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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馬伯樂(節選)-3 文 / 蕭紅

    雖然馬伯樂是抱著逃難的宗旨,也並不以為寂寞,但寂寞是很客觀地在襲擊著他。

    若只是為著逃難,馬伯樂再比這吃了更大的苦,他也抱了決心去忍耐,他不會說一

    句叫苦的話的。

    現在馬伯樂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夠流傳,只有他的主義沒有人相信。這實

    在是最大的痛苦,人類的愚昧何時能止,每每馬伯樂向人宣傳日本人就要打來,沒

    有人接受的時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動地激發出一種悲憫的情懷。他的悲憫裡

    邊帶著怒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你們太太平平的過活吧!小日本就要打來了,我看你們到

    那時候可怎麼辦!你們將要手足無措,你們將要破馬張飛地亂逃,你們這些湖塗人

    ……」

    馬伯樂在南京路上一邊走著一邊罵著,他看什麼都不順眼,因為任何東西都還

    保持著常態,都還一點也沒有要變的現象。

    馬伯樂氣憤極了,本來覺得先施公司的襯衫很便宜,竟有八九角錢一件的,雖

    然不好,若買一件將來逃難穿,也還要得;但是一生氣就沒有買,他想:

    「買這個做什麼,逃起難來………還穿衣裳嗎!

    馬伯樂的眼前飛了一陣金花,一半是氣的,一半是電燈晃的。正這之間,旁邊

    來了一個賣荸薺的,削了皮白生生的,用竹籤穿著。馬伯樂覺得喉裡很乾,三個銅

    元一串,他想買一串拿在手吃著,可是他一想,他是在逃難,逃難的時候,省錢第

    一,於是他沒有買。賣荸薺的孩子仍在他的旁邊站著不走,他竟用眼睛狠狠瞪了他

    一眼,並且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

    他想,既然是不買,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他看他是一個孩子,比他小得多,

    他就伸出腳來往一邊踢著他。

    這之間,走來一個外國人,馬伯樂的鞋後跟讓他踩了一下。他剛想開口罵:

    「真他媽的中國人!」

    回頭一看,是個外國人,雖然是他的鞋子被人家踏掉了,而不是踏掉了人家的

    鞋子因為那是外國人,於是連忙就說:

    「Sorry,sorry!」

    那外國人直著脖子走過去了,連理也沒有理他,馬伯樂一看那外國人又比他高

    ,又比他大,是沒有什麼辦法的,於是讓他去了。

    馬伯樂並不是看得起外國人,而是他沒有辦法。

    最後馬伯樂看到了一家賣航空獎券的店舖。

    那店舖紅堂堂的,簡直像過年了。貼著紅紙的招牌,掛著紅紙的幌子。呵呀,

    好熱鬧呵!

    馬伯樂這次罵中國時,罵得尤其憤怒。他的眼睛幾乎冒了火,他的手幾乎是發

    了抖,原因是不但全個的上海一點將要逃難的現象沒有,人們反而都在準備著發財

    ,

    「國家,民族都沒有了,我看你們發財吧!」馬伯樂一句話也沒有再多說,就

    從南京路上回來了,

    一進門,照舊是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照舊地呼吸著滿屋大蒜的氣味睡了一

    夜。

    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一醒來,覺得實在有點不妙了,遭殃了,壞事了。

    日本人怎麼還不打到青島?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會出來的,太太不來,不是

    沒有人帶錢來嘛,馬伯樂從口袋裡只能拿出十塊錢來了,再多一塊也沒有了,把所

    有的零錢和銅板湊到一起,也不到一塊。

    馬伯樂憂愁起來。

    「日本人打中國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這樣慢……」他很絕望地在地上走來

    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島,可就完了。現在還有十塊錢,到那時候可就完了。」

    馬伯樂從家裡帶來的錢,省吃儉用,也都用光了。

    原來他的計劃是蘆溝橋事變後的一個禮拜之內,日本人打到青島,三四個禮拜

    打到上海。前邊說過,馬伯樂是不能夠知道日本人來打中國,在什麼時候打,在什

    麼地方打。自蘆溝橋事變,他才微微有了點自信。也不能夠說是自信,不過他偷偷

    地猜度著罷了。

    到了現在,差不多快一個月了,青島一點動靜也沒有,上海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相信他是猜錯了。日本人或者是要從蘆溝橋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國的

    中原打下來,而偏偏不打青島,也不打上海。這也是說不定的。

    馬伯樂在地上走著走著,又踢倒子幾個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們又扶了起來。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島,太太是不能來上海的。太太不來上海,錢花完了可怎麼

    辦?馬伯樂離開青島時,在他看來,青島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預料著太太很

    快就來到上海的,太太一來,必是帶著錢的。他就有辦法了。

    「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頭腦裡邊像有小箭刺著似的那麼疼痛。再回到家裡將淪到

    更屈辱的地位。

    父親,太太、小雅格,都將對他什麼樣子,將要不可想像了。從此一生也就要

    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馬伯樂悲哀起來了。

    從此馬伯樂哀傷的常常想起過去他所讀過的那些詩來,零零雜雜的在腦裡翻騰

    著。

    人生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閒……

    白雲深處老僧多……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蘋吹盡楚江秋,

    道人不是悲秋客,也與晚風相對愁。

    釣罷歸來不系船……

    一念忽回腔子裡,依然瘦骨依匡床,……

    舉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

    春花秋月何時了……

    桃花依舊笑春風……

    浮生若大夢……

    萬方多難此登臨……

    醉裡乾坤大……

    人生到處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馬伯樂悲哀過甚時,竟躺在床上,飯也懶得燒了,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他的襪子穿破了,他的頭髮長長了,他的衣裳穿髒了。要買的不能買,要洗的

    不能洗。洗了就沒有穿的了,因為他只從家中穿出一件襯衣。所以馬伯樂弄成個流

    落無家人的樣子,好像個失業者,好像個大病初癒者。

    他的臉是蒼黃色的,他的頭髮養得很長,他的西裝褲子煎蛋炒飯的時候弄了許

    多油點。他的襯衫不打領結,兩個袖子捲得高高的,所以露出來了兩隻從來也沒有

    用過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來。那襯衫已經好久沒有洗過了,因為被汗水浸的,背

    後呈現著雲翳似的花紋。馬伯樂的襯衫,被汗水打濕之後,他脫下來搭在床上晾一

    會,還沒有晾乾,要出去時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馬伯樂的鞋子也起著雲翳,自

    從來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沒有上過鞋油。馬伯樂簡直像個落湯雞似的了。

    馬伯樂的悲哀是有增無減的,他看見天陰了,就說:

