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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節 文 / 黃立軒

    六月至八月是颱風期來臨季節,鄉鎮的主要工作是防汛抗台。紀載舟召開會議進行了專門研究,明確了責任,進行了分工。諸如鄉鎮企業的防汛抗台,就由紀委書記和一名副鎮長牽頭,企業辦負責清查隱患,及時防範;鎮直部門,由組織書記負責,黨政辦配合,各部門自查自糾;社會上的困難戶,由一名副書記和一名副鎮長牽頭,民政所和村兩委班子配合,統計出來,早修早補,力爭讓這些家庭順利渡過汛期;各級各類學校,當然是抓教育的副鎮長牽頭,以教辦為主,把各個學校裡的危房、險房普查出來,通知各村負責修理;河塘堰壩,就是書記、鎮長負總責了,全鎮人民配合,水利站所有人員嚴陣以待。

    疊鎮經過前幾任書記努力,已經砌上了700多米長的防浪牆,一度保護了南岸的鎮區所在地。這道防浪牆,底下一丈多深,上邊高出海岸二米多,這年海面巨浪兇猛,颱風的襲擊,翻越了五米多高的防浪堤直衝堤岸,場面十分憾人。竟然有兩次把堤岸衝擊出兩個大窟窿。有一次出現了險情,紀載舟穿著背心、大褲頭,趕到現場搶險。堤內是洪水捲著山上的泥漿還有樹木,波浪翻捲,水勢洶洶,不屈不撓地往岸上衝。等退潮時趕緊放矸閘,幹部群眾自發地擁來,用蛇皮袋裝上泥沙,一個一個地往窟窿填,往河堤上垛,很快制服了險情。

    到了初秋,雨汛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但還是說下就下。一個夜晚的後半夜,又下起了小雨。紀載舟在後半夜往往睡不著時,好開燈看書,風聲、雨聲、讀書無聲,忽然聽到前院一聲悶響。紀載舟急忙起來到前邊的樓外查看動靜,這座樓上的人也紛紛起來了。原來是機關前邊的整個院牆塌了,牆皮煽到了大街上。更巧的是,也不知是因為牆猛然倒塌時帶來的風的影響,或是什麼其他原因,院東南角牆內的一棵古樟樹上,有一個碗口粗細向東南方向伸展的側枝,一下子折成了兩截,掉在了倒塌了的院牆上。

    翌日大早,幾個住在機關的書記、鎮長們就起來看院牆是怎麼塌下來的,很快院內的幹部們和一些起得早的群眾也都聚了過來,一下子,就站滿了人。紀載舟想,這院牆幸虧是晚上塌的,要不然,砸傷人可不得了。因為院牆外就是大街,大白天人來人往,這道牆東西長又有七、八十米,人們即使看得見也跑不及。他們分析了垮塌的原因,原來這院牆是從地面上直接壘起來的,根本就沒有扎根腳。院內地勢高,院外地勢低,下了五年雨,竟然堅持到現在才塌,不能不算是一個奇跡。紀載舟很生氣,問大家這是誰幹的好事,連個根腳都不下?同志們面面相覷,沒有人肯說出原委。見大家都不吭聲,紀載舟就知道肯定是前任們留下來的茬子,大家怎麼好意思說出來?也就不再窮追猛問。紀載舟緩口氣對大家說,這院牆塌了實際是個好事兒,就這號糊弄人的壘法,遲早也是禍害。正好,我們好好設計一下,搞堅固一些,同時把車庫也蓋起來,大家表示同意。

    紀載舟就叫人去把路絲礁建築隊的頭頭「精英」喊來,帶他看前邊的院牆,盡快拿出重建的方案。仔細測算,大門口連個門衛房都蓋不成。如果蓋了,小汽車就拐不進來。所以,幾易方案,最後紀載舟拍板,就修一條院牆。

    院牆一倒,冷颼颼的秋風夾裹著風涼話從前院穿過樓道,順著台階,向北走又向東拐,一直進了紀載舟的辦公室,鑽進了紀載舟的耳朵裡。機關裡紛紛議論,這院牆倒了就不是一個好兆頭了,那棵樟樹枝折了,更是不吉祥,機關裡恐怕要出事兒。因為這棵樟樹是院內唯一的一棵最古老的樹,怕是在三百年以上,已經有了仙氣。還是郝仁國書記在時,朝西北的一個枝子就折過,結果老鎮長就栽了跟頭。

