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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文 / 老捨

    (19)

    營長在紅旗前面交代:「我暫在那個地堡裡,」他指了指。「過一會兒,我搬到南邊去,隨時聯絡!參謀長,整頓隊伍,猛攻二十七號!」這時候,二十七號的一個大地堡正猖狂地向主峰射擊。「教栗河清先消滅它!」

    栗河清,一個瘦條溫雅的四川人,正在附近。得到命令,他不慌不忙地瞄準,只一炮,把那個獰笑著的怪物打翻。「進攻二十七號,先佔領,然後再搜索。」營長繼續交代。「照原定計劃,教六班去打敵人的連部!教栗河清先消滅那兩輛坦克,別教它們跑掉!」

    參謀長帶著隊伍向二十七號進攻。

    營長轉向黎連長:「整頓隊伍,往下壓,攻二十五號!二排打的地堡,由三排搜索。」

    黎連長往下走,小司號員緊跟在後邊。

    「好哇,小伙子,你有了功!」連長誇獎小郜。連長非常高興:他懷疑了好多時候的戰術,竟自完全成功;首長們是真有學問啊!上來的這麼快,這麼齊,真像一盤機器啊!

    「連長,咱們先插上的紅旗!」小郜要表表功。「一齊插上的!」眼前儘是英雄的事跡,連長也拿出英雄氣度來。

    「咱們先插上的!」

    「放開點心吧,小鬼!兩面旗上的血都一樣的紅!」小司號員不敢再說什麼。

    賀營長立在兩面紅旗前面,瞰視全山。他不能不感到光榮。可是,他趕快想到實際問題上來,告訴通訊員:「到一連調一個排來,在這裡搶修工事!快!」通訊員應聲跑下去。

    營長看出來:二十七號較比好守,前面是開闊地,我們的炮火可以攔阻敵人,機槍可以封鎖陣地。二十五號才是敵人反撲必經之路,那裡高,那裡窄,我們不易仰攻,也無法多用人力。我們須在適當時間,放棄了它,堅守主峰和二十七號。主峰上必須有堅固的工事,還必須在拂曉以前修好!敵人反攻必在拂曉,他知道。

    這時候,栗河清用三顆炮彈,把一輛坦克打翻,把另一輛打起了火。

    賀營長笑了笑。敵人已被我們打亂,失去組織聯絡,否則那些坦克、火焰噴射器……要都發揚了火力,恐怕我們……想到這裡,連每戰必勝的英雄都輕顫了一下!「真像個大刺蝟,每一根刺是一挺機槍!」他心裡說。

    他來到「指揮所」。它附近的小地堡已都不出聲,有的冒著煙,有的垮下去。

    譚明超已把敵人的屍體拉開,用軍毯蓋好,用土掩蓋了血跡。

    「營長!」他的眉清目秀的臉上帶出興奮與緊張。「敢情手雷那麼厲害!那些屍首都對不起來,不知道哪條胳臂該配哪條腿!」

    「那就是侵略者該得的懲罰!你害怕不?」

    「不!不怕!」為證明自己不害怕,小譚挑著眉毛往四下看,「這裡不是滿好嗎?」

    「滿好?」營長笑了。「敵人還沒開炮!一開炮,你把命喊出來,步行機也未必傳出話去!」

    「屯兵點還有人預備著呢!可是我一個人就行,我願意把命喊出去!」說著,譚明超緊靠門口坐下,因為步行機的天線必須放在門外。

    「通訊員!」營長叫,「你立在門口,監視著後山坡!不要動!」然後對小譚說:「向營指揮所報告情況。」他坐在小譚的旁邊。

    小譚得意,今天果然如願地和英雄營長坐在一處,作英雄的喉舌。

    這時節,進攻二十七號的部隊被敵人阻截在山窪裡,那裡有成群的地堡。栗河清跳入交通壕。他必須解決那些地堡。但是,火箭筒的威力大,至近也須打四十米以外,否則會打傷了射手自己。眼前的地堡全只隔十米左右!怎麼打呢?

