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請你聽一段錄音 文 / 張立波
第三章
19.請你聽一段錄音
大年三十中午,楊光開車到記者站接奉命堅持站好最後一班崗的魏澤西到家裡吃飯。春節前這幾天大家都忙,全中國人民都忙,惟有魏澤西一個人閒得彷彿早已經超凡脫俗,置身世外,甚至對牛世坤針對他那篇文章展開的全面反擊他也一無所知。他好像又回到了讀研究生的時光,看書、寫作、吃飯、睡覺。他想把駐站三年的經歷寫下來,所有來請吃飯的電話,他都以值班為名一律拒絕。他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耐得住寂寞,經得住誘惑。他做到了。他本來是想寫紀實的,但一進入寫作他便發現,那些熟悉的人和事是那麼的惡俗,只好改名換姓,按小說去寫。原來小說有這樣的妙處,他想起了*時的那段著名的語錄,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其實這算不上什麼發明,而是不得已而為之。
一見面,楊光說:「你的大作我看到了,和在電腦上看的感覺絕對不一樣。」魏澤西說:「牛世坤已經親自到報社活動了,還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動作來。他現在可能連殺了我的心都有。」楊光說:「你不至於後悔吧?殺人也不至於,只不過得罪了權貴會失去一些實際利益。」魏澤西說:「我也許理解你為什麼當警察了,當一個好警察。」說著,車已停在樓下。來到楊光家,楊光的母親已經做好了一桌豐盛的飯菜,聽到他們來了,從廚房出來迎接:「小魏呀,你可是好久沒來了。」魏澤西說:「我是想來,可楊光忙得想見他一面都不容易。」楊光的父親很早就去世了,因此楊光大學畢業義無返顧地回到了清州。楊光的母親說:「你也不容易,大年三十還上班。」說著,大家圍桌坐下來。魏澤西從包裡掏出一瓶茅台酒放在餐桌上:「知道您老能喝兩杯,我給你帶了一瓶酒。」楊光的母親高興地說:「還是茅台啊。好,今兒高興,我喝兩杯。」
喝了幾杯之後,楊光母親說:「小魏呀,聽說你快調回去了?回去後就該準備結婚了吧?」魏澤西說:「報社原來是這麼說的,不知道還算不算數。」「看你說的,組織上的話能不算數嗎?不像我們楊光,一年一年地騙我,到現在也沒給我帶回來一個。」楊光說:「不是想給你帶回一個滿意的嗎?」「我滿意不滿意不重要,你滿意就行!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哪!好了,我不說了,去給你們下餃子,你們說話吧。」
楊光的母親走後,魏澤西問楊光:「你和韋敏進行得怎樣?」楊光說:「猶豫不決。」「誰猶豫不決?是她,還是你?」楊光笑了笑:「算是我吧,還沒找到感覺。」魏澤西詭秘笑問:「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楊光眼睛發亮:「這說明你還有良心!」
酒足飯飽,魏澤西登上了開往省城的火車。
清州在一片茫茫大雪和鞭炮聲中迎來了2000年的春節。這時,幾乎全世界的都人們已經知道了,弄了半天,2000年不是21世紀。那些喜新厭舊的人,還需要耐下心來再等待一年。
但醞釀了一個冬天的鵝毛大雪還是整整下了一天一夜,大年初一迎來的是一個雪霽的早晨。這是一個好兆頭,瑞雪兆豐年,還預示著來年的吉祥。春節加上大雪,使人們的生活和心情都發生了奇妙的變化。不用上班了,許多工作上的事情都暫時停滯了下來,人們可以暫時忘掉煩惱,盡情地享受親情、友誼,也可以使平時難為情的社交變得順理成章。大雪為人世間披上了一層潔白的面紗,使春節充滿了脈脈溫情。就連在監獄裡過春節的金明峽,也在監獄裡吃上了管教幹部送來的熱氣騰騰的速凍餃子。當然也有一些事情是在表面停滯的狀態中進行的,等到潮水再起,人們看到的可能是驚濤駭浪。