    「是個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見太陽出來了,他就說:

    「太陽出來,天就晴了。」

    天晴了,馬路一會就干了。」

    「馬路一干,就像沒有下過雨的一樣。」

    他照著這個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沒有什麼意思的,若是沒有錢。」

    「逃難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來,是非來不可。」

    「小日本打到青島,太太是非逃到上海來不可。」

    「太太一逃來,非帶錢來不可。」

    「有了錢,一切不成問題了。」

    「小日本若不打到青島,太太可就來不了。」

    「太太來不了,又得回家了。」

    一想到回家,他就開口唱了幾句大戲: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歎……

    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

    馬伯樂終歸有一天高興起來了。他的憂傷的情緒完全一掃而空。

    那就是當他看見了北四川路絡繹不絕地跑著搬家的車子了。

    北四川路荒涼極了,一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往北去,人就比較少。到了郵政總局

    ,再往北去,電車都空了。街上站著不少的日本警察,店舖多半關了門,滿街隨著

    風飛著些亂紙。搬家的車子,成串地向著蘇州河的方面跑來。卡車,手推車,人力

    車……上面載著鍋碗瓢盆,貓、狗……每個車子都是浮壓壓的,載得滿滿的,都上

    了尖了。這車子沒有向北跑的都一順水向南跑。

    馬伯樂一看:

    「好了,逃難了。」

    他走上去問,果然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向他說:

    「不得了,日本人要打閘北……都逃空了,都逃空了。」那女人往北指著,跑

    過去了。

    馬伯樂一聽,確是真的了。他心裡一高興,他想:

    「這還不好好看看嗎?這樣的機會不多呀!今天不看,明天就沒有了。」

    所以馬伯樂沿著北四川路,便往北走去,看看逃難到底是怎麼個逃法,於是他

    很勇敢地和許多逃難的車子相對著方向走去。

    走了不一會,他看見了一大堆日本警察披著黑色的斗篷從北向南來了。在他看

    來,好像是向著他而來的。

    「不好了,快逃吧?」

    恰好有一輛公共汽車從他身邊過,他跳上去就回來了。

    這一天馬伯樂興奮極了。是凡他所宣傳過的朋友的地方,他都去了一趟,一開

    口就問人家:

    「北四川路逃難了,你們不知道嗎?」

    有三兩家知道一點,其餘的都不知道。馬伯樂上趕著把實情向他們背述一遍,

    據他所見的,他還要偷愉地多少加多一點,他故意說得比他所看見的還要嚴重,他

    一連串地往下說著:

    「北四川路都關門了,上了板了。北四川路逃空了,日本警察帶著刺刀向人們

    擺來擺去……那些逃難的呀,破馬張飛地亂跑,滿車載著床板,鍋碗瓢盆,男的女

    的,老的幼的。逃得慘,逃得慘……」

    他說到最後還帶著無限的悲憫,用眼睛偷偷地看著對方,是否人家全然信以為

    真了,若是不十分堅信,他打算再說一遍。若是信了,他好站起來立刻就走,好趕

    快再到另一個朋友的地方去。

    時間實在是不夠用,他報信到第七家的時候,已經是夜十一點鐘了。

    等他回到自己的住處,他是又疲乏,又餓,全身的力量全都用盡了。腿又酸又

    軟的,頭腦昏昏然有如火車的輪子在頭裡眶當眶當地響。他只把襯衫的鈕扣解開,

    連脫去都沒有來得及,就穿著衣裳和穿著鞋襪,睡了一夜。

    這一夜睡得非常舒服,非常安適。好像他並不是睡覺,而是離開了這苦惱的世

    界一整夜。因為在這一夜中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他沒有做夢,

    沒有想到將來的事情,也沒回憶到過去的事情。蒼蠅在他的臉上爬過,他不知道。

    上海大得出奇的大蟑螂,在他裂開了襯衫的胸膛上亂跑一陣,他也不覺得。他疲乏

    到完全沒有知覺了。他一夜沒有翻身,沒有動一動,仍是保持著他躺下去的那種原

    狀,好像是他躺在那裡休息一會,他的腿伸得很直的,他並非像是睡覺,而一站起

    來隨時可以上街的樣子。

    這種安適的睡法,在一個人的一生中也不能有過幾次。尤其是馬伯樂,像他那

    樣總願意把生活想得很遠很徹底的性格,每每要在夜裡思索他的未來,雖不是常常

    失眠,睡得不大好的時候卻很多。像今夜這種睡法,在馬伯樂有記憶以來是第二次。

    前一次是他和他太太戀愛成功舉行了訂婚儀式的那夜,他睡得和這夜一般一樣

    的安適。那是由於他多喝了酒,同時也是對於人生獲得了初步勝利的表示。

    現在馬伯樂睡得和他訂婚之夜一般一樣的安適。

    早晨八點鐘,太陽出來的多高的了,馬伯樂還在睡著。弄堂裡的孩子們,拿著

    小棍,拿著木塊片從他屋外的牆上劃過去,劃得非常之響。這一點小小的聲音,馬

    伯樂是聽不見的。其餘別的聲音,根本就傳不進馬伯樂的房子去。他的房子好像個

    小石洞似的和外邊隔絕了。太陽不管出得多高,馬伯樂的屋子是沒有一個孔可以射

    進陽光來的。不但沒有窗子,就連一道縫也沒有。

    馬伯樂睡得完全離開了人間。

    等他醒來,他將不知道這世界是個什麼世界,他的腦子裡邊睡得空空的了,他

    的腿睡得麻木。他睜開眼睛一看,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他看了半天,只見

    電燈黃昏昏地包圍著他。他合上了眼睛,似乎用力理解著什麼,可是腦筋不聽使喚。他仍是不能明白。又這樣糊里糊塗地過了很久,他才站起來。站起來找他的皮鞋。一看皮鞋是穿在腳上,這才明白了昨天晚上是沒有脫衣裳就睡著了。