    他不慌不忙地想辦法。想出來了!在壕沿上,他連發六炮,打中六個地堡!炮出口,他跳入壕溝,自己沒有受傷!他創造了新的射擊法!

    地堡打開,有名的六班的蕭寒班長,接到參謀長的命令,帶領一個戰鬥小組,進攻敵人的連部。

    柳班長去找他的隊伍。

    指導員姚汝良率領二排,在上主峰的半路中遇到黎連長。二人約好先分開,一左一右,邊打邊進,在與一排會合的集結點會合,一同進攻二十五號。

    敵人的排部是控制兩條主幹交通壕的一座大地堡。由主峰下來,必由此經過,才能上二十五號去。因此,這座地堡吸引住不少我們的戰士。

    姚指導員要趕過來指揮,可是還沒趕到就負了傷。他坐下,手捂傷口,指揮由主峰下來的人。

    柳班長看見了他,飛跑過來。他已俘擄了六個,消滅了十來個敵人。但是,那還不能解恨。敵人殘害了成千成萬的和平人民,單是龍崗裡就有三千多屍體,多數是婦孺!一見指導員受傷,他的憤恨更深了!「指導員!」他叫了聲,立刻蹲下去。「我給你包紮!」

    「不必!趕快到那兒去!」指導員指了指那個攔路的大地堡。「不要都擠在那裡死攻它!留幾個人封鎖住它,其餘的人向二十五號進攻!連長在右翼呢!」指導員的嗓子已喊啞,臉上煞白,可是兩眼冒著怒火。

    「我……」柳班長咬了咬牙,找不到話說。

    「快去!這是我的命令!快!爭取時間!」

    是的,爭取時間!他自己就正在爭取要在生命的最後幾分鐘裡,盡到他的責任。每一秒鐘裡都有意志對痛苦的最激烈的鬥爭,他已看見必然來到的死亡,可是要在死前抵抗痛苦,爭取多呼吸幾次,好多盡一分鐘一秒鐘的責任!他是共產黨員!

    「我執行命令!」柳班長一狠心,把頭扭開,衝向大地堡;耳中帶著比野炮手雷還更響亮的聲音——姚指導員的悲壯的啞澀的語聲。

    二排長正在地堡前指揮。柳班長傳達了指導員的命令,並請求:他帶三個人設法解決地堡,排長帶領別人迂迴過去。排長同意。

    「留神!」排長囑咐,「這個地堡是三層的,上中下都有人!」排長走後,四人定計。他們有一挺輕機槍。有人主張:只用機槍封鎖,暫且不往裡攻。

    姚指導員的語聲仍在柳班長的耳中。班長說:「消滅它!消滅它!咱們的機槍在外面封鎖它,我獨自摸進去,你們倆聽見我的聲音,進去;聽不到,別進去!都進去以後,我守中層,不教下層的人上來,你們倆攻上層,上層不會有好多人。你們解決了上層,咱們三個一齊攻下層!同意?好!我進去!」班長躥到地堡跟前。

    這時候,武三弟看見了姚指導員。指導員向他招手。「給你!」指導員把身上的兩顆手榴彈交出來,「去!把這兩個扔到二十五號去!」

    接過手榴彈,武三弟愣在那裡了,淚在大眼睛裡轉。「去吧!不要難過……」指導員說話已很困難。「你看,那裡躺著的都是誰?」

    武三弟看了看。「敵人!」

    掙扎著,指導員笑出了聲:「敵人,一死就是一片!去吧,孩子,再打死他們一片!」

    武三弟說不出話來,可是腦子並沒有閒著。靈機一動,他飛跑下去。

    找到了沈凱,他已喘不過氣來。「要,要擔架!抬,抬指導員!」然後,他像野馬似的往二十五號跑。

    柳班長解決了那個大地堡。在一堆死屍中,他發現了一個中國人。他猜到:這是台灣來的美帝走狗,替敵人偷聽我們的電話的。他的怒火冒起三丈,狠狠地踢了死走狗幾腳,咬著牙罵:「畜生!畜生!畜生!」他抓到兩個俘虜,可能是排長排副,因為都帶著手槍。他派了個戰士把俘虜送交營長。敵人的炮火到了。

