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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國情戀三部曲 耳戀 文 / 徐光興

    「盛明醫生,你知道什麼是變態性慾嗎?」

    有一次,在心理診所中午喝咖啡休憩的時候,叢昌岷博士這樣問我道。

    「我接觸這方面的案例很少,而且要給變態性慾下個定義也是很不容易的。」我知道他有話要跟我說,所以就故意擺出個洗耳恭聽的模樣,誘使他來發表高見,「我想,要說明這個問題,也許先要知道什麼是常態性慾。」

    「性變態的臨床診斷標準有三條:當事人在性器、性交或性感帶以外,得到性滿足;對性慾對像只是通過間接的行為或想像,就獲得了性滿足;對不成為性慾對象的事物,而進行的性滿足活動。而且從臨床心理學和生理學解剖上看,變態性慾主要可以分類為二十四種形態……」叢昌岷博士滔滔不絕,一口氣說了一大串概念。

    「你真是滿腹經綸,」我中斷他的話題說,「從我們醫院的心理咨詢臨床案例來看,我更加注重的是戀物癖現象。」

    一說到「戀物癖」,叢昌岷博士似乎談興更濃了,宛如完全墜入到他的研究世界中去的一樣,他說:「談到戀物癖那是一個更古老、更寬泛的領域了,患者大多狂熱崇拜的或熱戀的是一些奇妙的東西。如鞋襪、手絹、短褲、腰帶、婦女生理用品,包括戀愛對象的腳、足趾、腰、毛髮等肢體的一部分,甚至還有戀愛對象的排泄物。我看過國外的一些案例報告,有人把已死去的戀人的頭蓋骨裝飾在自己的書桌上,當作活生生的對象予以熱戀;也有人把已病逝戀人的書籍、衣服、紙屑鋪灑在床上,每天作為自己就寢生活的一部分。」

    我興趣盎然地點頭,表示贊同他的說法,「一年前我就接到一個案例,是個手絹戀物癖的青年。他說他主要的症狀是在街上遇到有漂亮的女性走過,就心馳神往,忍不住要去偷她的手絹,但他從來不觸碰女性的身體。半年裡他偷來的或收集到的女性手絹有九十多塊。但他心裡很苦悶,不時的還有遺精現象,擔心不知哪一天會被警察抓住,因此記憶力和神經功能都開始衰弱,陷入嚴重的人格障礙之中。我對他的病理機制至今還不太清楚。」

    叢昌岷博士一邊轉動他的咖啡杯子,一邊眼睛閃閃發光地傾聽我敘述的案例,然後做以下的分析和點評。

    「英語中戀物癖的詞義原來是護身符、咒語、寵物、魅惑物或者有魔性的東西,來自於拉丁語和葡萄牙語。在日語中叫性的崇物症、淫物症、性的心醉、斷片淫亂症等,即其所追求的性愛對象,與其說是整個活生生的人,不如說是其中一部分(斷片)的變態心理狀況。不僅如此,在他的無意識中還把這種『斷片』與性的聯想結合在一起。比如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戀物癖的人會把它和女性的性器官聯想在一起,再如鞋子是女性的陰門,而手絹是女性的肌膚等,這種聯想和無意識是戀物癖患者的病理機制產生的來源。」

    「這世界難道竟有這麼奇怪念頭的人嗎?」我像是聽到天方夜譚似的搖搖頭說,「你的分析在精神分析學上是成立的,但從具體的案例上看,仍有難以理解的地方。」

    叢昌岷博士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那我就給你講一個我親自處理和經歷過的具體案例吧。」

    我在日本N城攻讀心理醫生學位時,每到要修理自己頭髮時,常常去光顧一家名叫「桃井」的理髮店。那店在大學的三條街後,隔著一條河,河上夾岸種著嫵媚的櫻樹。一到四月天,滿街滿岸的櫻花雪白雪白的,一陣風過,無數的花瓣輕飄飄地旋轉起來,拂過我的臉頰,宛如在傾聽異國女性的淺吟低唱,那心情就像剛出爐的燒餅,鬆快、溫柔、酥軟,充滿了濃濃的鄉愁。

