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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文 / 老捨

    「不要隨便吃他們的東西!再見!」他們倆一齊說。

    不!我不能上外國城去住!貓人並不是不可造就的,看他們多麼老實:被兵們當作鼓打,還是笑嘻嘻的;天一黑便去睡覺,連半點聲音也沒有。這樣的人民還不好管理?假如有好的領袖,他們必定是最和平,最守法的公民。

    我睡不著了。心中起了許多許多色彩鮮明的圖畫:貓城改建了,成了一座花園似的城市,音樂,雕刻,讀書聲,花,鳥,秩序,清潔,美麗……

    大蠍把迷葉全運進去,並沒說聲「謝謝」。

    我的住處,他管不著;在他家裡住是不行的,不行,一千多個理由不行。最後他說:「和我們一塊住,有失你的身份呀!你是外國人,為何不住在外國城去?」他把那兩個光國人不肯明說的話說出來了——不要臉的爽直!

    我並沒動氣,還和他細細的說明我要住在貓城的原因。我甚至於暗示出,假如他的家裡不方便,我只希望看看他的家中是什麼樣子,然後我自己會另找住處去。看看也不行。這個拒絕是預料得到的。在迷林裡幾個月的工夫,他到底住在哪裡?我始終沒探問出來;現在迷葉都藏在家裡,被我知道了豈不是危險的事。我告訴大蠍,我要是有意搶劫他的迷葉,昨天晚上就已下手了,何必等他藏好我再多費事。他搖頭:他家中有婦女,不便招待男客,這是個極有力的理由。但是,看一看並不能把婦女看掉一塊肉呀——噢,我是有點糊塗,那不是大蠍的意思。

    牆頭上露出個老貓頭來,一腦袋白毛,豬嘴抽抽著好像個風乾的小木瓜。老貓喊起來:「我們不要外國人!不要外國人!不要,不要!」這一定是大蠍的爸爸。

    我還是沒動氣,我倒佩服這個干木瓜嘴的老貓,他居然不但不怕,而且敢看不起外國人。這個看不起人也許出於無知,但是據我看,他總比大蠍多些人味。

    一個青年的貓人把我叫到一旁,大蠍乘機會爬上牆去。

    青年貓人,這是我最希望見一見的。這個青年是大蠍的兒子。我更歡喜了,我見著了三輩。木瓜嘴的老貓與大蠍,雖然還活著,也許有很大的勢力,究竟是過去的人物了;診斷貓國病症的有無起色,青年是脈門。

    「你是由遠處來的?」小蠍——其實他另有名字,我這麼叫他,為是省事——問我。

    「很遠很遠!告訴我,那個老年人是不是你的祖父?」我問。

    「是。祖父以為一切禍患都是外國人帶來的,所以最恨外國人。」

    「他也吃迷葉?」

    「吃。因為迷葉是自外國傳來的,所以他覺得吃迷葉是給外國人丟臉,不算他自己的錯處。」

    四圍的人多了,全瞪著圓眼,張著嘴,看怪物似的看著我。

    「我們不能找著清靜地方談一談?」

    「我們走到哪裡,他們跟到哪裡;就在這裡談吧。他們並不要聽我們說什麼,只要看看你怎麼張嘴,怎麼眨眼就夠了。」我很喜愛小蠍的爽直。

    「好吧。」我也不便一定非找清靜地方不可了。「你的父親呢?」

    「父親是個新人物,至少是二十年前的新人物。二十年前他反對吃迷葉,現在他承襲了祖父的迷林。二十年前他提倡女權,現在他不許你進去,因為家中有婦女。祖父常說,將來我也是那樣:少年的脾氣喜新好奇,一到中年便回頭看祖宗的遺法了。祖父一點外國事不懂,所以拿我們祖先遺傳下來的規法當作處世的標準。父親知道一些外國事,在他年青的時候,他要處處倣傚外國人,現在他拿那些知識作為維持自己利益的工具。該用新方法的地方他使用新方法,不似祖父那樣固執;但是這不過是處世方法上的運用,不是處世的宗旨的變動,在宗旨上父親與祖父是完全相同的。」