    我們的山上的、河邊的、以及「老禿山」山腳下的交通線一律受到猛烈的轟擊。我們的運輸隊,擔架隊都受到損傷。我們的電線隨時被炸斷。驛谷川上的木橋被打壞。戰鬥越來越激烈。

    「老禿山」在照明彈下,像一團火霧,忽明忽暗,忽高忽低,中間飛嘯著無數的子彈。四山也都在爆炸,起火,冒煙,石走沙飛,天空、山上、地上、河中,都在響,像海嘯山崩;炮聲連成一片,槍聲連成一片,分不清什麼是什麼。可是,「老禿山」上只落了空炸炮彈。主峰上象下著火雪。

    敵人有隱蔽,我們在地面上,空炸可以不會傷及敵人。我們的炮火還擊,展開了炮戰。

    這時候,譚明超真的要把命喊出來了,敵人的炮火是那麼緊密,地堡已然像一隻風中的小船,左右亂擺。他不能再倚牆坐著,省得搖動步行機——機器是在他懷裡。炮震亂了音波,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瘖啞。他修理機器,他捨命地喊呼。他把嘴角喊破,流出血來。空炸,一會兒就炸斷了天線。他冒著炮火出去,尋找木棍,尋找皮線,架起天線。一會兒,木根又被炸斷。他不屈服,不喪氣。看一眼英雄營長,他就來了力量;跟英雄在一處就必須克服困難。他渴,水已喝光,還渴!出去找皮線的時候,他看見地上扔著一個敵人遺棄的水壺。拾起來一看,水壺,那麼小的一個東西,上面卻有五個彈眼!「好傢伙!仗打得真厲害!」他趕緊扔下它。

    在又一次出去找皮線的時候,小譚看見一個敵人的屍體上有個水壺。他把壺取了下來。打開蓋,聞了聞,原來是酒。本想扔掉,可是一轉念頭:「給營長拿回去!」他熱愛英雄營長。

    「營長,酒!」小譚得意而又恭敬地遞出酒壺。營長看了看,看清它是敵人身上的東西。他問:「從敵人身上拿下來的?」

    小譚點頭。

    「恨敵人不恨?」

    「恨!」

    「把它扔出去!」

    小譚把它扔了出去,心裡更佩服營長,也就決定忍耐,不再怕渴!

    兩個俘虜被帶進來。一進來,那個排長趕快把手錶摘下來,獻給營長。他是從另一種世界來的,只知道買賣,賄賂,劫搶。他還不曉得志願軍是什麼樣的人。

    營長擺了擺手。他很著急,不會說外國話。他明知無益,卻還用中國話告訴俘虜:「志願軍保護朝鮮的一草一木,永遠不私取一草一木!你們打仗是為發財,我們打仗是為保衛和平!」

    保存住自己的手錶,排長高了興。他用半通不通的朝鮮話說:「美國的不好!我們是哥倫比亞!」

    營長急於知道山上到底有多少敵人,可是話不通!他的臉紅起來。「沒有文化不行啊!連外國話都必須學啊!」他對小譚說。

    他教通訊員把俘虜帶下去。

    「告訴三連,我搬到排部大地堡去。」營長告訴通訊員。「二連的電話還通,我自己告訴他們。」

    到了大地堡,營長詳細地看了一切,把文件都放在一處,準備帶回去。他發現了十幾個打好了的背包,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塊兒。莫不是敵人今天換防麼?他揣測。莫不是撤下去的剛要下山,我們就攻上來了麼?對!是這麼回事!要不然,那些坦克怎會到我們攻上來才發動機器呢?這樣,山上也許就多了一倍的人!要走的還沒走,上來的也許都已上來!