    那店還有一樣好處,收費是同業中最低廉的,你每次滿臉風塵地進去,又清清爽爽地出來,不過消費一千二百日元,這對於囊中羞澀的留學生來說不啻是接受賞賜了。

    這是家夫妻老婆店,老闆給男人剪髮修面,做事勤快、麻利,卻老實巴巴的,少言寡語。老闆娘給女性顧客燙髮,也兼做店內儲熱水、燙毛巾、打掃之類的清潔活兒。但這店是陽盛陰衰,進來的大多是男性顧客,十分紅火,可大多數是衝著老闆娘來的。

    老闆娘,未滿四十歲的中年女性,長得並不標緻,卻是細皮嫩肉的,挽起兩隻袖子,那赤裸裸的手臂就像廚房裡剝出的兩根白蔥,水嫩光亮,那白淨滋潤的皮膚像水做的珠泡似的,彷彿一碰就破。這老闆娘儘管上了年紀,卻仍是風情萬種,打情罵俏,嬌嗔做作,渾然是天下無雙。引得一幫男性顧客像沒頭的蒼蠅,隔三差五地到這店裡來「打坐」。這時,小小的理髮店裡,充滿了歡快的空氣,各種性感、肉麻、庸俗、調戲、幽默、荒誕、離奇的談笑都有,肆無忌憚,這時店內宛如一個亂烘烘的戲院子。

    我初次去那理髮店,老闆娘管我叫「學生君」;第二次去,便親親熱熱地喚我為「小哥」,我在那兒知道了不少日語掌故,例如把情婦稱作「小指頭」,把勾引女色叫做「釣魚」,把得到錢財倒貼的情夫稱之為「繩子」,把有夫之婦或有婦之夫的婚外戀叫做「浮氣」等。

    我有一次去「桃井」理髮店時,老闆娘穿了一條長裙,看見我便故意高興得怪聲怪氣地嚷起來,說是腰酸背痛,要我用中國的推拿術替她按摩捏拿一會。說著說著她就轉過身來,一隻手挽起長裙,一隻手按住椅背,踮起腳尖,兩條穿著黑絲襪的腿像完整的肉長藕,就顯眼地亮在眼前。店裡所有的男客的眼睛像巡航導彈似的「刷」的一下全聚到肉藕上,又「刷」的一下聚到老闆身上。見老闆一點也不吭聲,一個勁兒地替顧客剪髮,大家便又以最快的速度掃了回來。

    老闆娘見我紅著臉站在那兒,便一個勁地催我:「沒事,別怕。姐今個心情好,也圖個舒服。」她身彎如弓,如同鴕鳥似的,撅著豐腴的屁股,那一條短裙變得極小極窄,像大蔥的包皮一樣裹緊了那鴕鳥似的臀部。我站著不敢動,店裡所有的男客都放肆地哄堂大笑起來。

    一位男客發話說:「老闆娘,你這開的是理髮店,還是熟肉鋪?」另一個說:「這不是明擺著性騷擾嗎?」

    老闆娘按著椅背,紋絲不動說:「我騷擾你們所有的人,去報個信息給警察局,最好把我給抓了走。」店堂裡又是一陣哄笑,空氣顯得更加活躍。

    一個五十多歲、兩腿短短的男客,嘴角里流著涎水,嬉皮笑臉地湊上去說:「好歹也讓我代勞,替你按摩一下吧,我在你這兒是多年的主顧了,也沒見你寵我疼我的。」說著就伸手,老闆娘忽地收回身子,使勁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正色道:「饞猴,這也輪得到你嗎?紅眼的蛤蟆。」店堂裡又爆發出一陣愉快的哄笑。

    又有人發話說:「女人穿什麼裙子,瞧,這不明擺著是一塊遮羞布嗎?」老闆娘回道:「我最討厭你這話,如果是遮羞布,那穿著汗衫滿街跑的男人不成了色情狂、強姦犯?」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在眾人肆無忌憚的笑聲裡,感到最尷尬最不自在的人是店裡新雇的幫工夥計阿強。

    原來日本的理發行業,在有些地方也像中國的剃頭行當一樣,分「文」、「武」兩幫。文幫的活即僅是剪剃、修面、吹洗頭髮等,而武幫則增加推拿、按摩、捶打、揉捏,還掏耳,治脫臼、落枕等疾症。過去這類武幫行當者,須得經過專業培訓才能從業。

    阿福也許是和我有著同樣血統的中國人,但來歷不甚明瞭。據其他來理發的留學生告訴我,他可能是從福建偷渡到日本的打工仔,也可能是日本的神戶、橫濱旅日華僑的後裔,隻身來到N城尋找生計的。

