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哈爾濱 文 / 季羨林
我們必須在哈爾濱住上幾天,置辦長途旅行在火車上吃的東西。這在當時幾乎是人人都必須照辦的。
這是我第一次到哈爾濱來。第一個印象是,這座城市很有趣。樓房高聳,街道寬敞,到處都能看到俄國人,所謂白俄,都是十月革命後從蘇聯逃出來的。其中有貴族,也有平民;生活有的好,有的壞,差別相當大。我久聞白俄大名,現在才在哈爾濱見到。心裡覺得非常有趣。
我們先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讓自己緊張的精神鬆弛一下。在車站時,除了那位穿長筒馬靴的"朝鮮人"給我的刺激以外,還有我們同行的一位敦福堂先生。此公是學心理學的,但是他的心理卻實在難以理解。就要領取行李離車站,他忽然發現,他托運行李的收據丟了,行李無法領出。我們全體同學六人都心急如焚,於是找管理員,找站長,最後用六個人所有的證件,證明此公確實不想冒領行李,問題才得到解決。到了旅店,我們的餘悸未退,精神依然亢奮。然而敦公向口袋裡一伸手,行李托運票赫然具在。我們真是啼笑皆非,敦公卻怡然自得。今後在半個多月的長途旅行中,這種局面重複了幾次。我因此得出了一個結論;此公凡是能丟的東西一定要丟一次,最後總是化險為夷,逢凶化吉。關於這樣的事情,下面就不再談了。
在客店辦理手續時,櫃檯旁邊坐著一個趕馬車的白俄小男孩,年紀不超過十五六歲。我對他一下子發生了興趣,問了他幾句話,他翻了翻眼,指著櫃檯上那位戴著老花眼鏡、滿嘴膠東話的老人說:
"我跟他明白,跟你不明白。"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一笑置之。
在哈爾濱山東人很多,大到百貨公司的老闆,小到街上的小販,幾乎無一不是山東人。他們大都能講一點洋涇濱俄語,他們跟白俄能明白。這裡因為白俄極多,俄語相當流行,因而產生了一些俄語譯音字,比如把麵包叫做"裂巴"等等。中國人嘴裡的俄語,一般都不講究語法完全正確,音調十分地道,只要對方"明白",目的就算達到了。我忽然想到,人與人之間的交際離不開語言;同外國人之間的交際離不開外國語言。然而語言這玩意兒也真奇怪。一個人要想精通本國語和外國語,必須付出極大的勞動;窮一生之精力,也未必真通。可是要想達到一般交際的目的,又似乎非常簡單。洋涇濱姑無論矣。有時只會一兩個外國詞兒,也能行動自如。一位國民黨政府駐意大利的大使,只會意大利文"這個"一個單詞兒,也能指揮意大利僕人。比如窗子開著,他口念"這個",用手一指窗子,僕人立即把窗子關上。反之,如果窗子是關著的,這位大使閣下一聲"這個",僕人立即把窗子打開。窗子無非是開與關,決無第三種可能。一聲"這個",圓通無礙,超過佛法百倍矣。
話扯得太遠了,還是回來談哈爾濱。
我們在旅店裡休息了以後,走到大街上去置辦火車上的食品。這件事辦起來一點也不費事。大街上有許多白俄開的鋪子,你只要走進去,說明來意,立刻就能買到一大籃子裝好的食品。主體是幾個重約七八斤的大"裂巴",輔之以一兩個幾乎同粗大的香腸,再加上幾斤干奶酪和黃油,另外再配上幾個罐頭,共約四五十斤重,足供西伯利亞火車上約摸八九天之用。原來火車上本來是有餐車的。可是據過去的經驗餐車上的食品異常貴,而且只收美元。其指導思想是清楚的。蘇聯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要"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外國人一般被視為資產階級,是無產階級的對立面;只要有機會,就必須與之"鬥爭"。餐費昂貴無非是鬥爭的方式。可惜我們這些"資產階級"阮囊羞澀,實在付不出那樣多美元。於是哈爾濱的白俄食品店尚矣。
