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 文 / 巴金
覺新在家裡休息了一天,到了蕙回門的日子他又到周家去幫忙。覺民勸他在家裡多休養幾天不要出街,更不要出去應酬,但是他不肯聽從。他很早就到周家去了,而且極力裝出精神很好的樣子。周伯濤在那裡忙得沒有辦法,做事情找不到頭緒,正在發脾氣罵僕人,看見覺新來,氣也平了,把許多事情都交給覺新去辦,自己抽身溜開了。
覺新勉強支持著辦理那些瑣碎的事情。這一天比過禮的日子更熱鬧。客人不斷地來,大廳上擺滿了轎子。覺新也只得跟著周伯濤去應酬。他看見枚少爺穿著長袖寬袍拘束地移動腳步,紅著臉作揖打恭的樣子,心裡也有點難過。洋琴的聲音吵鬧地送入他的耳朵,瞎子唱得更起勁了。
蕙終於回來了。他沒有機會同她見面談話。她被姊妹們和別的女眷包圍著。他也不得不去陪鄭家姑少爺談一些無關痛癢的閒話。後來在行禮的時候,外面吹著嗩吶,蕙穿著粉紅緞子繡花的衣裙,頭上戴滿珠翠,垂著珍珠流蘇,由伴娘攙扶出來,同新郎立在一起,先拜了祖宗,又拜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徐氏、周氏等等,都是行的大禮。後來到了覺新的輪值,他也只得進堂屋去陪著他們跪拜。他跟他們斜對著磕了頭。他每次立起來總忍不住要偷偷地看她一眼。她的粉臉被下垂的珠串遮蔽了,使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有那張特別寬大的四方臉和一嘴突出的牙齒在他的眼前晃動。只有這短短的幾瞥。她就跟他分開了。他依舊置身在吵鬧的賀客中間。他雖然同他們在一起談笑,但是他的心卻總放在一個人的身上。他多看鄭家姑少爺一眼,便多替蕙擔心而且不平。他心裡非常不舒服。在這人叢中,他連一個可以瞭解他、聽他談一兩句真心話的人也找不到。覺民雖然也到周家來過,但是這個年輕人行過禮以後便藉故走了。覺新因此更覺得寂寞。
傍晚在席上客人划拳喝酒十分起勁,覺新也跟著他們喝酒。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不知道節制。他當時只覺喝得痛快,後來席終客人陸續散去以後,他才覺得自己支持不住了,連忙告辭回家。他回到家裡,剛走進屋還來不及坐下,就張口大吐,吐了一地。何嫂服侍他睡下,又把他吐的髒東西也打掃乾淨了。
覺新迷迷沉沉地睡了一晚,第二天就不能起床。他發著高燒。周氏很著急,連忙叫人請了醫生來給他看玻他服了藥,睡了十多天才漸漸地好起來。在他的病中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都來看過他,他們都認為他是為了蕙的喜事勞碌過度而得病的,所以對他表示大的歉意,並且不時差人送了一些飲食來。芸也來過。她來時,或者琴來時,都由淑英、淑華、淑貞三姊妹陪著在覺新房裡閒談。芸不知道覺新的心事,她還對覺新談了一些關於蕙的事情。他從芸的口裡才略略知道蕙在鄭家的生活情形。翁姑嚴峻而刻薄;丈夫脾氣古怪,不知道體貼。有一次蕙因為身體不大舒服,沒有出去陪翁姑吃飯,後來就被婆婆教訓一頓。蕙氣得回房裡哭了半天,她的丈夫不但不安慰她,反而責備她小器。這是跟著蕙陪嫁過去的楊嫂回來說的。