    阿福人長得黑黑瘦瘦的,年紀約二十六七歲,憨厚中透著幾分精明,精明中又透出幾分神經質。他的日語不好,對於眾人的說笑,不能全部知曉內涵,只知是在說些不正經的事兒,又怕別人嫌他呆,不通日語,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眾人的哄笑一起,可憐兮兮地傻笑,那模樣兒就好像在吃日本一種綠色的帶苦味的『抹茶』,滿嘴的苦澀,臉上的表情卻要裝著吃得有滋有味。阿福生氣時的口頭禪是:「這狗日的。」

    阿福見了我畢恭畢敬、規規矩矩的,他讀的書不多,沒有受過較好的教育,但很敬重讀書人。在這店裡,只有他稱呼我為「博士」或「先生」,就如同古時候見了舉人和秀才一樣。在日本社會裡能稱呼為「先生」的只有三種人:一是醫生,二是教師,三是政治家。這使我心裡很受用,而我也從不問他的經歷,尤其是在大群的日本人中間,這是諱莫如深的私人秘密。

    老闆娘給夥計阿福所派的活是理發完畢,替客人揉捏、推拿、捶打等,但阿福最拿手的絕活是掏耳,以及給耳朵按摩。這掏耳的活,也說不盡中華五千年歷史文化的悠久深遠。醫學上說,人的全身氣血聚於頭部,而頭部的全身氣血又聚於耳,耳內的穴位最多,部位又最敏感,一旦掏淨按摩後,神清氣爽,最宜健康美容,延年益壽。據說經這行當中的高手掏過耳以後,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個個舒暢,大有舉重若輕、飄飄欲仙的感覺。而阿福的絕技是掏耳結束時,用一根小棒在掏耳的金屬器上輕輕一敲,那深邃的、美妙的、悠揚的回聲,順著耳內的管道一直曲徑通幽,舒暢到你的心房裡。

    在人的五種感覺器官之中,特別是當生命降生到這世上之前,就已經在活動的是人的耳朵。詩人柯托這樣描寫他誕生前的狀況:

    「我的耳朵如貝殼,

    在其中交響的是,

    大海的親切呼喚。」

    詩人柯托耳邊響起的是大海的親切呼喚,也許是他在母親胎內聽到的一種羊水弛緩的流動聲或母親的心臟跳動聲。而當人瀕臨死亡之時,他所聽到世界墜落的風聲或轟雷聲,都只能是靠耳朵。耳朵是人的五種感官中最先活動,也是最後停止活動的感覺器官。我相信耳朵是上天給我們的又一個能與神秘世界通訊的雷達,是上天給我們的靈感觸覺。人的第六感大約是從耳傳到大腦、心中和體內的信號。

    還有女人的臉上或頸部可能會化妝、整形,可是只有耳朵才是人化妝整形最少,最原始最暴露的部分。從前的人還相信如果給耳朵塗上什麼,或整形以後,會損害耳朵的功能。此外與耳朵組成的漢字,也確實體現耳朵的功能和性格。如「恥」,即羞恥的事一般先是傳到人的耳朵裡,「聞」,即敲門而聆聽求教;「聰」,對所有的事物都能知曉,才能有智慧和經驗;此外如「耿」、「耽」、「聊」、「聒」、「聯」、「聚」等,都體現了耳朵是人的性格和活動的寄宿之處。

    所以,我從來沒有要阿福掏過耳朵。這是因為我覺得,把自己的耳朵給人打掃、掏挖,需要一種非常親密的關係,其中信賴、愛護和溫情等,缺一不可。一般說來,除了母親、妻子和情人之外,耳朵是一種非常隱私的器官,不能隨便給人擺弄。比如做學生的給老師用戒尺打了手心,是可以忘記的,但如果給老師揪了耳朵,他會記恨一輩子的。

    但話說回來,就像麻將屬於國技一樣,掏耳也是一門技術,少受用則有益身心,多則上癮,上癮後難以自拔,反而戕害身心。阿福的悲劇也就在這裡。有一次當他知道我是心理醫生後,便神秘兮兮地跑到我大學的心理咨詢室來,說是心裡悶得慌,怕是心理有病,要求心理門診。很快他就成為我精神分析、治療的對象。

    這案例的問題主訴還是發生在桃井理髮店裡,那天店裡來了個女客,大約就住在附近的幾條街上,人家稱她「惠子夫人」。這女客每次美容洗髮完畢,就由阿福給她推拿、揉捏,之後便是掏耳。那女客的耳朵紅潤,柔韌,小巧玲瓏,耳上的骨肉均勻,亭亭玉立,從外耳道朝內耳道看,洞穴逐漸開闊,白色的耳毛藏掖在隱蔽之處,幽深蘊藉;形神兼備,令人神思遐想。阿福從沒見過這樣美的耳朵,他差不多要一聲長歎了!

