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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三節 文 / 麥家

    從峨眉山回來的當天晚上,陳家鵠就一頭鑽進破譯樓裡。他的辦公室在海塞斯辦公室的對面,樓上走廊的盡頭,也是雙門大開間,將近四十平方米,以前是圖書資料室。

    一個多星期前,老孫出發去峨眉山接陳家鵠時,陸從駿便開始給他忙活搞辦公室,叫人把圖書資料都騰到樓下,叫後勤處把牆壁粉刷一新,照著海塞斯辦公室的沒施全套佈置:大寫字檯,大方形茶几,靠背椅,長沙發,櫥子,書櫃,黑板,保密箱,電話機,盆景植物,雙層窗簾,等等。大東西佈置完後,又他們張羅小玩意,茶具,茶葉,咖啡,煙缸,打火機,粉筆,鉛筆,筆筒,圓規,角尺,鎮紙等等。

    與此同時,由林容容一手負責給他安頓寢室,從床單到被褥,從洗臉盆到洗腳盆,從洗衣服的肥皂到洗臉的香皂、擦臉油、牙膏、牙刷,應有盡有,全是簇新的,有牌子的。那時,林容容還把自己當做他可能暗戀的人,一邊佈置一邊滿心歡喜地想,總有一天他會知道,這一切都是我一手操心操辦的,那時他會有多麼開心。她一心想讓陳家鴣走進房間後產生驚喜的感覺,所以一再給自己提高要求,把每一個邊邊角角都洗了,擦了東西一一安放到位,被子疊得跟豆腐塊一樣方方正正,連窗簾拉開到什麼位置都用了心,比了較。可以說,她把什麼都想到了,做到了,就是沒想到——萬萬想不到,陳家鵠最後根本沒進寢室!

    林容容又是空歡喜一場。

    不僅於此,對林容容打擊最大的是第二天,她作為陳家鵠的徒弟提著熱火瓶走進師父辦公室,準備給他泡茶時,陳家鵠板著臉孔問她:

    「你來幹嗎?」

    「我給你泡茶。」

    「沒必要,你走吧。」

    「這是我的工作,我現在是你的助手。」

    這是組織安排的,林容容和李建樹是新手,需要有師父帶一下,陳家鵠和海塞斯必須各帶一個。陸從駿出於可以想像的原因,想把他們捆在一起,遭到陳家鵠堅辭。

    「那就讓老李來跟我吧。」陳家鵠說。

    這件事讓林容容徹底看透了所謂「陳家鵠暗戀她」的本質:大謊言!彌天大謊啊!林容容忍了又忍,終於忍無可忍,斗膽去質問陸所長。在林容容眼淚的催逼下,陸從駿不得不承認事實。

    「你為什麼要這麼騙我?」林容容委屈啊,不理解啊。

    「這不明擺的,為了救他嘛。」這是事實,陸所長答得輕鬆自如。

    「那你至少應該事後跟我說明情況啊。」林容容委屈至極,哭得更凶。

    「現在說也不遲。」陸從駿恬不知恥地露出可惡的嘴臉,「我看出來了,你對他有意思,這很好嘛,而他現在確實也是孤家寡人一個,你們完全可以合情合理地接觸交往嘛。恕我直言,我個人希望你們能夠結成一對,這對黨國的事業有百利而無一弊,你說呢?」

    林容容啞口無言,只有眼淚在默默訴說著什麼。

    這是陳家鵠入黑室後的第七天,再過幾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不可思議,這多麼天,除了上廁所,陳家鵠沒有離開過辦公室。辦公室是寢室,也是食堂,也是健身場所。他在辦公室裡重複了病房的生活,一日三餐由人送,一堆人圍著他轉,所有的人都希望他早日結束這種生活。這是種什麼人的生活啊,沒有生活的生活,不是在床上就是在辦公桌前。他讓人在辦公室裡臨時加設一張鋼絲床,困了就睡,醒了就起,就工作。與鋼絲床上同時搬進屋的,有一個稻草蒲團和一面桃木屏風。蒲團是他打坐用的,每天起床和睡覺前各打坐一次,每次三十分鐘。這是他健身的方式,效果似乎奇好,有時人狀態不好,頭暈目眩,他只要坐上半個鐘頭便精神煥發。屏風是用來掩蔽鋼絲床的,有四屏,可以折疊,打開有兩米多長,剛好把鋼絲床擋在視線外。每一屏正反兩面均印有窈窕的仕女圖案,總共八幅,人人手持桃形扇子,蹺著蘭花指,穿著袒肩的紗衣,跣著三寸金蓮,收腹挺胸,顧盼生姿。

    以後,辦公室內,每一處可以釘貼紙張的平面:牆上,櫥上,櫃上,甚至天花板上,都將釘貼上電報、地圖、文件、圖標等跟破譯相關的資料。屏風是它們第一個佔領的地方,屏風上畫著仕女的地方又是率先被佔領之處。他心裡已經沒有女人,所有想走進他生活的女人都將被趕走,哪怕是古代的、畫上的。