    接著,他第一個想起來的是北四川路逃難了。

    「這還得了,現在可不知道逃得怎樣的程度了!」

    於是他趕忙用他昨天早晨洗過臉的臉水,馬馬虎虎地把臉洗了,沒有刷牙就跑

    到弄堂口去視察了一番。果然不錯,逃難是確確實實的了,他住的是法祖界福履理

    路一帶。不得了啦,逃難的連這僻靜的地方都逃來了。

    馬伯樂一看,那些搬著床的,提著馬桶的,零零亂亂的樣子,真是照他所預料

    的一點不差,於是他打著口哨,他得意洋洋地走回他的屋中。一進門照例地撞倒了

    幾個瓶子、罐子。

    他趕快把它們扶了起來。他趕快動手煎蛋炒飯,吃了飯他打算趕快跑到街上去

    查看一番,到底今天比昨天逃到怎樣的程度了。

    他一高興吃了五個蛋炒飯。平常他只用一個蛋,而今天用了五個。他說:

    「他媽的,吃罷,不吃白不吃,小日本就……就打來了。」

    他吃了五個蛋炒飯還不覺得怎樣飽,他才想起昨天晚上他還沒有吃飯就睡著了。

    馬伯樂吃完了飯,把門關起來,把那些蔥花油煙的氣味都鎖在屋裡,他就上街

    去了。

    在街上他瘦骨嶙峋的,卻很歡快地走著,邁著大步。抬著頭,嘴裡邊不時打著

    口哨。他是很有把握的,很自負的。

    用了一種鑒賞的眼光,鑒賞著那些從北四川路逃來的難民。

    到了傍晚,法祖界也更忙亂起來了。從南市逃來的難民經過辣斐德路,薩坡賽

    路……而到處搬著東西。街上的油店,鹽店,米店,沒有一家不是擠滿了人的。大

    家搶著在買米。

    說是戰爭一打了起來,將要什麼東西也買不到的了。沒有吃的,沒有喝的。

    馬伯樂到街上去巡遊了一天,快黑天了他才回來。他一走進弄堂來。第一眼看

    見的就是外國人也買了一大籃子日用品(奶油、麵包之類……)。於是他更確信小

    日本一定要開火的。同時不但小日本要打,聽說就是中國軍人也非要打不可。而且

    傳說得很厲害,說是中國這回已經有了準備,說是八十八師已經連夜趕到了,集在

    虹口邊上。日本陸戰隊若一發動,中國軍隊這回將要絲毫不讓的了。日本打,中國

    也必回打,也必抵抗,說是一兩天就要開火的。

    馬伯樂前幾天那悲哀的情緒都一掃而光了。現在他忙得很,他除了到街上去視

    察,到朋友的地方去報信,他也準備著他自己的食糧,醬油、醋、大米、鹹鹽都買

    妥了之後,以外又買了雞蛋。因為馬伯樂是長得很高的,當他買米的時候,雖然他

    是後來者,他卻先買到了米。在他擠著接過米口袋時,女人們罵他的聲音,他句句

    都聽到了。可是他不管那一切,他擠著她們,他撞著她們,他把她們一擁,他就搶

    到最前邊去了。他想:

    「這是什麼時候,我還管得了你們女人不女人!」

    他自己背著米袋子就往住處跑。他好像背後有洪水猛獸追著他似的,他不顧了

    一切,他不怕人們笑話他。他一個人買了三斗米,大概一兩個月可以夠吃了。

    他把米袋子放到屋裡,他又出去了,向著賣麵包的鋪子跑去。這回他沒有買米

    時那麼爽快,他是站在一堆人的後邊,他本也想往前搶上幾步,但是他一看不可能。因為買麵包的多半是外國人。外國人是最討厭的,什麼事都照規矩,一點也不可

    以亂七八糟。

    馬伯樂站在人們的後邊站了十幾分鐘,眼看架子上的麵包都將賣完了,賣到他

    這裡恐怕要沒有了,他一看不好了,趕快到第二家去吧。

    到了第二個店舖,那裡也滿滿的都是人,馬伯樂站在那裡擠了一會,看看又沒

    有希望了。他想若是挨著次序,那得什麼時候才能夠輪到他。只有從後邊搶到前邊

    去是最好的方法。但買麵包的人多半是些外國人,外國人是不准許搶的。於是他又

    跑到第三個麵包店去。

    這家麵包店,名字叫「復興」,是山東人開的,店面很小,只能容下三五個買

    主。馬伯樂一開門就聽那店舖掌櫃的說的是山東黃縣的話,馬伯樂本非黃縣人,而

    是青島人,可是他立刻裝成黃縣的腔音。老闆一聽以為是一個同鄉,照著他所指的

    就把一個大圓麵包遞給他了。

    他自己幸喜他的舌頭非常靈敏,黃縣的話居然也能學得很像,這一點工夫也實

    在不容易。他抱起四五磅重的大麵包,心裡非常之痛快,所以也忘記了向那老闆要

    一張紙包上,他就抱了赤裸裸的大麵包在街上走。若不是上海在動亂中,若在平時

    ,街上的人一定以為馬伯樂的麵包是偷來的,或是從什麼地方拾來的。

    馬伯樂買完了麵包,天就黑下來,這是北四川路開始搬家的第二天。

    馬伯樂雖然晚飯又吃了四五個蛋炒的飯,但心裡又覺得有點空虛了,他想:

    「逃難雖然已經開始了,但這只是上海,青島怎麼還沒逃呢?」

    這一天馬伯樂走的路途也不比昨天少。就說是疲乏也不次於昨天,但是他睡覺

    沒有昨夜睡的好,他差不多是失眠的樣子,他終夜似乎沒有睡什麼。一夜他計劃,

    計劃他自己的個人的將來,他想:

    「逃難雖然已經開始了,但是自己終歸逃到什麼地方去?就不用說終歸,就說

    眼前第一步吧,第一步先逃到哪兒最安全呢?而且到了那新的地方,是否有認識人

    ,是否可以找到一點職業,不然,家裡若不給錢,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太太若來,

    將來逃就一塊逃。太太自己有一部分錢。同時太太的錢花完了也不要緊,只要有太

    太,有小雅格她們在一路,父親是說不出不給錢的;就是不給我,他也必要給他的

    孫兒孫女的。現在就是這一個問題,就是怎樣使太太馬上出來,馬上到上海來。」

    馬伯樂正想到緊要的地方,他似乎聽到一種聲響,聽到一種異乎尋常的聲響。

    這種聲響不是平常的,而是很遠很遠的,十分像是大炮聲,他想:

    「是不是北四川路已經開炮了呢?」

    對於這大炮聲馬伯樂雖然是早已預言了多少日子,早已用工夫宣傳了多少人,

    使人相信早晚必有這麼一天。人家以為馬伯樂走然是很喜歡這大炮聲。而今他似乎

    聽到了,可是他並不喜歡,反而覺得有點害怕。他把耳朵離開了枕頭,等著那種聲

    音再來第二下,等了一會,終於沒有第二下,馬伯樂這才又接著想他自己的事情:

    「……用什麼方法,才能使太太早日出來呢?我就說我要投軍去,去打日本。

    太太平常就知道我是很有國家觀念的。從我做學生的時候起,是凡鬧學潮的時候,

    沒有一次沒有我。太太是知道的,而且她很害怕,他看我很勇敢,和警察衝突的時

    候我站在最前邊。那時候,太太也是小孩子,她在女校,我在男校,她是看見過我

    這種行為的。她既然知道我的國家觀念是很深切的,現在我一說投軍救國去了,她

    必然要害怕,而且父親一聽也不得了。那她必然要馬上來上海的,就這麼做,打個

    電報去,一打電報事情就更像的,立刻就要來的。」

    馬伯樂翻了一個身,他又仔細思索了一會,覺得不行,不怎樣妥當,一看就會

    看出來,這是我瞎說。上海還並未開火,我可怎麼去投的軍?往哪裡投,去投誰,

    這簡直是笑話,說給小孩子,小孩子也不會信,何況太太都讓我騙怕了。她一看,

    她就知道又是我想法要她的錢。他又想了第二個方法:

    「這回說,我要去當共產黨,父親最怕這一手,太太也怕得不得了。他們都相

    信共產黨是專門回家分他父母妻子的財產的。他們一聽,就是太太未必來,也必寄

    錢給我的,一定寄錢給我的,給我錢讓我買船票趕快回家。」

    馬伯樂雖然又想好了一條計策,但還不妙,太太不來終究不算妙計,父親給那

    一點點錢,一花就完,完了還是沒有辦法。還是太太跟在旁邊是最好,最把握,最

    穩當。

    「那麼以上兩個計劃都不用。用第三個,第三個是太太懷疑我……我若一說,

    在上海有了女朋友,看她著急不著急,她一定一夜氣得睡不著覺,第二天買船票就

    來的。我不要說得太硬,說得太硬,她會惱羞成怒,一氣便真的不來了。這就吞吞

    吐吐地一說,似有似無,使她不見著人面不能真信其有,不見人面又不能真信其無

    ,惟有這樣她才來得快,何況那年我不是在上海真有過一個女朋友嗎?」

    就這麼辦,馬伯樂想定了計劃,天也就快亮了。

    他差不多一夜也沒有睡。第二天起來是昏頭昏腦的,好像太標記陽也大了,地

    球也有些旋轉。有些腳輕頭重,心裡不耐煩。

    從這一夜起,馬伯樂又陰鬱下來,覺得很沒有意思,很空虛,-直到虹口開了

    大炮,他也沒再興奮起來。

    北四川路開始搬家的第三天,「今晚定要開火」的傳聞,全上海的人都相信了。

    那夜北四川路搬家的最末的一班車子,是由英國巡捕押著逃出來的,那輛大卡

    車在夜裡邊是淒愴的很。什麼車子也沒有,只有它這一輛車子突突地跑了一條很長

    的空洞洞的大街,這是國際的逃難的車子,上邊坐著白俄人,英國人,猶大人,也

    有一兩個日本人。本來是英國捕房派的專車接他們的僑民的,別的國人也能坐到那

    車子上面,那是他們哀求的結果。

    大炮就要響了,北四川路靜得鴉雀無聲,所有的房子都空了,街上一個人也看

    不見。平常時滿街的車子都沒有了。一切在等待著戰爭。一切都等候得很久了。街

    上因為搬家,滿街飛著亂紙。假如市街空曠起來,比曠野更要空曠得多。曠野是無

    邊的,敞亮的,什麼障礙也沒有:而市街則是黑漆漆的,鬼鬼祟祟的,房屋好像什

    麼怪物似的,空曠得比曠野更加可怕。

    所有的住在北四川路的日本人,當夜都跑到附近的日本小學堂裡去了。也可以

    說所有住在上海的日本人都集中在日本小學堂。一方面他怕和中國衝突起來損害著

    他們的僑民,另一方面他們怕全心全意的僑民反對這個戰爭,也許要跑到中國方面

    來。所以預先加以統制,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是日本人,就都得聽命集中在一起,

    開起仗來好把他們一齊派兵押著用軍艦運回日本去。

    所以北四川路沒有入在呼吸了。偶爾有一小隊一小隊的日本警察,和幾批主人

    逃走了,被主人拋下來的狗在街上走過。

    北四川路完全準備好了,完全在等待著戰爭。英租界、法租界卻熱鬧極了,家

    家戶戶都堆滿了箱籠包裹,到處是街談巷議。新搬來的避難的房客對於這新環境,

    一時不能夠適應下來,所以吵吵鬧鬧的,鬧得大家不得安定,而況夜又熱,謠言又

    多,所以一直鬧到天明。

    天亮了,炮聲人們還沒有聽到。

    也許是第二天夜晚才發炮呢!人們都如此以為著。

    於是照常地吃飯,洗衣裳,買米買柴。雖然是人們都帶著未知的驚慌之色,但

    是在馬伯樂看來,那真是平凡得很,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人們仍是照舊生活

    的樣子。

    「這算得了什麼呢,這是什麼也算不了的。」

    馬伯樂對於真正戰爭的開始,他卻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他看得再沒有那麼平凡

    的了。他不願意看了,他不願意聽了,他也不再出去巡查去了。在他一切似乎都完

    了,都已經過去。

    日本人打中國那好比是幾年前的事情。中國人逃難也陳舊得像是幾年前的事情。雖然天天在他心目中的日本大炮一直到今天尚未發響,可是在他感情上就像已經

    開始打了好幾天或好幾個月那般陳舊了。

    所以馬伯樂再要聽到謠傳,說是日本人今天晚上定要開火之類,他一聽就要睡

    著的樣子。他表示了毫不關心的態度,他的眉頭皺著,他的兩個本來就很悲哀的眼

    睛,到這時候更顯得悲哀了。

    他的心上反覆地想著的,不是前些日子他所盡力宣傳的日本人就要打來,而是

    日本人打來了應該逃到哪裡去。「萬事必要做退一步想。」

    他之所謂退一步想,就是應該往什麼地方逃。

    「小日本打來必要有個準備。」

    他之所謂準備,就是逃的意思。絕不是日本人打來的時要大家一齊拼上了去。

    那為什麼他不說「逃」而說「準備」,因為「準備」這個字比「逃」這字說起來似

    乎順耳一些。

    馬伯樂到現在連「準備」這個字也不說了。而只說:

    「萬事要做退一步想。」

    他覺得準備的時期已經過去了,應該立刻行動起來了。不然,到那時候可怎麼

    辦哪?到人人都逃的時候可怎麼辦?車船將都要不夠用了。一開起戰來,交通將不

    夠用的,運兵的運兵,載糧的載糧,還有工夫來運難民嗎?逃難不早逃,逃晚了還

    行嗎?