除了食品店以外,大街兩旁高樓大廈的地下室裡,有許許多多的俄餐館,主人都是白俄。女主人往往又胖又高大,穿著白大褂,宛如一個白色巨人。然而服務卻是熱情而又周到。飯菜是精美而又便宜。我在北平久仰俄式大菜的大名,只是無緣品嚐。不意今天到了哈爾濱,到處都有俄式大菜,就在簡陋的地下室裡,以無意中得之,真是不亦樂乎。我們吃過羅宋湯、牛尾、牛舌、豬排、牛排,這些菜不一定很"大",然而主人是俄國人,廚師也是俄國人,有足夠的保證,這是俄式大菜。好像我們在哈爾濱,天天就吃這些東西,不記得在那個小旅店裡吃過什麼飯。
黃昏時分,我們出來逛馬路。馬路很多是用小碎石子壓成的,很寬,很長,電燈不是很亮,到處人影歷亂。白俄小男孩——就是我在上面提到的在旅店裡見到的那樣的——駕著西式的馬車,送客人,載貨物,馳騁長街之上。車極高大,馬也極高大,小男孩短小的身軀,高踞馬車之上,彷彿坐在樓上一般,大小極不協調。然而小車伕卻巍然高坐,神氣十足,馬鞭響處,駿馬飛馳,馬蹄子敲在碎石子上,迸出火花一列,如群螢亂舞,漸遠漸稀,再配上馬嘶聲和車輪聲,匯成聲光大合奏。我們外來人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禁顧而樂之了。
哈爾濱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誰來到哈爾濱,大概都不會不到松花江上去遊覽一番。我們當然也不會自甘落後,我們也去了。當時正值夏秋交替之際,氣溫可並不高。我們幾個人租了一條船,放舟中流,在混混茫茫的江面上,真是一葉扁舟。遠望鐵橋一線,跨越江上,宛如一段沒有顏色的彩虹。此時,江面平靜,浪濤不興,遊人如鯽,喧聲四起。我們都異常地興奮,談笑風生。回頭看划船的兩個小白俄男孩子,手持雙槳主劃的竟是一個瞎子,另一個明眼孩子掌舵,決定小船的航向。我們都非常吃驚。松花江一下子好像是不存在了,眼前只有這個白俄盲童。我們很想瞭解一下真情,但是我們跟他們"不明白",只好自己猜度。事情是非常清楚的。這個盲童家裡窮,沒有辦法,萬般無奈,父母——如果有父母的話——才讓自己心愛的兒子冒著性命的危險,幹這種划船的營生。江闊水深,危機四伏,明眼人尚需隨時警惕,戰戰兢兢,何況一個盲人!但是,這個盲童,由於什麼都看不見的緣故,心中只有手中的雙槳,怡然自得,面含笑容。這時候,我心裡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環顧四周,風光如舊,但我心裡卻只有這一個盲童,什麼遊人,什麼水波,什麼鐵橋,什麼景物,統統都消失了。我自己思忖:盲童家裡的父、母、兄、妹等等,可能都在望眼欲穿地等他回家,拿他掙來的幾個錢,買上個大"裂巴",一家人好不挨餓。他家是什麼時候逃到哈爾濱來的?我不清楚。他說不定還是沙皇時代的貴族,什麼侯爵、伯爵。當日的榮華富貴,從年齡上來看,他大概享受不到。他說不定就出生於哈爾濱,他決不會有什麼"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感慨。……我浮想聯翩,越想越多,越想越亂,我自己的念頭,理不出一個頭緒,索性橫一橫心,此時只可賞風光。我又抬起頭來,看到松花江上,依舊遊人如鯽,鐵橋橫空,好一派夏日的風光。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是我們應該回去的時候了。我們下了船,盡我們所能,多給兩個划船的白俄小孩一些酒錢。看到他們滿意的笑容,我們也滿意了,覺得是做了一件好事。
回到旅店,我一直想著那個白俄小孩。就是在以後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會不時想起那個小孩來。他以後的命運怎樣了?經過了幾十年的滄海桑田,他活在世上的可能幾乎沒有了。我還是祝願白俄們的東正教的上帝會加福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