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五節 文 / 麥家
此刻,相井一身布衣,在一個修有假山假水的花園裡駐足觀望,手裡抱著一把大掃帚。
花園坐落在山腳上,面積不大,但視野開闊,站在園內任何一處,都可以瞅見城市的一角:一片雜亂無章的屋頂和牆垣、電線桿、煙囪。園子雖小,倒是臟腑不缺,花台,水池,假山,曲徑,涼亭,樣樣有,花地裡種有花花草草,有月季、玫瑰、丁香、杜鵑、冬葉青、菊花等,還有桃樹和桂花樹各兩棵,高大的桉樹一株,另有一叢密匝匝的鳳尾竹。相形之下,菊花的品種和樣式最多最醒目,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紅的,黃的,白的,擺成花籃的,紮成牛形馬樣的,頗為隆重。只是眼下,花期已過,花都凋謝了,看上去顯得病懨懨的。其他那些花草果樹也是一樣,要不是過了花期,要不就還沒有到花期,都不見開花結果。入冬了,枝葉也少了生氣,只有那叢臨水的鳳尾竹,對初來乍到的寒氣似乎很不瞭然,仗著臨水的優勢,依然綠得發亮。
這兒是重慶著名的上清寺,如今由於汪精衛主席的駕臨,這兒的花草都被善待了,土被翻過,枝被修過,落葉天天有人打掃,再加上汪主席推崇陶淵明,甚愛菊,專門為他移來不少菊花。總而言之,雖不是花開爛漫之季,但看上去園子還是精神抖擻的,置身其中是留得住腳步、散得了心的。
汪主席眉清目秀,詩才照人,人才和文才均出眾。他的《雙照樓詩詞稿》裡收錄了一首詠菊的詞《疏影》,百十字長調,景致寫得極好,與一九三八年秋末初冬上清寺的環境相彷彿,摘錄在此:行吟未罷,乍悠然相見,水邊林下。
半塌東籬,淡淡疏疏,點出秋光如畫。
平生絕俗違時意,卻對我、一枝瀟灑。
想淵明、偶賦閒情,定為此花縈惹。
正是千林脫葉,看斜陽闃寂,山色金赭。
莫怨荒寒,木末芙蓉,冷艷疏香相亞。
不同桃李開花日,準備了、霜風吹打。
把素心、寫入琴絲,聲滿月明清夜。
山坡坐北向南.花園有南北兩道門,南門大,一扇大圓形,直徑達兩米,通往汪府正院:花園在正院背後,是後花園的意思;北門小,一扇拱形單門,走出去,穿過一條百十米長的羊腸小道,便有一座小院,高高在上,坐在山坡上,一棵樹冠龐大的黃桷樹,遮天蔽日,把小院內主建築隱去大半,上下看,都難以一下判定這是何處。
這是寺院,只有一個不到三十平方米大的廟堂,供著如來觀音(正面如來,背面觀音)。小且不說,更是私密的,不准外人參觀、供奉。
事實上,這是汪主席的私家廟堂,不對外布道傳福,對的只是汪主席和家人及隨從。
廟裡有兩個和尚,一個四十多歲,人高馬大,眼睛明亮,是小廟之主;另一個是頭皮青青的小和尚,十七八歲,脖子上有一道泛紅的刀疤,顯然是新疤,還在長新肉。
相井在這裡面負責清潔衛生,白天經常抱一把掃帚轉來轉去,關了門卻常常教訓兩個和尚。其實,他是這裡面真正的老大,黑老大,兩個和尚都是他千里迢迢帶來的同胞,跟班,大和尚能飛簷走壁,武功高強,小和尚正在向他拜師學藝。
不用說,這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混賬地方,是相井暗渡陳倉的據點。作為日本在華重要特務機構——梅機關(前身是竹機關)派出的一名要員,相井今後要替汪精衛走通降日之路獻計獻策,保駕護航,同時也負有監視汪的職責。說好聽點,他有點秘密外交使節的意思,說難聽了就是個跑腿的,來做一些遊說、串通的工作。
此外,相井也肩負著父母大人交給他的把惠子弄回家去的「家務」。陳家鵠不是死了嗎,她還留在中國幹嗎?吃一塹,長一智,她該幡然醒悟了,該回到她父母身邊去了。
說實話,相井對這份工作不是很滿意,大老遠的,深入虎穴,太危險!他在上海當藥店老闆當得蠻好的,一面做著樂善好施的大好人,一面拿著梅機關的身份和薪水,既能精忠報國,又能牟利發財。關鍵是安全,而且好玩,朋友多,尋開心的地方多,沒有身在異鄉的孤獨感。上海是太陽旗的天下,也是有錢男人的天下,花花世界,吃喝玩樂,比東京還豐富多彩。可來這鬼地方,整天做賊心虛提心吊膽且不說,還有那麼多時間不知道怎麼打發。在上海,時間跟黃浦江的江水一樣在流動,在這裡,時間成了花園裡的這潭死水,臭烘烘的。
這兩天,他很不開心的,姜姐倒是見了幾次了,可讓她通知警長召集那些人來開個會,至今都沒落實。這都是些什麼人嘛,素質太差了!好在剛才姜姐來報過信,那些人總算都通知到了,約好了,今天晚上可以來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