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誰都有本難念的經(2) 文 / 許開禎
五月的河西,陽光艷麗,風兒柔和,天空綻放著絢麗的色彩。
一連幾天,水曉麗都在為母親的病奔波,一周前母親從鄉下來看她,娘倆吃飯時,母親突然暈倒,把水曉麗嚇壞了。夜裡母親才說,這幾個月她老是犯暈,渾身沒有力氣,地裡的活一把也不想幹。水曉麗擔心得一夜沒睡著,第二天便帶著母親去醫院,接連看了好幾家醫院,大夫們說法不一,有的說是營養跟不上,身體虛,要加強營養。有的說是老年性骨鈣減少,骨質疏鬆。查來查去,也沒查出個結果,反讓水曉麗心裡越發不安。母親是個莊稼人,一輩子很要強,平日有個頭疼腦熱,哪捨得錢吃藥,抗抗就過去了。這次女兒帶她查來查去,花了那麼多錢,心疼,死活不讓再查了,說:「不就暈暈麼,老毛病了,不礙事,天天跑醫院,沒病都嚇出病來了。」水曉麗說:「你這哪是小毛病,人不怕得病,就怕耽擱,這回說啥也得把病症找到。」
「要找你找,我不找。」母親忽然就生了氣,不論水曉麗咋說,就是不同意再去醫院。水曉麗硬要帶她去,母親竟甩開她的手,往車站去。「你不讓我住,我就回,省得天天花冤枉錢。」沒辦法,水曉麗只好隨了母親的性子,帶母親到商場逛了逛,本想給母親買幾件衣服,誰知母親賊得很,一看她往衣服那邊去,腳步子氣氣地就往商場外面走。轉了一上午,啥也沒買,娘倆空著手回來了。
水曉麗住的房子,是租來的,受陳言的照顧,房租記者站出一半,她出一半。但她不敢跟母親講,只說是報社給的房子。母親一看女兒住這麼好的樓房,還用著電腦,就想女兒出息了,大學沒白念。板石溝的姑娘,念大學的好幾個,但像女兒這般出息的,沒。張家的閨女去年畢的業,到現在還呆在家裡,說是找不到工作。隔壁陳家的老二,也是省城讀的大學,現在竟給一包工頭打工,聽說還……一想這個,母親就有點自喜,也有幾分擔心。俗話說,養女如養虎,女兒越大,娘的愁就越大,哪天不正正經經出嫁掉,當娘的心,哪天就不得安實。母親這次來,也是為這事。眼下女兒是記者,經常跟著大領導出入,得空還能在電視上露回臉,說啥也得抓住這機會,趕緊找個婆家,最好就找個河西城裡的,這樣她才放心。母親是很想跟她提提這事的,可剛一張口,水曉麗就說,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不用我操心,哪有當娘的不操心女兒的?母親心裡想著,嘴上又不敢多說。母親看得出,女兒是不想談這話題的,一提就臉紅,就急。心裡就想,女兒八成是有主了?
母親在城裡住了一周,臨走,也沒打水曉麗嘴裡掏出一句實話。水曉麗呢,母親來一趟河西不容易,來了啥也沒買就又回去,很是內疚。母親走的這天她很傷心,不只是擔心母親的病,更多的,是感覺又欠了母親很多。
母親走後不到一小時,市委宣傳部便打來電話,要她參加一個會議,時間是下午三點。
陳言辭職後,河西記者站就剩了水曉麗跟另一名姓張的記者。姓張的記者比她還年輕,一開始就不想幹記者,是他父親通過關係硬把他塞進來的。這兩天他索性就沒了影,也不上班,也不跟水曉麗說一聲。記者站大大小小的事,就都落到了水曉麗一人身上。母親來之前,晚報領導找她談話,透露出一個意思,想讓她接陳言的班,把記者站的工作負責起來。水曉麗原本還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在記者站幹下去?現在她不猶豫了,離開記者站,到哪去?總不能讓母親再為她添白髮吧?
