腔中挖出來的,那是不死人藏東西的完美地點。他扣了好幾次扳機。

    我閃躲射出的子彈,尤其不能被打中頭。

    移動中我發現,槍口完全沒有對準我。子彈擊中玻璃牆,有幾顆彈開,其他射穿玻璃。觀眾席傳來一聲大叫,有人抗議這種造成觀眾肉體疼痛的格鬥表演。

    燈光換成綠色緊急照明,觀眾輪廓清晰可辨。最後一層防護崩落,每個人暴露在外成了箭靶。

    瘋人狂笑跳出場外,飛沖玻璃屏障,玻璃應聲破裂,彈射進群眾群中。突出的玻璃邊緣劃破瘋人皮膚,他站在第一排座位前,並在途中拿出第二把滴血的速射手槍。

    他扣扳機的速度飛快,輕脆槍響成了唯一的聲音。衝上來的保安先遭殃,子彈在大廳橫飛四射,不長眼睛。

    原本的亢奮暴風已轉變為集體驚聲尖叫。前面站著的觀眾明白發生什麼事情,早就蹲在別人後面躲藏,或者趴倒在地,以免被流彈波及。四處瀰漫著血的味道。

    我費勁心思不要去注意那隨著一呼一吸而更加濃烈、飽滿、金屬般的香醇氣味。

    長久被壓抑、克制、擊退的渴望在我體內蠢蠢欲動。節欲在復仇反動,就像有人提供藥蟲一年的毒品或是給酒鬼一瓶特大的酒。以前我偶爾快速偷舔對手傷口上的血,但僅止於此。是有節制的,只是嘗味道留作紀念。

    瘋人這次引起的事有不同的質與量。

    我與本能渴望搏鬥。我扳倒它,盡全力不讓它有機會贏。我動也不動,神志恍惚,眼看瘋人丟掉射光子彈的槍,衝入新聚攏的人群中。綠色燈光讓一切更顯虛幻不實。瘋人一把捉住拜金名媛,手指殘酷地掐進她的右肩。女孩發出慘叫。

    她的男伴抓緊瘋人的手,想把他拉開。但瘋人另一掌捏住他臉,收攏成拳,臉皮被扒下,大拇指戳進眼洞裡造成嚴重傷害,連鼻子也被扯掉。受害者大聲尖叫,跌落後面一排座位,血噴射而出。沒人敢接住他,全都閃避躲開,只想逃離那個神經病。

    香甜氣味更加濃郁,飄入我鼻中,召喚出往日景象,那時我也像瘋人一樣沉浸在血海裡。不可以,不可以!我不斷告誡自己。必須等我確定自己不會加入瘋人的行列大肆啃吮人類後,才能解開手銬。否則在此之前,我不會是救世主。

    瘋人把女孩扯近自己,完全不理會落在身上的拍打痛毆。血紅手指抵住她額頭往後推,一嘴咬向後仰的脖子,撕下一口肉,嘴巴大開接住噴出的血,彷彿在喝飲水機的水。他仰天長笑,將年輕女孩丟到座位間,追獵四下逃竄的人。

    他咬碎打扮入時的女子柔軟的脖子,殘暴凶狠地打爛她們男伴的臉,還一邊扯掉身上的縫線,讓皮膚剝落,看起來就像褪色的老舊紅外套。

    我不可以再等下去!

    我用沒被銬住的手毆打自己的鼻子,血急射而出,痛得我眼睛噙滿淚水。不過,自己血液的氣味遮掩了其他人血的味道,讓我對抗慾望稍微容易些。

    我把鐵絲網從支柱上扯掉,跳躍過傷患與死者,卻失足滑倒在地板那片血海上。我努力保持注意力。瘋人不屬於我們,只是個普通的吸血鬼,巫皮惡,有些人也叫他們「浮滓」。馬瑞克把一個怪物丟到無辜者當中,究竟想做什麼?