    這件事情,紀載舟是早有耳聞的,對於機關傳出的閒言碎語的「嘴八卦」,並沒有往心裡去。反正那棵樹的主幹挺拔,枝葉繁茂,只因為上了文化局的冊子,沒人敢整修罷了,所以依然要求路絲礁建築隊抓緊修復院牆。

    院牆倒了不是一個好兆頭。其實不好的兆頭早就出現了。

    就是在一個星期天,縣紀委金書記要來疊鎮。疊鎮是紀委書記聯繫的,所以對於金書記的到來,並不覺得意外。有好幾次到了週末,金書記忙了一個星期,累了一個星期,到這裡休息一下,紀載舟就好好地陪陪他,是自然的事情。但有時因為七事八事,金書記往往在電話裡事先特意交待:你該忙你就去忙,不要管我,留下鎮紀委書記就行了。所以,接待工作就顯得寬鬆,如果真的有事,不陪他也沒有什麼,家常便飯的事情爭不得那麼多的官場禮節。但這次金書記特意交待要紀載舟在機關等他,說完事以後再找個水庫釣釣魚,放鬆放鬆。

    說話間,金書記就到了,盧貴權鎮長和鎮紀委書記這些主要頭頭們圍了一屋子,吸煙喝茶扯一陣子閒篇之後,金書記一句漫不經心地話,「你們忙去吧。」大家就知趣地走了。

    金書記說,「郝仁國在疊鎮工作了六年多,力度大,成績突出,不可避免地要得罪一部分人。幾個月以來,市委、市紀委、喬書記和縣紀委收到了不少告狀信。這些信多數是匿名的,一些還是署名的。信中反映了郝仁國同志大量的經濟、作風方面的問題,有些問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有根有據,言之鑿鑿,不像是空穴來風。咱們黨的規矩你是知道的,歷來是保護大多數幹部,也不袒護不成器的壞幹部。縣處級是市裡管的幹部,如果不是市委和市紀委主要領導的批示,要求我們「認真工作,慎重處理」,只要反映不是什麼實質性的問題,上訪的批量不大,紀委原則上不找事,免得冷了在基層艱苦工作的同志們的心。但情況複雜了,就得有所動作。我和喬書記議了一下,意思是讓你們先自查自糾一下,矛頭不要對準郝仁國,摸出一個大輪廓,咱們再細緻地分析一下,梳梳辮子,好對上對下有個交待。」說畢,把一沓子上訪信件交給了紀載舟。

    一席話,說得紀載舟心頭沉甸甸的,脊背冷嗖嗖的,心裡一時想的不是郝仁國老兄,而是對當官瞬間產生「絕望」的念頭,平日裡大家都看到的是當著一把手時頤指氣使、八面威風,多少人甘願捧你的「臭腳」,一旦調職就有人告你的黑狀。紀載舟粗略地翻看了一下這包「火藥桶」,主要是看署名情況,卻沒有看到一封是署名的,一下子就明白了領導們的良苦用心。上級把矛盾推給了下面,本不該他們做的事情,由他們來做,有一點閃失,就是禍不是福啊。

    送走金書記以後的幾天裡,紀載舟反覆看了這些材料,從這些歪歪扭扭的字裡行間掂量它們的份量。憋了一肚子氣,心裡抱怨喬書記,你說過不讓我「評價前任的功過是非」,就不該把這個「醬罐子」扔給我叫我作難。也不知吸了多少包香煙,卻忽然從「不評價」三個字產生了電光金火般的靈感。又不能與人商議,紀載舟就自己首先從已經瞭解到的紛紜複雜的人際關係入手,把機關內上、中、下層的各色人等排了隊,從而發現,儘管郝仁國在任時得罪了幾個「吊蛋貨」,但真正知郝仁國底細的人也不會太多。署名肯定是楞頭青干的,那些工於心計的人一定不會在告狀信上赫然列上自己的名字。然後,從信件上的內容分析,無非是建廠中和搞礦山發包時收受賄賂,機關財務不清,特別是計劃生育多子女費管理混亂,此外還有男女關係等等雜七雜八的事情。吃透了情況,就有了辦法。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你上推下卸,敷衍塞責;我就來個避重就輕,文過飾非。總之,雷聲不能大,雨點更不能大。反映出來的東西,只查共性,不查個性。如收賄問題,鄉鎮是沒法查清的,作風問題更不能去查。聯想到計劃生育辦公室花錢如流水,紀載舟心裡本來就焦燥,那就借此機會整頓一下,把這裡當成「替罪羊」吧。