芸憤慨地轉述著楊嫂的話,她一面抱怨她的伯父,一面氣得淌眼淚。淑英和淑華也在替蕙生氣。但是她們都只能用話來洩憤,不能夠做任何實際的事情去減除蕙的痛苦。覺新躺在床上。他說話不多,然而他把她們的談話全仔細地聽了進去。他痛苦地思索了許久。他如今才開始疑惑起來:他當時是否就只有那一條路可走。他覺得他過去的行為錯了。他那時本可以採取另一種行動,即使失敗,也不過促成兩個生命的毀滅。而現在兩個人都愈陷愈深地落在泥沼裡面,在滅亡之前還得忍受種種難堪的折磨。這都是他的錯誤。芸說那些話就像在宣讀他的罪狀,每一句話都打在他的心上,使他的心起了震動。彷彿有一個炸彈似的東西馬上要在他的胸膛裡爆炸。但是他極力忍住不發出一聲呻吟讓別人聽見。因此他的秘密始終不曾被人知道。
蕙從芸的口裡得到覺新生病的消息。她心裡很著急,但是表面上依舊裝出平靜的樣子。她不能夠抽身到高家看覺新,後來卻差了楊嫂來探玻楊嫂還帶來一些蕙送給淑英、淑華、淑貞三姊妹的禮物;另外還有筆墨、信紙、書籤等等,是送給覺新和覺民的。那時覺新已經可以下床了。他躺在床前一把籐椅上,把楊嫂叫來,絮絮地向她探問蕙的消息。楊嫂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便不容易收常覺新巴不得她說得十分詳細。楊嫂比芸說得多。她把她的憤慨全吐了出來。她甚至用了一些不客氣的字眼形容蕙的翁姑和丈夫。他聽了那些話當時覺得很痛快,但是愈聽下去,他的心便因憂鬱和絕望而發痛了。
「這樣古怪的人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我們老爺真是瞎了眼睛,會看中這樣的子弟。我們老爺真狠心,硬要把好好一朵鮮花丟進污泥裡頭去。連我也氣不過。不是為了大小姐,我早回家不做了。哪個高興伺候那種人。」楊嫂站在覺新面前愈說愈氣,後來忍不住切齒地說道。
覺新忽然變了臉色,伸手從桌子上把蕙送來的書籤拿在手裡。他一面含糊地回答楊嫂,一面看書籤。那是蕙親手做的,在白綾底子上面畫著一支插在燭台裡的紅燭,燭台上已經落了一灘燭油,旁邊題著一句詩:「蠟炬成灰淚始干。」覺新意外地發見這樣的詩句,心裡很激動。他偷偷地看了楊嫂一眼,楊嫂的面容並沒有什麼變化。他又埋下頭去看手裡的書籤。他若有所悟地念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他又想起了楊嫂先前說的話:「大小姐聽見大少爺病了,很著急。大小姐說大少爺是為她的喜事忙出病來的,所以她心裡很不安。她恨不得親自過來看大少爺。怎奈姑少爺脾氣古怪,連大小姐回娘家他也不高興。大小姐又不好跟他吵架。大少爺,你曉得,大小姐素來脾氣好,遇事總讓人,就將就了他,所以喊我過來給大少爺請安,問問大少爺的病體怎樣。」還有:「大小姐受了氣,一聲不響,逢著屋裡頭沒有人的時候,她就偷偷地哭起來,給我碰見過兩次,我勸她,她就說:我橫豎活不久的,早點把眼淚哭干了,好早點死。大少爺,你想我還好說什麼話?」覺新這時被一種強烈的悔恨的感情壓倒了。他明白他自己又鑄了一個大錯。蕙可以說是被他間接害了的。他已經斷送了幾個人的幸福。這些人都是他所認為最親愛的,現在都被驅逐到另一個世界裡去了,而且每一次都是由他來做幫兇。