    我的眼閉上了;由這一片話的光亮裡我看見一個社會變動的圖畫的輪廓。這輪廓的四外,也許是一片明霞,但是輪廓的形成線以內確是越來越黑。這團黑氣是否再能與那段明霞聯合成一片,由陰翳而光明,全看小蠍身上有沒有一點有力的光色。我這樣想,雖然我並不知道小蠍是何等的人物。「你也吃迷葉?」我突然的問出來,好似我是抓住迷葉,拿它作一切病患的根源了,我並回答不出為什麼這樣想的理由。「我也吃。」小蠍回答。

    我心眼中的那張圖畫完全黑了,連半點光明也沒有了。「為什麼?」我太不客氣了——「請原諒我的這樣爽直!」「不吃它,我無法抵抗一切!」

    「吃它便能敷衍一切?」

    小蠍老大半天沒言語。

    「敷衍,是的!我到過外國,我明白一點世界大勢。但是在不想解決任何的問題的民眾中,敷衍;不敷衍怎能活著呢?」小蠍似笑非笑的說。

    「個人的努力?」

    「沒用!這樣多糊塗,老實,愚笨,可憐,貧苦,隨遇而安,快活的民眾;這麼多只拿棍子,只搶迷葉與婦女的兵;這麼多聰明,自私,近視,無恥,為自己有計劃,對社會不關心的政客;個人的努力?自己的腦袋到底比別人的更值得關切一些!」

    「多數的青年都這麼思想嗎?」我問。

    「什麼?青年?我們貓國裡就沒有青年!我們這裡只有年紀的分別,設若年紀小些的就算青年,由這樣青年變成的老人自然是老——」他大概是罵人呢,我記不得那原來的字了。「我們這裡年紀小的人,有的腦子比我祖父的還要古老;有的比我父親的心眼還要狹窄;有的——」

    「環境不好也是不可忽略的事實,」我插嘴說:「我們不要太苛了。」

    「環境不好是有惡影響的,可是從另一方面說,環境不好也正是使人們能醒悟的;青年總應當有些血性;可是我們的青年生下來便是半死的。他們不見著一點小便宜,還好;只要看見一個小錢的好處,他們的心便不跳了。平日他們看一切不合適;一看刻便宜,個人的利益,他們對什麼也覺得順眼了。」

    「你太悲觀了,原諒我這麼說,你是個心裡清楚而缺乏勇氣的悲觀者。你只將不屑於努力的理由作為判斷別人的根據,因此你看一切是黑色的,是無望的;事實上或者未必如此。也許你換一個眼光去看,這個社會並不那麼黑暗的可怕?」「也許;我把這個觀察的工作留給你。你是遠方來的人,或者看得比我更清楚更到家一些。」小蠍微微的笑了笑。

    我們四圍的人似乎已把我怎樣張嘴,怎樣眨眼看夠了——看明白了沒有還很可疑——他們開始看我那條破褲子了。我還有許多許多問題要問小蠍,但是我的四圍已經幾乎沒有一點空氣了,我求小蠍給我找個住處。他也勸我到外國城去住,不過他的話說得非常有哲學味:「我不希望你真作那份觀察的工作,因為我怕你的那點熱心與期望全被澆滅了。不過,你一定主張在這裡住,我確能給你找個地方。這個地方沒有別的好處,他們不吃迷葉。」

    「有地方住便不用說別的了,就請費心吧!」我算是打定了主意,決不到外國城去住。

    我的房東是作過公使的。公使已死去好幾年,公使太太除了上過外國之外,還有個特點——「我們不吃迷葉」,這句話她一天至少要說百十多次。不管房東是誰吧,我算達到爬牆的目的了。我好像小貓初次練習上房那麼驕傲,到底我可以看看這四方房子裡是怎樣的佈置了。

    爬到半截,我心中有點打鼓了。我要說牆是搖動,算我說慌;隨著手腳所觸一勁兒落土,決一點不假。我心裡說:這酥餑餑式的牆也許另有種作用。爬到牆頭,要不是我眼暈,那必定是牆搖動呢。

