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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節 文 / 黃立軒

    (2)

    紀載舟坐的是縣委魯書記留下的小轎車,一個新鎮官能受到這種待遇,已是縣裡最高規格的了。

    司機李加一邊開車一邊問紀載舟:「你咋答應去了那個鬼窩呢?」

    紀載舟點一支煙,又遞一支給李加,笑著說:「共產黨員一塊磚,哪兒需要哪裡搬嘛!」

    李加嗤地一笑:「我不是向你這新官大人潑涼水,保準呆不了三年又要打道回府。」

    紀載舟吐一口濃煙:「結論未免太早,我既然下去,至少也得沉他五年八載。」

    李加又一聲嗤笑:「兩個學生娃打架——為筆(未必)。你聽過疊鎮的典故吧。那裡有四句順口溜:男人讓床滾草窩,美女蛇纏的是野哥哥,外鎮官去了陷阱腳挨腳,捉姦拿雙叫你卷被窩。」

    紀載舟不以為然,話說得不含糊:「我是什麼人?要是不想幹事只顧享樂還會申請到鄉鎮來?

    疊鎮是個濱海的大鎮,這裡的平原阡陌相連,河道縱橫。是重要產糧大鎮。疊鎮的氣候也極佳。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只是多年來那裡的班子不團結,工作無起色。前幾任鎮長都沒在那裡紮住根。上一任羅鎮長調來時間不長就灰溜溜走了。據說在一天夜晚,那個羅鎮長和幾個鎮幹部在賓館裡喝酒被人灌醉了。酒後他走著蛇行步,三搖兩晃地回了機關,沒有過前樓直接到後樓進宿舍,卻誤進了前邊二樓謝菊花的家裡。謝菊花和愛人都是機關幹部。小謝人長得年輕漂亮,身材婀娜多姿。她老公歷來對她不放心,終日疑神疑鬼的,幹一些跟蹤盯梢的見不得人的勾當。這一天,羅鎮長進他屋裡不過才一、二十分鐘,正巧她老公回來,推開門,撞見羅鎮長正和他老婆在沙發前拉扯推搡,頓時火冒三丈,開口就罵:「啥雞巴鎮長,大白天調戲婦女!」上前扯住就是一頓暴打。小謝在一旁捂著個臉,「嗚嗚」地抽泣。打了一氣,羅鎮長的鼻青,臉腫,酒也快醒了,頭髮亂蓬蓬的,衣服破了好幾處,從屋裡跌跌撞撞出來,樓上的人趕緊回到了屋裡,樓外的人都知趣地緊急肅靜迴避。羅鎮長回到自己屋裡,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打個電話,叫供銷社的車把他送回了城裡。

    菊花夫妻倆去找當時的郝書記告狀。

    郝仁國歷來和羅鎮長是面和心不和的,說法上就存在了講究:「不要哭了,不要鬧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們不嫌丟人我嫌丟人!」夫妻倆說,「郝書記,你得給我做主,一定得處理這個不要臉的傢伙!」

    郝仁國說,「怎麼處理?他是鎮長,我沒有權力處理他!」這一激之下兩口子就打車去了縣紀委,紀委書記聽了情況後,安排兩個同志到鎮裡調查一下,兩同志回去給紀委書記匯報後,覺得不好處理。

    正巧縣委魯書記給紀委書記打來電話說,「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也沒有形成事實,有什麼大不了的?叫郝仁國回去安撫安撫就是了。」紀委書記又給郝仁國打電話,郝仁國立即趕回了縣城,對兩位領導說,「事情真的不大,老羅是喝醉了,找這兩口子無非是一時心血來潮,去談工作,小謝老公就以為是調戲他老婆。不過,打了老羅,這事我得回去處理!」