    自從一上山,營長就有這個感覺:敵人的火器比我們估計的還多!現在,敵人的兵力又增加了一倍!沒有這麼多敵人,專憑那麼多地堡和火力,已經夠難打的了,何況又增多了敵兵呢!他又調一連的一個班,來助二十五號。信號升起,我們佔領了二十號。

    營長想抽調二十七號的一部分兵力,增援進攻二十五號。可是,想了想,他不能那麼辦。他料到,到山上的哥倫比亞人被消滅的差不多了,才是美國兵來增援的時候。他須留著二十七號的人迎擊敵人的反撲。

    他很想到二十五號去看看,為什麼還攻不下來。可是,他往外一邁步,小譚就抱住他的腿。「營長,你不能出去!通訊員會替你出去看!」

    …………

    由主峰下來,王均化見一個傷員,包紮一個,而後扶著或背著,把他們安置在可以隱蔽的地方;用白面撒上記號,好引起擔架隊的注意。他也把烈士們都移到一處,作好記號。一連氣,他包紮了二十多個傷員。都作完,他往二十五號走。

    沒走好遠,他看見小司號員東張西望地跑著,好像不知往哪裡去好!他喊了聲:「小郜!」

    郜家寶跑到,抓住小王的手,急喘著說:「快!連長受了傷!」

    兩個青年象箭頭似的飛跑下去。

    過了剛被我們解決了的敵人排部,沿著由二十六號到二十五號去的主幹交通壕,都是三五成群的地堡。過了這些零散的地堡,就到了二十六與二十五號兩峰之間的山窪。這個山窪就是我們的一、二、三排的會合地點。我們要在這裡集結,因為再過去就是一道關口——大大小小共有七八十個地堡!不過這一關,休想攻上二十五號去!

    攻上主峰以後,各戰鬥小組分頭去打地堡,一邊打一邊往二十五號進展,都要到山窪會合。

    黎連長帶著小司號員和一個通訊員向二十五號前進,他希望先到山窪,和副連長會合,部署怎麼過關。他非常高興,因為戰士們都能按照計劃分頭進攻,把敵人打得七零八落,證明了新戰術的優越性。而且,他反倒比小郜更謹慎了。小郜初次上戰場,有機會就要試試手中的武器。一路上,每見一個地堡,他就想打上前去,都被連長阻止住。最後,連長把小郜在路上拾得的衝鋒鎗奪過來:「小孩子不要亂放槍!」

    「連長,我會打,我學習過了!」小郜往回要槍。「學習過也不行!」連長經過這次的戰術思想學習,還和從前一樣勇敢,可是穩健多了,機警多了。同時,在攻上主峰之後,他領略到「老禿山」的厲害。以前,看到一兩個地堡,他鬧著玩似的就可以攻下來。可是,在這裡,地堡是那麼多,幾乎使人沒法防備,槍彈從四面八方,從頭上、腳下、半中腰,都可以打過來!稍一失神,就中了敵人的暗算。

    連長向來沒這麼謹慎過。他是那麼謹慎,幾乎使他有點看不起自己了!幾次,他幾乎喊出來:「你們滾出來,和老子在平地上幹幹!」可是那有什麼用呢,敵人就是不出來,只在地堡裡暗中傷人!

    再前進,面前是個大地堡,正往外打槍。郜家寶要動手,被連長一把抓住,扯倒在地。連長臥著往四下裡看,見後面有自己的人。「得幹掉它,別教它擋住後面的人!」他自言自語地說。

    「我去!」小郜急切地要求,「試試我行不行!」「等著!」連長細細端詳地堡。

    槍不打了,槍眼關上了鋼板。

    「真逗人的火呀,狡猾的敵人!」連長咬牙痛恨。「非幹掉你不可!」這並非完全是任性,連長很怕它再忽然開火,教我們後面的人吃虧。他想好主意:「小鬼,我打槍,招敵人再打開鋼板還擊。你到後面去,敲打後面槍眼的鋼板。去!留神!」連長開了槍,敵人果然還擊。

