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文 / 老捨
人家十四歲的男女就結婚,一輩子生十六胎,你看著多了,不合乎優生學的原則了;可是人家有河不修,有空地不種樹,一水一旱就死多少?十六胎?不多!況且人家還有,除了水旱,道德上,倫理上種種的妙用呢?童養媳婦偷吃半塊豆腐乾,打死!死了一個,沒人管!借用一塊利息錢的,到期不還,死罪!又死了一個,沒人管!又死了一個,或是一群,沒人管!你能生多少?十六個!好!生!二十六個也不多!沒人管!沒人管你生,沒人管你死,豈非一篇絕妙的人口限制論!而且這樣的學說在實行上,也看著熱鬧而有生氣呢!
老張明白這個,那有哲學家不明白這點道理的?花錢買姑娘,那比打死一個偷吃半塊豆腐乾的童養媳婦慈善多了,多的多!買了再賣,賣了再買,買了打死,死了一個再買兩個,沒人管!孫守備要管?好!拿錢來!
孫守備呢?他也明白這個。錢到事成。不用想別的?打官司?法治國的人民不打官司!
於是,老張拿著一卷銀票,精精細細的擱在靠身的衣袋內(可惜人們胸上不長兩個肉袋)。然後去到慶和堂的賬房,把早晨擺的那兩桌酒席,折到孫八的賬上。又央告茶房把他的那幾塊紅幛和南飛生送的喜聯摘下來。把紅幛和喜聯一齊捲好,他問:
「掛幛子的鐵鉤呢?」
「那是我們的!」茶房回答。「你要嗎?一個銅子一個!」「那麼,你們收著罷!再見!」
老張把紅幛等夾在腋下出了慶和堂。走一步摸三回,恐怕銀票從衣袋中落出來。一面摸一面想,越想越好笑,對自己說:「這群傻蛋!咱沒傷什麼!明天早晨上市,這幾塊紅幛不賣一塊兩塊的;這對喜聯?沒人要!好歹還不換兩包火柴!……」他出了德勝門天已漸黑,遠處的東西已看不甚清楚。
發財的人,走道看地;作詩的人,走路看天。老張是有志發財的,自然照例眼看地。他下了德勝門吊橋,上了東邊的土路。眼前黑糊糊好像一個小錢包。他不敢用手去摸,怕是晚間出來尋食的刺蝟;心裡想到這裡,腳不由的向前一踢。要是皮包當然是軟的,這件東西也確是軟的,然而一部分粘在他的鞋上——新鞋!「倒霉!媽的,不得人心的狗,欺侮你張太爺!」
他找了一塊土松的地方,輕輕的磨鞋底。然後慌忙的往家裡奔,怕黑夜裡遇見路劫。他倚仗著上帝,財神,土地的聯合保佑!平安到了家,一點東西沒吃,只喝了一氣涼水。把銀票數了三四回,一張一張的慢慢的放在箱內,鎖上,把鑰匙放在衣袋內。然後倒在床上睡他的平安覺!
…………
孫守備叫趙四送王德回家,王德只是呆笑。趙四把王德用繩攔在洋車上,送他回家。
孫守備和李靜坐了一輛馬車回德勝門外。
李山東幫助孫八算清了賬一同回家。李山東看著孫八進了門,然後折回鋪子去。
孫八進了街門沒話找話說:「小三,小四!還沒睡哪?」「啊!爹回來了!你娶的小媳婦在那兒哪?給我瞧瞧!」小三說。
小四光著襪底下了地,扯住孫八向衣襟各處翻。然後問:「你把小媳婦藏在那兒啦?」他平日與孩子們玩耍的時候,「娶姑娘」,「送姐姐」,都是一些小布人,所以他以為他爹的小媳婦也是一尺來高的。
「別鬧!別鬧!你媽呢?」孫八問。
「媽在屋裡哭哪!都是你這個壞爸爸,娶小媳婦,叫媽哭的象『大媽虎子』似的!壞爸爸!」
慶和堂,孫、張辦喜事的第二天,孫守備早晨起來去開街門。門兒一開,順著門四腳朝天的倒進一個人來。「喝!我的老頭!開門不聽聽外面有打呼的沒有哇。」趙四爬起來笑著向孫守備行了一禮。