    老羅回到家裡,過了幾天,心情恢復了一些,給郝仁國打電話,說自己已經沒臉在疊鎮工作了,於是郝仁國就勢給縣委提出要求,調整一下老羅的工作。縣委就把老羅安排到一個不起眼的局裡,任了一個帶正科級括號的副局長。但這畢竟不是什麼光彩事情,「好事不出門,賴事行千里」,此事很快就傳遍了縣城,老羅就成了酒桌上一時的笑料。

    紀載舟事先也未料到是會去這麼難搞的一個鎮。

    好長一段路紀載舟與李加都沒搭腔。紀載舟昂頭作瞌睡狀,腦子裡卻浮現了昨晚和董惠玲那段小插曲。從駱部長那裡回家後他就精神抖擻地投入廚房運動,待掌燈時董惠玲下班回來,見一桌豐盛的佳餚已擺在那張玻璃鋼圓桌上,顧不得卸下肩上的小牛皮包,就扇動著鼻孔,呈給丈夫滿臉鮮艷的桃花:「哇,好香呀!」她略頓了一下又賣起關子:「心愛的夫君,我今天要向你發佈一條特大新聞,你猜猜是什麼?」紀載舟故作一臉的討好相:「我猜不著,愛妻要發佈什麼重大新聞?」董惠玲上前一把摟往紀載舟的脖子狠狠的吻了上去,令紀載舟窒息。他不知這個任性的董惠玲今天到底怎麼這麼動情。

    狂吻夠了,董惠玲方才罷休,她轉身拉紀載舟坐下,將自己給他伺候的「三鞭酒」倒一杯遞過去,自己另外酌了一杯「白葡萄」端起舉向男人:「來,乾杯!」

    紀載舟追問:「你的重大新聞還沒發佈哩?」董惠玲嗔怪地笑起來:「我呀,今天發現地球在倒著轉,太陽也突然從西邊出來了,我今天聽說你有調動了,肯定是要高昇了吧?咯咯咯……」

    紀載舟蹙了一下劍眉,笑著說:「本來今晚要向你匯報呢!」「真的?什麼呀?快說!」紀載舟也賣關子:「我呀,終於當『皇帝』了!下午談的話。」「真的?你這老九轉正了?那老傢伙退了?」,「來,咱們乾杯,今晚好好樂一樂!詳情床上再敘。」他一想到明天就要走,便留了一手,現在不想破壞這美好溫馨的氣氛。

    夜裡,小兩口連電視連續劇也沒看,沖完澡就上了床。董惠玲特別興奮和主動,把紀載舟折騰得如穿雲駕霧一般。興頭過後,董惠玲滿足地躺在紀載舟的身旁,一邊愛撫他一邊說:「組織部下了局長任命文件沒?」

    她的突然發問,紀載舟不免心頭有些吃緊,在淡淡桔黃的燈光下,他把臉移向一邊不敢正視她:「你聽我說,不是局長,是下去當鎮長。」

    董惠玲一下僵住不動了:「你答應了?到哪個鎮?」

    「疊鎮。明天就報到。」他心裡發虛。

    「呸,原來是個土皇帝!」董惠玲頓時雙眼掛霜,惱火地猛一把將紀載舟掀在旁邊,丟給他一張冰冷的脊背。

    紀載舟如同沙場敗將,無論他怎麼安撫董惠玲,她也不理,只顧抱怨著:「沒出息的傢伙,那老傢伙不想退下來就排擠你,還有你的那幾個平級夥計怕你搶了局長位子也一起趕你走,你就這麼讓人家踩呀!」

    「不是的,是組織上安排,與人家什麼相干呢。」

    「就知道組織。一點也沒有老婆孩子。要是我老爸沒退下去,看這些人敢這樣!」

    紀載舟一聽她把這事和她父親聯繫起來就惱火,但也不好發作。他知道董惠玲任性慣了,夫妻間爭吵無非就是讓著她,事後又會好起來的。董惠玲更刻薄的話繼續往他雙耳裡灌:「那個疊鎮有你的魂在等著你去逍遙哇!你明天前腳走,小心我後腳就立馬找個情人天天來陪我,你別後悔!」