大年初一一大早,市委書記甄無忌吃過餃子,便讓夫人把水果、茶點和煙酒、冷拼擺在了客廳,準備接待來訪的客人。他雖然說過不提倡春節期間下級拜訪上級的話,但他們真的要來,也不能不接待一下吧。再說了,如今只有傻子才不知道領導的話哪些該當真,哪些不該當真。果然,從上午9點開始,客人便陸續來了,一撥又一撥。為了避免撞車,來拜訪的人都很知趣,根據自己在甄書記這兒的份量,少坐片刻,喝一杯酒便告辭。在來訪者中,郝市長夫婦捷足先登,而且別出心裁地送了一束芳香四溢的鮮花,猛一看簡直就是當年毛主席在機場迎接周總理時送的那束馬蹄蓮。甄無忌高興地雙手接過來,像個孩子似地嗅嗅,笑問:「郝市長啊,咱小小清州,竟還有這玩意?不是從省城空運來的吧?」並親自為他斟了一滿杯茅台酒。這同時,甄夫人已經拉過了郝夫人的手,邊走邊幫她脫下外套,到小客廳進行夫人外交去了。郝市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說:「甄書記,一束鮮花,不成敬意,但絕對是我和弟妹親自在咱清州的花店買的。清州現在可是清川河上的一顆明珠啊,現代,時尚,一事業也不比省城落伍。這束鮮花最應該獻給的人,就是您甄書記。」甄無忌又斟了兩滿杯酒,說:「但我還是得祝賀你呀,要不我甄無忌也太小器了。來,祝賀你入主省城府,干!」郝市長知道,這一頓搶白他是無論如何也要受的,早不受晚受,晚受不如早受,受過了,他和甄書記的這一層不痛快就像閃住腰的地方揉了揉,現在叫按摩了按摩,慢慢就消除了。他一飲而盡,說:「我知道,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能到省城,多虧您的功勞。」甄無忌大度地笑笑:「咱哥倆誰跟誰?誰讓我是老兄呢!」
接下來是副書記、常委、副市長們。牛世坤的常委還未到位,因此自覺把自己安排到下午甄書記午休以後。他自然不能空手來訪,帶了兩瓶1975年產的茅台酒,純樸的白綿紙包裝;兩條軟中華。甄無忌對他也不客氣,說:「世坤哪,你可是個有爭議的人物,以後為人處事還是穩妥為好啊。」牛世坤連連點頭:「是,是。」
因為考慮到甄書記家客人多,牛世坤少坐片刻,便告辭了。甄書記是他春節要拜訪的第一個人,第二個人,便是林子籐。原以為去看林子籐是一件很隨便的事,沒想到林子籐家那位於清川河畔的兩層小樓的富麗堂皇同樣令他有些不自在。先不說樓內的設施,單這背朝清川河,側鄰河濱公園的地理位置就叫人艷羨不已。好在兩個人的關係底子厚,源遠流長,又沒有任何利害衝突,雖然雙方主動得都有點倉促,但很快便找到了結合點,追昔撫今,豪情滿懷。回到家,牛世坤也如法炮製,當然不是效仿林子籐,而是讓夫人在客廳擺了水果、茶點和煙酒、冷拼,準備接待客人。市裡的一撥故友舊部來訪之後,便是清川的小官員們了。偌大的家屬院,有多少個縣委書記、縣長就有多少縣裡來的車。牛世坤心情得到撫慰,感覺極好,明年的春節大家可能就要到市委常委家屬院來看望他了。
春節裡,你來我往,整個城市都在大串場,每個家庭都在演小品。然而同時,春節又是對城市的一次大清洗,除保留了部分餐飲業的打工仔打工妹繼續為城裡人服務之外,沒有城市戶口的外來人員都回農村老家了,只有能夠在城裡歡度春節的才是城市真正的主人。大年三十,本來已經準備反其道而行之非要和城裡人一起過年不可的高伯成忽然接到電視台同事的電話:「我說伯成你那破魚拿不拿走?要不放辦公室都臭了!」他這才想到,在他利令智昏去食品城冒領酒和油被識破的時候,好心的同事已經為他領了魚。他說:「是嗎?你說台裡總發點這玩意幹嗎?還不如發錢。」同事說:「我給你掛在窗外邊凍著呢。」這更使他感動,心情舒暢。從台裡取魚回來,他忽然又決定像往年一樣回家過年。大過年的不回家,給誰鬥氣呢?於是,他帶著夫人冒雪搭最後一班長途公共汽車連夜趕回清川,又打電話讓李今朝安排車送他們到文廟鎮鄉下老家。
