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墜入大海的夢 第五節 墜入大海的夢 文 / 張源俠
我童年時經常做的噩夢是墜入大海。蔚藍的大海無邊無際在我的眼前展現,我被困於一張破網裡,那張可惡的破網隨著我的掙扎而變得支離破碎。在所有的網眼都被我抓破後,我的身體便像斷線的風箏一樣,急速地向那恐怖的大海墜入。夢境的結局通常有兩種安排,最常見的是,當我在下墜中萬念俱灰時,我會馬上從夢中醒了過來。經過幾秒鐘的確定後,方才慶幸剛才不過是虛夢一場。另一種結局頗有點惡作劇的味道,在我下墜到將近水面時,又有一張破網把我撈起,並將我舉到半空之中,然後,我又重複前面所經歷的悲慘一幕。這種從高空墜入的恐怖感覺對我影響至深,說實話,我至今還不敢去坐那種從高空下墜的雲霄飛車呢。
網應該意味著一種束縛,但在我墜入大海的夢裡,網卻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寧願被網束縛,也不願意冒被投入大海的危險。大海在人類的原始意象裡充滿詩意的浪漫,事實上,人類的生命也起源於大海。所謂「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大海在這一個層面上是自由的象徵。但大海因其廣大無邊的吞噬力,卻也同時是死亡的象徵。泰坦尼克號就像我夢裡的那張破網,將上千條生命丟棄在大海裡。
對自由的追求和對自由的逃避,是人類一直必須面對的兩難困境。在每個人的生活中,社會的支持系統就像那張破網。對善於游泳並喜歡大海的人來說,破網與其說是一種支持不如說是一道風景;對不善游泳和恐懼大海的人而言,破網是救命稻草,但這救命稻草卻非常不牢靠。
大海就在人的面前,跳還是不跳,對人是一種選擇但同時又不是一種選擇。在下墜的過程中,可以明顯地感到,死亡正張開大嘴,想要吞噬一切下墜的東西。我是將要死了呢,還是將要得到重生?一切正如哈姆雷特所思的:「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
墜入大海的死亡感覺和從高崖跳下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大海給人的恐懼是一種無邊的吞噬,是對人類有限生命力、意志力、智慧力的完全考驗。大海有時給人的感覺是一種回歸,回歸母體,與母體合一的完美。當那種完全的回歸達成,人類的恐懼便自然消失,因為個體的命運與大海母親的命運同在。
「下海」是中國人生活中一個重大的選擇。當所有的中國人都在談論下海時,很少有人去注意到下海這個詞的心理意義。這種下海的意象,其實早就存在於每個人的集體潛意識裡,或多或少地在墜海的夢境裡被表達出來。那張破網就像現實中國支離破碎的社會保障系統,明明不可靠,還是有許許多多的人緊抓不放。寧願生活在朝不夕保的緊張恐懼之中,也不願意讓自己放手一跳,進入生命的洪流中去。
一個經常做墜海夢的孩子通常是生活在一種迷惘、不安全、缺乏信任支持的環境中。孩子在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和相應能力的時候,被強迫推到生活的前台去做他們完全無法勝任的工作。如果父母以為這樣可以鍛煉孩子的能力,那麼孩子被鍛煉出來的能力很可能如水中浮萍一樣,雖有根,但卻無處可扎其根。
在這個墜海夢的情節裡,另一個意象「網」,在人類的生活中也是十分有意義的。通常來講,網是一種束縛和拘禁。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講的是法律、倫理,甚至是因果報應的作用。而墜入情網,則是人類對愛情所蘊含的複雜情緒的一種評價。
在我的墜海夢裡,網的束縛和大海的危險相比,網成了安全和希望的象徵。寧願被束縛也不願直接面對命運的挑戰,這是人類的一種通病。當沒有自由時,人們喊出了「不自由,毋寧死」的口號。但當自由氾濫成災時,人們開始逃避自由。20世紀中葉,自由在美國到了無以復加的極端狀態。自由也的確激發了人的原動力、創造性。但自由所帶來的無序和混亂也同時使得許多人變得迷惘,毒品在美國的氾濫可以說是自由的產物。但毒品與其說是給人提供自由,不如說是給人提供一種逃避自由的方法。當人進入毒品的網,你的確可以在毒品的麻醉下,獲得一種短暫的安全感。但從毒品中醒來後,那種脆弱的安全感便會像一張破網一樣,支離破碎,無法承載生命的重負。
「破網」實在是一個非常傳神的存在意象,網在束縛一個人的同時,提供一種安全感。但破網卻不能滿足個體自願被束縛的願望,同時也不能提供個體所期望的,以失去自由為代價所換來的安全感。
人類的病態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二級增益現象」,即在忍受病痛的同時,獲得了某種補償。一個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是他自己讓自己患上心理疾病的,因為他可以從他的心理疾病中,得到他所渴望的某種存在狀態,心理疾病最常見的好處是對個體該負的人生責任的逃避。