    小郜繞到後邊,叮叮噹噹地敲打鋼板。

    敵人中了計:沒關上前面的鋼板,就到後面去開槍。「掩護我!」連長告訴通訊員。然後,猛一躥,接近地堡,把手雷扔進去。

    連長決定進去搜索。他必須徹底消滅這個攔路的地堡,好教我們後邊的人順利前進。

    小心地搜索完,連長帶著通訊員和小郜急速前進。正在前進,敵人的一冷槍打中連長的腹部。又一槍,打傷了通訊員的腿。連長當時昏迷過去。

    見連長受傷,小郜發了狂!他愛連長!拿起通訊員的兩個手雷,他不加任何考慮,就往前衝,想去消滅那放冷槍的敵人。可是,找不到敵人在哪裡。他鎮定了一下,決定先救護連長,急跑回來,找人給連長包紮。

    他遇到小王。

    連長的腸子被打穿。小郜已忍不住淚。王均化喚醒連長,連長手按著肚子,想坐起來,沒有成功。頭一句他問的是:「我們的人呢?」

    「都向二十五號攻呢!」王均化說。「連長,我給你包紮一下!我慢慢地,不會疼!」

    「不必包了!」連長說話已很困難。「你們倆,去告訴三連的人,必須攻下二十五號,這是我的命令!」說罷,他閉上了眼。過了一小會兒,他的眼又睜開:「扶我起來!」王均化快而準確地把連長的腹部包紮起來。連長右手按著腹部,左手扶著王均化,郜家寶支著他的腰,立了起來。

    英雄看了看二十五號山峰,眼中落下兩點淚來:「我沒能完成任務!好孩子們,放下我吧!」

    兩個青年輕輕地放下連長,連長已不再呼吸!

    王均化忍淚端詳地形,找到一個藏彈藥的小洞。他急忙給通訊員包紮好,送他進小洞坐下,把槍也交給他。「拿著槍,你在這裡看守著連長!過一會兒必定有人來抬他!」然後,轉身和郜家寶抬起烈士,放在小洞旁邊。

    郜家寶叫了聲:「連長!我去給你報仇!」然後對小王說:「走吧!你帶我去打,你有經驗!」

    「我一定帶著你!」王均化回答。

    敵人確是被我們打亂,到處亂跑亂躲。兩個青年還沒走幾步,就遇到三個敵人。王均化喊了聲:打!手榴彈就隨著出去,打死兩個,逃了一個。

    兩個青年再往前走,遇到個大地堡在壕溝邊上。王均化指揮:「你在壕沿上打三槍,敵人必還擊你,我就撲過去!」郜家寶照計而行,王均化乘機會滾到地堡前。聽一聽,裡邊有人聲。小郜也滾了過來,要繞到後邊去,像剛才敲鋼板似的那麼辦。小王一把拉住他。小王用帶著的夾板推開了封護地堡槍眼的鋼板,敵人剛要開槍,小郜的手雷已塞進去。等裡面安靜了,小郜要進去搜索,又被小王拉住,怕裡面萬一還有個活的呢。他有個手電筒,告訴小郜:「我照這一角,你在那一角。要是裡邊有人,見亮必打槍,可打不著你!」二人就那麼進去,裡邊已經沒了活人。他們拖出兩挺重機槍,放在門外,打掃戰場的會把它們拿走。他們背起卡賓槍,又各拾幾個手榴彈放在袋裡。

    出來,他們看見了我們的一排的人正和攔路的大地堡爭鬥。小王教小郜去打,他自己往前滾,因為他看見了一個傷員,離地堡不遠。滾到傷員身旁,他一手按著傷員的頭,背著他往前爬。傷員若一抬頭,就還會挨槍。他面向地堡爬,越靠近地堡這一面,就越不會教地堡的機槍打著。到地堡一旁,他把傷員包紮好,安置在一個石崖下。

    一排的戰士看見了他們,非常驚異:「你們倆怎麼在這兒呢?」

    兩個青年告訴他們,連長已經犧牲。大家聽了,一齊發誓,爬也要爬上二十五號去,執行連長的遺囑!在一排剛才過來的方向還有傷員,王均化告訴小郜:「在這裡等我,別獨自去打,我先去包紮傷員!」

