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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五節 文 / 麥家

    該打的牌打了一圈了,定音之錘還是懸在空中,加上連日來陳家鵠幾次三番向他要求再回去,讓陸從駿煩不勝煩。人煩了,難免會心急——陸從駿有點心急了。關鍵是,今天午睡時他突然做了個夢:陳家鵠跑回家去了!雖是白日夢,可他真擔心哪天這頭倔牛偷偷跑回去,見了惠子,真相大白,豈不枉費心機?

    於是他決定親自出馬。

    用老孫的話說,你做了那麼多鋪墊工作,不急不躁,穩紮穩打,現在可以出手了,去做最後那四兩撥千斤的事啦。老孫還說:「這事該收場了,老是賊頭賊腦傲虧心事,心裡不安啊。」這話是大實話,說真的陸所長本人也有同感。可是同感歸同感,該罵還是要罵。

    他狠狠教訓了老孫,「媽啦個X,你裝什麼好人!你以為你有菩薩心腸,我就是蛇蠍投胎,沒心肝的!告訴你我也不想去做這些鳥事,可我不能不做,你也不能!」他知道自從幹上這一行起,他就不再是原來的他,名字被改了,就連自己的未來和命運都一齊拱手交了出去一為了黨國的利益,他必須犧牲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和榮譽在內。至於做一點偷雞摸狗栽贓陷害之類的事,更是小菜一碟,眼睛都不該眨一下。

    這天午後,他把惠子和薩根親密接觸的一些照片和三號院搞來的一些秘密資料、離婚書,等等,一併裝進黑色公文包裡,決定登場。一路上,他暗自思考一番,覺得這一仗勝算的把握還是居大,因為他感到陳家鵠已經被他們搞得焦頭爛額,而他手上的「武器」也是夠的:婊子,間諜,全家人的名譽,父母大人的恐懼和因恐懼而生的威嚴,一大堆呢。這麼想著,陸從駿的腳步越來越有力,他甚至渴望與陳家鵲一戰。

    然而,自以為滴水不漏、勝券在手的陸從駿,還是失算了。陳家鵲根本不接招,對你的這個證據、那個武器視若糞便,他對那些照片和資料一眼都不看,就把它們統統扔在地上,大聲吼道:「我不要著這些東西!你就是提著人頭來我也不相信惠子是間諜!」

    「為什麼?」

    「因為我瞭解她,我相信我的判斷力。」

    「俗話說智者千慮也有一失。」

    「那我告訴你,知她者,莫如我。」

    「嘿,還有句俗語,知人知面不知心。」

    陸所長盡量顯得平靜,讓水面漂浮幾片落葉,有瀾無驚。陳家鵠憋了多日,開始一定會有激烈反應,小不忍則亂大謀,他要反其道治之,以靜制動,以柔克剛,以「理」服人。他平靜地告訴他,三號院的人(強調不是他五號院的)早就盯上薩根,通過盯薩根,發現惠子諸多「秘密」和「問題」。現在已經掌握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她是薩根不折不扣的同謀,既對不起中國,也對不起你陳家鵠。

    換言之,既是間諜,又是婊子。

    陳家鵠以不變應萬變,只嚷著要回家!家!

    陸所長緩緩地搖頭,從容不迫地說:「既然我們已經確定惠子是間諜,怎麼還敢放你回去?這不是把你丟人虎口嗎,他們做夢都想把你引出去,好下手。你不知道,惠子為了引你出洞都絞盡腦汁了。你看,這是什麼,她已經簽了大名。」說著拿出一份離婚協議書,交給陳家鵠。

    陳家鵠看見上面果然有惠子簽名,卻根本不信,他知道所長身邊這幫傢伙是什麼事都幹礙出來的,當初給他寄子彈就是例子!於是勃然大怒,拍著桌子指著那份離婿協議書吼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少來這一大套,這肯定是假的,惠子不可能跟我離婚!」

    「真和假你比我清楚。」陸所長照樣不怒不氣,「我也不關心它是真是假,我關心的是,也許這就是她引你出去的一個陰謀。」

    「她都要跟我離婚,幹嗎還要引我出去?筒直是鬼話!」

    「因為你不相信啊,你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納悶她幹嗎要跟你離婚?你不理解所以要去找她,見她,問她。這就是計謀,就是要勾引你進她的口袋,你出去就是死路一條。」