    馬伯樂只在計劃著逃的第二步(固第一步是他從青島逃到上海來),所以對於

    日本人真正要打來這回事,他全然不感到興趣了。當上海的大炮響起來的時候,馬

    伯樂聽了,那簡直平凡極了。好像他從前就已經聽過,並不是第一次才聽過。全上

    海的人都哄哄嚷嚷的,只有馬伯樂一個人是靜靜的,是一聲不響的,他抽著煙卷,

    他躺在床上,把兩隻腳抬到床架上去,眼睛似睡非睡地看著那黃昏昏的電燈。大炮

    早已響起來了,是從黃昏的時候響起的。

    「八一三」的第二天,日本飛機和中國飛機在黃浦江上大戰,半面天空忽然來

    了一片雲那樣的,被飛機和火藥的煙塵塗抹成灰色的了。好像世界上發現了奇異的

    大不可擋的旋風,帶著聲音捲來了,不顧一切地、嗚嗚地、軋軋地響著,因為飛機

    在天空裡邊開放機關鎗,流彈不時地打到租界上來。飛機越飛越近,好像要到全上

    海的頭頂上來打的樣子。這時全上海的人沒有一個不震驚的。

    家家戶戶的人都站在外邊來看,等飛機越飛越近了,把人的臉色都嚇得發白。

    難道全個的上海都將成為戰場嗎?剛一開戰,人們是不知道戰爭要鬧到什麼地步的。

    「八一三」的第三天,上海落了雨了,而且刮著很大的風,所以滿街落著樹葉。法租界的醫院通通住滿了傷兵。這些受了傷的戰士用大汽車載著,汽車上邊滿覆

    了樹枝,一看就知道是從戰場上來的。女救護員的胳膊上帶著紅十字,戰士的身上

    染著紅色的血漬。戰士們為什麼流了血?為了抵抗帝國主義的屠殺。傷兵的車子一

    到來,遠近的人們都用了致敬的眼光站在那裡莊嚴地看著。

    只有馬伯樂什麼也不看,在街上他陰鬱地走著。他踏著樹葉,他低頭不語,他

    細細地思量著。

    「可是第二步到底逃到哪裡呢?」

    他想:

    「南京嗎?蘇州嗎?」

    南京和蘇州他都有朋友在那兒。雖然很久不通信了,若是逃難逃去的,未必不

    招待的。就是南京、蘇州都去不成,漢口可總能去成的。漢口有他父親的朋友在那

    裡,那裡萬沒有錯的。就是青島還沒開火,這是很大問題。太太不來一切都將談不

    到的,「窮在家裡,富在路上」,中國這句古語一點也沒有說錯。「車、船、店、

    腳、衙,無罪也該殺。」的的確確這幫東西是壞得很。可是此後每天不都將在路上

    嗎?

    「這是逃難呵,這是……」

    馬伯樂想到出神的時候,幾乎自己向自己喊了出來:

    「逃難沒有錢能成嗎?

    他看前邊的街口上站著一群人。一群人圍著一輛大卡車,似乎從車上往下抬著

    什麼。馬伯樂一看那街口上紅十字的招牌,才知道是一個醫院,臨時收傷兵的。

    他沒有心思看這些,他轉個彎到另一條街上去散步了。

    走了沒有幾步,又是一輛傷兵的車子。傷兵何其多哉!他有些奇怪。他轉過身

    又往回走,無奈太遲了,來不及了。終歸那傷兵的車子趕過了他,且是從他的身邊

    趕過的,所以那滿車子染著血漬的光榮的中華民族的戰士,不知不覺地讓馬伯樂深

    深地瞪了一眼。

    他很奇怪,傷兵為什麼這樣多呢?難道說中國方面的戰況不好嗎?

    中國方面的戰況一不好,要逃難就更得快逃了。

    他覺得街上是很恐怖的,很淒涼的,又加上陰天,落著毛毛小雨,實在有些陰

    森之感。清道夫這兩天似乎也沒掃街,人行道上也積著樹葉。而且有些難民,一串

    一串地抱著孩子,提著些零碎東西在雨裡邊走著,蓬頭散髮的,赤腿裸腳的,還有

    大門洞裡邊也都擠滿了難民,雨水流滿了一大門洞,那些人就在濕水裡邊躺著,坐

    著。

    馬伯樂一看,這真悲慘,中華民族還要痛苦到怎樣的地步!我們能夠不抵抗嗎?

    「打呀!打呀!我們是非打不可。」

    等他看見了第二個大門口、第三個大門口都滿滿地擠著難民,他想:

    「太太若真的不來,自己將來逃難下去,不也將要成為這個樣子嗎?」

    實在是可怕得很。馬伯樂雖然不被父母十分疼愛,可是從小就吃得飽,穿得暖

    的。一個人會淪為這個樣子,他從未想像過,所以他覺得很害怕,他就走回他的住

    處去了。

    一進門他照例地踢倒了幾個瓶子、罐子,他把它們扶起來之後就躺到床上去了

    ,很疲乏,很無聊,一切沒有意思。抽一支煙吧,抽完了一支還是再抽一支吧。一

    個人在煩悶的時候,就和生病了一樣;尤其是馬伯樂,他灰心的時候一到,他就軟

    得和一灘泥似的了。比起生病來更甚,生了病他也不過多抽幾支香煙就好了;可是

    他一無聊起來,香煙也沒有用的。因為他始終相信,病不是怎樣要緊的事情,最要

    緊的是當悲哀一侵入人體,那算是沒有方法可以抵抗的了,那算是絕望了。

    「這算完。」

    馬伯樂想:太太若是不來,一切都完了,一切談不到。

    他的香煙的火頭是通紅通紅的,過不了兩三秒鐘他吹它一次,把煙灰吹滿了一

    枕頭。反正這逃難的時候,什麼還能乾淨得了?所以他毫無小心地彎著腿,用皮鞋

    底踏床上的褥子。

    「這算完,太太若不來一切都完了。」

    一想到這裡,他更不加小心地吹起煙灰來。一直吹到煙灰落下來迷了他的眼睛

    ,他才停止的。

    他把眼睛揉了一揉,用手指在眼邊上刮了一刮。很奇怪的,迷進馬伯樂眼睛裡

    的沙子因此一刮也常常就會出來了。

    馬伯樂近來似乎不怎樣睡眠,只是照常地吃飯,蛋炒飯照常地吃。睡眠是會間

    斷了思想的,吃飯則不會,一邊吃著一邊思想著,且吃且想還很有意思。

    馬伯樂刮出來眼睛的煙灰後,就去燃起炭爐來燒飯去了。不一會工夫,炭火就

    冒著火星著起來了。

    照例馬伯樂是脫去了全身的衣裳,連襪子也脫去,穿著木頭板鞋。全身流著汗

    ,很緊張,好像鐵匠爐裡的打鐵的。

    鍋裡的油冒煙了,馬伯樂把蔥花和調好的雞蛋哇啦一聲倒在油裡。

    馬伯樂是青島人,很喜歡吃大蔥大蒜之類。他就總嫌這上海的蔥太小。因上海

    全是小蔥,所以他切蔥花的時候,也就特別多切上一些。在油裡邊這很多的蔥,散

    發著無比的香氣。

    蛋炒飯這東西實在好吃,不單是吃起來是可口的香,就是一聞也就值得了。所

    以馬伯樂吃起蛋炒飯來是永久沒有厭的,他永久吃不厭的,而且越吃越能吃。若不

    是逃難的時候,他想他每頓應該吃五個蛋炒飯。而現在不能那樣了,現在是省錢第

    一。

    「這是什麼時候?這是逃難的時候。」

    每當他越吃越香很捨不得放下飯碗的時候,他就想了以上這句活。果然一想是

    在逃難,雖然吃不甚飽也就算了。何況將來逃起難來的時候說不定還要挨餓的。

    「沒看見那弄堂口裡的難民嗎?他們還吃蛋炒飯呢!他們是什麼也沒有吃的呀!」他想將來自己能夠一定不挨餓的嗎?所以少吃點也算不了什麼,而且對於挨餓

    也應該提早練習著點,不然,到那時候可怎麼辦哪!到那時候對於飢餓毫無經驗,

    可怎麼能夠忍受得了,應該提早餓一餓試試,到那時候也許就不怕了。

    叫化子不是常常吃不飽的嗎?為什麼他受得住而別人受不住呢?就因為他是餓

    慣了。小孩子吃不飽,他要哭。大人吃不飽他會想法子再補充上點,到冠生園去買

    餅乾啦,吃一點什麼點心之類啦。只有叫化子,他吃不飽,他也不哭,他也不想法

    子再吃。有人看見過叫化子上冠生園去買點心的嗎?可見受過訓練的飢餓和沒受過

    訓練的飢餓是不同的。

    馬伯樂對於他自己沒能夠吃上五個蛋炒飯的理由有二,第一為著省錢;第二為

    著訓練。

    今天的蛋炒飯炒得也是非常之香,滿屋子都是油炸蔥花的氣味,馬伯樂在這香

    味中被引誘得彷彿全個的世界都是香的,任什麼都可以吃,任什麼都很好吃的樣子。當他一端起飯碗來,他便覺得他是很幸福的。

    他剛要嘗到這第一口,外邊有打門的了。馬伯樂很少有朋友來拜訪他,大概只

    有兩三次,是很久以前。最近簡直是沒有過,一次也沒有。

    「這來的人是誰呢?」

    馬伯樂只這麼想了一下,並沒有動。蛋炒飯也仍抱在手裡。

    「老張嗎?小陳嗎?還是……」

    馬伯樂覺得很受驚。他的習慣與人不同,普通人若聽到有人敲門,一定是立刻

    走過去開了門一看使知分曉了;可是他不同,因為他是很聰明的,很機警的,是凡

    什麼事情在發生以前他大概就會猜到的。即或猜錯了,他也是很喜歡猜的。比方哪

    位買了件新東西,他就願意估一個價碼,說這東西是三元買的,或是五元買的,若

    都不對,他便表示出很驚訝的樣子說:

    「很奇怪的,莫名其妙的,這東西就真的……真是很怪……」

    他說了半天,不知他說了些什麼。他仍是繼續在猜著。有的時候,人家看著他

    猜得很吃力就打算說了出來。而他則擺著手,不讓人家說。他到底要試試自己的聰

    明如何。對於他自己的那份天才,他是十分想要加以磨練的。

    現在他對於那門外站著的究竟什麼人,他有些猜不准。

    「張大耳朵,還是小陳?還是……」

    張大耳朵前幾天在街上碰到的,小陳可是多少日子不見了。大概是小陳,小陳

    敲門音總是慢吞吞的。張大耳朵很莽撞,若敲了這許多工夫他還不開門,就往裡撞

    ,他還會那麼有耐心?

    馬伯樂想了這麼許多,他才走過去慢慢地把身子遮掩在門扇的後邊,把門只開

    了一道小縫。似乎那進來的人將是一個暴徒,他防備著當頭要給他一棒。

    他從門縫往外一看,果然是小陳。於是他大大地高興起來:

    「我猜就是你,一點也沒有猜錯。」

    過了一些工夫,小陳和他講了許多關於戰爭的情形,他都似乎沒有聽見。他還

    向小陳說:

    「你猜我怎麼知道一定是你,而不是張大耳朵?張大耳朵那小子是和你不同的

    ,他非常沒有耐性,若是他來,他用腳踢開門進來,而你則不同。你是和大姑娘似

    的,輕輕地,慢慢的……你不是這樣嗎?你自己想想,我說得對不對?