    第二天清早,董惠玲把他的換洗衣服全從衣櫃裡翻出來擲在床上,然後掛上微型牛皮小包去上班。臨出門前也沒理紀載舟。

    紀載舟猛地睜開雙目,如夢初醒,搖頭一聲輕歎。

    李加回頭見他一副窘相,開玩笑說:「新官還沒下去,就又想老婆了?看你這氣色,是不是昨夜裡讓老婆拴住魂了?你只要說個不字,我馬上打倒車!」

    「沒想到你小子還沒入門就已無師自通了,你老實交待,是不是早已和那個電腦小姐合二為一了?」

    李加的女朋友在他那個局機關裡敲電腦。紀載舟重振精神反守為攻,一巴掌拍得李加一顫:「好傢伙,今後你總要落到我那個八畝地裡,我非把你灌得趴下,叫你站著進疊鎮,躺著出去。看你今後還敢調侃本鎮長不!」

    「不敢,不敢!鎮長高抬貴手!」說完,兩人哈哈大笑。

    車窗外的麥苗、油菜和樹木眼花繚亂地向後倒。紀載舟被這生機勃發的春景和綠色的世界感染了陶醉了,心想,清明已到,農民正在緊張地春耕備耕,忙著早熟雜交稻的浸種下秧。轎車在柏油路上飛馳,他的心就已經先到了疊鎮。

    疊鎮的頭頭腦腦早已雲集在鎮政府的大門口接迎新鎮長,領隊是五朝元老的常務副鎮長盧貴權。四十多歲的盧貴權大平頭下襯著濃眉闊臉,絡腮鬍像山坡上剛剛萌生的硬茅草,長在那副神態威嚴的大臉上,一雙燈籠似的眼裡閃著咄咄逼人的光亮。此刻他一改往日嚴肅神情,打著哈哈緊握著紀載舟的雙手:「這下好了,有你到疊鎮主陣,我們大伙有了主心骨,肩上的擔子都輕鬆多了噢,啊!哈哈……」他嘴裡打著哈哈,額頭卻不經意地蹙了一下,心裡罵道:媽的,才出土的茅草尖尖,又要佔據本該屬於老子的席位了。

    盧貴權雖然是常務副鎮長,但鎮裡幹部卻沒有人把他當做副鎮長看,實際上這疊鎮裡的大小事情都是他說了算。在這方水土他有如秤桿上的一顆定盤星,一定就是幾十年,沒挪過第二個窩。他在鎮政府裡已陪走了三任書記、五任鎮長,每次也都像今天一樣在這裡迎來送往。握畢手,他又用力拍拍紀載舟的肩,燈籠似的雙目裡閃著一絲輕蔑的光,目擊面前這位曾有幾面之交且剛過而立之年的頂頭上司,心中像喝了老陳醋似的難受,他從這張才脫稚氣的臉上似乎讀出了自信、堅毅四個沒有刻在面上的字,不禁心中一陣寒噤。

    「我到這裡來一切生疏,還靠你這元老多多扶正、支持!今天你和大家這樣客氣,我真受寵若驚了!今後都是一家人了,你說是吧!」紀載舟微微傾著高出盧貴權半頭的身軀,興奮地握著對方的手,大概使勁稍用足了點,盧副鎮長有一種被老虎鉗子夾著似的受不住了,生疼卻又不好抽回,強忍著那副裝出的笑臉:「那是那是!」心裡又罵:狗日的來勢不小哩,嘴像蜜似的甜。待紀載舟抽出手後又自覺得意,雖然有些不愉快,但是這小子在眾目睽睽之下也真會給面子恭維人了,前幾任的那些夥計一個個見面時都像長頸野鹿似的昂頭豎尾。哪有這般敬人之語?初次印象不錯。

