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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章 文 / 老捨

    又來了軍隊,兵丁的脖子上全拴著一圈紅繩。我一向沒見過這樣的軍隊,又不好意思問小蠍,我知道他已經快被那群學者氣死了。小蠍看出我的心意來,他忽然瘋了似的狂笑:「你不曉得這樣的是什麼軍隊?這就是國家夫司基軍。別國有過這樣的組織,脖子上都帶紅繩作標幟。國家夫司基軍,在別國,是極端的愛國,有國家沒個人。一個褊狹而熱烈的夫司基。我們的紅繩軍,你現在看見了,也往平安地方調動呢,大概因為太愛國了,所以沒法不先謀自己的安全,以免愛國軍的解體。被敵人殺了還怎能再愛國呢?你得想到這一層!」小蠍又狂笑起來,我有點怕他真是瘋了。我不敢再說什麼,只一邊走一邊看那紅繩軍。在軍隊的中心有個坐在十幾個兵士頭上的人,他項上的紅繩特別的粗。小蠍看了他一眼,低聲向我說:「他就是紅繩軍的首領!他想把政府一切的權柄全拿在他一人手裡,因為別國有因這麼辦而強勝起來的。現在他還沒得到一切政權,可是他比一切人全厲害——我所謂的厲害便是狡猾。我知道他這是去收拾皇上,實行獨攬大權的計劃,我知道!」

    「也許那麼著貓國可以有點希望?」我問。

    「狡猾是可以得政權,不見得就能強國,因為他以他的志願為中心,國家兩個字並不在他的心裡。真正愛國的是向敵人灑血的。」

    我看出來:敵人來到是貓人內戰的引火線。我被紅繩軍的紅繩弄花了眼,看見一片紅而不光榮的血海,這些軍人在裡邊泅泳著。

    我們已離開了貓城。我心裡不知為什麼有個不能再見這個城的念頭。又走了不遠,遇見一群貓人,對於我這又是很新奇的:他們的身量都很高,樣子特別的傻,每人手裡都拿著根草。迷,半天沒說一句話,忽然出了聲:「好啦,西方的大仙來了!」

    「什麼?」小蠍,對迷向來沒動過氣的,居然是聲色俱厲了!迷趕緊的改嘴:

    「我並不信大仙!」

    我知道因我的發問可以減少他向迷使氣:「什麼大仙?」小蠍半天也沒回答我,可是忽然問了我一句:「你看,貓人的最大缺點在哪裡?」

    這確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我一時回答不出。

    小蠍自己說了:「糊塗!」我知道他不是說我糊塗。又待了半天,小蠍說:「你看,朋友,糊塗是我們的要命傷。在貓人裡沒有一個是充分明白任何事體的。因此他們在平日以摹仿別人表示他們多知多懂,其實是不懂裝懂。及至大難在前,他們便把一切新名詞撇開,而翻著老底把那最可笑的最糊塗的東西——他們的心靈底層的岩石——拿出來,因為他們本來是空洞的,一著急便顯露了原形,正如小孩急了便喊媽一樣。我們的大家夫司基的信徒一著急便喊馬祖大仙,而馬祖大仙根本的是個最不迷信的人。我們的革命家一著急便搬運西方大仙,而西方大仙是世上最沒仙氣最糊塗的只會拿草棍的人。問題是沒有人懂的,等到問題非立待解決不可了,大家只好求仙。這是我們必亡的所以然,大家糊塗!經濟,政治,教育,軍事等等不良足以亡國,但是大家糊塗足以亡種,因為世界上沒有人以人對待糊塗象畜類的人的。這次,你看著,我們的失敗是無疑的了;失敗之後,你看著,敵人非把我們殺盡不可,因為他們根本不拿人對待我們,他們殺我們正如屠宰畜類,而且決不至於引起別國的反感,人們看殺畜類是不十分動心的;人是殘酷的,對他所不崇敬的——他不崇敬糊塗人——是毫不客氣的去殺戮的。你看著吧!」