雖談不上衣錦榮歸,但畢竟是在市裡做事,電視台又有名氣,坐縣委的專車回來,整個村子都顯風光。正在村頭放鞭炮的孩子們駐足觀望,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們夫妻從亮著燈的小轎車裡下來。沾親帶故的鄉親們接踵而至。然而見過父母,吃過團圓飯,看完春節聯歡晚會,熱鬧過後,一覺醒來,農村依然寂寞。農村的家裡沒有電腦,又冷得凍手,想寫點東西也寫不成,就有點無所事事了。昔日的中學同學聚在一起,職業、地位不同,也沒什麼話可說。特別讓人討厭的是農村走親戚的風俗,帶著媳婦,掂著禮品,去看望本來就不太熟悉的四叔五舅、七姑八姨。特別是看望岳父母,吃飯。出去幾年,他已經不再喝這種幾塊錢一瓶的劣質酒了,被採訪的單位請客至少也是四五十元以上的好酒,五糧液、茅台也經常喝,可是岳家的眾親戚只把他當姑爺,哪管他是不是市電視台的記者,輪番轟炸,直把他灌得一塌糊塗。他更不想在岳家住,可陳艷艷卻要按當地風俗單獨留下在家裡住一晚。
高伯成只好一個人回家。他叫了一輛蹦蹦車,可是走到半路,他便叫車停下,他想一個人走路。大雪過後的農村白茫茫的一片,遠山巍巍,使人想起毛詩原馳蠟像的句子,雖然出去幾年,他已經不適應農村的生活了,但眼前的景色倒讓他有一種莫名的激動。他掏出手機看看,這遠離城市的窮鄉僻壤竟然還有與外界聯繫的信號顯示,真有點這世界盡在掌握之中的感覺。不僅如此,他現在有兩張可以打到全國各地的神州行電話卡,他覺得自己很神秘。他在雪地上走著,開始給遠在清州的同事和朋友打電話拜年。
清州這邊,電話一個個響起來。
「好好,大家春節都好!」
還可以收發短信。他還想起了那位替他領魚的同事,也給他發一個短信:春節愉快,闔家幸福,吉祥如意。很快,對方也回過來了:春節愉快,闔家幸福,吉祥如意。
利用手機聯絡感情,是一大發明。效果真好。
拜訪了該拜訪的人之後,就該在家裡接待客人了。一個上午,牛世坤夫婦送走了多少客人已經記不清了。夫人順手去把客人帶來的禮品放到儲藏室,留下他一個人繼續在客廳看電視。春節在家,短暫的獨處,沒有人請示、匯報工作,他已經不太適應,有點落寞、煩躁、不安。這時候手機響了。他拿過手機一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開手機,卻沒有聲音。
「喂,你好,我是牛世坤。你哪位?噢……魏澤西?好好,春節好。」牛世坤整個臉都扭曲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他要聽聽這個魏澤西對他說什麼。
「沒事,給你拜個年……另外,我想請你聽一段錄音……」
接下來是一段冗長的,從聲音到內容都非常熟悉的錄音。在這個過程中,牛世坤下意識地關了電視,屏息諦聽。
突然,錄音戛然而止。
「下面還有呢,如果想聽的話還有機會。」
「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應該明白。想好了,打這個手機。」
再聽,已是電話掛斷的聲音。
放下電話,牛世坤的臉都白了,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魏澤西!可是慢著,這不可能,魏澤西會有這麼愚蠢嗎?再說,聲音也不太像……他馬上起身,一個人來到了書房,沉思了很久,給余長水打電話:「春節過得好嗎?」
「我年三十夜才回來,清州那邊我安排一位副隊長帶人一直在輪流布控著哪。」
「好好。你現在到市裡來一下,中午我在粵海大酒店請你吃飯。我說過的,要為你接風……」
打過電話,牛世坤推開了書房的窗子,窗外是大雪覆蓋的城市,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他當然猜不出這個人是誰,又為什麼要冒充魏澤西,這件事與魏澤西有什麼關係。
大年初一,魏澤西給林瑩打電話,問先去誰家。林瑩忍不住問他:「清川縣委的那份文件你沒收到嗎?」魏澤西不解:「什麼文件?」「難道你什麼都不知道?」魏澤西有點緊張:「我不知道什麼?」林瑩說:「這件事電話裡說不清,我們見了面再說吧。我去你家吧。」