下午三點,水曉麗準時來到宣傳部,會議在小二樓會議室召開,參加的,除了《河西日報》、《河西晚報》、電視台及各記者站的記者外,還有各縣宣傳部的領導和縣委報道組的成員。秦風也來了,坐在前面,看見水曉麗,秦風主動走過來打招呼。水曉麗剛畢業時,托人找過秦風,想在縣委報道組當個通訊員,秦風讓她寫了一篇稿子,說是考察一下她的寫作能力,稿子交上去後便沒了消息。水曉麗在家裡等了一個多月,心慌得不成,又不想隨便找個地方把自己安置掉,她是鐵了心要往記者這條路上擠的。後來通過一位中學語文老師認識了強光景,在強光景的幫忙下,她才當上了沙湖縣電視台的聘用記者。在沙湖縣電視台干時,她跟秦風有過接觸,秦風留給她的印象遠不如強光景那麼美好,那麼深刻,她對秦風,甚至抱有說不出口的成見。
但這些都是過去,如今的水曉麗,已學會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
水曉麗熱情地伸出手,跟秦風打了招呼。秦風說:「等回會議結束,請你單獨坐坐。」水曉麗點了下頭,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真的跟秦風去坐坐。
會議由市委宣傳部林副部長主持,議題只有一個,統一思想,將市上及省級媒體駐站記者的思想統一到一條線上,利用兩到三個月的時間,掀起一場宣傳河西、宣傳沙湖的高潮。林副部長先是傳達了市委宣傳工作會議精神,接著就當前宣傳工作中存在的問題講了十條意見。這十條意見很有針對性,其中就談到陳言。
水曉麗的心情因林副部長公開批評陳言而暗淡下來,加之她跟陳言的那場緋聞,已在記者圈傳得沸沸揚揚,林副部長講話的時候,她的臉很紅,火燒火燎,她垂下頭,避開那些朝她伸來的目光。
記者站工作的這一年,她對陳言,由不瞭解到瞭解,再由瞭解到尊重與敬佩。陳言身上,確實有一種為新聞事業獻身的精神,更有一種新聞人敢於求真敢於問源的執著。做為一名新人,她從陳言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可惜,陳言最終還是離開了這個圈子。
林副部長的批評,在她心裡激起一層波瀾,她替陳言心裡鳴不平。
批評完陳言,林副部長又在談別的問題了,水曉麗心裡,卻久久靜不下來,林副部長接下去講了啥,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會後,林副部長將幾家記者站的參會人員留下,再次重申了新聞紀律,並強調了五個不准。水曉麗這才明白,這次會議,等於是給記者戴「緊箍咒」,以後不論採訪還是發稿,都得先向宣傳部打報告,對重大事件的報道,一律由宣傳部統一組織,統一審稿。
從會議室出來,她的步子變得沉重,對神往著的新聞事業,忽然就生出一絲動搖。
走出市委大院,水曉麗看到秦風還等在大門口,正想脫身走開,秦風已經在叫她了。水曉麗硬著頭皮走過去,秦風的熱情令她疑惑,秦風向來對她愛理不理的,今天如此反常,不會是有什麼事吧?
秦風找水曉麗,還真是想證明一件事。幾天前,縣上突然傳出消息,強光景很可能要到宣傳部當部長。秦風一開始不信,讓強光景當部長,這是哪跟哪啊。他那個辦公室主任都當得吭吭巴巴,就差焦頭爛額了,怎麼會讓他到宣傳部來。但隨後他就聽到更為確實的消息,傳遞消息者將此事說得有鼻子有眼,他心裡就耐不住了。秦風對部長一職,是志在必得,祁茂林也曾想讓他挪個地方,到別的部門當當一把手,但他還是婉轉地表達出一個願望,想繼續在宣傳部幹下去。在縣上,宣傳部長儘管不是一個多實惠的角色,卻是一個很顯眼的角色,而且,宣傳部長通常都能進入縣委班子,干個一年半載,只要不出大問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提常委。秦風原想,沙湖縣沒有誰跟他搶這個位子,也搶不走。只要祁茂林繼續當書記,這位子就是他的。所以,他雖是嘴上有牢騷,心裡還不至於太急,誰知現在突然冒出個強光景……