    網絡攝像機的綠色閃光仍舊清晰可見,控制中心持續轉播。我估計,最新二十秒內的收視率應該急速破表。

    這場騷動必須盡速解決。我終於不再費勁克制慾望,三蹦兩跳大步縮短與瘋人的距離,同時拔出靴裡的匕首。黑色大理石花紋的大馬士革刀刃將毫無滯礙取走吸血鬼的性命。

    我停在距離他兩米處,抓起一把椅子朝正撲向金髮女子的瘋人擲去。他用右手撕破女子咽喉,溫熱的生命之液遠遠噴出。椅子飛彈,讓兩人摔落。我越過美好的紅色噴霧,迅捷向前。

    那氣味、那團雲霧對我造成很大影響。我以為被排拒多年後而被戰勝、沉入克制之海的東西,短短幾秒內就像充了氣的救生艇浮出表面。是我的幻覺嗎?世上沒有任何意志可以壓制我的衝動。

    壓不住這個衝動。

    我跳越美味的噴霧,血滴打在面具與皮膚上淌流而下,也流過我嘴唇。在我能控制舌頭之前,它已冷不防竄出嘗到美味。

    如生命般甜美,有金屬味道。

    瘋人現身我眼前,劈掌擊來,我閃躲一旁,抬膝向上直撞他胸部,沒有防護的骨頭因為只用繃帶綁著,卡嚓塌陷,整個位移。

    瘋人蹣跚後退,我一刀刺出。

    刀刃沒入縫隙,快速滑移,切開巫皮惡的心臟。他驚恐萬分,發出刺耳嘶叫,右手護住胸,另一隻手想推開我的手臂。

    那反而促進他的衰敗。刀身割開肌肉,巫皮惡邊呻吟,邊撲倒在他的受害者身上,蜷縮成一團。

    軍靴裡有鞋頭鋼片罩,我拿出來,在扭斷他頸脖子時,給他頭部補上重擊,發出卡嚓聲。他不再蹦跳躁動。不過,我從以往的經驗中學到許多教訓,所以又在瘋人身邊蹲下,匕首起落間,將他頭頸分離。不死人已永無復活的機會。

    「救救我。」一旁有個女子喉嚨發出呼嚕,她也是瘋人的受害者。她右手絕望地捂著脖子,鮮血從修長的指間流出。那樣按著,也堵不住傷口。

    我瞪著那血紅,感覺舌頭上的滋味。想像力迷惑著我,血一升一升流經咽喉進入胃部,我喝了又喝,喝了又喝,直到內臟將近撐破。

    但我紋絲未動。

    「喔,天啊,請幫幫我!」她呻吟不已,淚流滿面,聲音很虛弱,眼瞼不住抖動。她傾盡最後之力抬起手,乞求地向我伸出血紅手指。

    被血染紅的指尖在我面前幾厘米處晃動……

    一六七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鄂圖曼特裡布蘭

    席拉坐在床上側耳傾聽。馬蹄聲與馬車轆轆聲逐漸接近磨坊,最後停在大門口,馬兒鼻息嘶響,馬具鏗鏘撞擊,洩漏出它們的躁動。內容不明的談笑聲零零落落傳到她這裡來,而後響起許多男人與一位女子的笑聲。

    她的心跳悸動不止,一如與法蘭斯比試前。今晚是血族會舉行的日子,秘密集會的成員一個個到來,倘若席拉沒計算錯誤,目前抵達的馬車是第十一駕,仍有一位未到。

    之後,對她的測驗就將展開。

    她站起身,在鏡前仔細審視自己,心想血族會中沒人可以否定她的成長。她出色完成最後的解剖任務,煉金知識也更加精純。

    基本上沒有理由擔憂,但她的胃仍一陣痙攣——原因很多。

    突然間要在眾目睽睽下接受檢驗,讓她侷促不安。這些年來除了父親,她只跟吉悟瑞聊過天,如今卻要面臨這考驗。她的憂慮不禁多於要面對的問題。

    此外卡羅明白表示,她的形象、身體在測驗中扮演重要角色,會依據醫學標準檢查。另一件讓她心神不寧的是,初潮來過以後,她極力避免卡羅不經意看見她裸露的身子,甚至也畏懼在鏡前端詳自己。幸運的是,擦了藥膏後,比武造成的刀傷已癒合,沒有留下疤痕。

    她右手觸摸身後匕首的握柄,拔刀出鞘,看著刀刃。上頭已經出現第一滴紅色小珍珠,並且漸漸擴散。

    她不禁想起巫皮惡的話。那之後,她沒辦法再探聽到猶大之裔的消息。她馬上就要迎向血族會,大會毫無例外在夜裡舉行,彷彿成員都害怕陽光。就像巫皮惡……

    敲門聲響起,席拉看向門口,卡羅就站在那裡。他已經換好服裝,儼如一位王公貴族,而非埋首研究室的男子。那不尋常的外貌讓她更加慌張。

    卡羅注視鏡前的女兒,面露微笑。「你迷人的外表雖無法遏止血族會裡懷疑論者的言論,卻讓情況對你有利些。」他安慰她。「當然,你將向他們證明你不光只有美麗的容貌。」他進入房內。「你穿上了藍色洋裝?」