    我真想回去看看西方大仙到底去作些什麼,可是又捨不得小蠍與迷。

    在一個小村裡我們休息了一會兒。所謂小村便是只有幾處塌倒的房屋,並沒有一個人。

    「在我的小時候,」小蠍似乎想起些過去的甜蜜,「這裡是很大的一個村子。這才幾年的工夫,連個人影也看不到了。滅亡是極容易的事!」他似乎是對他自己說呢,我也沒細問他這小村所以滅亡的原因,以免惹他傷心。我可以想像到:革命,革命,每次革命要戰爭,而後誰得勝誰沒辦法,因為只顧革命而沒有建設的知識與熱誠,於是革命一次增多一些軍隊,增多一些害民的官吏;在這種情形之下,人民工作也是餓著,不工作也是餓著,於是便逃到大城裡去,或是加入只為得幾片迷葉的軍隊,這一村的人便這樣死走逃亡淨盡。革命而沒有真知識,是多麼危險的事呢!什麼也救不了貓國,除非他們知道了糊塗是他們咽喉上的繩子。

    我正在這麼亂想,迷忽然跳起來了,「看那邊!」西邊的灰沙飛起多高,像忽然起了一陣怪風。

    小蠍的唇顫動著,說了聲:「敗下來了!」

    「你們藏起去!」小蠍雖然很鎮靜,可是顯出極關切的樣子,他的眼向來沒有這麼亮過。「我們的兵上陣雖不勇,可是敗下來便瘋了。快藏起去!」他面向著西,可是還對我說:「朋友,我把迷托付給你了!」他的臉還朝著西,可是背過一隻手來,似乎在萬忙之中還要摸一摸迷。

    迷拉住他的手,渾身哆嗦著說:「咱們死在一處!」

    我是完全莫名其妙。帶著迷藏起去好呢,還是與他們兩個同生死呢?死,我是不怕的!我要考慮的是哪個辦法更好一些。我知道:設若有幾百名兵和我拚命,我那把手槍是無用的。我顧不得再想,一手拉住一個就往村後的一間破房裡跑。不知道我是怎樣想起來的,我的計劃——不,不是計劃,因為我已顧不得細想;是直覺的一個閃光,我心裡那麼一閃,看出這麼條路來:我們三個都藏起去,等到大隊過去,我可以冒險去捉住一個散落的兵,便能探問出前線的情形,而後再作計較。不幸而被大隊——比如說他們也許在此地休息一會兒——給看見,我只好盡那把手槍所能為的抵擋一陣,其餘便都交給天了。

    但是小蠍不幹。他似乎有許多不幹的理由,可是顧不得說;我是莫名其妙。他不跑,自然迷也不會聽我的。我又不知道怎樣好了。西邊的塵土越滾越近;貓人的腿與眼的厲害我是知道的;被他們看見,再躲就太晚了。

    「你不能死在他們手裡!我不許你那麼辦!」我急切的說,還拉著他們倆。

    「全完了!你不必陪上一條命;你連迷也不用管了,隨她的便吧!」小蠍也極堅決。

    講力氣,他不是我的對手;我摟住了他的腰,半抱半推的硬行強迫;他沒掙扎,他不是撒潑打滾的人。迷自然緊跟著我。這樣,還是我得了勝,在村後的一間破屋藏起來。我用幾塊破磚在牆上堆起一個小屏,順著磚的孔隙往外看。小蠍坐在牆根下,迷坐在一旁,拉著他的手。

    不久,大隊過來了。就好像一陣怪風裹著灰沙與敗葉,整團的前進。嘈雜的聲音一陣接著一陣,忽然的聲音小了一些,好像波濤猛然低降,我閉著氣等那波浪再猛孤丁的湧起。人數稀少的時候,能看見兵們的全體,一個個手中連木棍也沒有,眼睛只盯著腳尖,驚了魂似的向前跑。現象的新異使我膽寒。一個軍隊,沒有馬鳴,沒有旗幟,沒有刀槍,沒有行列,只在一片熱沙上奔跑著無數的裸體貓人,個個似因驚懼而近乎發狂,拚命的急奔,好似嚇狂了的一群,一地,一世界野人。向來沒看見過這個!設若他們是整著隊走,我決不會害怕。