    房子原來沒頂。下雨怎辦呢?想不出,因而更願意在這裡住一往了。離牆頭五尺來深有一層板子,板子中間有個大窟窿。

    公使太太在這個窟窿中探著頭招待我呢。公使太太的臉很大,眼睛很厲害,不過這不足使我害怕;那一臉白粉,雖然很厚,可是還露著上的細灰毛,像個刺硬霜厚帶著眼睛的老冬瓜,使我有點發怵。

    「有什麼行李就放在板子上吧。上面統歸你用,不要到下面來。天一亮吃飯,天一黑吃飯,不要誤了。我們不吃迷葉!拿房錢來!」公使太太確是懂得怎麼辦外交。

    我把房錢付過。我有大蠍給我的那五百國魂在褲兜裡裝著呢。

    這倒省事:我自己就是行李,自要我有了地方住,什麼也不必張心了。房子呢,就是一層板,四面牆,也用不著搬桌弄椅的搗亂。只要我不無心中由窟窿掉下去,大概便算天下太平。板子上的泥至少有二寸多厚,泥裡發出來的味道,一點也不像公使家裡所應有的。上面曬著,下面是臭泥,我只好還得上街去。我明白了為什麼貓人都白天在街上過活了。

    我還沒動身,窟窿中爬出來了:公使太太,同著八個冬瓜臉的婦女。八位女子先爬出牆去,誰也沒敢正眼看我。末後,公使太太身在牆外,頭在牆上發了話:「我們到外邊去,晚上見!沒有法子,公使死了,責任全放在我身上,我得替他看著這八個東西!沒錢,沒男子,一天到晚得看著這八個年青的小妖精!我們不吃迷葉!丈夫是公使,公使太太,到過外國,不吃迷葉,一天到晚得看著八個小母貓!」

    我希望公使太太快下去吧,不然這八位婦女在她口中不定變成什麼呢!公使太太頗知趣,忽的一下不見了。

    我又掉在迷魂陣裡。怎麼一回事呢?八個女兒?八個小姑?八個妾?對了,八個妾。大蠍不許我上他家去,大概也因為這個。板子下面,沒有光,沒有空氣,一個貓人,帶著一群母貓——引用公使太太的官話——臭,亂,淫,丑……我後悔了,這種家庭看與不看沒什麼重要。但是已交了房錢,況且,我到底得設法到下面去看看,不管是怎樣的難堪。

    她們都出去了,我是否應當現在就下去看看?不對,公使太太囑咐我不要下去,偷偷的窺探是不光明的。正在這麼猶豫,牆頭上公使太太的頭又回來了:「快出去,不要私自往下面看,不體面!」

    我趕緊的爬下去。找誰去呢?只有小蠍可以談一談,雖然他是那麼悲觀。但是,上哪裡去找他呢?他當然不會在家裡;在街上找人和海裡摸針大概一樣的無望。我橫著擠出了人群,從遠處望望那條街。我看清楚:城的中間是貴族的住宅與政府機關,因為房子比左右的高著很多。越往兩邊去越低越破,一定是貧民的住處和小鋪子。記清了這個大概就算認識貓城了。

    正在這個當兒,從人群擠出十幾個女的來。白臉的一定是女的,從遠處我也能認清了。她們向著我來了。我心中有點不得勁:由公使太太與大蠍給我的印象,我以為此地的婦女必定是極服從,極老實,極不自由的。隨便亂跑,像這十幾個女的,一定不會是有規矩的。我初到此地,別叫人小看了我,我得小心著點。我想到這裡,便開始要跑。「開始作觀察的工作嗎?」小蠍的聲音。

    我仔細一看,原來他在那群女郎的中間裹著呢。

    我不用跑了。一展眼的工夫,我與小蠍被圍在中間。「來一個?」小蠍笑著說。眼睛向四圍一轉:「這是花,這是迷,比迷葉還迷的迷,這是星……」他把她們的名字都告訴給我,可是我記不全了。

    迷過來向我擠了擠眼,我打了個冷戰。我不知道怎樣辦好了:這群女子是幹什麼的,我不曉得。設若都是壞人,我初來此地,不應不愛惜名譽;設若她們都是好人,我不應得罪她們。說實話,我雖不是個恨惡婦女的人,可是我對女子似乎永遠沒什麼好感。我總覺得女子的好擦粉是一種好作虛偽的表示。自然,我也見過不擦粉的女子,可是,她們不見得比別的女子少一點虛偽。這點心理並不使我對女子減少應有的敬禮,敬而遠之是我對女性的態度。因此我不肯得罪了這群女郎。