    思慮成熟以後,紀載舟只給鎮紀委書記交了底。開了個書記辦公會,說金書記來時,給了個批件,要求把前兩年計生辦的財務帳目清理一下。這件事,涉及前兩年的工作,尤其是可能涉及到前任領導,你們幾個原來在任的同志迴避,不是不信任你們,而是你們都沒有分管過這一塊,盧貴權當鎮長不久,也沒有介入這些工作。這樣做免得你們得罪人。大家心照不宣,就各行其是了。紀載舟要紀委書記從農經站和財政所各抽了一名會計,會同計生辦主任一起把近兩年的財務清理一下。原則問題由我把關,具體問題你們處理,有了疑問就及時向我匯報。要求明確以後,大家分頭去做就是了。

    工作剛剛展開的一天夜裡凌晨一點多,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調到別的鄉當副書記的吳思榮。沒來得及說話,他一頭鑽進紀載舟的臥室,把一大袋子東西塞到了紀載舟的床底下。紀載舟已經明白了他的來意,就說:「唉呀老弟,你這是幹啥哩,有事打個電話,不就得了!」吳思榮說,「半夜裡來打攪老兄實在不美,主要是機關裡都是混過夥計的老弟兄們,我怕喝酒,不想見他們了。郝仁國縣長交待我,別打電話,晚一點來,給老兄好好拍拍。」紀載舟說,「有啥想法,你就給我說吧。」吳思榮說,「咱們弟兄們雖然沒有在一起混過,但我早就聽說老兄的為人是沒有說的。這鄉鎮的活兒,真不是人幹的。我在這裡管了幾年計劃生育,確實有毛病,有一些事情是不得已而為之。你想,書記跑事,省市抽查,慰勞村幹部,都是要花錢的。聽說你們要查前兩年的帳,我就是請老兄給予體諒和擔戴一點。」紀載舟心裡好笑,這不是不打自招嘛,這小子一定假公濟私,從中撈了不少好處。既然郝仁國有交待,這事情更加明瞭:機關裡早有傳言,說郝仁國能當上縣長,吳思榮有一半功勞。現在看來,真的是有功有勞,有功有「撈」了。於是,就故意賣了個關子,對他說,「下面反映強烈,都告到市裡了,先查一查再說吧。我想辦法,不會叫弟兄們過不去的。」話說到這裡,已經沒有再往下說的必要,吳思榮揣著一肚子焦慮,告辭而去。紀載舟估計,他和郝仁國,在事情沒有結束之前,肯定吃不好、睡不香的。

    世界上好多的人際交往,常常出現沒有辦法互相溝通的情況。在翻曬計生辦帳目的問題上,對任何人也沒有明說是查前任的,當然沒有必要向郝仁國縣長匯報。紀載舟自以為在金書記安排的事情上處理得是恰當的,卻也「智者千慮,終有一失」,既然郝仁國安排吳思榮來見紀載舟,查計生辦的賬紀載舟又不打算像娶媳婦那樣大操大辦,應當給人家吃個定心丸才對,不信吳思榮這個信使不把信兒捎到郝仁國的耳朵裡。過於原則的話說不得,一個關子賣得不打緊,卻買到了一個更大的沒趣。吳思榮走後沒有幾天,郝仁國縣長就帶著一干人馬來鎮裡檢查鄉鎮企業工作。紀載舟去迎接他時,郝仁國連手都不給握一下,就那麼昂首闊步,旁若無人,回到曾經是自己的領地裡,根本不把現任書記放在眼裡。在迎、陪、送的整個過程中,一直沒有放臉。更為嚴重的是,吃飯時,不沾一滴酒,要求紀載舟下午召開黨委擴大會,他要參加。這是紀載舟在疊鎮幾年中唯一的一次縣級領導直接召開的鄉鎮黨委擴大會。他熟門熟路,進了會議室,一屁股坐在紀載舟坐的黨委書記的正位上,紀載舟知道他有氣是衝著我來的,心裡暗暗罵到:「真他媽的官大一級壓死人!」接著,他就開腔,對老同志們客氣了一番,講了他在這裡六年多裡,鄉鎮企業如何得到迅猛發展,現在看看,幾乎沒有任何進展,豈止沒有進展,簡直是在大踏步地倒退,這是縣委、縣政府所不能容忍的!「無農不穩、無商不活、無工不富。」鄉鎮企業上不去,疊鎮就沒有希望。這一屆黨政班子,無論如何要繼承前幾任班子的工作思路,一任接著一任干,一張藍圖繪到底。然後,全然不顧當時的大氣候,根據他在任時的做法,就鄉鎮企業如何搞,大一二三四,小1234,說了許多不著邊際的指示。一口氣講了一個多鐘頭。激動時,站起來用手直敲桌子,大概覺得紀載舟也許並不買他的帳,只是在氣勢上壓倒紀載舟。後來,說話的語氣才逐漸緩和,思路從鄉鎮黨委書記回到了副縣長位置上。