蕙應該是那些人中間的最後一個了。在這一年來他所受到的種種打擊之上,又加了這個最後的沉重的一擊。這好像是對他的犯罪所施的懲罰。如今一切都陷在無可挽回的境地裡,那嚴峻的法律是不容許悔罪的。他當初誤於苟安的思想,一步走錯,就被逼著步步走錯,等著走到懸崖的邊緣,回頭一看,後路變成了茫茫一片白色。他雖然明白了自己的錯誤,也只得縱身跳進無底的深淵裡去。「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是不能挽救他的。他知道這是十分確定的了。到此時他縱然把自己所寶貴的一切拿來犧牲,也不能夠改變那個結局。他對自己的命運並不抱怨。但是對那個溫淑的少女也得著同樣命運的事,他卻感到不平、惋惜與悲痛了。他拿著書籤絕望地長歎一聲,淚水從眼眶裡迸了出來。
淑英也聽見楊嫂的報告。這使她的心裡也起了一個劇烈的震動。她起初的確感到恐怖,彷彿看見那樣的命運就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然而後來她下了決心了:她絕不走蕙的路。其實她早已有了這樣的決定。琴便是她這個決定的贊助人。雖然她們還沒有商定詳細明確的計劃。但是那條唯一的路她已經認清楚了。那條路是覺慧指給她、而且以他自己的經歷作了保證的。自然有時候她也不免有一點躊躇。可是看見蕙的遭遇以後她卻不能夠再有疑惑了。她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那條路上。她對自己的前途便不再悲觀。她的痛苦倒是來自對別人的同情。因此她很關心地向楊嫂發出一些問話,也很注意地聽楊嫂的回答。不過她的態度比較穩重,她不大說氣憤的話。淑華卻不然。她動氣地抱怨周伯濤,她也跟著楊嫂責罵蕙的丈夫。她甚至氣得帶了一點坐立不安的樣子。淑貞坐在淑英旁邊。她很少開口發言,只是畏怯地靜聽著別人談話,不時抬起頭看別人的臉色。
淑英聽見覺新念詩,又聽見他的長歎聲。她驚疑地掉頭看他,看見他拿著書籤在垂淚。她起初覺得奇怪,但是後來也就明白了。她心裡更難過。她站起來伸出手去柔聲對他說:「大哥,給我看看,」便從他的手裡接過了書籤,她正埋下頭去看那一行娟秀的字跡,淑華也走了過來,伸著頭把捏在淑英手裡的書籤看了一眼,自語似地說:「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懂。」覺新和淑英都不回答她。楊嫂沒有明白淑華的意思,卻接著解釋道:「這是大小姐親手做的。她自己做,自己畫。不過姑少爺在家的時候她不敢做這些東西。有一回她在做,給姑少爺看見了,就搶了去。大小姐氣得不得了,說了兩三句話,姑少爺就發起脾氣來,大小姐又不敢跟他吵架只好低頭垂淚……」「二妹,你們帶楊嫂出去歇歇罷,喊翠環、綺霞陪她到花園裡去耍一會兒也好,」覺新不能夠支持下去,臉色慘白,疲倦地對淑英說。淑英知道他的心情,也不問什麼話,便答應一聲,同淑華、淑貞一起帶著楊嫂到外面去了。楊嫂正要跨出門檻,覺新忽然喚住她吩咐道:「楊嫂,你走的時候再到我屋裡來一趟。」楊嫂不等天黑就回鄭家去了。她臨走時果然到覺新的房裡去。覺新仍舊躺在床前那把籐椅上。他看見她來,臉上略微現出喜色,說了一些普通的應酬話,要她轉達給蕙。