    小蠍似乎看出我的進退兩難了。他鬧著玩似的用手一推她們,「去!去!兩個哲學家遇見就不再要你們了。」她們唧唧的笑了一陣,很知趣的擠入人群裡去。我還是發愣。「舊人物多娶妾,新人物多娶妻,我這厭舊惡新的人既不娶妻,又不納妾,只是隨便和女子遊戲遊戲。敷衍,還是敷衍。誰敢不敷衍女的呢?」

    「這群女的似乎——」我不知道怎樣說好。

    「她們?似乎——」小蠍接過去:「似乎——是女子。壓制她們也好,寵愛她們也好,尊敬她們也好,迷戀她們也好,豢養她們也好;這只隨男人的思想而異,女子自己永遠不改變。我的曾祖母擦粉,我的祖母擦粉,我的母親擦粉,我的妹妹擦粉,這群女子擦粉,這群女子的孫女還要擦粉。把她們鎖在屋裡要擦粉,把她們放在街上還要擦粉。」「悲觀又來了!」我說。

    「這不是悲觀,這是高抬女子,尊敬女子,男子一天到晚瞎胡鬧,沒有出息,忽而變為聖人,忽而變為禽獸;只有女子,惟獨女子,是始終純潔,始終是女子,始終奮鬥:總覺得天生下來的臉不好,而必擦些白粉。男子設若也覺得聖人與禽獸的臉全欠些白潤,他們當然不會那麼沒羞沒恥,他們必定先顧臉面,而後再去瞎胡鬧。」

    這個開玩笑似的論調又叫我默想了。

    小蠍很得意的往下說:「剛才這群女的,都是『所謂』新派的女子。她們是我父親與公使太太的仇敵。這並非說她們要和我父親打架;而是我父親恨她們,因為他不能把她們當作迷葉賣了,假如她們是他的女兒;也不能把她們鎖在屋裡,假如她們是他的妻妾。這也不是說她們比我的母親或公使太太多些力量,多些能幹,而是她們更像女子,更會不作事,更會不思想——可是極會往臉上擦粉。她們都頂可愛,就是我這不愛一切的人也得常常敷衍她們一下。」

    「她們都受過新教育?」我問。

    小蠍樂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教育?噢,教育,教育,教育!」小蠍似乎有點發瘋:「貓國除了學校裡『沒』教育,其餘處處『都是』教育!祖父的罵人,教育;父親的賣迷葉,教育;公使太太的監管八個活的死母貓,教育;大街上的臭溝,教育;兵丁在人頭上打鼓,教育;粉越擦越厚,女子教育;處處是教育,我一聽見教育就多吃十片迷葉,不然,便沒法不嘔吐!」「此地有很多學校?」

    「多。你還沒到街那邊去看?」

    「沒有。」

    「應當看看去。街那邊全是文化機關。」小蠍又笑了。「文化機關與文化有關係沒有,你不必問,機關確是在那裡。」他抬頭看了看天:「不好,要下雨!」

    天上並沒有厚雲,可是一陣東風刮得很涼。

    「快回家吧!」小蠍似乎很怕下雨。「晴天還在這裡見。」人潮遇見暴風,一個整勁往房子那邊滾。我也跟著跑,雖然我明知道回到家中也還是淋著,屋子並沒有頂。看人們瘋了似的往牆上爬也頗有意思,我看見過幾個人作障礙競走,但是沒有見過全城的人們一齊往牆上爬的。

    東風又來了一陣,天忽然的黑了。一個扯天到地的大紅閃,和那列房子交成一個大三角。雞蛋大小的雨點隨著一聲雷拍打下來。遠處刷刷的響起來,雨點稀少了,天低處灰中發亮,一陣涼風,又是一個大閃,聽不見單獨的雨點響了,一整排雨道從天上倒下來。天看不見了。一切都看不見了。只有閃光更厲害了。雨道高處忽然橫著截開,一條驚蛇極快的把黑空切開一塊,顫了兩顫不見了;一切全是黑的了。跑到牆根,我身上已經完全濕了。