    「是的。這讓我想起母親喜歡穿的那件藍色洋裝,應該會帶給我好運。」她回答,撫平洋裝在臀部上的褶子。

    卡羅挽起她的手。「走吧,女兒。討論議程已經結束,是將你介紹給朋友與敵手的時候了。」他們一起走出去,步上階梯。

    「為何稱呼他們是敵手?血族會不就是個集會嗎?」

    「科學家與研究者不管是否交好,永遠是敵手。癥結在於比他人先取得最佳研究成果,才能指責對方的成就,欣賞他們臉上失落的表情。」他回答。「絕對要將此點謹記在心,並盡力保護你的研究內容,如保護性命一般。必須經過許多測試後,才能相信他們。」

    席拉幾乎可以一字不漏同時說出最後那句話,卡羅總是一再重複。對於她,他卻未嚴謹奉行自己的忠告,甚而在她理解之前將一切公式傾囊相授。有時候她覺得,似乎得花上數百年才能記住一切。「我會的,父親。」

    他們穿越廚房。卡羅在糧倉門前停下來,輕拍席拉手臂,棕眸深深看著她。眼裡無法掩藏的複雜情感,引起席拉惴惴惶恐。「我無法再陪你了。我已盡力為你鋪路。你即將面對的,與同法蘭斯比刀一事雷同。然而,你對抗血族會的武器是頭腦,席拉。」他摸摸她頭髮,彷彿她還是小女孩。

    他打開門,領著她走進糧倉的溫暖中,一階一階往上,最後抵達大廳。

    席拉第一次偷看血族會時,便已熟悉眼前的景象。燈火通明,四個火盆立於四周,燒紅的煤塊閃爍,溫暖偌大的空間,偶爾竄起綠色星火。男男女女分坐長桌左右,頭戴白色假髮,服裝風格殊異,身後各自站著更年輕的男女。

    席拉之前以為那些是僕人,現在才想到應該是科學家們的徒弟。與她不同的是,他們皆已獲得認可。他們頭上也戴假髮,只是沒那麼精緻,不過師父們的穿衣風格也體現在各自的繼承人身上。

    有個徒弟的假髮裡偶然閃現藍光,一見及此,她體內突地如閃電掠過。光芒讓她想起多年前在霧中奔逃的那一夜!「那個人是誰,父親?」她低聲詢問,眼神飄過去指出對象。

    「一個徒弟。」他回道。「別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他是當初追捕我的那個人嗎?當土耳其人……」

    「安靜。」他輕聲打斷她。「那個人不是巫皮惡。現在應該注意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桌首那名稱為伊斯加略的男子從座椅起身,示意卡羅與席拉到他跟前來。

    「願上帝幫助你。」卡羅在她耳邊低語,然後輕輕一送,讓她往前走。隨後才彎身一躬,從容不迫走到他的座位坐下。

    席拉走向伊斯加略,優雅屈膝行禮致意,就像父親先前教導那般。

    他穿著一件淺灰色長袍,飾以黑色刺繡,手戴白手套,手指上綴滿戒指。身上散發薰衣草與檸檬香氣,乾淨無須的臉上一抹微笑。皮膚塗得粉白,右臉頰上故意點了一顆美人痣,特別顯眼。

    「您的徒弟舉止合宜得體,男爵。」聲音嘹亮刺耳。「好的開始。」他朝她點點頭,態度和善,宛如鳥巢般的假髮隨之輕輕搖晃。「我是伊斯加略,他們,」而後手臂朝桌前大揮,「是血族會,聰明智慧的集結。你父親持續向我們報告你的狀況,我們將於今晚圓滿的結束時刻決定你的命運,可愛的席拉。」

    她感覺到眾人目光全落在自己身上,整個身體瞬間發熱。「我尚未習慣成為這麼多人的焦點。」她想解釋自己的窘迫。

    「大家也同你一樣,有過相同經歷,迷人的女孩。」麗迪亞·梅杜諾娃,當初跟父親一起悄悄站在床邊彎身打量她的女子說。席拉永遠不會忘記那張臉。這女人即是父親日日夜夜把她當成囚犯軟禁起來的罪魁禍首。