「趙四,你怎麼這樣淘氣,不叫門,在這裡睡覺!」孫守備也笑了。
「叫門!我頂著城門來的,天還沒亮,怎能叫門?所以坐在這裡,不覺的作上夢了。」
「進來!進來!」
趙四跟著孫守備進了外院的三間北屋,好像書齋,可是沒有什麼書籍。
「你該告訴我龍家父女的事了!」孫守備說。
「別忙!老頭兒!給咱一碗熱茶,門外睡的身上有些發僵!」孫守備給了趙四一碗熱茶,趙四特鹵特鹵的一氣喝完,舒展舒展了四肢,又拍了拍腦門。「得!寒氣散盡,熱心全來;老頭兒咱要說了!」
「說你的!」
「龍樹古欠老張的錢是真的。老張強迫老龍賣女兒還債是真的。八爺出一千多元買龍鳳也是真的。只有龍樹古賣女兒是假的。他不能賣他的女兒,可是老張的債是閻王債,耽擱一天,利錢重一天,所以他決定先還清老張,再和八爺央告,這是他的本意,據我看他不是壞人。」
「他們逃到那裡去?」孫守備問。
「他們沒逃,他們專等見八爺,或是你,老頭!」「無須見我,你去和八爺說,叫龍樹古寫張字據分期還錢,不必要利息!你看這公道不公道?你辦得明白嗎?」「我明白!老頭!別人的事我辦的明白乾脆,就是不明白咱自己的事!」
一陣敲門的聲響,趙四跑出去:「找誰?我是趙四!這是孫老頭的家!」
「四哥,我和我叔父來了!」
趙四並不問孫守備見他們不見,毫不懷疑的把他們領進來。快到屋門他才喊起來:「老頭!有人來了!」
李老者扶著李靜,慢慢的進屋裡去,深深的向孫守備行了一禮,沒有說什麼。
「姑娘你好了?」孫守備問李靜。
「我好了!叔父和我特來謝謝你的大惠,只是他與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李靜說。
「姑娘,不用說別的!我自己的女兒要是活著,現在比你大概大兩三歲,也是你這麼好看,這麼規矩。她死了!我看見你就想起她!」孫守備看著李靜,心中一陣酸痛,淚流下來了!李靜不由的也哭了!
趙四用腳尖走出去。他不怕打仗,只怕看人哭。「姑娘!」孫守備拭著淚說:「你們叔侄此後的生活怎樣?」
李靜看了看她的叔父,李老人微微向她搖了搖頭。她不知道說什麼好,不由的臉紅了。
「孫老者!」李老人低聲的說:「以往的事我們無可為報,也沒有可說的,以後的事只看我們叔侄的命運罷!」「老先生!」孫守備很誠懇的對李老人說:「我明白你的高傲,現在呢,我決不是為你,自然也不是為我;我們年紀都老了,還希望什麼不成?可是我們當為姑娘設想。怎樣安置她是唯一的問題。」
李老人一聲沒言語,李靜呆呆的看著兩個老人,沒有地方插嘴。
趙四隻進來了,一邊腋下夾著小三,那一邊夾著小四,兩個孩子用小手指頭刺趙四的膈肢窩,趙四撇著大嘴哈哈的笑,兩個孩子也笑的把臉漲紅象嬌嫩的紅玫瑰花片。這是小三,小四頭次見趙四,好像趙四有一種吸引力,能把孩子們的笑聲吸引出來。趙四的臉在孩子們的小黑眼珠裡是一團笑霧蒙著,無論怎麼看也可愛,可笑。
趙四把兩個孩子放在地下,孫八跟著也進來。孫八看看叔父,看看李靜,臉上紅了兩陣,羞眉愧眼的坐下,連一聲「辛苦」也忘了說。
「八爺!」孫守備對孫八說:「龍家的事我都告訴了趙四,你們快去辦。」
「就是!」孫八點了點頭。
李老人立起來,向孫家叔侄行了一禮,然後對孫老者說:「改天再談」!