    小王去包紮傷員。都包紮好,他把重傷的二人放在安全的地方,囑咐輕傷的持槍保衛。然後勸告一個還能行動的:「你下去叫擔架,省得他們負第二次傷!」這樣細心地佈置好,他回來找小司號員。下了壕溝,正往前走,他頭上來了一槍,把他的帽子打飛。這就是俘虜史諾所說的暗火力點。幸虧他的身量矮!他急忙翻上溝來。

    找到了小司號員。郜家寶在等待小王的時節並沒閒著,他從傷員身上取了十三顆手榴彈,三個手雷,一根爆破筒,三百發槍彈。槍上滿是灰土;怕發生障礙,他從衣上撕下一塊布來,把槍擦好。一邊擦槍,他一邊安慰傷員們:「好好休息,一會兒擔架就來!」

    兩個青年又見了面,都很高興。在戰場上,分別幾分鐘都好像許久沒見了似的。要不分別這麼一會兒,他們或者也不會注意彼此的樣子。現在,彼此不由地打量了一番。郜家寶看看朋友:王均化的頭上臉上都是泥土與炮煙,只有眼圈與嘴圈白一些。他渾身上下全是血點血塊,衣服撕破了多少處,褲子只剩下了半截——因為臥倒與爬行那麼多次。小郜告訴小王:

    「連長活著的時候,老叫咱們小鬼,真像!」

    「少說廢話,打去!」

    兩個青年帶好武器,向前進攻。一邊走,王均化一邊告訴小郜:

    「小郜!咱們倆要是有一個受傷,另一個可別管,照常往下打!咱倆是好朋友,可不能因為照顧朋友就耽誤了戰鬥!咱們都是青年團員!你明白我的意思?」

    小司號員點頭。「明白!我同意!」

    就是這樣,兩個青年團員,包紮了四十多個傷員,打了七個地堡,繳獲了成堆的武器,消滅了六十來個敵人,還捉到一名俘虜!

    (20)

    營指揮所的電話:二十五號怎樣?

    團指揮所的電話:二十五號怎樣?

    消息來到:姚指導員重傷!

    消息來到:黎連長犧牲了!

    消息來到:大地堡群打不通!

    沒人能攔得住賀營長了,他必須親自出去看看!不打下二十五號,戰鬥不能結束!他必須完成任務,否則無以對英雄的稱號!

    小譚與通訊員百般地攔阻,都沒有用。

    「閃開!這是打仗呢!」營長再沒有一點溫和的樣子。他的臉忽紅忽白,二目瞪圓,身量忽然高起一大塊來。通訊員要跟著,營長不許。「你在這裡盯住後山,不許動一動!一有動靜,趕緊找我!」

    營長獨自闖出去。

    一到外面,營長不由地感到輕快。他的眼掃視著四面八方,他的腳步輕快而準確。他恢復了舊日的戰鬥生活,又呼吸到戰場上的苦澀的腥氣。

    這點快意不大一會兒就過去了。他掏出來手槍。這個戰場與眾不同,他沒看見過。炮聲連成一片,敵我雙方正在炮戰。東一個西一個的地堡,打了這麼半天,還在噴射著火熱的鋼彈。照明彈,十個二十個,懸在高空。下面,滿山煙霧灰沙,不辨東西南北。各種信號,我們的與敵人的,連續打起。炮聲,槍聲,爆炸聲,哨子聲,人聲,到處亂響,腳下面的土地在震顫。侵略與反侵略的力量象多少霹靂擊打著這座禿山。賀營長不能不承認這是他生平所經驗過的最兇惡的戰場,只有我們的戰士才敢來強攻。

    再看,地上幾乎擺滿敵人的屍體,他須緊跳,才不至於被絆倒。離開頭的鋼盔,孤立的穿著靴子的腿,踩扁了的水壺,折了半截的卡賓槍,遍地皆是。

    望一望,主峰與二十五號之間的大地堡群像一座小火山,這裡起火,那裡冒煙,有的地方瘋狂地往外打槍。賀營長點了點頭,「不怪攻的不快,的確難打!」他心裡說。

    他首先遇到一連的孟連長,一位性烈如火的山東人,帶著被調來的一個班來助戰。

    「孟連長!」營長沒想到他會在這裡。「你應當照管著你的全連,教副連長到這兒來!」

    「營長!我不放心,我不能不來!營長,你回去!」

    大家的臉全是黑的,只有營長的臉還沒有灰土,所以容易認出來。旁邊有兩三位傷員,都趕緊蹭過來,抱著營長的腿。「營長!回去吧!我們負了傷,一定不下去,還去打,一定拿下二十五號來!」

