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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刑罰的日子 文 / 蕭紅

    六刑罰的日子

    房後的草堆上,溫暖在那裡蒸騰起了。全個農村跳躍著氾濫的陽光。小風開始蕩漾田禾,夏天又來到人間,葉子上樹了!假使樹會開花,那麼花也上樹了!

    房後草堆上,狗在那裡生產。大狗四肢在顫動,全身抖擻著。經過一個長時間,小狗生出來。

    暖和的季節,全村忙著生產。大豬帶著成群的小豬喳喳的跑過,也有的母豬肚子那樣大,走路時快要接觸著地面,它多數的乳房有什麼在充實起來。

    那是黃昏時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遲,她到婆婆屋中去說:「找個老太太來吧!覺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簾和幔帳。她開始不能坐穩,她把蓆子捲起來,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來時,她乍望見這房中,她就把頭扭著。

    她說:「我沒見過,像你們這樣大戶人家,把孩子還要養到草上。『壓柴,壓柴,不能發財。』」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捲起來,土炕上揚起著灰塵。

    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條魚似的,她爬在那裡。

    黃昏以後,屋中起著燭光。那女人是快生產了,她小聲叫號了一陣,收生婆和一個鄰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讓她坐起來,在炕上微微的移動。可是罪惡的孩子,總不能生產,鬧著夜半過去,外面雞叫的時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臉色灰白,臉色轉黃,全家人不能安定。為她開始預備葬衣,在恐怖的燭光裡四下翻尋衣裳,全家為了死的黑影所騷動。

    赤身的女人,她一點不能爬動,她不能為生死再掙扎最後的一刻。天漸亮了。恐怖彷彿是殭屍,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來了,正在探詢:「不喝一口水嗎?她從什麼時候起?」

    一個男人撞進來,看形象是一個酒瘋子。他的半面臉,紅而腫起,走到幔帳的地方,他吼叫:「快給我的靴子!」

    女人沒有應聲,他用手撕扯幔帳,動著他厚腫的嘴唇:「裝死嗎?我看看你還裝死不裝死!」

    說著他拿起身邊的長煙袋來投向那個死屍。母親過來把他拖出去。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

    日間苦痛減輕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帳中,忽然那個紅臉鬼,又撞進來,什麼也不講,只見他怕人的手中舉起大水盆向著帳子拋來。

    最後人們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脹著肚皮,帶著滿身冷水無言的坐在那裡。她幾乎一動不敢動,她彷彿是在父權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又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產婆給換下她著水的上衣。門響了她又慌張了,要有神經病似的。一點聲音不許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邊若有洞,她將跳進去!身邊若有毒藥,她將吞下去,她仇視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

    她願意把自己的腿弄斷,宛如進了蒸籠,全身將被熱力所撕碎一般呀!

    產婆用手推她的肚子:「你再剛強一點,站起來走走,孩子馬上就會下來的,到了時候啦!」

    走過一個時間,她的腿顫顫得可憐。患著病的馬一般,倒了下來。產婆有些失神色,她說:「媳婦子怕要鬧事,再去找一個老太太來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媽媽。

    這邊孩子落產了,孩子當時就死去!用人拖著產婦站起來,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塊什麼東西在炕上響著。女人橫在血光中,用肉體來浸著血。

    窗外,陽光曬滿窗子,屋內婦人為了生產疲乏著。

    田莊上綠色的世界裡,人們灑著汗滴。

    四月裡,鳥雀們也孵雛了!常常看見黃嘴的小雀飛下來,在簷下跳躍著啄食。小豬的隊伍逐漸肥起來,只有女人在鄉村夏季更貧瘦,和耕種的馬一般。

    刑罰,眼看降臨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樣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稱。金枝還不像個婦人,仍和一個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脹起來了!

    快做媽媽了!婦人們的刑罰快擒著她。

    並且她出嫁還不到四個月,就漸漸會詛咒丈夫,漸漸感到男人是炎涼的人類!那正和別的村婦一樣。

    坐在河邊沙灘上,金枝在洗衣服。紅日斜照著河水,對岸林子的倒影,隨逐著紅波模糊下去!

    成業在後邊,站在遠遠的地方:「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懶老婆,白天你做什麼來?」

    天還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廚房,這大肚子的小女人開始弄得廚房蒸著氣。太陽出來,鏟地的工人掮著鋤頭回來。堂屋擠滿著黑黑的人頭,吞飯、吞湯的聲音,無紀律地在響。

    中午又燒飯;晚間燒飯,金枝過於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斷一般。天黑下來臥倒休息一刻。在迷茫中她坐起來,知道成業回來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問:「才回來?」

    過了幾分鐘,她沒有得到答話。只見男人解脫衣裳,她知道又要挨罵了!

    正相反,沒有罵,金枝感到背後溫熱一些,男人努力低聲向她說話:「……」

    金枝被男人朦朧著了!

    立刻,那和災難一般,跟著快樂而痛苦追來了。金枝不能燒飯。村中的產婆來了!她在炕角苦痛著臉色,她在那裡受著刑罰,王婆來幫助她把孩子生下來。王婆搖著她多經驗的頭顱:「危險,昨夜你們必定是不安著的。年青什麼也不曉得,肚子大了,是不許那樣的。容易喪掉性命!」

    十幾天以後金枝又行動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喚她。

    牛或是馬在不知覺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間乘涼的時候,可以聽見馬或是牛棚做出異樣的聲音來。牛也許是為了自己的妻子而角鬥,從牛棚撞出來了。木桿被撞掉,狂張著,成業去拾了耙子猛打瘋牛,於是又安然被趕回棚裡。

    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嬸子在地端相遇:「啊呀!你還能彎下腰去?」

    「你怎麼樣?」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麼時候的日子?」

    「就是這幾天。」

    外面落著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來!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鬧慣了的,她大聲哭,她怨恨男人:「我說再不要孩子啦!沒有心肝的,這不都是你嗎?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閉住嘴笑。過了一會傻婆娘又滾轉著高聲嚷叫:「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給割開吧!」

    吵叫聲中看得見孩子的圓頭頂。

    在這時候,五姑姑變青臉色,走進門來,她似乎不會說話,兩手不住的扭絞:「沒有氣了!小產了,李二嬸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這樣丟下麻面婆趕向打魚村去。另一個產婆來時,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著。產婆洗著剛會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來時,窗外牆根下,不知誰家的豬也正在生小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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