    好大半天,兵們漸漸稀少了。我開始思想了:兵們打了敗仗,小蠍幹什麼一定要去見他們呢?這是他父親的兵,因打敗而和他算賬?這在情理之中。但是小蠍為何不躲避他們而反要迎上去呢?想不出道理來。因迷惑而大了膽,我要冒險去拿個貓兵來。除了些破屋子,沒有一棵樹或一個障礙物;我只要跳出去,便得被人看見!又等了半天,兵們更稀少了,可是個個跑得分外的快;大概是落在後面特別的害怕而想立刻趕上前面的人們。去追他們是無益的,我得想好主意。好吧,試試我的槍法如何。我知道設若我若打中一個,別人決不去管他。前面的人聽見槍響也決不會再翻回頭來。可是怎能那麼巧就打中一個人正好不輕不重而被我生擒了來呢?再說,打中了他,雖然沒打到致命的地方,而還要審問他,槍彈在肉裡而還被審,我沒當過軍官,沒有這分殘忍勁兒。這個計策不高明。

    兵們越來越少了。我怕起來:也許再待一會兒便一個也剩不下了。我決定出去活捉一個來。反正人數已經不多,就是被幾個貓兵圍困住,到底我不會完全失敗。不能再耽延了,我掏出手槍,跑出去。事情不永遠象理想的那麼容易,可也不永遠象理想的那麼困難。假如貓兵們看見了我就飛跑,管保追一天我也連個影也捉不到。可是居然有一個兵,忽然的看見我,就好像小蛙見了水蛇,一動也不動的呆軟在那兒了。其餘的便容易了,我把他當豬似的扛了回來。他沒有喊一聲,也沒掙扎一下;或者跑得已經過累,再加上驚嚇,他已經是半死了。

    把他放在破屋裡,他半天也沒睜眼。好容易他睜開眼,一看見小蠍,他好像身上最嬌嫩的地方挨了一刺刀似的,意思是要立起來撲過小蠍去。我握住他的胳臂。他的眼睛似是發著火,有我在一旁,他可是敢怒而不敢言。

    小蠍好像對這個兵一點也不感覺興趣,他只是拉著迷的手坐著發呆。我知道,我設若溫和的審問那個兵,他也許不回答;我非恐嚇他不可。恐嚇得到了相當的程度,我問他怎樣敗下來的。

    他似乎已忘了一切,呆了好大半天他好像想起一點來:「都是他!」指著小蠍。

    小蠍笑了笑。

    「說!」我命令著。

    「都是他!」兵又重了一句。我知道貓人的好囉嗦,忍耐著等他把怒氣先放一放。

    「我們都不願打仗,偏偏他騙著我們去打。敵人給我們國魂,他,他不許我們要!可是他能,只能,管著我們;那紅繩軍,這個軍,那個軍,也是他調去的,全能接。外國人的國魂平平安安的退下來,只剩下我們被外國人打得魂也不知道上哪裡去!我們是他爸爸的兵,他反倒不照應我們,給我們放在死地!我們有一個人活著便不能叫他好好的死!他爸爸已經有意把我們撤回來,他,他不幹!人家那平安退卻的,既沒受傷,又可以回去搶些東西;我們,現在連根木棍也沒有了,叫我們怎麼活著?!」他似乎是說高興了,我和小蠍一聲也不出,聽著他說;小蠍或者因心中難過也許只是不語而並沒聽著,我呢,兵的每句話都非常的有趣,我只盼望他越多說越好。

    「我們的地,房子,家庭,」兵繼續的說:「全叫你們弄了去;你們今天這個,明天那個,越來官越多,越來民越窮。搶我們,騙我們,直落得我們非去當兵不可;就是當兵幫助著你們作官的搶,你們到底是拿頭一份,你們只是怕我們不再幫助你們,才分給我們一點點。到了外國人來打你們,來搶你們的財產,你叫我們去死,你個瞎眼的,誰能為你們去賣命!我們不會作工,因為你們把我們的父母都變成了兵,使我們自幼就只會當兵;除了當兵我們沒有法子活著!」他喘了一口氣。我乘這個機會問了他一句:「你們既知道他們不好,為什麼不殺了他們,自己去辦理一切呢?」