秦風邀水曉麗去「大紅袍」吃火鍋,那兒的火鍋很正宗,位子他已定好。水曉麗猶豫著,她真是不想去什麼「大紅袍」,心裡一天亂糟糟的,儘是添堵的事,哪還有心境吃?但她又不能不去,秦風畢竟是沙湖縣宣傳部長,一方諸侯,她這個小記者,還不敢惹得人家不高興。吞吞吐吐道:「秦部長,要不改天吧,改天我請你,今兒我媽在,我得回去給她做飯。」
「那正好,請老人家一道去。」秦風笑道。
「我媽胃不好,吃不得辣。」水曉麗忙又說,這個謊撒的,她自己都彆扭。
「那就換個地方,去黃金甲吃海鮮怎麼樣,新開張的海鮮城,我還沒吃過呢,也算沾你的光,飽飽口福。」
秦風一心要吃這頓飯,水曉麗就不好再拒絕了,想了想說:「還是去大紅袍吧,海鮮吃不大習慣。」
「你媽呢,要不先去接她?」
水曉麗臉一紅:「不了,我媽見了你,還不知有多緊張,她還從沒跟領導吃過飯呢。」
「我算啥領導,領導頂子上一根雞毛。」秦風說著話,伸手攔車,他並沒想著真要去接水曉麗的母親,今天這頓飯,他只想跟水曉麗單獨吃。
「大紅袍」是重慶一家連鎖店,開張後生意火爆,大受河西人的歡迎。水曉麗以前跟陳言來過兩次,對這兒的味道讚不絕口。
秦風訂的是雅間,兩個人落座後,秦風說:「早就想請你吃頓飯,一直找不到機會。」水曉麗知道秦風說的是面子上的話,她有幾斤幾兩,自己還掂得清,也從沒抱過指望,讓哪個男人把她惦記上這麼牢,包括強光景。秦風又說了一句漂亮話,意思是很感謝水曉麗賞他這個面子。水曉麗就想禮尚往來,也恭維他幾句。但今天她的情緒真是太糟糕,一點也熱情不起來。水曉麗就是這樣,只要心裡一裝事,臉面上便寫得清清楚楚,想虛偽一下都虛偽不出來。
「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秦風一邊幫水曉麗擺放餐具,一邊問。水曉麗哦了一聲,又搖搖頭,道:「也沒啥,我們做小記者的,哪有什麼壓力。」
「這話就不對了,你現在哪是小記者,馬上要升記者站站長,你可是後起之秀啊。」秦風說著,又提起水曉麗前段時間發在省報上的一篇特稿,說那篇稿子在圈裡引起很大反響,能在省報頭版發長稿,不是件容易事啊。
水曉麗喝了一口茶,抿住嘴,不說話。她不知道該怎麼應付秦風,是熱情,還是該矜持,或者兩樣都不需要。她不習慣在自己不感興趣的男人面前露出本真,更不習慣拿腔拿調。她想自然點,卻又自然不起來。這頓飯或許就不應該來吃,現在她後悔了,原來跟一個並不熟悉的男人單獨吃飯是件很難受的事。服務員端來了火鍋,水曉麗喜歡吃辣,越辣越過癮,秦風怕她吃不慣,點的是微辣。水曉麗想,如果跟強光景在一起,就省了這一連串的尷尬。她跟強光景單獨吃過飯,不止一次,她愛吃什麼,強光景總是能猜到,每次不用她說,總能做到心領神會。
他現在做什麼呢?她忽然就想。
「你好像心裡有事?」秦風忽然問。
「沒,沒事。」水曉麗趕忙搖頭,想拿紙巾擦擦額頭上滲出的細汗,慌亂間差點打翻水杯。秦風的目光投過來,盯在她臉上,似乎在揣摩她,神態不安到底是為了什麼?
水曉麗努力將強光景的影子驅走,不該亂想的,她提醒自己。但此時,她又不能不想。她忽然就想起自己剛畢業的那段時間,對如今的大學生來說,那段日子可能是最困惑最具壓迫感的,它是大學生們最為恐懼的一個轉折期。水曉麗在那段日子飽受了時光的煎熬,也被面前的這個男人深深折磨過。是的,折磨。秦風可能早把那件事忘了,水曉麗卻永遠無法忘記。那段日子,她蹲在那個叫板石溝的小村莊裡,天天盼著來自秦風的消息。有的時候,有些人的一句話,一個微笑,會對另一些人的一生產生影響。水曉麗甚至不敢想,如果不是後來遇到強光景,不是他的鼎力相幫,她現在的日子,又該是怎樣一種顏色?