    馬伯樂說著就得意洋洋地拿起蛋炒飯開始吃。差不多要吃飽了他才想起問他的

    客人:

    「小陳,可是你吃了飯嗎?」

    他不等小陳回答,他便接下去說:

    「可是我這裡也沒有什麼好吃的,只是每天吃蛋炒飯……一開起戰來,你曉得

    雞蛋多少錢一個,昨天是七分,今天我又一打聽是八分。真是貴得吃不起了。我這

    所吃的還是打仗的前一天買的,是一角錢三個。可是現在也快吃完了。吃完也不打

    算買了。我們的腸胃並不是怎麼十分高貴的,非吃什麼雞蛋不可。我說小陳,你沒

    看見嗎?滿街都是難民,他們吃什麼呢?他們是什麼也怕沒有吃。……我吃完了這

    幾個蛋,我絕不再買了。可是小陳你到底吃過飯沒?若沒吃就自己動手,切上些蔥

    花,打上兩個蛋,就自己動手炒吧!蛋炒飯是很香的。難道你吃過了嗎?你怎麼不

    出聲?」

    小陳說吃過了,用不著了。並問馬伯樂:

    「黃浦江上大空戰你看見了嗎?」

    小陳是馬伯樂在大學裡旁聽時的同學,他和馬很好,所以說話也就不大客氣。

    他是馬伯樂的窮朋友之一,同時也是馬伯樂過去書店裡的會計。那天馬伯樂在街上

    走著,帽子被抓掉了,也就是他。他的眼睛很大,臉色很黃,因長期的胃病所致。

    他這個人的營養不良是無可否認的事實。臉色黃得透明,他的耳朵迎著太陽會透亮

    的,好像醫藥室裡的用玻璃瓶子裝著、浸在酒精裡的胎兒的標本似的。馬伯樂說不

    上和他怎樣要好,而是他上趕著願意和馬伯樂做一個朋友。馬伯樂也就沒有拒絕他

    ,反正窮朋友好對付,多幾個少幾個也沒多大關係。馬伯樂和他相談也談不出多大

    道理來,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麼思想,沒有什麼事業在中間聯繫著。也不過兩

    方面都是個市民的資格,又加上兩方面也都沒有錢。小陳是沒有錢的,馬伯樂雖然

    有錢,可是都在父親那裡,他也拿不到的,所以也就等於沒有錢。

    可是小陳今天來到這裡,打算向馬伯樂借幾塊錢。他轉了好幾個彎而沒有開口。他一看馬伯樂生活這樣子,怕是他也沒有錢。可是又一想,馬伯樂的脾氣他是知

    道的,有錢和沒有錢是看不大出來的,沒有錢,他必是很頹喪的,有了錢,他也還

    是頹喪的,因為他想:「錢有了,一花可不就是沒有嗎?」

    小陳認識他很久了,對於他的心理過程很有研究。於是乎直截了當地就問馬伯

    樂:

    「老馬,有錢沒有?我要用兩塊?」

    馬伯樂一言未發,到床上去就拉自己的褲子來,當著小陳的面把褲袋裡所有的

    錢一齊拿出來展覽一遍,並且說著:「老馬我,不是說有錢不往外拿,是真的一點

    辦法沒有了。快成為難民了。」

    他把零錢裝到褲袋去,褲子往床上一丟時,褲袋裡邊的銅板叮噹響著。馬伯樂

    說:「聽吧,窮的叮噹了,銅板在唱歌了。」

    在外表上看來,馬伯樂對於銅板是很鄙視的,很看不起的,那是他表示著他的

    出身是很高貴的,雖然現在窮了,也不過是偶爾的窮一窮,可並非出身就是窮的。

    不過當他把小陳一送走了,他趕快拾起褲子來,數一數到底是多少銅板。馬伯

    樂深知銅板雖然不值錢,可它到底是錢。就怕銅板太少,銅板多了,也一樣可以成

    為富翁的。

    他記得青島有一位老紳士,當初就是討銅板的叫化子,他一個月討兩千多銅板

    ,討了十幾年,後來就發財了。現在就是當地的紳士。

    「銅板沒用嗎?那玩藝要一多也不得了。」

    馬伯樂正在聚精會神的數著,門外又有人敲他的門。

    馬伯樂的住處從來不來朋友,今天一來就是兩個,他覺得有點奇怪。

    「這又是誰呢?」

    他想。

    他照著他的,完完全全地照著他的老規矩,慢慢地把身子掩在門後,彷彿他打

    算遭遇不測。只把門開了一個小小的小小的縫。

    原來不是什麼人,而是女房東來找他談話,問他下月房子還住不住,房子是漲

    價的。

    「找房子的人,交交關,交交關。」

    女房東穿著發亮的黑拷綢的褲褂,拖著上海普遍的,老闆娘所穿的油漬漬的,

    然而還繡著花的拖鞋。她哇啦哇啦他說了一大堆上海話。

    馬伯樂等房東太太上樓去了,關了門一想:「這算完!」

    房子也漲了價了,吃的也都貴得不得了。這還不算。最可怕是戰爭還不知道演

    變到什麼地步。

    「這算完,這算完……」

    馬伯樂一連說了幾個「這算完」之後,他便頹然地躺在床上去了。他一點力量

    也沒有了。

    大炮一連串的,好像大石頭似的在地面上滾著,轟轟的。馬伯樂的房子雖然是

    一點聲音不透,但這大炮轟隆轟隆的聲音是從地底下來的,一直來到馬伯樂的床底

    下。

    馬伯樂也自然難免不聽到這大炮的響聲。這聲音討厭得很,彷彿有塊大石頭在

    他腦子中滾著似的。他頭昏腦亂了,他煩躁得很。

    「這算完,這算完。」

    他越想越沒有辦法。

    馬伯樂幾天前已給太太寫了信去。雖然預測那信還未到,可是在馬伯樂他已經

    覺得那算絕望了。

    「太太不會來的,她不會來的,她那個人是一塊死木頭……她絕不能來。」他

    既然知道她絕不能來,那他還要寫信給她?其實太太來與不來,馬伯樂是把握不著

    的,他心上何曾以為她絕對不能來?不過都因為事情太關乎他自己了。越是單獨的

    關乎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觀方面去想。因為他愛自己甚於愛一切人。

    他的小雅格,他是很喜歡的,可是若到了極高度的危險,有生命危險的時候,

    他也沒有辦法,也只得自己逃走了事。他以為那是他的能力所不及的,他並沒有罪

    過。

    假若馬伯樂的手上在什麼地方擦破了一塊皮,他抹了紅藥水,他用布把它包上。而且皺著眉頭很久很久地惋惜著他這已經受了傷的無辜的手。

    受了傷,擦一點紅藥水,並不算是惡習,可是當他健康的腳,一腳出去踏了別

    人包著藥布的患病的腳,他連對不起的話也不講。他也不以為那是惡習。(只有外

    國人不在此例,他若是碰撞了人家,他連忙說Sorry。並不是他怕外國人,因為外

    國人太厲害。)