    兵的眼珠轉開了,我以為他是不懂我的話,其實他是思索呢。呆了一會兒,他說:「你的意思是叫我們革命?」

    我點了點頭;沒想到他會知道這麼兩個字——自然我是一時忘了貓國革命的次數。

    「不用說那個,沒有人再信!革一回命,我們丟點東西,他們沒有一個不壞的。就拿那回大家平分地畝財產說吧,大家都是樂意的;可是每人只分了一點地,還不夠種十幾棵迷樹的;我們種地是餓著,不種也是餓著,他們沒辦法;他們,尤其是年青的,只管出辦法,可是不管我們肚子餓不餓。不治肚子餓的辦法全是糊塗辦法。我們不再信他們的話,我們自己也想不出主意,我們只是誰給迷葉吃給誰當兵;現在連當兵也不准我們了,我們非殺不可了,見一個殺一個!叫我們和外國人打仗便是殺了我們的意思,殺了我們還能當兵吃迷葉嗎?他們的迷葉成堆,老婆成群,到如今連那點破迷葉也不再許我們吃,叫我們去和外國人打仗,那只好你死我活了。」

    「現在你們跑回來,專為殺他?」我指著小蠍問。「專為殺他!他叫我們去打仗,他不許我們要外國人給的國魂!」

    「殺了他又怎樣呢?」我問。

    他不言語了。

    小蠍是我經驗中第一個明白的貓人,而被大家恨成這樣;我自然不便,也沒工夫,給那個兵說明小蠍並非是他所應當恨的人。他是誤以小蠍當作官吏階級的代表,可是又沒法子去打倒那一階級,而只想殺了小蠍出口氣。這使我明白了一個貓國的衰亡的真因:有點聰明的想指導著人民去革命,而沒有建設所必需的知識,於是因要解決政治經濟問題而自己被問題給裹在旋風裡;人民呢經過多少次革命,有了階級意識而愚笨無知,只知道受了騙而一點辦法沒有。上下糊塗,一齊糊塗,這就是貓國的致命傷!帶著這個傷的,就是有亡國之痛的刺激也不會使他們咬著牙立起來抵抗一下的。

    該怎樣處置這個兵呢?這倒是個問題。把他放了,他也許回去調兵來殺小蠍;叫他和我們在一塊,他又不是個好伴侶。還有,我們該上哪裡去呢?

    天已不早了,我們似乎應當打主意了。小蠍的神氣似乎是告訴我:他只求速死,不必和他商議什麼。迷自然是全沒主張。我是要盡力阻止小蠍的死,明知這並無益於他,可是由人情上看我不能不這麼辦。上哪裡去呢?回貓城是危險的;往西去?正是自投羅網,焉知敵人現在不是正往這裡走呢!想了半天,似乎只有到外國城去是萬全之策。

    但是小蠍搖頭。是的,他肯死,也不肯去丟那個臉。他叫我把那個兵放了:「隨他去吧!」

    也只好是隨他去吧。我把那個兵放了。

    天漸漸黑上來;異常的,可怕的,靜寂!心中准知道四外無人,准知道遠處有許多潰兵,准知道前面有敵人襲來,這個靜寂好像是在荒島上等著風潮的突起,越靜心中越緊張。自然貓國滅亡,我可以到別國去,但是為我的好友,小蠍,設想,我的心似乎要碎了!一間破屋中過著亡國之夕,這是何等的悲苦。就是對於迷,現在我也捨不得她了。在亡國的時候才理會到一個「人」與一個「國民」相互的關係是多麼重大!這個自然與我無關,但是我必須為小蠍與迷設想,這麼著我才能深入他們的心中,而分擔一些他們的苦痛;安慰他們是沒用的,國家滅亡是民族愚鈍的結果,用什麼話去安慰一兩個人呢?亡國不是悲劇的舒解苦悶,亡國不是詩人的正義之擬喻,它是事實,是鐵樣的歷史,怎能純以一些帶感情的話解說事實呢!我不是讀著一本書,我是聽著滅亡的足音!我的兩位朋友當然比我聽的更清楚一些。他們是詛咒著,也許是甜蜜的追憶著,他們的過去一切;他們只有過去而無將來。他們的現在是人類最大的恥辱正在結晶。

    天還是那麼黑,星還是那麼明,一切還是那麼安靜,只有亡國之夕的眼睛是閉不牢的。我知道他們是醒著,他們也知道我沒睡,但是誰也不能說話,舌似乎被毀滅的指給捏住,從此人與國永不許再出聲了。世界上又啞了一個文化,它的最後的夢是已經太晚了的自由歌唱。它將永不會再醒過來。它的魂靈只能向地獄裡去,因為它生前的紀錄是歷史上一個污點。

    大概是快天亮了,我矇卑的睡去。

    噹噹!兩響!我聽見已經是太晚了。我睜開眼——兩片血跡,兩個好朋友的身子倒地上,離我只有二尺多遠。我的,我的手槍在小蠍的身旁!