    「讓這女孩明白,今晚對她未來生命具有何種意義非常重要。」卡季克立刻接著說,顯然不高興聽到那些出於善意的撫慰之言。

    席拉嚥了嚥口水,並察覺到卡羅正咬牙切齒。他瞭解她的不安,卻無法插話。血族會規定表決結果尚未確定之前,師父沒有資格發言。

    伊斯加略抬起手。「請冷靜,我的朋友。待會兒揭露秘密之後,再請各位指教。」他做了個手勢,一個徒弟便搬來凳子放在桌前。伊斯加略指著它說:「席拉,我們打算讓你從受教育的年輕女子晉級為徒弟,履行權利與義務。請你上桌子,讓我們從各方面檢視你,不能對我們隱瞞身上的任何瑕疵。按照儀式規定,接受我們內行老道的眼睛檢驗。那麼,儀式便開始了。」

    席拉看向父親,又看看伊斯加略。許多人看起來比她想像中還糟糕,她不禁一陣癱軟無力。她希望能滿足他人的期望,不過……

    卡季克驀地大笑。「我認為她的理解力有點遲鈍!」他向在座的人喊道,幾個男女也大笑附和。

    席拉臉紅了,身體更加燥熱。她莫名其妙成了笑柄。她憤怒地瞪著始作俑者,一邊爬上桌子。

    「現在請到中間。我們首先針對你的研究與一般知識發問。」伊斯加略宣佈。「我先開始,希望你能回答得又快又精準。在過熱溫度下,血小板有什麼表現?哪些科學家做過相關研究,又取得何種見解?」

    席拉放鬆下來,她可是這個領域的大師。正要開口回答時,卡季克卻舉起了手。

    「我希望你用意大利語回答。」他要求。

    席拉輕而易舉應付這項挑戰,在答題過程中,自信也逐漸增長,即使是眾目睽睽之下,也幾乎不受影響。時間流逝,正如卡羅之前所言,她果然被問了九十個問題,但她回答時沒有一次停頓結巴。

    伊斯加略起立。「我想,我們很滿意剛剛聽見的回答。下一個階段是檢查身體。請你慢慢轉幾圈,方便我們檢驗。」他命令道,但語氣友善,之後坐下,雙手交疊。「然後脫掉衣服,親愛的孩子。」

    她已經開始緩緩轉動,聽到那句話後立即僵住。

    席間響起一陣牢騷,伊斯加略望向卡羅,目光透露出指責。「您在信中寫到她很聽話。」

    席拉向前邁進一步。「不,伊斯加略先生,請原諒我的遲疑,我只是沒聽清楚您的話。」她說謊。她最不希望父親因她扭捏作態而受窘。

    「孩子,只是要看看你的身體構造罷了。」她聽見梅杜諾娃的聲音。「我們希望瞭解你身形體態的發展。健全之心寓於健康之身。」

    席拉心裡不是滋味,腦中掠過許多想法,全要她逃離眾多好奇的眼光。剛剛升起的自信如今已消失殆盡。

    伊斯加略仍舊微笑看著她,優雅地做了個挑釁的手勢。

    席拉閉起眼睛,先脫下洋裝,在血親面前露出白色長罩衫,接著再次緩慢轉圈。她不希望讀出那些人臉上的表情。

    「請把其他衣服也脫下,親愛的孩子。」伊斯加略再度下令。「別遮住你的裸體,對於你身體任一細節,我們都很有興趣。」

    她照辦,解開上半身的繩子,然後是馬甲、襯裙、襪子……衣物一件件掉到木板上,最後她終於全裸站在他們面前。席拉呼吸又深又快,強迫自己不可用手與手臂遮住私處與胸部。乳頭變得堅挺。她想嚥下口水,喉嚨卻幹得要命。她始終沒抬頭看週遭的人。

    「謝謝,親愛的孩子。」她聽見伊斯加略說,他似乎很滿意。「現在請你仰躺下來。」席拉鬆口氣,睜開眼睛,準備蹲下來,半屈身要拿起衣服,這時卻被血族會主席的一聲「不!」嚇得縮回手。「我沒提到你可以穿上衣服。檢驗尚未結束。」

    又一個錯誤。她愧疚地看著父親,但是卡羅絲毫未動。他回應她的眼光,但也只能靜靜坐在椅上。他不可以、也無從幫上忙。

    「您必須一樣堅強。」梅杜諾娃在旁支持他,輕觸他手臂。她清清嗓子,站起來,臉湊近席拉小腿之間,然後手伸向背後,徒弟馬上遞來一個單眼眼鏡。她把鏡片戴在右眼上。「肌膚純淨無瑕。」她說。「一切生長勻稱,至少是根據我的標準與第一印象。」