他最後仔細地叮囑道:「楊嫂,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你們太太相信你,才叫你過去服侍大小姐。如今大小姐境遇很苦,她有時心裡不快活,你要多多勸她。事情到了這樣,可說木已成舟。姑少爺再不好,大小姐也只得忍耐著好好過活下去。或者過幾個月,處久了,就能相安無事也未可知。大小姐一個人有時候悶得很,或者會想不開,你曉得她的性子,你要好好地開導她才是。」他說了這些話。他自己也知道是勉強說出來的,他自己就憎厭這種見解。他還給了楊嫂一點賞錢。
楊嫂聽了這番囑咐,十分感動。她接過賞錢請了安,道謝地稱讚道:「多謝大少爺。大少爺的心腸真好,想得也很周到。其實不勞大少爺操心。我也勸過大小姐:常常把心放寬一點。我會好好地服侍她。唉,我們大小姐的命真不好。如果我們的枚少爺換了大少爺,大小姐有你這樣一位哥哥,也不會弄到現在這種地步。」楊嫂的話是她的真情的吐露。但是在覺新聽起來,話裡面似乎含得有刺。楊嫂好像故意說反面的話來挖苦他似的。他想:倘使蕙真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哥哥,她的遭遇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他並沒有力量把她從那個脾氣古怪的陌生男子的手掌中救出來。這個思想使他苦惱。他頹喪地倒在籐椅上,癡呆地望著楊嫂,不再說一句話。楊嫂以為他疲倦了,便不再停留,道過謝走了。
覺新的病痊癒以後,他有一天到周家去。這是他病後第一次出去拜客。他知道那天蕙要回娘家,希望在那裡遇見她。
他去得較早,蕙還不曾到。他在周家自然得著親切的歡迎。舅父周伯濤出去了。周老太太和他的兩位舅母慇勤地款待他。她們向他問長問短。他也為了她們在他的病中的關懷和饋贈向她們表示謝忱。
過了一會兒,蕙的轎子到了。蕙見了眾人,一一地行了禮。她坐下後便關心地問起覺新的健康。她說,她聽見他「欠安」的消息,早就想到高家去探病,可是被家裡一些瑣碎事情羈絆著,不能夠出門,因此沒有去看覺新,還請他原諒她。她不曾提到差楊嫂問病和送書籤等物的事。但是這倒並非故意不提。
覺新早知道她不能出門的真正原因。他聽到「原諒」兩個字,心裡忽然一陣痛,他偷偷地看她的臉。面容有點改變了,但是臉上並沒有光彩。脂粉雖然掩蓋了憔悴的臉色,然而眼角眉尖的憂愁的表情和額上的細微的皺紋卻顯明地映入他的眼裡。同情與愛憐的感情支配著他。他含了深意地正面看她。他立刻又恢復了鎮靜自己的力量。於是他把自己的真心隱藏起來。他勉強做出笑容同她們談了一些應酬話。後來牌桌子擺好了,在左廂房裡面。周老太太主張打「五抽心」。
覺新和蕙都不得不參加,另外的兩人自然是陳氏和徐氏。芸和枚少爺便立在旁邊看牌。覺新坐在蕙的上手,洗牌的時候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挨到了她的手,他好像觸電似地心裡猛然抖了一下。她很快地把手一縮。他看了她一眼。她仍舊低下頭在洗牌,臉上略有一點紅暈。後來輪著覺新「做夢」了,他便站到蕙的背後看她打牌。他看見蕙時時把牌發錯,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他也不說出來,卻在旁指點她發牌。她默默地聽從他的吩咐。蕙打完了這一圈,便立起來,應該換覺新上場了。覺新不坐下去,卻向那個也立在旁邊看牌的芸說:「芸表妹,你坐下替我打兩牌,我就來。」「大少爺,你到哪兒去?」周老太太驚訝地抬頭問了一句。