    紀載舟又同其他幾位副職一一握手。大家看看盧貴權又看看新鎮長,心裡都很輕鬆,互不出聲地作了初評:年輕、精明、恭謙、大度、隨和、相容,但就是嫩了點。歡迎儀式完畢,大家相互自由地交談著。

    盧貴權這時的眼光走了神,直朝鎮政府大門北街處瞄,臉上流露出幾許得意之色。

    李加站在旁邊一直不動聲色地察言觀色,他已從老盧眼神中窺視出了一種不祥的感覺,疾步靠攏紀載舟,用小肘略拐一下他,低語道:「當心見面禮!」

    紀載舟還沉浸在興奮自信之中,經李加這麼突然一拐一語,心裡頓時發虛。還沒等他完全理會話意,只見街北面浩浩蕩蕩潮水般地湧來了一群人。他定睛細看,是一大群農民,手裡都拎著蛇皮袋,指手劃腳罵罵咧咧地朝這裡飛奔而來。不到三分鐘,一下將鎮政府大門圍了個水洩不通。

    盧副鎮長木著威嚴的闊臉,手一指眾人,大聲喝斥道:「你們這是幹什麼?要幹什麼呀!啊?」

    眾人猛遭這一聲喝斥,六神無主地相互瞄瞄,小聲嘰嘰著。

    「閃開——」突然從人群堆裡閃出一個長髮愣頭青,大喝一聲來到盧副鎮長的跟前,用手指指這群人,又指指幾個鎮幹部:「我們是農民,要來討個公道!」

    盧副鎮長也用手一指長髮青年來個下馬威:「咋啦?你小子想帶頭造政府的反是不?你還嫩了點!」

    長髮青年頗不服:「老子嫩,你倒是老昏了頭!」

    紀載舟還沒看出多少門道,但很快有了頭緒,憑他的直覺推斷,可以肯定,老實巴交缺少群體意識的農民,不是因自己的切身利益不得已一般不會有這麼大的聲勢到鎮政府鬧事。他已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眼前的干群對立勢態不能再繼續下去,自己必須立即出場制止。

    李加在旁邊扯一下紀載舟的衣袖,低語道:「這破爛地方,官不像官,民不像民的,當心今天碰一鼻子灰。」

    紀載舟輕輕一拍李加肩頭說:「沒事,你暫時委屈一下,先到院子裡車上躺會兒,今天老兄就輕待你了!」

    李加擺擺手中的鑰匙:「好吧!」

    紀載舟走到一老農民跟前,若無其事地猛觸一下手中蛇皮袋裡的那坨東西,心尖猛地一顫:是稻穀。待抽回手,他立即糾正自己,不是稻穀,是谷種!他覺得自己已經處在風口浪尖上了。他覺得很蹊蹺:這麼大的事,為什麼這些農民早不來遲不來,偏在這個時候來呢?事情怕沒有那麼簡單,裡面定有文章。此刻不容他去想這些,但耳朵裡又響起了李加在途中對他說過的那句話:盧貴權是疊鎮的地頭蛇,他在疊鎮走到哪裡,只要輕輕跺一腳,疊鎮的地就要抖三天!

    他迅速調整了思路,決定主動出擊,去消除這劍拔弩張的態勢。初次登台亮相沒有胸有成竹的智謀是不行的。他人雖年輕,但做農民的工作經驗還是有的,他早在縣解放農場住場蹲點時就有過這樣的經歷。

    他來到那個長髮青年的旁邊,輕輕一拍他的肩,不亢不卑地說:「你有話好好說,罵人就不好了。」

    長髮青年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譏諷道:「不是你的事,鹹吃蘿蔔淡操心,走開!」

    盧副鎮長見紀載舟引火上身,心中竊喜,剛才是他有意設計的,倒要看這娃娃臉的紀載舟如何應付。這些年凡到疊鎮的新官,都要受到這種類式的禮儀。小狗日的若過不了今天這關,今後甭想騎在老子頭上拉尿。在疊鎮這塊土地上他還從沒怕過人,也就根本沒把面前這土頭土腦的小青年放在眼裡。他惡聲暴語地說:「你小子真不識抬舉,也不睜開眼仔細瞧瞧這是誰?他就是咱們疊鎮的新鎮長,一鎮之長!」