    那天,頭一次掏完一隻耳朵,那女客又舒服又高興,嗓子帶點哭音,竟說:「我恨你」又掏完另一隻耳朵,那女客翻身爬起來,渾身顫抖地問阿福:「我恨這個時候才遇見你,從前你在哪兒?」

    阿福心慌起來,推說去洗手間,一進洗手間就將門反鎖上,那男根已豎起來,卻沒有尿,閉上眼睛大口地喘氣,用手使勁地揉捏,等到滿手濕漉漉地沾滿了異物,才清醒了些。嘴裡長歎了一聲:「這狗日的。」

    此後,這女客便隔三差五地朝阿福那兒跑,而阿福見了那女人的耳朵,就頓時怦怦地心跳,像喝醉酒似的。事完之後,總是往洗手間裡跑,身子軟得如同剔了骨頭,平白無故消耗了不少身心。

    阿福為了抵抗這種狀況,曾經跑到紅燈區去看「脫衣舞」,想轉移神經興奮的刺激點,可是掃興的是,他在那兒老是無精打采的,像鬥敗的公雞。老闆帶他去風俗酒店的「個室」(日本的色情場所),叫了個東南亞來的女人,兩人剛脫衣服,阿福害怕起來,如同老鼠挨打似的,一溜煙地逃了出來。阿福告訴我,在那些場合,他一點也沒有性興奮,只是感到恐懼。可是只要一見到惠子夫人的耳朵,他就忍不住要手淫。

    不過對女性耳朵的愛戀,不僅是阿福才有的現象,其實許多詩人和文學家對女性的耳朵都有特別的關心。例如日本的作家芥川龍之介在他的作品《路上》中就有這樣的描寫:「辰子嬌羞地靠在僅君的肩上,回首望到窗外。她那小巧玲瓏的耳朵被斜射過來的日光一照,粉紅透明。俊助見了覺得比什麼都美妙,比什麼都令人銷魂。」讀過這樣的文章,再去注意女性的耳朵,特別是當日光逆照在女性的耳輪上時,發現的確如芥川龍之介所描寫的是薄紅透明的,充滿了一種單純樸素的美。

    耳朵是女人的一個性感帶,女人在做愛的時候可以非常平靜,可是當耳朵受到強烈愛撫時,她們卻會變得不安靜起來。這說明耳朵是一種非常敏感的場所。詩人柯托說:「耳朵是生命的細語和情慾的喧嘩之殿堂」就是這個道理。不少電影中描寫男女相愛的鏡頭,總是先從男性吻女性的耳朵開始。哲學家華爾托說:「男人喜歡用眼光去表示對女人的愛,但女人更喜歡從耳朵中接受愛意。」

    但阿福的案例卻不那麼簡單了,他是患上了性變態,用專業術語說是「性心理障礙」。但實際上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看,他們症狀卻有著深層次的原因。阿福到我的心理咨詢室裡來訴說的心理苦悶,一方面是對掏耳技術的醉心,另一方面是對自己的「精液會不會無端損耗」的擔心,而這兩重人格處於一種強烈的矛盾心理狀態之中。

    阿福對自己的手淫行為非常的神經質,他常常覺得腹部有一種異樣的空虛感,對遺精的擔心使阿福產生強烈的恐懼感,他常不自覺地用手握住男根。「精液的遺失會導致生命的喪失」,這種心悸和頭暈的感覺使阿福常常處於失神的恍惚狀態中。阿福還擔心自己的泌尿系統出現了毛病,我讓他在N大學附屬醫院泌尿科去做檢查,結果報告表明:泌尿系統沒有異常症狀。從臨床心理門診的檢查來看,阿福是患了強迫性的「性嗜好異常症」。