    除了與海塞斯和李建樹在工作上經常有長時間的交流外,他跟其他人很少有交流、有往來,包括陸從駿,以致陸從駿在很久以後都還清晰記得他曾經同他說過的很多句話,以及說話時的表情——就是沒表情,像一隻鐵匣子在說。

    「我已經給你浪費太多時間,不想再浪費了。」這是他進黑室當天決定吃住在辦公室時對陸從駿說的一句話。

    「我不希望你常來看我,我需要什麼會給你打電話的,現在我只需要你告訴我,你最希望我破譯哪條線的密碼。」

    「你不該擔心我的身體出問題,你該擔心我的大腦出賣我。」

    「什麼時候我破譯這部密碼,我就把它的屍體當樓梯走下樓去。」

    這些話包含著對黨國事業的無比忠誠和赤膽,即使陸從駿自己有時都不一定說得出口,可他張口就來,不遲疑,不含糊,不做作,沒有註解,無需補充,像是一道經過深思熟慮的命令。開始,陸從駿總懷疑這是他陰謀的表面,擔心他也許從哪兒聽說了一些惠子的是非,他要用這種天花亂墜的言辭包裹自己險惡酌內心秘密——鬼知道他關在辦公室裡在幹什麼呢,也許整天在壓床板呢,他在用虛假的努力給你製造虛假的信心,以此達到報復你的目的。

    可是,海塞斯和李建樹都願意用良心和眼珠子保證,他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工作著。他每天與他們開會,每次會上都拋出一大堆問題和設想,你從他提出的問題和設想中可以下判斷,他一個人一天干的活比他們全處十七個人(包括樓下)加起來的工作量還要大。這肯定不僅僅是因為他有一目十行和過目不忘的神力,也包含了他廢寢忘食的精神。

    大年三十總該破個例,放鬆一下,出來和大家一起吃頓年夜飯。不!他用一個字拒絕了大家的盛情。你不下樓也可以,我們上樓來陪你吧。不!為此,他又冒出一句很鏗鏘的話:「我現在只有一個節日,就是什麼時候我把密碼破了,那時你們再來陪我補吃年夜飯吧。」他這麼說,口氣平靜,像在說一個理所當然的決定。

    這餐年夜飯,與他平時的夜飯相比,只有一點變化,就是菜碗裡多了兩隻黃燦燦的大雞腿,而他只吃了一隻。雖然他也想把另一隻吃了,可他怕同時吃下兩隻雞腿,他的胃是滿足了,他的大腦卻可能因為胃裡滯留過多的血導致腦部供氧不足而提前向他發出就寢的訊號。

    年三十都在為黨國效勞,這成了陸從駿教育大家的活教材。其實,以前五號院裡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破譯樓裡有這麼一個人,這個夜晚,由於陸從駿在舉杯向大家慶賀新年吉祥之際,對著一張空椅子說了∼大通誇獎陳家鵠和勉勵大家的話,使大家得以知道他的存在,並對他充滿了敬意和好奇。從那以後,這個院裡的每一個人,都開始默默地為陳家鵠祈求星辰之外的運氣降落在他身上,好讓他早日結束監禁生活,從樓裡走出來,與大家重吃一頓年夜飯。

    不僅如此,連他的敵人,上清寺裡的那些人,似乎也被感動得失去理智,開始暗暗地佑助他。這天晚上,姜姐盤起頭髮,穿扮老式,戴上一頂斗笠,夾著一把雨傘,手上戴著一挽黑紗,匆匆上路了。

    其實,好幾天前河內方面就發來電報,同意她離開重慶去河內過年。她一直拖到這天夜裡才走,非她本意,實是相井出於討好她的目的而幹的好事。河內沒有同意任何人走,包括相井本人,獨獨只給她一個人亮了綠燈,相井因此明白了一個道理:她是汪精衛床上的女人!換言之,馮警長不過是她的玩伴,而玩她的人是汪主席。這個驚人的發現讓相井後悔莫及,因為此時汪大人的未來已經昭然若揭。他極力挽留她,是為了臨時抱佛腳,爭取一點向她獻慇勤的機會。他以安全為由建議她年三十晚上走,被她接納,於是為自己取悅她贏得了一點時間。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他把她當女皇一樣伺候,竭誠竭力給她編織一些美好的記憶,以便日後她在汪大人面前美言他,讓他早日脫離這介鬼地方,有個騰雲駕霧的燦爛明天。

    包括她最後以這身裝扮走,也是相井獻計獻策的結果。這是奔喪的樣子,很高明的一招。年三十家裡死了人,真是個可憐的人啊。年三十,值班的軍警都偷偷去喝酒了,誰管誰的事啊。相井為姜姐這次出逃真是費盡心機,一定程度地注定了她一路上會萬無一失的。

    果然,姜姐一路順利過關,十多天後安全到達河內。殊不知,這恰恰為後來陳家鵠破開四號線密碼提供了一個非常難得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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