「來,乾一杯,向你表示祝賀。」秦風不知啥時已倒好了酒,目光熱熱的,望住水曉麗。水曉麗機械地端起酒杯,她是想喝下這杯酒,真的想喝。
這時她的電話響了,一看是陳言打來的,心裡一熱,放下酒杯,跟秦風說:「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水曉麗拿著手機出了雅間,剛一接通,陳言就在電話裡叫:「你跑哪去了,我剛從沙漠裡回來,還沒吃飯呢。」水曉麗說:「我在外面。」陳言說:「我知道你在外面,強主任跟我在一起,這陣就在你樓下,你馬上回來。」說完就將電話壓了。一聽強光景也來了,水曉麗的心就開始撲撲跳,她在外面略略平靜了一會,走進雅間說:「對不起,秦部長,我媽的胃病又犯了,我得趕回去。」說完,也不管秦風怎麼想,拿著包就逃了出來。
強光景果然跟陳言在一起。看見水曉麗,強光景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很快又將火星熄滅了,淺笑著道:「不好意思,把你這麼緊的叫來,沒耽誤啥正事吧?」水曉麗剛要說話,陳言插話道:「你就別假斯文了,聽得我耳朵發麻。」取笑完強光景,陳言跟水曉麗說:「找個地方吃飯,我們一天沒吃東西了。」
三個人來到磨香坊美食城,茶水還沒來及點,陳言就嚷:「來三斤羊排,十天沒聞見羊膻味了,饞。」水曉麗問強光景,想吃什麼?強光景笑道:「隨便。」陳言接話道:「又斯文了不是,來兩隻駝掌,強大主任好這個。」水曉麗便點了駝掌。在河西,駝掌有小熊掌的美稱,算得上珍餚。一下午折騰來折騰去,水曉麗的肚子也呱呱叫了,她點了兩道自己喜歡吃的菜,又要了一瓶河西王。三個人便拉開了話頭。
說來也是奇怪,跟陳言和強光景在一起,水曉麗的心情突然就好了,再也沒有秦風面前那種壓抑,更沒了那份堵。說話中水曉麗才知道,陳言這些日子一直在沙漠,不但把南湖跑了個遍,還獨自去了一趟北湖。「那些地還閒擱著,心疼啊。」陳言道。強光景一聽他又要老生常談,打斷他說:「你別看見啥也心疼,那些地有歷史原因。」
「什麼歷史原因,都是你們這些官僚找的借口,你去看看,北湖的農民現在過的啥日子?」
「又激動了是不,我說你這人能不能不激動?」強光景道。強光景最不滿的就是陳言這一點,整天把牢騷掛在嘴上,好像全世界就他正直,清白。
強光景是那種心裡有想法卻很少在嘴上說出來的人,政府部門干久了,牢騷兩個字,就慢慢離你遠了,特別是強光景這個位子,牢騷話幾乎要不得。強光景一再告誡陳言,要管好自己的嘴,別讓牢騷毀了前程。陳言聽不進去。
水曉麗一看他們兩人又要吵架,忙說:「先吃飯,吃過了你們再爭。」一句話說得兩個男人全都沒了話。
強光景今天來,是專門跟水曉麗談記者站的事,上次林雅雯因了陳言,跟晚報老總電話裡發脾氣,陳言辭職後,晚報老總找林雅雯徵求意見,讓她推薦一名站長,林雅雯哪顧得了這些,知道人家也是客氣,順口將這事交給了強光景。強光景跟晚報方面談過兩次,向晚報鄭重推薦了水曉麗,晚報也有這方面的意思,只怕水曉麗太年輕,缺乏經驗。
強光景將意思說了,水曉麗居然猶豫著,說自己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繼續在晚報幹下去?
強光景不滿道:「機會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機會面前,你要敢於把握,而且一定要把握好。」
水曉麗瞅了一眼陳言,陳言抱著羊排啃,顧不上說話。強光景知道水曉麗是在考慮陳言,道:「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沒必要看別人臉色。」
陳言臉一綠,抱著羊排的手慢慢放下來,極不舒服地,望了一眼強光景。這些日子,他讓強光景批得體無完膚,再批,怕是他就真該回家拾狼糞去了。不過對水曉麗的想法,他也不贊同。他擦了把嘴,道:「別猶豫了,一句話,干。」
水曉麗感激地看他一眼,正想說什麼,又聽他道:「你不幹,我這邊無所謂,怕是有人一輩子要罵我。」
水曉麗垂下頭,陳言已不止一次把話頭往她跟強光景身上引了,她讓陳言說得心亂,又渴望他繼續說下去。這些天來,她反覆在想一個問題,自己對強光景,到底算不算……
她的臉紅了,她知道自己心裡藏著什麼,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說出來,或許,強光景也不希望她說出來。默了片刻,她的目光冉冉抬起,略帶嬌羞地,落在強光景臉上,她發現強光景看她的目光並無特別,還是以前很透明的那種,心裡一灰,低住頭不說話了。
這天強光景走時,再三鼓勵水曉麗,一定要她拿出信心來,把這個記者站站長幹好。
一直強撐著不把這些當回事的陳言,心裡竟也泛起一層苦味。他承認,強光景說得對,失去記者站這個平台,以後的路將很難走。
況且,他失去的,還不僅僅是記者站這個平台。
強光景最終給他留下一句話:「好自為之吧,兄弟,別再糊里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