「外婆,我不走哪兒去。我手氣不好。所以請芸表妹代我打兩牌,」覺新回答道。周老太太也不再說什麼。芸便在蕙坐過的凳子上坐了下來。覺新立在芸的背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芸起了牌。他又掉過頭看蕙。蕙一個人靜悄悄地立在廂房門口,似乎在看外面的景物。他也走到門口去。他到了那裡,蕙也不回頭看他。
「蕙表妹,多謝你送的東西,」覺新低聲在後面說。
「做得不好,哪兒值得道謝?」蕙忽然回過臉來,對他淒涼地微微一笑,低聲答道。她的頭又掉向外面去。
「蕙表妹,事情已經至此,也無法挽回了,」他痛苦地說。
她並不答話。他又說:「你該曉得憂能傷人,多愁苦思都沒有好處。我總望你能夠放開心,高興地過日子。我也就沒有別的希望了。你多半不會相信我的話,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蕙把臉掉向牌桌那面看。她看見沒有人注意他們兩個談話,便溫柔地看了覺新一眼,歎息似地低聲說道:「大表哥,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只要你過活得好,我或者還有高興的時候。可是你的情形又是那樣……」後面的話卻變成歎息的餘音而消散了。
覺新感到一陣驚喜。這真心的表白和深切的關懷是他料想不到的,這一來便把他的內心也攪動了。一個希望鼓舞著他。他覺得兩顆心在苦難中漸漸地挨近。他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那一線光明,那一個美夢。那是他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後的一個美夢了,如果失敗,便會給他帶來永久的黑暗。所以他忘了自己地奔赴光明和美夢。他的帶病容的臉上也現出喜悅的光輝,他激動地說:「你竟然這麼關心?……」她側過臉投了一瞥感激的眼光,輕輕地答了一句:「此外我還有什麼關心的事情?」她的臉上忽然泛起紅暈,她又把臉掉開了。
她的感激的眼光和柔情的話語把他更向著希望拉近了。
他感動地抬眼看她。她穿著大小合身的時新的衣服,瘦削苗條的水蛇腰的身子倦慵地斜倚在門上,一隻膀子略略靠著門框。她似乎也難抑制感情的波動,她的身子微微地顫動著,淡淡的脂粉香一陣一陣地送入他的鼻端。他這時又瞥見了光明與美夢,希望又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他的情感像潮水似地忽然在他的心裡湧起來。他覺得有千言萬語要向她傾吐。但是後面牌聲大響,芸十分歡喜地喚道:「大表哥,快來。快來。