    那長髮青年先是一愣,又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這位歲數不大又頗有氣度的新鎮長,便順勢爬竿道:「那就找你這鎮長了,他也跑不掉,當官的罵人!」

    紀載舟也一語雙關:「他並非罵你,他不大你輩也大你歲,論年齡,他可以做你的父親,論資歷,他是多年的老鎮長,你們疊鎮人說話帶口調是個習慣,你說是不是?」一下將小伙子噎住了。

    長髮青年仍頗不服氣,緊接話頭:「你也少在我面前教訓人!從現在起我們找你這新鎮長,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應該為老百姓辦點當務之急的正經事!」

    人群浮動,眾語起哄:「就找你這鎮長討公道,賠我們的損失!」

    紀載舟問:「什麼損失?我剛到還不瞭解情況。」說完又用眼光看盧貴權。

    那長髮青年把手裡的蛇皮袋往地上猛一倒,幾十斤谷種撒了一地,谷芽不多,一股霉味。

    那個被他觸摸過袋子的老農也邁著踉蹌的步子,上前將袋子裡的霉變谷種倒在地上,滿臉老淚縱橫地哭訴道:「三十斤啦,這,這咋整呀!花五百四十塊錢買了一堆豬都不吃的霉爛酒糟子喲,眼看浸種催芽下秧季節已過,一家人今年怎麼活命度日呀!」老人甩一把鼻涕來到紀載舟跟前:「鎮長大人啦,我們求你了哇!」說完就給他作揖。

    紀載舟眼尖手快,猛跨一步扶住老人:「你老比我父親的年歲還大,別這樣,有事儘管講。」說完他又面向眾人高聲道:「父老們,趕得好不如趕得巧,今天這事我來負責!」

    盧貴權心裡罵道:「小狗日的充能,挺會做人籠絡人心的。」於是,他一揮手一語雙關地說:「你們聽見沒,咱們新鎮長紀載舟同志表態了!」

    眾人直吼:「我們就找鎮長!」「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

    紀載舟不禁心裡一沉,這裡的老百姓對鎮政府、對幹部的積怨如此之深,干群關係緊張到了這種地步,令他心寒不已。於是他笑道:「你老別著急,今天……」

    盧貴權心裡直犯楚:老百姓都是紅口白牙,你小子還怪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哩,老子還要看你今天咋貼法!眼下到處種子斷源,到時候你拿不出東西,看你能個球!

    紀載舟低腰抓一把谷種,暫不好追問盧副鎮長,就問老人:「你們在什麼地方買的?」

    人們七嘴八舌地搶答:「在種子站!村幹部說是盧鎮長看著各村弄回去的!」,「種子站狗日的黑心爛肝,進這樣的谷種賣給我們哄人!」「賺黑心錢坑害百姓不得好死,五塊錢一斤種子一下陡漲到十八塊,掙了黑鈔票質量還沒保證!」.

    眾人又一起吼:「要鎮政府賠……」

    紀載舟和盧貴權低語幾句,清清嗓門說:「若真是種子站出售的,憑發票鎮裡負責賠!」

    盧貴權面帶慍怒立在那裡,心裡頗不滿:說得怪輕巧,你掏錢賠?