    他們是這麼愛戴營長,營長受了感動。「你們不要再上去!我佈置一下,必定回去!」

    「營長,回去吧!這裡的七八十個地堡已經解決了一大半,廖副連長已經上去了,就快到二十五號!營長放心吧!」

    營長望了望,的確,二十五號下面的地堡正在起火,廖副連長真已攻到山下。營長放了心。「孟連長,聽著!不要硬打正面,用少數人吸引敵人,從側面攻,迅速解決地堡群!而後,趕快下去,支援廖朝聞!」

    「我一定執行命令!營長放心吧!」

    營長還想去看看廖副連長,可是不放心後山坡,於是,安慰了傷員,往回走。

    回到指揮所,來了好消息:二連報告,敵人連部已被蕭寒攻下,而且打死三個敵人軍官,繳獲了山上的電話總機!「通訊員!盯住了山後,敵人的連部既被打垮,美國兵可能從山後攻一下。」營長說完,把敵人的卡賓槍,手榴彈,搬到身旁。

    「幹嗎?營長!」小譚啞著嗓子問。

    「沒人警衛這裡,敵人攻上來,咱們得自己動手打呀!」「沒那個事!敵人攻不上來,咱們有炮!」

    「多留神,少吃虧!我自幼就是這樣!好吧,向營指揮所報告二十五號的情況!」

    剛報告完,通訊員喊:「敵人的坦克,在公路上往南跑!」

    這正是二十五號打的最激烈的時候,敵人的坦克想是來向二十五號開炮!

    「要炮,打『狼線』!」營長喊。

    來的不止坦克,還有敵兵,至少是一排。

    我們的炮到,幾條火牆砸在坦克上,和敵人身上。敵人沒攻上來。賀營長認識到:步炮協同作戰是這次致勝的關鍵之一。沒有戰前的炮火猛襲,敵人的地堡和鐵絲網就必原封不動,豪無破壞,那就增多了步兵進攻的困難,或者沒有攻上來的可能!沒有炮戰,敵人的炮火必定為所欲為,步兵和運輸部隊必定受到很大的損失。沒有炮兵支援,像剛才那樣,步兵就會腹背受敵,不能迅速佔領全山。這樣認識到,他才更深入地瞭解到新戰術的特點與優越。他長了經驗。

    廖副連長,同黎連長一樣,學習了新戰術之後就真照計而行。從一進鐵絲網,他就始終且戰且走,不貪功,不戀戰。只是,有的地堡極難打,而且非打好就沒法過去。敵人的工事設計是毒狠的。這可就耽誤了我們的時間,損失了人力。

    在集結點,副連長整頓了隊伍,把自己的和二排與三排的都從新組織好,才開始進攻大地堡群。這是一場惡戰。打下四十個地堡,廖副連長才找出一條路,由右側抄過去。這是在一條千萬發飛動著的子彈中間找出的路!這也必然地是一條血路!