我給你和個三翻了。「於是光明隱藏,美夢破滅,他不得不留下一些話未說,馬上跑到芸那裡去,眾人在數和,在付籌碼。芸誇耀地向他解說她怎樣湊成了這副好牌。但是他哪裡聽得進那些話?連攤在芸面前的十四張雀牌他也沒有看清楚。他的腦子裡所想的仍然是蕙的事情。他茫然地立在芸的椅子背後,他感到一陣空虛,一陣悵惘。他又掉頭去看蕙。蕙依舊寂寞地倚在門上。他又起了愛憐的感情,還想過去跟她談幾句話。他正在遲疑間,蕙慢慢地走過這面來了。他便又後悔自己沒有走過去以致失卻了跟她單獨談話的機會。他看見她默默地坐下去洗牌,後來又強為歡笑地應酬眾人,他心裡非常難過。他也無心看她發牌了。他只覺得更加愛惜她,更加憎厭自己。
他們打了十圈牌,周伯濤還沒有回家。周老太太說不等他了,便吩咐開飯。眾人正在吃飯,僕人周貴就進來說:姑少爺差人來接大小姐回去。
「怎麼今天就來接?原說好讓蕙兒在家裡住一天。周貴,你喊那個來接的人回去,要他明天晚上再來接。」周老太太不高興地抱怨道。周貴答應一聲走了出去。蕙默默地低下頭,飯碗端在手裡,筷子動得很慢,她那種食難下嚥的樣子是被覺新看見了的。覺新也不說什麼,心裡卻充滿了難以抑制的悲憤。
過一會兒周貴又走進來惶恐似地說:「姑少爺說有要緊事情,喊大小姐立刻回去。」他知道這兩句話會使周老太太生氣,硬著頭皮準備挨罵。
「糊塗東西。你連道理也不懂。你看大小姐飯都沒有吃完,哪個喊你進來說的。」周老太太把筷子一放,果然板著面孔罵起來。周貴立在門口,接連答應著「是」。他不敢走開,只得筆挺地站著,等候周老太太的吩咐。
「大小姐是我的孫女,是憑大媒嫁過去的,又不是我賣給他鄭家的。周貴,你去把來接的人打發走,說我把大小姐留下了,明天晚上會差人送大小姐回去。請姑少爺放心,不要再派人來接了,」周老太太帶怒地繼續吩咐道。
「是,」「是,」周貴依舊唯唯地應著,卻不走出房去。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不講道理的人,」周老太太依舊氣憤地自語道。她看見周貴還站在房裡,便厲聲責斥道:「周貴,你還站在這兒做什麼?」周貴吃驚地答應一聲,慌忙地走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周貴又走進來結結巴巴地報告道:「老太太,鄭家來的人不肯走,說姑少爺吩咐過要大小姐一定回去。大小姐不回去,姑少爺要發脾氣的。」「婆,還是讓我回去罷,」蕙推開椅子站起來,嗚咽地說。
「蕙兒,你就不要走。你婆索性留你多住幾天再回去,看你姑少爺敢把你怎樣?」周老太太氣得半晌說不出話,過後才帶著憤慨地安慰蕙道。蕙一聲不響,卻掩面低聲哭起來。
芸連忙走過去,在蕙的耳邊柔聲勸道:「姐姐,你不要傷心,有婆給你作主……」蕙的母親陳氏在旁邊快要淌淚了,她忍住悲痛,溫和地對周老太太說:「媽,還是讓蕙兒回去罷。她究竟是鄭家的人,凡事少不得要將就她姑少爺一些。我們多留她耍一天,她回去又會受姑少爺的氣。」周老太太顫巍巍地立起來,走到一把籐躺椅前面坐下。她的臉色也變青了。她聽見陳氏的話,覺得也有道理,但因此更增加了她的憤慨。她氣惱地說:「真是個橫不講理的人。蕙兒在我們家裡嬌養慣了,卻送到那種人家去受罪,我真不甘心。他會發脾氣,難道我不會?周貴,你去給那個人說,我不放大小姐走,姑少爺不答應,喊他親自來接。看他自己來有什麼話說。我要留大小姐多住兩天,哪個敢說個不字。」陳氏和徐氏看見周老太太這樣生氣便不作聲了。蕙忽然奔到周老太太面前,要說什麼話,但是口一張開,就忍不住拉著周老太太的膀子哭起來。周老太太也傷感地淌了眼淚,聲音發抖地接連說:「我苦命的蕙兒。」