    「可是賠鈔票又有什麼用處哇,眼下急需谷種催芽下田哩!」「火燒眉毛了,給一千塊也買不到種子,跑遍了幾個集鎮,都空了。」

    紀載舟說:「你們怎麼不早點做催芽試驗呢?一發現問題就要立即反映嘛!」

    長髮青年激憤地說:「我一個星期前就做了催芽試驗,一發現不對就去找種子站,種子站的說叫找鎮裡,來到鎮裡,就是盧鎮長說的,現在沒有正鎮長,叫我們今天來找種子站和鎮政府解決,我們今天就來了。」

    盧貴權的臉陡然一紅,倏地又黑著臉瞪起一對燈籠眼:「你小子胡說,給老子信口開河,我根本不認識你,你是哪個村的毛嘴猴子?」

    紀載舟警惕地瞥一眼盧貴權,即刻又若無其事地對他一笑:「你別計較這些,他們恐怕是人急錯點鴛鴦譜了。」其實,他已徹底看出了門道,也有意要激將一下這青年小伙子,就此機會給盧貴權殺殺威風。

    「原來你們都是官官相護哩,來,強貴,你出來呀,躲著幹啥。」長髮青年臉上青筋暴起,走到人堆裡,將一個滿頭血污的中年漢子拉出來,「他們不會吃人,你說呀,怕啥!」

    那個被喚著強貴的中年漢子抹一把滿頭臉的血跡,話還沒出口眼淚先滾了出來,抖著手指盧貴權:「是,是他,我記得!他當時還發火說,種子站狗生們賣劣種該挨打。他說鎮裡沒人手,叫我們今天先找種子站退款,還說今天要來新鎮長……種子站的人不退款也不賠種子,還砸了我兩秤砣,你們看啦!」

    盧貴權漲紅了臉,正準備反駁罵娘,以挽回這尷尬場面,鎮秘書出來喊:「盧鎮長接電話!」盧貴權就勢下坡,甩手憤然離去。

    紀載舟攏身一瞧中年漢子頭臉,不禁眉毛一豎,他額頭上一塊大青包,眉宇上方還有一道幾寸長的口子。血已經凝固在眉毛和臉上,頭頂上的頭髮也被血染紅了。紀載舟心中暗憤:毆打無辜群眾,一定要嚴肅查處。

    沒等紀載舟轉身,盧貴權從鎮院裡氣沖沖出來,臉色鐵青,擼著袖子,吼聲如同炸雷:「簡直無法無天了,把種子站的幹部打成重傷,正在醫院搶救!紀鎮長,你一來就碰到這等糟糕事情,打牆不壞頭一板,今天決不能輕饒了兇手!還得了嘍!是誰幹的?站出來!不出來?也跑不掉,我已通知派出所來抓兇手,人都不准走!」

    人群一陣騷亂。

    派出所的警車果真來了,警燈一閃一閃地駛向鎮政府門前,警笛聲令人毛骨悚然。人群又一陣嘩然。瘦個所長帶幾個警察跳下警車直插人群之中,拱起雙手面向紀載舟:「紀鎮長到任,失敬失敬!我剛從李家村回所裡就接到盧鎮長的電話,立即趕來了。現在的老百姓簡直反了,為區區幾斤種子之事,竟敢將種子站長打成重傷,現在又來圍攻咱們鎮政府!」

    紀載舟同派出所瘦個所長握罷手,正要言明這事事出有因,不必大動干戈。可一抬頭,卻見盧貴權和幾位警察在指指點點低語著什麼。

    瘦個所長同新鎮長客套幾句過後,臉上喜色頓收,倏地眼珠一翻,雷公相就出來了:「大家不要亂動,我們今天只找兩個人,一個是毆打種子站幹部的兇手,一個是帶頭聚眾大鬧鎮政府的操縱者!」