    要形容我當時的感情是不可能的。我忘了一切,我不知道心裡哪兒發痛。我只覺得兩個活潑潑的青年瞪著四個死定的眼看著我呢。活潑潑的?是的,我一時腦子裡不能轉彎了,想不到他們會停止了呼吸的。他們看著我,但是並沒有絲毫的表情,他們象捉住一些什麼肯定的意義,而只要求我去猜。我看著他們,我的眼酸了,他們的還是那樣的注視。他們把個最難猜透的謎交給我,而我忘了一切。我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挽回生命;在他們面前我覺得到人生的脆弱與無能。我始終沒有落淚;除了他們是躺著,我是立著,我完全和他們一樣的呆死。無心的,我蹲下,摸了摸他們,還溫暖,只是沒有了友誼的回應;他們的一切只有我所知道的那點還存在著,其餘的,他們自己已經忘了。死或者是件靜美的事。迷是更可憐的。一個美好的女子豈是為亡國預備的呢。我的心要碎了。民族的罪惡懲罰到他們的姊妹妻母;就算我是上帝,我也得後悔為這不爭氣的民族造了女子!

    我明白小蠍,所以我更可憐迷;她似乎無論怎樣也不應當死;小蠍有必死的理由。可是,與國家同死或者不需要什麼辯論?民族與國家,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種管轄生命的力量。這個力量的消失便是死亡,那不肯死的只好把身體變作木石,把靈魂交與地獄。我更愛迷與小蠍了。我恨不能喚醒他們,告訴他們,他們是純潔的,他們的靈魂還是自己的。我恨不能喚起他們,帶他們到地球上來享受生命一切應有的享受。幻想是無益的;除了幻想卻只有悲哀。我無論怎樣幻想,他們只是呆呆的不動;他們似乎已忘了我是個好朋友。不管我心中怎樣疼痛,他們一點也不欣賞,生死之間似隔著幾重天。生是一切,死是一切,生死中間隔著個無限大的不可知。我似乎能替花鳥解釋一些什麼,我不能使他們再出一聲。死的緘默是絕對的真實:我不知怎樣好了,可是他們決定不再動了。我覺不到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就是那麼呆呆的守著他們,一直到太陽出來。他們的形體越來越看得清楚,我越覺得沒有主張。光射在迷的臉上,還是那麼美好,可愛,只是默默不語。小蠍的頭窩在牆角,臉上還不時的帶出那種無聊的神氣,好像死還沒醫治了他的悲觀,迷的臉上一點害怕的樣子沒有了。

    我不能再守著他們。這是我心中忽然覺出來的。設若再繼續下去,我一定會瘋。離開他們?這麼一想,我那始終沒落的眼淚雨似的落下來。茫茫大地,我到哪裡去?捨了兩個好朋友,獨自去游浪,這比我離開地球的時候難堪得多多了。異地的孤寂是難以擔當的,況且是由於死別,他們的死將永遠追隨著我。我哭了不知好久,我雙手拉住他們,幾乎是喊著:迷,小蠍,再見了!