    為了深入研究這種奇特的變態症狀,我光顧桃井理髮店的次數也增多了。那年大約是初秋,正是日本列島上颱風頻頻登陸的時分,我見到了惠子夫人。約三十多歲的婦人,披著齊肩的秀髮,瞧不見耳廓,身材勻稱,嘴唇塗得血紅,臉上擦過粉,顯得那張臉殘酷地白晰。阿福正在給另一位顧客推拿、揉捏,她進來後並不與男性顧客搭訕,也不加入他們的插科打諢、肆無忌憚的談笑中去,靜靜地一個人坐候在角落裡。

    她似乎蔑視周圍的一切,而長睫毛下一雙欲眠、似醉、含笑、媚人的眼睛特別能讓男人動心,那神情姿態像是剛拿出冰箱的奶油冰淇淋,美妙可口,又冒著寒氣,即古人所謂「艷如桃李,冷若冰霜」之類的神情。

    那女人端坐在椅上,一會兒像是受了蟲咬蚊叮,皺起眉頭,並不理睬那些男性顧客巡航導彈似的目光,朝角落裡背過身去,若無其事地撩起長袖,露出兩截白白的手臂,拿了一瓶像是「蚊不叮」之類的藥水,衝著白白的肌肉上劈劈啪啪地擦藥水。那聲音不大,卻很輕脆,和著拍擊聲,讓店裡的男人銷魂,屏息吞聲。

    老闆娘看著她有氣,低著聲腔,酸溜溜地對一位男客說:「唷,可夠媚的,我們算學了個新鮮的。」

    空氣又變得活躍起來了,有人壓低聲音對老闆娘說:「我倒是羨慕起你這店裡的蚊子來了。」另一個說:「可不是嗎,我也喜歡得不得了,這叮過美人手臂的蚊子,什麼時候也來叮叮我們,叫我們也媚一媚。」另一個又說:「我呢,恨不得變了一隻蚊子,一巴掌下去,血糊糊的貼在上面才好。」店堂裡又爆發出一陣低低的嗤嗤笑聲。

    阿福給惠子夫人的推拿、按摩和掏耳是在店堂的內間,隔著一層彩珠編成的門簾之內,「奶油冰淇淋」似的惠子夫人坐上椅子就開始「化了」。不過,這天對阿福來說並不是一個好日子,因為惠子夫人告訴他,這是她最後一次光顧這家理髮店了。在她居住附近的一家理髮店裡,也來了一位中國按摩師,據說按摩和掏耳的技術更是出神入化,惠子夫人認為去那兒燙髮、按摩更方便。

    阿福聽了這話,額上冒冷汗,鼻子裡出長氣,臉上不滋潤起來,往常掏耳結束後覺得下面一股東西憋得難受,總是要去一去洗手間,今兒個也忘了。本來那刺激興奮的心情就如同小孩子吹的肥皂泡,光彩耀眼,上去不到多高,便爆裂歸為鳥有,只留下哀哀的無名惆悵。

    我覺得,這對阿福並不是什麼壞事,也許他可以從此脫離苦海。可阿福卻執迷不悟,他實在是太鍾情於惠子夫人的耳朵了。在心理門診中,他脹紅了臉問我:「你覺得,那耳朵,像不像……像不像……」他停住口,試探地瞧著我。

    「像什麼呢?」我追問他,他欲說又說不出口,急得抓耳搔腮,還是沒有說出口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換個說法,你覺得,用一根掏耳的棒,在那耳道裡進進出出,嗯……什麼感覺呢?……」他停住口,有點癡迷迷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等待我的反應。

    「什麼感覺呢?」我還是故意追問道。阿福脹紅了臉,話憋在喉嚨口,又吐不出,彷彿跟油鍋上行走的螞蟻一樣難受,他急得抓耳搔腮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

    惠子夫人果然是好久不再來了,阿福憋得慌,心中充滿了失落感。他有時會失神地望著店堂的窗戶外,有時說要到街上去買包煙,誰也不知道他到街上去張望什麼,等到從街上透完氣回來,阿福心中的惆悵和失落感越發濃烈。

    老闆娘說:「身子是回來了,可魂兒早給那女人帶走了。」

    阿福夜裡做惡夢。在精神分析室裡不斷地要我替他解夢。他夢見一名赤身裸體的醜陋女人壓倒在地,整個臉面被夾在兩個腿部之中。他感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眼前出現一隻巨大的耳朵,又像是花蕊的管壁形狀,從管道裡爬出一些小精靈在向他招手。他有點膽怯地伸出手去,卻一骨碌被拉入管道,跌入深邃的幽暗之中。他隱約聽見管道壁口的關閉聲,他掙扎著,開始感到窒息般的難受,似乎馬上就要死了。突然又驚醒了,下部隱隱作痛,一摸濕膩膩的,以為是血,嚇得心跳、眼發黑。挑燈一看,還是那東西。