林瑩要來,對於魏澤西全家已經不是隆重的事。他們戀愛多年,魏家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家人。一個多小時以後,林瑩提著禮物來了,她穿一件淡黃色呢大衣,圍一條白頭巾,可能是出租車裡有空調的緣故,臉色紅潤,額頭上一縷黑色的長髮不經意地拂過面頰,因此一進門那淺淺的一笑特別的風情。魏澤西的妹妹接過禮物,向哥哥擠擠眼,問:「哥,我什麼時候可以叫嫂子呀?」魏澤西說:「你要等不及了先叫好了。」林瑩裝做沒聽見,向未來的公公婆婆拜了年,和魏澤西一起來到了他的房間。
這個房間其實是父親的書房。魏澤西以前的家,只有兩室一廳,妹妹只好住在客廳的隔斷裡。他上大學以後,妹妹就搬進了他的房間。接著,家裡又分了三室一廳,父親才有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書房。再接著,妹妹也考上了大學。兄妹放假回來,魏澤西便一直住父親的書房,直到現在。
林瑩說:「你上次回來,沒見楊總吧?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清川。楊銀基和那個張波在清川的講話印成了縣委紅頭文件。縣委把文件寄給報社,並請轉寄作者……」「文件裡都說了些什麼?」她從包裡掏出文件的複印件,他看著看著激動起來:「楊銀基瞭解清川的情況嗎?憑什麼在這裡大放厥詞!牛世坤明明是把他們做槍使!」可這支槍射出的卻是最能致他於死地的子彈……他點了一支煙,不能不承認牛世坤手段高明,當然還有權力的能量。他望著林瑩,心裡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悲哀,自己能為了現實的利益夾著尾巴向楊銀基承認是自己錯了嗎?然後再向牛世坤俯首稱臣?他做不到!那麼索性抓住這個文件再寫一篇報道,可是他有勇氣與楊銀基為敵嗎?他能想像得到,如果這樣,他再到清川採訪說不定會像狗一樣被人追打,而且很可能在清州繼續操練……
林瑩若有所思地說:「事情也許沒有我們想像得那麼壞。宋寧宇收到文件後先給我打電話。說實話,我剛開始挺擔心的,那個張波不說了,楊總怎麼會這樣?宋寧宇說矛盾上交,把文件給簽發稿子的吳總看吧。我本想給你打電話,可還不知道情況會怎樣,直到昨天,你猜怎麼著?宋寧宇把文件給吳總一看,吳總順口說了句楊總像個消防員嘛。這話不知怎麼的就傳開了,弄得整個報社值班的人都知道了。後來聽說楊總去找金總解釋去了,金總那人城府多深哪,找吳總談話,又故意放出話來:魏澤西的那篇文章,楊總沒看到嘛!」
魏澤西如釋重負地笑了:「不能小看這些領導,實在是高啊!」這時候手機響了。「喂,那位?」
「魏記者嗎?我是老郭,郭書賢哪!給你拜年!你上次來清川,我們誤會了,你那篇文章在清川可是八級地震哪!」
魏澤西忍不住地笑了笑,說:「什麼八級地震?牛世坤已經擺平了。」
「他官場上擺平了,人心能擺平嗎?我代表全縣人民謝謝你了!」
「誰呀?」林瑩問。
「清川人民。」魏澤西回過頭說。「啊,你說,我聽著哪。知道,張波、楊銀基去了,不過我們楊總說了,這之前他沒看到那篇文章嘛!什麼?金明峽的事牛二蛋有關?有證據嗎?好,好,我會去的。再見!」
各方面的消息都讓魏澤西感到興奮。他們從房間裡一出來,妹妹就說:「林瑩姐你真神了,我哥昨晚回來到現在臉上都陰陰的,你一來便煙消雲散了,愛情的力量真是太大了!」
父母已經在餐桌上擺上了熱氣騰騰的火鍋,香味撲鼻……
春節,是中國人闔家團圓享受天倫的節日,也是吃的節日。但卻是像魏澤西和林瑩這樣的老戀人比較尷尬的日子。他們來回在兩家走動,或一起去探訪親友,到了晚上又不得不裝模做樣地分開,弄得挺另類,挺沒勁。他說:「我們去清州吧,反正楊光一個人也沒事,不妨去騷擾騷擾他。」清州畢竟還有一個屬於他自己的空間,儘管那裡並不是他的家。
林瑩說:「私奔呀?不過,這樣不好吧?」
他說:「我知道你想什麼。我們去清州,還想為楊光做件好事。沒準把楊光的問題解決了。」他把情況跟林瑩一說,她也高興起來:「你們是好朋友嘛,眼光本來就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