    他居然說得振振有辭,有理有節,把陳家鵠氣得渾身發抖,全身的血液往上湧,滿臉通紅,「就是去送死我也要去見她!我這樣活著還不如死!」陳家鵠失控了,像獅子一樣吼。

    「你現在的生命不屬於你,你可以置之不顧,我不可以。」

    「你要在乎我,可以派人保護我啊!」

    「你要去見的人正是要殺你的人,怎麼防?防不勝防!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我們都可以防範,但是你身邊的炸彈,我們想防也防不了。你先坐下好不好,我們有話好好說,慢慢說。」

    陳家鵠不坐,他情緒激動得很,完全失控了,放肆了,他對所長臉紅脖子粗地嚷叫:「我跟你無話可說!你讓我走!我要回家去,我一定要見到惠子,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她,問問她。」

    退一步說,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讓他見到她本人。這個計劃啟動之初,這便是鐵律。於是,兩人就在辦公室裡激烈地爭吵起來。忍耐是有限的,開始的平靜是為了後來的發怒更顯出威力。最後,陸所長拿出長官的架勢,命令他在協議書上簽字。

    「陳家鵠,你突然讓我瞧不起,不就是介女人嗎,一個下三濫的貨色。最毒婦人心!你知道嗎?你今天是瞎了眼,倒了霉,遇到了,撞下了。再說了,人家都已經簽了字,你還執迷不悟。不要說她還是個日本女人,就是觀音菩薩,也不值得你這麼死皮賴臉,你還是個男人嗎?」

    「好,我告訴你,什麼叫男人!」

    陳家鵠衝上前去爭搶那份協議書,想把它撕了。陸所長發現其意圖,立刻制服了他。一時間,兩人拳腳相加。當然,轉眼所長一發力便把陳家鵠撂倒在地,動彈不得。

    這次交鋒的激烈程度,可以與那次在墓地的爭吵一比,不一樣的是,那次爭吵陳家鵠一直咄咄逼人,絕不示軟。這次卻在陸從駿謊言瞎話的圍攻下,在酒精的作用下,漸漸敗下陣來。借酒消愁愁更愁,但總是有人明知故犯,老調重彈。陳家鵠接受喝酒,是轉機的開始,果不其然,兩杯酒下去,陳家鵠的火氣銳減。半瓶酒不見,兩人已開始和顏悅色,你好我好起來。

    陳家鵠看著離婚協議書,面色平靜地說:「這個……先不簽吧,突然冒出了那麼多事,你總得讓我先消化消化再說嘛。」

    陸所長也乾脆,「那好吧,我把它留下,你想好了再簽,我相信你遲早會簽的。」

    「你不能搞鬼名堂,找人簽。」

    「怎麼會呢?要找人我早就找了,何必還要多此一舉來找你?你看,我的舌頭都說得起泡了,你啊寞是個難啃的骨頭,我算深有領教了!」

    「也包括當初勸我來這裡?」

    「是啊,那次我們在墳地也像今天一樣,好話歹話說了幾籮筐,把死人都吵醒了。」

    「這兒跟墳地差不多。」

    「不,這兒是墳地的前一站。」

    「現在想我幸虧被你勸來了這裡,否則……也許就被他們圈進去了。」

    「這很可能,兩個人朝夕相處,難保你不被他們利用。」

    「如果被利用了,有意也好無意也罷,我都將抱恨終生。』

    「那當然,那你就成了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了。」

    「是啊,我滿腔報國之心,如果不慎誤入歧途,便是死有餘辜。」

    兩人就這樣一邊把酒,一邊掏心,酒越喝越多,心越掏越深,一直聊到夜深天變。

    天打雷了!

    陸所長看陳家鵠已完全平靜下來,便提議回去睡覺。餐廳在樓下,陸所長宿舍的隔壁。兩人從餐廳出來時,烏沉沉的天空突然裂開一道大口子,把黑夜照得形同白晝,也照亮了陳家鵠那張帥氣的臉孔。然而即使這樣,陸所長也沒看清他的真實面孔,他的智力要欺騙他似乎是綽綽有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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