    「要有事實佐證。」一個男爵強調道,同時起身,其他人也紛紛站起,圍著席拉觸摸她。只有卡羅沒有動作。

    席拉忍受著探索的手指。捲尺被拿來確認她身體長度與寬度,圓規類器具則是測量額頭、鼻子與下巴等等的距離。顴骨、鎖骨、手臂長度與手指均無一倖免。

    還不僅於此。

    燈火越見晦暗,男男女女浸淫在陰暗中,在席拉眼裡,他們最後變成倏忽而過的輪廓,手裡拿著東西,彼此交頭接耳。這時,他們流暢的手部動作逐漸加快,她有次才被碰一下,便感覺到某個女爵溫熱的氣息在她旁邊報出她頭部尺寸。

    過程變得有點魔幻,頭腦裡昏昏沉沉。無數柔軟、溫暖的手將她翻過身,她不再覺得不舒服。溫暖將她包圍,猶如浸身浴場,微微打起盹來……

    「席拉,睜開眼。」是麗迪亞·梅杜諾娃的聲音。

    她驚嚇一跳,張開眼,發現自己又仰躺著,剛剛完全搞錯:光線明亮刺眼,陌生的男女依舊圍繞身邊。

    她的身體回憶起一次又一次的撫摸,厭惡與噁心直湧上來。她的胸部被擠壓,有個男人報告「結實豐滿」,有個女人說她的臀部「太單薄,不好生育」。席拉強迫自己去思索最近那次煉丹內容,但是每宣佈一次測量結果,每一次重新觸摸她身上各個隱秘部位,心中便俱增反感,只希望能盡快擺脫眾多手指。

    「馬上就結束了。」梅杜諾娃說。「我希望你屈膝,比較好檢查你的女性性徵。」她冷靜地說,但始終面帶友善笑容。

    席拉看看週遭好奇迫切的臉。伊斯加略待在女爵旁邊不動。女爵讓徒弟幫她捲起右手袖子,然後在一盆溫水裡洗手。

    席拉從未費過那麼大的勁克制自己,即使是切下仍有體溫的屍體或將內臟製成標本,或者看到頭部被馬車輾碎或是馬蹄踏爛的意外致死者面目全非的臉孔時,也沒有這樣耗神。死亡的各種想像得到的景象,全都嚇不了她。然而,暴露私密處讓她覺得自己像個標本,不禁全身顫抖。

    即使如此,她仍先彎曲右腳,接著是左腳,然後慢慢張開雙腿。

    梅杜諾娃一步步小心觸摸,席拉吃了一驚。「我告訴你我現在要做什麼,讓你有心理準備。我的手指會確定你是否仍為處子之身,因此必須伸進裡面,但不會太深。」女爵就站在她旁邊,眼睛望著她,手放在外陰部。「很快就會結束了,親愛的孩子。」席拉的目光無法從梅杜諾娃鋼青色的眼睛上移開,有幾秒的時間,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發生了什麼事,眼前只有這個對她微笑的女子的臉。

    突然,女子直起身。結束了。席拉大口攫取空氣,完全沒注意到剛才屏住了呼吸。

    梅杜諾娃拇指與食指相互摩搓,再用水與肥皂洗淨手。「她沒有破身。」她宣佈確認結果。「不意外。」

    「你可以起來了。」伊斯加略說,走回他的座位,男爵與女爵也各自回座。

    「等我們表決過後再穿衣服,孩子。」梅杜諾娃吩咐道。

    「敬愛的血親,各位男爵、女爵。我們已經瞭解席拉的狀況,也清楚她身體的優點與缺陷。」伊斯加略指示她再轉一圈。「請再鑒定最後一次,之後我希望知道各位的決定。」他要徒弟上前,把紙跟筆塞在他手裡,要他詳細記錄結果。