冬天紐約的河水真冷
我的一位患者戴威長相英俊,但患有嚴重的憂鬱症,失業在家。他和他的女友瓊妮生了一個女孩,已有10個月了。瓊妮高薪收入,足以養活全家。但瓊妮脾氣暴躁,對戴維百般使性,令戴維苦不堪言。
每次心理治療,戴維反覆重複的話題,便是瓊妮如何虐待他,不尊重他。有一次,瓊妮的父親造訪,私下對戴維講,他無法理解戴維為什麼可以忍受瓊妮那麼惡劣的脾氣。
「你看,連瓊妮的父親都這麼說,可見瓊妮真的是壞透了。」戴維好像找到了證據似的。
「既然瓊妮那麼壞,你為什麼還要與瓊妮膩在一起呢?」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我是為了我們的孩子才忍辱負重的呀。」戴維的理由似乎很充分。
「難道天底下的父親們,為了他們的孩子都必須像你這樣失業在家,忍辱負重?」
「唉,我有什麼辦法呢?」戴維深深地歎了口氣。
「其實,我看你失業在家,忍辱負重,可以得到不少好處呢。」
「好處?你以為我願意承受瓊妮的那些大糞嗎?」
「你和瓊妮在一起至少吃住不愁吧。」
「唉,誰願意過這樣的生活呢。」戴維並沒有否定我的論點。
對一個放棄生活責任的人來說,與一個脾氣暴躁的女友住在一起,讓自己成為女友的出氣筒以換取「不勞而獲」的生活必需,這是受虐狂病態的潛在好處。當普通人用自己的辛勤勞動來換取生活報酬時,受虐狂用自己的受虐狀態來換取施虐者的回報。
戴維和瓊妮之間的關係實際上是一對「施虐-受虐」關係。這種關係便像一張網把戴維死死困住,而戴維也願意讓這張網網住自己那顆憂鬱無助的心。問題是這張病態的網,實際上是一張破網。因為雙方都具有病態的不穩定性,所以即使戴維希望自己被牢牢網住,那張網會出乎意料地突然斷線。
戴維雖然天天抱怨瓊妮的惡劣脾氣,但他還是會堅持忍受下去,直到有一天,瓊妮把他趕出家門為止。值得好奇的是,如果瓊妮真的把戴維趕出家門(那張「施虐-受虐」網終於被撕破),戴維的命運會是什麼樣的呢?
在我的墜海的夢中,當網被撕破,網中人的結局便是墜落到大海裡去。大海對不會游泳的人而言,意味著死亡;但對善於游泳的魚而言,大海意味著生命的家園。
戴維的命運終於走到了最悲慘的那一步,他被瓊妮趕出了她的家。醉熏熏的戴維在紐約寒冷的街道電話亭裡,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正巧那晚我手機的電池用完了,所以我沒有接到戴維的電話。當我的手機充完電以後,我看到了手機上顯示的留言訊息。
我知道戴維出事了,但我能為他做什麼呢?如果我當時接到他的電話,我除了勸解以外,我還能為他做什麼呢?如果他想到我這裡度過一個晚上,我是答應他還是不答應他呢?如果答應他,我便成了他新的「瓊妮」。如果我不答應他,我真的不知道那晚他會發生什麼事。這樣的兩難困境,因為我手機的偶然斷電而被我逃避過去,但我的心還是有點七上八下。
第二天,我到第五大道心理治療中心上班的時候,我接到了戴維從貝爾佛醫院精神病中心打來的電話留言。他昨晚真的去跳了河,但被救了上來。戴維是自從我開始進行正規的心理治療以來,第一個在與我的心理治療的過程中,試圖自殺的患者。如果他真的自殺成功,對我的心理衝擊一定是十分嚴重的。
當我撥通病區的電話時,戴維在電話那頭聽出了我的聲音。
「嗨,戴維,你怎麼了?」我問道。
「不好意思哦。」戴維在電話那頭嘿嘿一笑。
「這麼冷的天氣,你下水游泳不怕凍壞了身體?」我還是忍不住和他開了個玩笑。
「唉,我一下水,那種寒冷的感覺真讓人受不了,但我想上岸又上不了,於是只能叫救命。」戴維又在電話那頭傻笑。
「老兄,下次下水之前,千萬要告訴我一聲,我可以在一旁幫你拿毛巾。」我從頭至尾都沒有提自殺兩字。
「唉,這回我真是犯了大錯。如果我打通你的電話,我是不會去洗那冰冷刺骨的冷水浴的。」戴維這話使我感到一絲安慰。
從破網裡掉出來的戴維掉進了河裡,但他發現那河裡也不是他的歸宿。對一個只圖逃避的患者而言,連死都無路可去,這世界真是一個笑話。從我掉入大海的夢到戴維的真實案例,我們可以看到網和海在人生中的象徵意義。
有趣的是,網在現代電子世界裡又有了新的形態,那便是「國際互聯網」。繼前些年人們忙於下海之後,現在人們又忙於上網。如果你還沒有上網,在網民的眼裡,你簡直就像18世紀的老古董一樣不懂現代生活。但網民自己也無可否認的是,互聯網的魅力有時就像一道魔咒一樣把人給捆綁住了。互聯網上的千姿百態,足以讓有社交恐懼症的患者,找到既能逃避現實世界,又能夠獲得像隱身人一樣自在的理由。
其實在互聯網之前,電視網的捆綁力早已達到攝人心神的作用。我在芝加哥住了3年後,在搬到紐約之前,特地把我的一台電視機和錄像機捐給我家隔壁的雷藏寺。寺裡的蓮紫法師問我為何要捐電視機,我笑道:「此物使我神魂顛倒,夜不能眠,所以特將此害人之物送到廟裡以正法身。」像我這樣如此定力修為的「聖賢」,也無法戰勝電視天羅地網的攝魂大法,更何況普通心志稍弱之人呢?在紐約,我過著沒有電視的生活,但泡在互聯網上的時間卻每天至少幾個小時。在現代的都市生活裡,渴望得到空無的清淨,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