李靜扶著叔父慢慢走出來,孫家叔侄只送到院裡。「這位老人頗文雅呢!」孫老者對他侄子說。
「就是!」孫八說。
「也很自尊!」趙四說。
「就是!」孫八又說。
「趙四!」孫守備向趙四說。「你自己的事怎樣?」「事全是人家的,我永遠沒事!」趙四回答。
「你吃什麼呢?」
「拉車!餓不死!人家不願意去的買賣,咱拉!人家不敢打的大兵,咱敢!我倒不能餓死,只怕被人家打死;可是打死比餓死痛快!」趙四得意非常,發揮自己的心願。跟著拍著嘴學蛤螞叫喚,招的小三,小四跳起腳來笑。
「這麼著,」孫守備說,「你真到過不去的時候,你找我來,我現在什麼也不敢給你!」
「哼!老頭兒!咱平生沒求過人!我要來看你,是我有錢的時候!別的,不用說!老頭兒!咱們心照罷!」「趙四!你是個好小子!八爺!你同趙四去辦龍家的事罷!」「就是!叔父!」
「你別走!別走!」小三,小四拉著趙四不許他出門。「你們等著我!我去給你們拿小白老鼠去!這麼小!」趙四用拇指控著食指的第一節比畫著說。
小三,小四鬆了手,趙四一溜煙似的跑出去。
王德自從被趙四送回家,昏昏沈沈的只是傻笑。飯也不吃,茶也不想,只整瓢的喝涼水。起初還扎掙著起來,過了兩天頭沈的象壓著一塊大石頭,再也起不來。終日像在霧裡飄著,閉上眼看見一個血淋淋的一顆人頭在路上滾,睜開眼看見無數惡鬼東扯西拉的笑弄他!醒著喊:「靜姐,不用害怕!
刀!殺!」睡著喊:「老張!看刀!殺!人頭!……」
王老夫婦著了慌,日夜輪流看著兒子;王夫人聲聲不住的咒罵李靜,王老者到村中請了醫生,醫生診視完畢,脈案寫的是:「急氣傷寒,宜以散氣降毒法治之。」下了幾味草藥,生薑燈心為引。囑咐王老者,把窗戶關上,服藥之後,加上兩床棉被,手心見汗,就算見效。王老者一一的照辦,不料王德的體質特別,藥吃下去,汗也沒出,氣更大了:把兩床棉被一腳踢下去,握著枕頭,睜著血紅的眼睛,說:「往那裡跑,殺!」
醫藥不靈,第二步自然是求神,所謂「先科學後宗教」者是也。於是王夫人到西直門外娘娘廟燒香,許願,求神方。神方下來,除香灰大蔥胡用陰陽水服用之外,還有一首小詩:「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當先。欲求邪氣散,當求喜沖天。」
王夫人花了五個銅元的香資求娘娘廟的道士破說神方上的啟示。道士說:「邪氣纏身,妖狐作祟,龍鳳姻緣,災難自退!」
王夫人雖不通文理,可是專會聽道士,女巫的隱語,因為自幼聽慣,其中奧妙,不難猜度。於是她三步改作兩步走,跑到家裡和丈夫商議給兒子娶妻以沖邪氣。王老者自然不敢故違神意,咬著牙除掉了三畝地,搭棚辦喜事。為兒子成家,無法,雖然三畝地出手是不容易再買回來的!
娶的是德勝門關外馬販子陳九的二女兒,真是能洗,能作,能操持家務!而且歲數也合適,今年她才二十七歲。由提親到迎娶,共需四十八點鐘。王家是等著新娘趕散邪氣,陳家是還有四個姑娘待嫁,推出一個是一個,越快越不嫌快。
王德迷迷忽忽的被兩個頭上全戴著紅石榴花的老婦人扶著,拜了天地入洞房。
果然,他一來二去的清醒過來。看見身邊有個大姑娘,把他嚇了一跳,喊起來:「媽!媽!快來!」
「來了!我的寶貝!你可知道叫『媽』了!你個傾人的貨!」王夫人看見兒子明白過來,又是哭又是笑。
「她是誰?」王德還是坐不起來,用手指著陳姑娘。「她!我的寶貝!不虧了她把你的邪氣衝散,你就把我傾死了!」說著王夫人又落下淚來。「她是你的媳婦!」王德眼前一黑,喉中一陣發甜,一口鮮血噴在被子上,兩眼緊閉,臉象黃蠟一般。
「我的寶貝!王德!王德!你可別要媽的命啊!王德!」王夫人哭成淚人兒一般,陳姑娘也立在一旁落淚,而不敢高聲的哭,就是哭也不知道哭什麼好。
王老者跑進來也嚇呆了,只能安慰著他們說:「淤血吐出來就好了!去!沏白糖水,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