    卡羅面露親切的微笑看著女兒,然而她目光穿越他,焦點渙散。他明白她仍在消化整個檢驗過程。即使準備萬全,對年輕女子來說,毫無疑問太震驚。

    「贊成的有誰?」伊斯加略眼光梭巡,清點舉手回復的人數。「我算的有六位。」他看向自己的徒弟,對方向他肯定地點點頭。

    卡羅放下手臂,他現在也緊張得受不了。勝負未定,一切皆有可能,席拉甚至能得到不錯的成績。若是票數相同,便由伊斯加略進行最後裁決。

    「反對者?」又有六隻手高高舉起。「票數相同。」他宣說。「而我自己……」

    卡羅屏住呼吸。

    「決定棄權。」頓了一會兒後,他又說,「血族會定奪她的命運前,我決定給予席拉一年期限。在此之前,她可以與其父同住磨坊,繼續接受教育。這是我的結論。阿門。」

    「阿門。」血親們異口同聲,只有卡羅嘴巴動也未動。

    「我在此宣佈本次血族會結束。」伊斯加略向眾人頷首,走向階梯,徒弟在後頭跟著。其他男爵與女爵也一一離開大廳,有些彼此輕聲交談,有些只與自己徒弟說話。

    卡羅呆坐木然。「他們為什麼拒絕她?」他喃喃自語,完全無法理解。

    「您不幫那可憐的小孩從桌上下來,穿上衣服嗎?」麗迪亞·梅杜諾娃傾過身,用問題把他從漠然中拉回來。

    他驀地驚醒,眼光飄向裸著身子的席拉。她僵立未動,左臉滑下一顆清淚,晶瑩透亮地滾落下巴,滴落胸前。「當然要。」他低聲道,然後爬到她身旁,拿衣服蓋住她。

    「他們拒絕我了嗎?」她瑟瑟哆嗦,卡羅不知道她是因為寒冷或是羞愧而顫抖。

    「血族會延後做出最後決定的時間,你並未被拒絕,不過今日的表現似乎也未令他們滿意。」梅杜諾娃試著打圓場,並伸出手幫助席拉下來。糧倉裡其他人都走光了,外頭響起馬車離去的聲響。「我無法解釋。沒有理由要反對你的。」她與徒弟還有卡羅一起幫她著衣。

    「我知道真正原因。」卡羅抱怨道,領著她們走下樓梯到廚房去。女爵打了個手勢,年輕徒弟便將鍋子挪到火上,煮新鮮的咖啡。

    席拉竭力控制自己,卡羅全看在眼裡。她對週遭一切視而不見。卡羅牽起她的手,安慰她:「不是你的問題。」他苦澀地說:「還記得我提到過的敵手嗎?」

    梅杜諾娃揚起眉毛,坐下。「您認為是卡季克背地裡搞鬼?」

    「反對人數如此多,勢必事前便已商定。我觀察過他們。」他憤憤不平脫口而出。「一年後若玩同樣的把戲——卡季克屆時拉攏了其他人的話,又該如何?」

    「您要相信伊斯加略。」她提出勸告,但自己似乎也不真的認為這主意多有說服力。「或許揚明斯基會幫忙。」

    卡羅憤恨苦笑道:「別天真了,女爵!」震驚與失望讓聲音比他意欲表現的還要尖銳。

    梅杜諾娃的臉扭曲不悅,站起身。「我想您也許希望和女兒獨處。我們下次血族會再見了。」她張開折扇,在自己卡羅之間建起一道細微卻不可克服的障礙。她的徒弟已經走到門口,打開門。「不過,難道我建議您的教育方式沒有得到相對應的收穫?她是第一位未犯任何錯誤,答對所有問題的候選人。」她手放在席拉肩上,向她道別。「別生氣他最近這幾個月對你特別嚴苛,他只是遵照我的建議罷了。」然後踏出磨坊。

    好一陣子父親與女兒都沉默不語,各懷心思呆愣著。最後席拉清了清嗓子。「如果來年他們仍舊拒絕我的話,會發生什麼事呢?」她必須知道。

    卡羅很不高興自己竟氣走多年好友,憤怒之情全寫在臉上。「他們不會那樣。這件事正如同我是你父親一樣明確。」他吻了她的額頭。「不過,現在做個禱告,然後上床去。你該好好睡一下。」

    她點點頭,步履沉重而蹣跚地走上樓。

    卡羅望向鍋子,鍋裡的水滾滾沸騰,在炙熱的爐子上嘶嘶作響,冒著蒸汽。他必須向麗迪亞道歉,而且他負擔不起損失一位盟友。

    他起身,把鍋予從爐上移走。蒸汽燙傷他的皮膚,他渾然不關心。他更擔憂席拉。

    他沒辦法告訴她,倘若再被血族會拒絕,將是她的死期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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