    哪個是公使太太的房?看不清。我後退了幾步,等著借閃光看看。又是一個大的,白亮亮的,像個最大的黑鬼在天上偶爾一睜眼,極快的眨巴了幾下似的。不行,還是看不清。我急了,管它是誰的房呢,爬吧;爬上去再說。爬到半中腰,我摸出來了,這正是公使太太的房,因為牆搖動呢。

    一個大閃,等了好像有幾個世紀,整個天塌來了似的一聲大雷。我和牆都由直著改成斜著的了。我閉上眼,又一聲響,我到哪裡去了?誰知道呢!

    雷聲走遠了。這是我真聽見了呢,還是作夢呢?不敢說。我一睜眼;不,我不能睜眼,公使太太的房壁上的泥似乎都在我臉上貼著呢。是的,是還打雷呢,我確醒過來了。我用手摸;不能,手都被石頭壓著呢。腳和腿似乎也不見了,覺得像有人把我種在泥土裡了。

    把手拔出來,然後把臉扒開。公使太太的房子變成了一座大土墳。我一邊拔腿,一邊瘋了似的喊救人;我是不要緊的,公使太太和八位小妖精一定在極下層埋著呢!空中還飛著些雨點,任憑我怎樣喊,一個人也沒來:貓人怕水,當然不會在天完全晴了之前出來。

    把我自己埋著的半截拔脫出來,我開始瘋狗似的扒那堆泥土,也顧不得看身上有傷沒有。天晴了,貓人全出來。我一邊扒土,一邊喊救人。人來了不少,站在一旁看著。我以為他們誤會了我的意思,開始給他們說明:不是救我,是救底下埋著的九個婦人。大家聽明白了,往前擠了過來,還是沒人動手。我知道只憑央告是無效的,摸了摸褲袋裡,那些國魂還在那裡呢。「過來幫我扒的,給一個國魂!」大家愣了一會,似乎不信我的話,我掏出兩塊國魂來,給他們看了看。行了,一窩蜂似的上來了。可是上來一個,拿起一塊石頭,走了;又上來一個,搬起一塊磚,走了;我心裡明白了:見便宜便撿著,是貓人的習慣。好吧,隨你們去吧;反正把磚石都搬走,自然會把下面的人救出來。很快!像螞蟻運一堆米粒似的,叫人想不到會能搬運得那麼快。底下出了聲音,我的心放下去一點。但是,只是公使太太一個人的聲音,我的心又跳上了。全搬淨了:公使太太在中間,正在對著那個木板窟窿那溜兒,坐著呢。其餘的八位女子,都在四角臥著,已經全不動了。我要先把公使太太扶起來,但是我的手剛一挨著她的胳臂,她說了話:「哎喲!不要動我,我是公使太太!搶我的房子,我去見皇上,老老實實的把磚給我搬回來!」其實她的眼還被泥糊著呢;大概見倒了房便搶,是貓人常幹的事,所以她已經猜到。

    四圍的人還輕手躡腳的在地下找呢。磚塊已經完全搬走了,有的開始用手捧土;經濟的壓迫使人們覺得就是捧走一把土也比空著手回家好,我這麼想。

    公使太太把臉上的泥抓下來,腮上破了兩塊,腦門上腫起一個大包,兩眼睜得像冒著火。她掙扎著站起來,一瘸一點的奔過一個貓人去,不知道怎會那麼準確,一下子便咬住他的耳朵,一邊咬一邊從嘴角口錄口錄的叫,好似貓捉住了老鼠。那個被咬的嚎起來,拚命用手向後捶公使太太的肚子。兩個轉了半天,公使太太忽然看見地上臥著的婦女,她鬆了嘴,那個貓人像箭頭似的跑開,四圍的人喊了一聲,也退出十幾尺遠。公使太太抱住一個婦女痛哭起來。

    我的心軟了,原來她並不是個沒人心的人,我想過去勸勸,又怕她照樣咬我的耳朵,因為她確乎有點發瘋的樣子。哭了半天,她又看見了我。

    「都是你,都是你,你把我的房爬倒了!你跑不了,他們搶我的東西也跑不了;我去見皇上,全殺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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