    顧不得埋掩他們,我似乎只要再耽誤一秒鐘,便永不能起身了。咬一咬牙,拾起我的手槍,跳出破牆。走開幾步,我回頭看了看;決定不再回去,叫他們的屍身腐爛在那裡,我不能再回去!我罵我自己,不祥的人,由地球上同來的朋友死在這裡,現在又眼看著他們倆這樣,我應當永不再交朋友!往哪裡走?回貓城,當然的。那是我的家。

    路上一個人不見,死籠罩住一切。天空是灰的,灰黃的路上臥著幾個死兵,白尾鷹們正在啄食,上下飛舞,尖苦的叫著。我走得飛快,可是眼中時常看見迷的笑,耳中似乎聽到小蠍慣說的字句,他們是追隨著我呢。快到了貓城,我的心跳得緊;是希冀,是恐怖,我說不清。到了,沒有一個人。街上臥著,東一個,西一個,許多婦女。兵們由此經過,我猜得出其中的道理。「花也跑了!」我似乎又聽見迷在我耳旁說。是的,花要是不走,也必定被兵們害死。我顧不得細看,一直往前跑,到了大鷹的頭懸掛所在,他還在那裡守著這空城,頭上的肉已被鷹鳥啄盡。他是這死寂貓城的靈魂。跑到小蠍的住處,什麼也沒有了,連牆都推倒了兩處。兵們沒有把小蠍的任何東西留下,我真願意得著一點,無論是什麼,作個紀念物。我只好走吧,這個地方的一磚一石都能引下我的淚。

    我往東去,我知道人們都在那邊。回頭看了看,灰空中立著個死城!

    向大蠍的迷林走去,這是我認識的一條路。路上那個小村已經沒人了,我知道兵們一定已由此經過了。到了迷林,沒有人。我坐在樹下休息了一會兒。還得走,靜寂逼迫著我動作。向前走到我常洗澡的沙灘那裡,從霧氣中我看見些行人往西來。我猜想,這或者是大局已有轉機,所以人們又要回貓城去。一會兒比一會兒人多了,有許多貴人還帶著不少的兵。我坐在河岸上一邊休息一邊觀察。人越來越多,帶兵的人們似乎都爭著往前跑,像急於去得到一些利益似的。一來二去,因為爭路,兵們開始打起來,而且貴人們親自指揮著。我莫名其妙。貓人的戰爭是不易見勝負的,大家只用木棍相擊,輕易不致打倒一個;打的工夫還不如轉的工夫多,你躲我,我躲你,非趕到有人失神,木棍是沒有碰到身上的機會。工夫大了,大家還是亂轉,而且是越轉相距越遠。有一隊,一邊打,一邊往前轉,大概是指揮人要乘著大家亂打的當兒,把他的兵轉到前面去,好繼續往西走。這一隊離河岸較近,我認出來,為首的是大蠍。他到底是有些策略。又待了一會兒,他的兵們全轉在前面來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一擺脫清便向前急進。

    我的機會到了。似乎是飛呢,我趕上了大蠍。

    他似乎很願意見著我,同時又似乎連講話都顧不得,急於往前跑。我一邊喘一邊問他,幹什麼去。

    「請跟我去!跟我去!」他十分懇切的說:「敵人就快到貓城了!也許已過了那裡,說不定!」

    我心中痛快了一些,大概是到了不能不戰的時候了,大家一齊去保護貓城,我想。可是,大家要都是去迎敵,為什麼半路上自己先打起來呢?我想的不對!我告訴大蠍,他不告訴我幹什麼去,我不能跟他走。