周貴起先唯唯地答應了兩聲,遲疑地站了片刻,看見這個情形,知道周老太太一時沒有另外的話吩咐。他正要走出去,卻被覺新喚住了。覺新到這時才把他的紛亂的思想理出一個頭緒來。他忍住心痛,走過去低聲囑咐芸把蕙勸好拉開,然後勉強做出溫和的聲音對周老太太說:「外婆,我看還是讓蕙表妹回去罷。如今生米已經煮成了熟米飯,除了將就鄭家外也沒有別的法子。我們跟鄭家鬧脾氣,結果還是蕙表妹受氣。人已經嫁過去了,住在他的家裡,有什麼苦楚,我們也管不到。為了蕙表妹日後的生活著想,我們只好姑且敷衍鄭家。請外婆不要動氣。不然更苦了蕙表妹。」他居然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他想不到自己會有這樣大的勇氣。現在連周老太太也說要把蕙留下,倒是他反而主張蕙順從地回到那個她視作苦海的鄭家去。他自己覺得他的主張是有理由的,目前就只有這樣的一條路,而同時這理由、這路又給他帶來更大的痛苦。他又一次做了自己最不願意做的事情。
「媽,大少爺的話也很有理。你就放蕙兒回去罷。現在也真沒有別的法子。何況以後日子還長。說不定他們小夫妻以後會和好起來的,」陳氏暗暗地揉了揉眼睛,便順著覺新的口氣向周老太太央求道。徐氏也附和地說了兩句話。
周老太太沉吟半晌,後來才歎息一聲,放棄似地說:「你們以為我不懂規矩嗎?也罷,我也不留蕙兒了。」她吩咐僕人道:「周貴,你去喊人把轎子提上來。」房裡靜無人聲。周老太太板起面孔坐在籐躺椅上。蕙已經停止哭泣。她站直身子,摸出手帕在揩眼淚。周貴像犯人遇赦似地連忙走出去了。又過了片刻周老太太用溫和的眼光憐惜地看蕙,忍不住悲聲說道:「可憐的蕙兒,叫我怎麼忍心放你回去?我們都在這兒過得好好的,卻喊你孤零零一個人去受罪。這就是生女兒的結果。好不叫人灰心。蕙兒,你處處要小心,自己要曉得保養身體。我們如今顧不到你了。」芸忍不住在旁邊哭了。徐氏連忙過去囑咐芸道:「芸兒,你哭什麼?不過這一點點小事情,你不要惹你婆傷心。」陳氏聽見芸的哭聲不覺也落下幾滴眼淚。
蕙本已止了淚,聽見周老太太的一番話,觸動了前情,覺得一陣心酸,又淌出眼淚來。她滿臉淚痕地望著周老太太說:「婆,你不要擔心,我在那邊處處小心,也不會受罪的。我以後會常常回來看你,看媽……」她想做出笑容,可是不但沒有成功,反而連下面的話也被悲痛阻塞在咽喉裡面了。她掙扎了一會兒,猝然說出一句:「我去穿裙子去,」便掉轉身去了。
蕙回到廂房裡來時,轎子已經放在天井裡等候她了。她向周老太太們請了安,又向覺新拜了拜。覺新一面作揖答禮,一面依戀地邀請道:「蕙表妹,你哪一天到我們家裡來耍?二妹、三妹她們都很想念你。」蕙苦澀地一笑,過後又蹙眉地說:「我也很想念她們。可是今天的情形你是看見的。什麼事我都不能作主。大表哥,你回去替我問她們好,還有琴妹……」她不再說下去,便轉身向芸和枚少爺拜過了,走出房門上轎去。
轎子走出了中門,周貴去把中門關上。天井裡只有靜寂;眾人的心裡只有空虛。他們回到房裡以後,周老太太一個人儘管嘮嘮叨叨地抱怨蕙的父親,別人都不敢答話。覺新坐了一會兒實在忍受不住便告辭走了。
覺新坐在轎內,思緒起伏得厲害,他愈想愈覺得人生無味。他回到家裡,下了轎,聽見門房裡有人拉胡琴,唱《九華宮驚夢》。
高忠裝出女聲唱楊貴妃:賊呀賊,兵反長安為哪一件?