    會議上,紀載舟知道同志們一定會覺得郝仁國做得過份,看他講話時,底下的小動作就感覺出大家都沒有認真聽。本來不打算講什麼,以免把鬥氣的行為變得白熱化。但覺得他的氣焰過於囂張,就臨時決定回敬他一下。你給我「下馬威」,我殺你個「回馬槍」,以免讓同志們覺得自己太軟,太好拿捏,對以後開展工作的威信、力度不利。畢竟自己是現任書記,你不可能也不會住在這裡,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座的都是自己的人。於是,紀載舟接著郝仁國的話茬講,給他來了個抽像地肯定、具體地否定。紀載舟說,感謝我們的老書記、現在的郝縣長對我們疊鎮工作的關懷和支持,這一場鄉鎮企業急風暴雨式的檢查,是對我們工作的鞭策和促進,郝縣長「代表」縣委、縣政府做出的指示極其重要。然後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從縣委「愛民、富民工程」的核心內容和實質、從當今國際國內經濟形勢、從全鎮鄉鎮企業的報表數字、從幾個廠和礦那一屁股青菜屎如何揩淨等等,用肯定的言辭內全盤否定了他的指示。紀載舟以為他會反駁,做好了吵架的精神準備,不知是他有涵養,目的已經達到,也不知是紀載舟軟中帶硬、事實確鑿的言辭無懈可擊,反正他是一股勁兒地吸煙,臉朝上仰、眼向上翻,煙霧都是往上邊吹的。紀載舟一氣兒講了半個多小時,覺得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見好即收,不徵求他的意見,就宣佈散會。

    送走他以後,回到辦公室,心裡仍然有氣兒。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媽的,老子在這裡給你擦屁股,你還尿老子一頭!正在憤憤不平時,幾個同志進來,紀載舟知道他們也看不慣郝仁國的這種作派,有意來安慰紀載舟,就好像沒有那事一樣,哈哈一笑,給大家開玩笑。退二線的副書記說,「紀書記,你就是和郝書記風格不一樣。他這個人架子大一些。過去,只要是從外邊回來,進大院一下車就是『啪啪』跺腳,然後大呼小叫,給人以地動山搖的感覺,你回來總是不聲不響的。」秘書插腔說,「可不是嘛,過去,郝書記出去尿一泡,也都把門鎖上,紀書記屋裡的內、外門整天都是敝開著。」大家就這樣比了一會兒領導風格,散了。

    等計劃生育的帳目清理以後,紀載舟和紀委書記到縣裡做了專題匯報。結果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紀載舟心裡很清楚,要按照郝仁國老兄的做法,整他一下也不虧。但事情絕不能那樣辦。如果下任上台就整前任,久而久之,必然形成惡性循環,天知道,我離開這個地方以後人們怎麼告我?直到機關的院牆已經壘好,有一天又是個週末,郝仁國給紀載舟打電話,要紀載舟和盧鎮長幾個人專程回去聚聚。到了縣第一大酒店,郝仁國見了紀載舟,上前就是擁抱,不迭聲地說:「老弟政治成熟啊!」於是,杯酒下肚,前嫌冰釋。紀載舟覺得,倒不是自己政治成熟。從對「歷史負責」到「政治成熟」的全過程來看,倒是體現出人家郝仁國老兄才真正有一股政治家的氣魄和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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