    總之,越是馬伯樂自己的事情,他就越容易往悲觀方面去想。也不管是真正樂

    觀的,或有幾分樂觀的,這他都不管。哪怕一根魚刺若一被橫到他的喉嚨裡,那魚

    刺也一定比橫在別人喉嚨裡的要大,因為他實實在在地感著那魚刺的確是橫在他的

    喉嚨了。一點也不差,的的確確的,每一呼吸那東西還會上下地刺痛著。

    房東這一加房價,馬伯樂立刻便暗無天日起來,一切算是完了。人生一點意思

    也沒有,一天到晚的白活,白吃,白喝,白睡覺,實在是沒有意思。這樣一天一天

    地活下去,到什麼時候算個了事。

    馬伯樂等房東太太上了樓,他就關了門,急急忙忙地躺到床上去,他的兩個眼

    睛不住地看著電燈,一直看到眼睛冒了花。他想:

    「電燈比太陽更黃,電燈不是太陽啊!」

    「大炮畢竟是大炮,是與眾不同的。」

    「國家多難之期,人活著是要沒有意思的。」

    「人在悲哀的時候,是要悲哀的。」

    馬伯樂照著他的規程想了很多,他依然想下去:

    「電燈一開,屋子就亮了。」

    「國家一打仗,人民就要逃難的。」

    「有了錢,逃難是舒服的。」

    「日本人不打青島,太太是不能來的。」

    「太太不來,逃難是要受罪的。」

    「沒有錢,一切談不到。」

    「沒有錢,就算完了。」

    「沒有錢,咫尺天涯。」

    「沒有錢,寸步難行。」

    「沒有錢,又得回家了。」

    馬伯樂一想到回家,他不敢再想了。那樣的家怎麼回得?冷酷的,無情的,從

    父親、母親、太太說起,一直到小雅格,沒有一個人會給他一個好顏色。

    哪怕是貓狗也怕受不了,何況是一個人呢!

    馬伯樂的眼睛裡上下轉了好幾次眼淚。「人活著有什麼意思!」

    他的眼淚幾乎就要流出來了。

    馬伯樂趕快地抽了幾口煙,總算把眼淚壓下去了。

    經過這一番悲哀的高潮,他的內心似乎舒展了一些。他從床上起來,用冷水洗

    著臉,他打算到街上去散散步。

    無奈他推門一看,天仍落著雨,雨雖然不很大,是討厭得很。

    馬伯樂想,衣服髒了也沒有人給他洗,要買新的又沒有錢,還是不去吧。

    馬伯樂剛忘下了的沒有錢的那回事,現在又想起來了。

    「沒有錢,就算完。」

    「人若沒有錢,就不算人了。」

    馬伯樂氣得擂了一下桌子。桌面上立時跳起了許多飯粒。因為他從來不擦桌子

    ,所以那飯粒之中有昨天的有前天的,也或許有好幾天前就落在桌子上的。有許多

    飯粒本來是藏在桌子縫裡邊,經他打了這一拳,通通都跳出來了。好像活東西似的

    ,和小蟲似的。

    馬伯樂趕快伸出手掌來把它們掃到地上去了。他是掃得很快的,彷彿慢了一點

    ,他怕那些飯粒就要跑掉似的。而後他用兩隻手掌拍著,他在打掃著自己的手掌,

    他想:

    「這他媽的叫什麼世界呵!滿身枷鎖,沒有一個自由的人。這算完,現在又加

    上了小日本這一層枷鎖。血腥的世界,野獸的世界,有強權,無公理,現在需要火

    山爆發,需要天崩地裂,世界的未日,他媽的快快來到吧!若完大家就一塊完,快

    點完。別他媽的費事,別他媽的費事。這樣的活著幹什麼,不死不活的,活受罪。」

    馬伯樂想了一大堆,結果又想到他自己的身上去了:

    「這年頭,真是大難的年頭,父母妻子會變成不相識的人,奇怪的,變成不相

    干的了。還不如獸類,麻雀當它的小雀從房簷落到地上,被貓狗包圍上來的時候,

    那大麻雀拚命地要保護它的小雀,它吱吱喳喳地要和狗開火,其實憑一隻麻雀怎敢

    和狗挑戰呢,不過因為它看它的小雀是在難中呵!貓也是一樣,狗也是一樣,它若

    是看到它的小貓或小狗被其餘的獸類所包圍,哪怕是一隻大老虎,那做大狗的,做

    大貓的,也要上去和它戰鬥一番。這是什麼道理呢?這就是它看它自己所親生的小

    崽是在難中。可是人還不如貓狗。他眼看著他自己的兒子是在難中,可是做父親的

    卻沒有絲毫的同情心,為什麼他不愛他的兒子呢?為著錢哪!若是兒子有了錢,父

    親就退到了兒子的地步,那時候將不是兒子怕父親,將是父親怕兒子了。父親為什

    麼要怕兒子呢?怕的是錢哪!若是兒子做了銀行的行長,父親做了銀行的茶房,那

    時候父親見了兒子,就要給兒子獻上一杯茶去,父親為什麼要給他倒茶呢?因為兒

    子是行長呵!反過來說,父親若是個百萬的富翁,兒子見了父親,必然要像宰相見

    了皇帝的樣子,是要百順百從的。因為你稍有不順,他就不把錢給你。俗話說,公

    公有錢婆婆住大房;兒子有錢,婆婆做媳婦。錢哪!錢哪!一點也不錯呵!這是什

    麼世界,沒有錢,父不父,子不子,妻不妻,夫不夫。人是比什麼動物都殘酷的呀!眼看著他的兒子在難中,他都不救……」

    馬伯樂想得非常激憤的時候,他又聽到有人在敲他的門。他說:

    「他媽的,今天的事特別的多。」

    他一生氣,他特別的直爽,這次他沒有站到門後去,這次他沒有做好像有人要

    逮捕他的樣子。而他就直爽爽地問了出去。

    「誰呀!他媽的!」

    他正說著,那人就憧開門進來了。

    是張大耳朵,也是馬伯樂在大學裡旁聽時的同學,也在馬伯樂的書店裡眼過務。他之服務,並沒有什麼名義,不過在一起白吃白住過一個時期,跟馬伯樂很熟,

    也是馬伯樂的窮朋友之一。

    他說話的聲音是很大的,搖搖擺擺的,而且搖得有一定的韻律,顫顫巍巍的,

    彷彿他的骨頭裡邊誰給他裝設上了彈簧。走路時,他腳尖在地上顛著。抽香煙擦火

    柴時,他把火柴盒拿在手裡,那麼一抖,很有規律性的火柴就著了。他一切動作的

    韻律,都是配合著體內的活動而出發的。一看上去就覺得這個人滿身是彈簧。

    他第一句問馬伯樂的就是:

    「黃浦江上大空戰,你看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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