    過了大地堡群,廖朝聞數了數,只有九個人,連他自己在內。

    可是,他心中有底:經過這次戰前準備與學習,每個人都知道打完一處,再到哪一處去。他不必等候後邊的人,他們自己會奔向目標。

    前進。快到二十五號了,又是一個大地堡,比一間屋子還大,裡面有五○機槍和重機槍。

    功臣巫大海用兩個手雷,解決了它。

    打開地堡,副連長下令:「都到地堡旁邊隱蔽,擦槍。靳彪,用機槍封鎖敵人。」

    機槍手靳彪,在紅旗上簽了碗口大的名字的靳彪,才十九歲,身量不高,膽子比天還大,獨自向前。

    武三弟好像自天而降,忽然出現。「副連長,我跟他去,我會掩護!」大眼睛看清了副連長點頭,急步追上靳彪。

    二排長仇中庸帶著幾個戰士趕到。副連長暗中得意,自己料事如神。有過戰前那樣的準備,誰也不會一散開就迷頭。

    這十幾個人,除了副連長和兩位戰士,都已至少負過一次傷。可是,二十五號已在眼前,誰也不肯退下去。仇排長頭上已受傷,卻仍安安詳詳地說了句笑話:「副連長,你的腿的確是快,一點傷沒有!」副連長平日愛自誇腿快。副連長笑了。「腿快?我可沒往後跑!從突破口到這裡,我還沒臥倒過一回!我快,我靈活,槍彈跟狗一樣,專咬死眼皮的!」

    大家全笑起來,精神為之一振。大家一致地感覺到:衝過那麼多地堡,現在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了。地堡可恨,裡邊有什麼壞胎,無從知道。現在可好了,活的敵人從山上下來,咱們就把他打成死的,多麼痛快!

    槍擦好,進攻。

    一連的幾位戰士趕到,暫在地堡後休息。

    敵人一個班兩個班的往下撲,我們等他們走近,開火,都被打倒。

    大家越打越高興,要馬上攻山。副連長不許。「在這裡多消滅些敵人,咱們進攻不就更容易了嗎?」

    敵人下來一個排,從壕溝裡外分路來撲。我們的兩挺機槍分頭迎擊。敵人不肯死戰,撥頭就往回跑。副連長決定:「追!緊追!跟敵人一齊上山!」

    敵人緊跑,我們緊追,我們的腳尖踢著敵人的腳後跟。山上的敵人不敢開火,怕打了自己的人。我們「平安無事」地攻上了二十五號!

    我們打起勝利的信號!

    在山上,敵人繼續反撲。我們的戰士越戰越勇。靳彪傷了兩腿,還爬了上來,用機槍猛打。仇排長血流滿面,不退。巫大海三處受傷,不退。

    二十二時三十分,結束戰鬥的信號打起來。

    副連長和靳彪掩護,大家轉移。

    接防的二營四連來到。

    副連長帶著隊伍從原來進攻時的突破口出去。在這裡,副連長的手被鐵絲劃破。「真他媽的!打完了,倒流了血!」他掛了氣。一躥,他躥下山去,像條小豹子似的。

    賀營長到主峰,會見二營李營長。主峰上又多了兩面紅旗——一營一連的一面,二營四連的一面。

    一連修工事的時候,發現了一個舊地堡,兩個舊暗火力點。賀營長提了意見:用地堡作指揮所,用暗火力點屯兵。這裡屯上兩班人,主峰就必萬無一失。然後,他又告訴給李營長,一些怎樣防守主峰與二十七號的意見。

    「防備拂曉!」他懇切地說。「防備拂曉!一切工事必須在拂曉前修好!祝你成功!」

    與二營長握手分別,賀營長扛著一挺輕機槍,帶著小譚和通訊員下山。

    「營長!」小譚已然困得睜不開眼,但還掙扎著說話。「把槍給我!」

    營長笑了。「一夜沒摸著打一槍,還不許我扛點勝利品?」

    真的,一位打過多少次硬仗,老是領頭衝鋒的英雄,居然在一百九十五個地堡中間,沒摸著打一槍,這是多麼不好受的事啊!

    可是,他學會了怎麼不由自己衝鋒,開槍,而粉碎了一百九十五個地堡的本領!他實踐了對首長們的諾言——只去指揮,不去戰鬥。他執行了命令:嚴格遵守時間,多路突破,縮短縱深,全面鋪開,各奔目標。並且,在兩個半小時內,結束了戰鬥,殲滅了敵人!

    他已不是當班長排長連長的時候的賀重耘了。他控制住為犧牲了的同志們報仇的悲憤,不去親手殺死一個或幾個敵人。他要盡到指揮員的責任,殲滅全山的敵人,消滅山上所有的地堡!他要對得起黨與上級對他的期望,成個智勇雙全的指揮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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