    他似乎不願說實話,可是又好像很需要我,而且他知道我的脾氣,他說了實話:「我們去投降,誰先到誰能先把京城交給敵人,以後自不愁沒有官作。」

    「請吧!」我說:「沒那個工夫陪你去投降!」沒有再和他說第二句話,我便扭頭往回走。

    後面的兵也學著大蠍,一邊打一邊前進了。我看見那位紅繩軍的領袖也在其中,仍舊項上繫著極粗的紅繩,精神百倍的爭著往前去投降。

    我正看著,前面忽然全站定了。轉過頭來,敵人到了,已經和大蠍打了對面。這我倒要看看了,看大蠍怎樣投降。

    我剛跑到前面,後面的那些領袖也全飛奔前來。紅繩軍的首領特別的輕快像個燕子似的,一落便落在大蠍的前面,向敵人跪好。後面的領袖繼續也全跪好,就好像咱們老年間大家庭出殯的時候,靈前跪滿了孝子賢孫。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貓人的敵軍。他們的身量,多數都比貓人還矮些。看他們臉上的神氣似乎都不大聰明,可是分明的顯出小氣與毒狠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們的歷史與民性,無從去判斷,他們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這樣罷了。他們手裡都拿條象鐵似的短棍,我不知道它們有什麼用處。等貓人首領全跪好了,矮人們中的一個,當然是長官了,一抬手,他後面的一排兵,極輕巧的向前一躥,小短棍極準確的打在大蠍們的頭上。我看得清楚極了,大蠍們全一低頭,身上一顫,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莫非短棍上有電?不知道。後面的貓人看見前面投降的首領全被打死,哎呀,那一聲喊,就好像千萬個刀放在脖子上的公雞。喊了一聲,就好像比聲音還快,一齊向後跑去。一時被擠倒的不計其數,倒了被踩死的也很多。敵人並沒有追他們。大蠍們的屍首被人家用腳踢開,大隊慢慢的前進。

    我想起小蠍的話:「敵人非把我們殺盡不可!」

    可是,我還替貓人抱著希望:投降的也是被殺,難道還激不起他們的反抗嗎?他們假如一致抵抗,我不信他們會滅亡。我是反對戰爭的,但是我由歷史上看,戰爭有時候還是自衛的唯一方法;遇到非戰不可的時候,到戰場上去死是人人的責任。褊狹的愛國主義是討厭的東西,但自衛是天職。我理想著貓人經過這一打擊,必能背城一戰,而且勝利者未必不是他們。

    我跟著大隊走。那方才沒被踩死而跑不了的,全被矮兵用短棍結果了性命。我不能承認這些矮子是有很高文化的人,但是拿貓人和他們比,貓人也許比他們更低一些。無論怎說,這些矮人必是有個,假如沒有別的好處,國家觀念。國家觀念不過是擴大的自私,可是它到底是「擴大」的;貓人只知道自己。

    幸而和小蠍起行的時候,身旁帶了些迷葉,不然我一定會餓死的。我遠遠的跟著矮人的大隊,不要說是向他們乞求點吃食,就是連挨近他們也不敢。焉知他們不拿我當作偵探呢。一直的走到我的飛機墜落處,他們才休息一下。我在遠遠望著,那只飛機引起了他們注意,這又是他們與貓人不同之處,這群人是有求知心的。我想起我的好友,可憐,他的那些殘骨也被他們踐踏得粉碎了!

    他們休息了一會兒,有一部分的兵開始掘地。工作得很快,看著他們那麼笨手笨腳的,可是說作便作,不遲疑,不懶散,不馬馬虎虎,一會兒的工夫他們挖好了深大的一個坑。又待了一會兒,由東邊來了許多貓人,後面有幾個矮子兵趕著,就好像趕著一群羊似的。趕到了大坑的附近,在此地休息著的兵把他們圍住,往坑裡擠。貓人的叫喊真足以使鐵作的心也得碎了,可是矮兵們的耳朵似乎比鐵還硬,拿著鐵棒一個勁兒往坑裡趕。貓人中有男有女,而且有的婦女還抱著小娃娃。我的難過是說不出來的,但是我沒法去救他們。我閉上眼,可是那哭喊的聲音至今還在我的耳旁。哭喊的聲音忽然小了,一睜眼,矮獸們正往坑中填土呢。整批的活埋!這是貓人不自強的懲罰。我不知道恨誰好,我只得了一個教訓:不以人自居的不能得人的待遇;一個人的私心便足以使多少多少同胞受活埋的暴刑!

    要形容一切我所看見的,我的眼得哭瞎了;矮人們是我所知道的人們中最殘忍的。貓國的滅亡是整個的,連他們的蒼蠅恐怕也不能剩下幾個。

    在最後,我確是看見些貓人要反抗了,可是他們還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干;他們至死還是不明白合作。我曾在一座小山裡遇見十幾個逃出來的貓人,這座小山是還未被矮兵佔據的唯一的地方;不到三天,這十幾個避難的互相爭吵打鬧,已經打死一半。及至矮兵們來到山中,已經剩了兩個貓人,大概就是貓國最後的兩個活人。敵人到了,他們兩個打得正不可開交。矮兵們沒有殺他們倆,把他們放在一個大木籠裡,他們就在籠裡繼續作戰,直到兩個人相互的咬死;這樣,貓人們自己完成了他們的滅絕。

    我在火星上又住了半年,後來遇到法國的一隻探險的飛機,才能生還我的偉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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