    一個身著警服但又沒佩戴警徽的青年人過來報告:「所長,就是他們兩個。」

    另外兩個警察已經架住了長髮青年和中年漢子。

    滿臉血污的中年漢子慌忙辯白:「不是我先打他的,是他先打的我,我躲不過,只搡了一把,他自己摔在櫃檯玻璃上砸傷的,有大家證明!」

    瘦個所長神情頗是威嚴:「行兇打人還敢詭辯!」

    長髮青年拚命掙扎,吼道:「你,你們憑什麼抓人?」

    瘦個所長用手一戳長髮青年的頭:「槍打出頭鳥,一看你這副嘴臉就不是好東西!帶頭聚眾大鬧鎮政府,干擾公務,你可知罪?」

    長髮青年臉如紅紙,猛一擺頭,「呸!」唾沫濺在瘦個所長鼻樑上:「你們亂抓人就沒有罪?」

    瘦個所長舉手「啪」地一個耳光扇在長髮青年的鼻臉上:「政法機關就是治罪的,不然,就沒有王法了!今後鎮政府和鎮幹部還有什麼威信可言?把他們帶走!」

    雙手架著長髮青年的警察,給長髮青年扳起雙臂,上了銬子,又一把拎起來推搡著上了警車。

    人群又一陣大嘩。然後又吵著圍攏了去。

    盧貴權嘴吐煙霧滿臉露出得意之色。

    紀載舟雙目一閉,腦子一陣昏眩。此刻的他已經感到自己真正處在了一種劍拔弩張的風口浪尖,又似乎無法駕馭舵向了。盧副鎮長怎麼能憑一個電話隨意通知派出所呢?派出所長就憑一個鎮幹部的電話就來隨便抓人呢?必須立即制止這起已經構成非法拘人事態的發展。自己親自耳聞目睹,長髮青年根本就不是帶頭聚眾鬧事者,那滿面血污的中年漢子頭臉上本來就傷勢不輕,但是否先致人重傷,現在不能證實。本想先不讓他們帶人走,又一下找不著依據,如果表態錯了,今後與盧鎮長和瘦個所長的工作日子還長,怎麼再相處下去?人家今天是打著你新鎮長上任的牌子哩!若睜眼讓他們帶人走,自己這個新上任的鎮長今後在百姓面前怎麼做人?誰還用正眼瞧你,拿你當自己的父母官看待!指脊樑罵祖宗,眾人的唾沫也要把你給淹死,你就會在疊鎮失去民心。紀載舟大腦裡的弦已繃得要斷。儘管今日出師不利,也得快刀斬亂麻,立即制止事態發展。他猛一揮手,吼道:「你們先等等……」

    可是,他這到疊鎮行使的第一個行政決定就失敗了,雖然他拼出全身力氣吼出這句命令,但卻被無情地淹沒在眾人的吵鬧和警笛聲之中。

    瘦個所長早已蹬上了警車,探頭向紀載舟大聲道:「懲治邪惡,是我們的職責。我作為鎮黨委委員、一所之長,今天親自出面,也是為了你這個新來的鎮長!」言畢,警車在一陣悠長的警笛聲中呼嘯而去。

    潮水般的人群又一陣大嘩,漸漸散去。

    紀載舟氣得大眼瞪小眼,看著離去的鎮民們和地上一攤爛谷種,他心中不是滋味,眼圈也禁不住潮濕了。

    盧貴權走攏來輕輕拍一下紀載舟的肩臂:「紀鎮長,今天你看了這陣勢吧,今後還任重道遠哩!」

    紀載舟什麼也沒說,抬頭瞄一眼盧貴權,又去掃瞄諸位鎮官,此時已不見了他們的人影,紀載舟的眸子閃過一絲孤獨的光影,他心中恨恨罵道:「這群地窩,的確不是他媽生人好呆的。」又一咬牙,既然來了,就是身陷豺狼虎豹之中,也豁出去了。他心裡不平臉上卻有了抑制,友好地向盧貴權一展雙手:「盧鎮長,今天這事......」

    盧貴權很哥們義氣地用手一攬紀載舟的肩:「走,別管那些,你剛來,還不曉得這裡子夾,不要操之過急嘛!今天,我還要為你接風哩!」他心裡暗慶:你小子來到我這八畝地裡,這第一著就叫你領教了。你不是叫紀載舟麼?疊鎮這大海裡,現在還沒有你揚帆的份兒,小心老子折斷你的船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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