    阿福的夢屬於性夢,這個夢的象徵意義十分奇特,但又與他的精神狀態十分吻合。從精神分析學上說,有把女人的耳朵比喻作「兩腳之間的性器官」。而耳朵確實是人的容顏和頭部之間的兩個懸掛著的性器官,也有比喻為「愛情的酒杯」的說法。阿福的戀物癖傾向越來越顯露無遺了。他需要做深入的精神分析,但他總是推脫說沒有錢,剛一接觸到心理療法的正題時,就馬上縮了回去。就像一個發現了傷口,又緊緊地捂著不敢顯露的病人。

    此後,又發生了一件重要的大事。大約是在深秋時分,惠子夫人又來到阿福工作的店裡。換了一身噴過香水的時興衣裙,挽了髮髻,如同明治時代的女性,顯得越發媚人。手裡提了一盒精緻的日本點心,說是路過特意送給阿福的,謝謝他以前的「關照」。阿福脹紅了那張黑瘦黑瘦的臉,連說不要,還是老闆娘代他收下的,趕緊讓阿福替她捶肩、敲背、按捏的。

    正巧,當天在稍晚的時候,我大學裡的一位同事,也是同一心理咨詢專業的,去那店裡理髮。阿福和惠子夫人在裡間,店堂的外間裡一群男客和老闆娘不斷地拿阿福取笑,鬧得挺厲害的。我那位同事因為認識阿福,沒有心思聽眾人在說些什麼,卻非常注意裡間阿福的情緒。他隱約聽見阿福在苦苦哀求惠子夫人一些什麼,而惠子夫人卻是咯咯地笑,偶爾說幾句話,那語氣中卻透著一股冷冷的味兒。

    我那位同事由於精神有些疲倦,為瞭解悶,取了一本賽馬的雜誌在讀,身心一放鬆,就有些朦朧起來。隱約還聽見裡間阿福在苦苦地訴求著什麼,而惠子夫人似乎有些生氣起來。

    他這樣朦朧了好大一會,突然聽見裡間女人一聲殺豬似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喧鬧的店堂裡一下寂靜起來,所有人的心都咯登一跳,彷彿空氣也凝固住了。

    惠子夫人嚎哭起來,捂著左邊的臉,尖叫著跳了出來,那用手指捂著的白晰的臉上,滲出的全是鮮紅的血。我那位朋友、店老闆和一些客人衝進裡間,見阿福的身子沿著牆根,軟軟地癱下來,他額上全是冷汗,眼睛透著無望的光,那神經質的手指中捏著一把剃刀,正無力地垂下來,刀上滴著血。

    朝地上望去,在冒著熱氣的血跡中,一隻鮮紅的耳朵還微微蠕動著,那一隻漂亮、玲瓏的耳朵……

    老闆娘打電話叫來警察,勘查現場,取證拍照後,阿福被刑警帶走了。此後,理髮店也被迫停業。我試圖打聽阿福的消息,卻沒有一點頭緒。

    第二年開春,桃井理髮店搬遷了,而阿福仍然沒有下落。四月是櫻花盛開的季節,原來桃井理髮店的舊址,已建成一家卡拉OK酒吧間,生意十分紅火,老闆娘也更有魅力,而來酒吧的客人鬧得更凶了。

    我向這酒吧間的老闆娘和熟悉的客人打聽消息,卻仍然得不到要領。彷彿桃井理髮店和阿福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樣。我感到很不可思議。

    又過了一年,阿福還是沒有下落。我想,我從此再也見不著阿福了。這一年正是日本關西神戶大震災,街上的櫻樹,一反往年雪白的顏色,開得緋紅、緋紅的,如同滋潤過血一般似的。

    櫻花開放了,

    櫻花飄落了,

    櫻花包涵了對人生的感傷、喜悅和希望,深於一切的情慾,一切的追求和幻滅。

    咖啡喝完了,叢昌岷博士的案例也敘述到這裡結束了,桌上剩下兩隻空蕩蕩的杯子,在燈光的反射下,發出幽幽的深藍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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