文德的響亮的聲音唱安祿山:你忘卻當初洗兒錢。
覺新皺了皺眉,就邁著大步進了拐門,走過覺民房間的窗下,正遇見淑英、淑華姊妹拿著書從房裡出來。他知道她們讀完英文課了。淑英先喚了一聲「大哥」。
「二妹,三妹,蕙表姐向你們問好,」覺新忍住悲痛地說。
「你看見蕙表姐了?她怎樣?還好罷?」淑英驚喜地問道。
「她哪兒會好?不要提了,」覺新憤慨地答道。
「你說給我們聽,她究竟怎樣?」淑英、淑華兩人纏著覺新不肯放,要他把蕙的情形詳細地告訴她們。
「好,我說,我說。你們不要性急,到我屋裡去說,」覺新後來只得應允了。
「說什麼?大哥有什麼好聽的新聞?」覺民的聲音突然響起來。他和劍雲正從房裡走出,聽見覺新的話便順口問道。
「大哥今天看見了蕙表姐,」淑華高興地對覺民說。
「我們也去聽聽,」覺民側頭對劍雲說。劍雲點頭說好。
眾人進了覺新的房間坐下以後,何嫂端出茶來。覺新喝著茶,一面把這天在周家看見的情形詳細地敘述出來。他愈往後說,愈動了感情,眼裡包著一眶淚水,他也不去揩乾。
劍雲默默地坐在角落裡,不時偷偷地看淑英。淑英在凝神深思,她的臉色慢慢地變化著,恐怖和焦慮的表情又在她的臉上出現。她微微地咬著嘴唇皮,不說一句話。
「世界上會有這種事情。真氣人。蕙表姐也太懦弱,怕他做什麼?」淑華惱怒地說。
「世界上這種事情多得很,不過你沒有看見罷了,」覺民故意嘲笑地說。
「我說以後就索性把蕙表姐留下,再不讓她到鄭家去,等他來接十次百次,都給他一個不理,看他有什麼法子。蕙表姐究竟是周家的人。」淑華昂著頭起勁地說。她氣憤地望著覺新,好像她在跟他爭論一般。
覺新痛苦地責備淑華道:「你真是在說小孩子話。蕙表姐如今是鄭家的人了。」「鄭家的人?說得好容易。蕙表姐明明在周家養大的,」淑華還是不服,她固執地爭辯道。
「你說這種話又有什麼用?人已經嫁過去了,你將來就會明白的。你不要說大話,難保你就不會嫁一個像你表姐夫那樣的姑少爺。」覺新看見淑華說話不顧事實,他有點厭煩,便故意用這種話來激惱她。他自己並不擁護現在的婚姻制度(因為他自己受過害了),他說上面的話正表示對那個制度的反抗:他希望把自己的憤怒傳染給別的人,激起別的人出來說一些他自己想說而又不敢說的攻擊那個制度的話。
「大哥,」淑英忽然失聲喚道。她帶了責備的眼光望著覺新,痛苦地低聲說:「你也說這種話?」「我才不怕。別人凶,我也可以凶。我也是一個人,決不給別人欺負。」淑華氣紅了臉大聲辯道。
「說得好。」覺民在旁邊稱讚道。
覺新聽見淑英的話,他立刻想起了這個少女的處境:的確一個像蕙有的那樣的命運正在前面等候她,現在的蕙便是將來的淑英。那個命運的威脅是很大的。但是淑英跟蕙不同,她還努力在作絕望的掙扎。她手邊的英文課本便是她不甘滅亡的證據。然而結果她能夠逃避掉滅亡嗎?他不敢多想。在看見蕙墮入深淵以後。他再沒有勇氣來看淑英的那樣的結局了。那個結局並不遠,而且也許又輪著他來把淑英送進深淵裡去。不過淑英還在設法逃避。他想她應該逃避。但是她多半會失敗。
「大哥,我跟你說幾句正經話。蕙表姐的事情固然已經無法挽回了。但是二妹的事情我們還可以挽救。陳克家一家人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三爸近來的脾氣你也見到了,他不會顧惜二妹。二妹是個有志氣的女子,你應該給她幫點忙,我們都應該給她幫忙,」覺民忽然做出莊重的面容,一本正經地說。
我們應該給她幫忙——覺新接著想下去。覺民的話來得正湊巧。好像一個外來的力量把覺新的紛亂的思緒一下子就理清了。他覺得幾對眼睛急切地望著他,等候他的回答。尤其是覺民的追逼似的眼光使他的思想無處躲閃,而淑英的求助的水汪汪的眼睛引起了他的憐惜。雖然他始終覺得自己並沒有力量,但是他也下了決心:他不讓淑英做第二個蕙。於是他用穩重的語調答道:「只要二妹打定主意,我總之盡力幫忙就是了。事情以後可以慢慢商量。不過你們說話做事都要謹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