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禹跡寺 文 / 周作人
中國聖賢喜言堯舜,而所說多玄妙,還不如大禹,較有具體的事實。《孟子》曾述禹治水之法,又《論語》云:
「子曰,禹吾無閒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這簡單的幾句話很能寫出一個大政治家,儒而近墨的偉大人物。《莊子》說得很好:
「昔者禹堙洪水,親自操秦耜而滌天下之川,股無跋,腔無毛,沐甚雨,祁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屐屐為服,日夜不體,以自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道也,不足為墨。」蓋儒而消極則入於楊,即道家者流,積極便成為法家,實乃墨之徒,只是宗教氣較少,遂不見什麼佛菩薩行耳。《屍子》云:
「古者龍門未辟,呂梁未鑿,禹於是疏河決江,十年不窺其家,生偏枯之病,步不相過,人曰禹步。」焦裡堂著《易余庸錄》卷十一云:「禹病偏枯,足不相過,而巫者效之為禹步。孔於有姊之喪,尚右,二三於亦共而尚右。郭林宗中偶折角,時人效之為墊角中。不善述者如此。」說到這裡,大禹乃與方士發生了關係。本來方士非出於道家,只是長生一念專是為己,與楊子不無一脈相通,但是這裡學步法於隔教,似乎有點可笑,實在亦不盡然,蓋禹所為之佛菩薩行顯然有些宗教氣味,而方士又是酷愛神通,其來強顏卅和正復不足怪耳。案屠緯真著《鴻苞》卷三十三《鉤玄》篇中有禹步法頗疑其別有所本,寒齋無他道書,偶檢葛稚川《抱朴子》,果於卷十六《登涉》篇中得之。其文云:
「禹步法,正立,右足在前,左足在後,次復前右足,以左足從右足並,是一步也。次復前右足,次前左足,以右足從左足井,是二步也。次復前右足,以左足從右足並,是三步也。如此,禹步之道畢矣。」此處本是說往山林中,折草禹步持咒,使人鬼不能見,述禹步法訖,又申明之曰:
「凡作天下百術,皆宜知禹步,不獨此事也。」准此,可知禹步威力之大。不佞幼時見鄉問道士作煉良法事,鶴擎金冠,手執牙笛,足著厚底皂靴,躑躅壇上,如不能行,心甚異之,後讀小說記道士禹步作法,始悟其即是禹步,既而又知其步法,與其所以如此步之理由,乃大喜悅。自己試走,亦頗有把握,但此不足為喜,以不佞本無求仙之志,即使學習純熟,亦別無用處也。
《屍子》雲禹生偏枯之病,案偏枯當是半身不遂,或是痿痺,但看走法則似不然,大抵還是足疾吧。吾鄉農民因常在水田里工作,多有足疾,最普通的叫做流火,發時小腿腫痛,有時出血流膿始愈,又一種名大腳風,腳背以至小腿均腫,但似不化膿,雖時或輕減,終不能全愈,患這種病的人,行走瞞珊,頗有禹步之意,或者禹之勝無毛亦正是此類乎。會稽與禹本是很有關係的地方。會稽山以禹得名,至今有大禹陵,守陵者仍姒姓,聚族而居,村即名為廟下。禹之苗裔尚存在越中,那麼其步法之存留更無可疑了。凡在春天往登會稽山高峰即香爐峰,往祭會稽山神即南鎮的人,無不在廟下詳中,順便一遊禹廟,其特地前去者更不必說,大抵就廟前忖店裡小酌,好酒,好便菜,燒土步魚更好,雖然價錢自然不免頗貴。做酒飯供客,這是姒姓的權利與義務,別人所不能染指的。但是我們怎能說貴呢,且不談游春時節,應時食物例不應廉,只試問這設食者是誰呀?大禹的子孫,現在固然只是村農,我們豈能不敬。別的聖賢的子孫或者可以不必一定敬,禹是例外,有些聖賢子孫也做些壞事,歷史上姓姒的壞人似不曾有過。古聖先王中我只佩服一個大禹,其次是越大夫范蠡。這一說好像是有鄉曲之見,說天下英雄都出我們村裡。其實這全是偶然。史稱禹生於石紐,范蠡又是楚人,所以在志書裡他們原只是兩位寓賢而已。
小時候到過一處,覺得恨有意思,地名叫作平水。據說大禹治水,至此而水平,故名,這也是與禹極有關係的,元微之撰《長慶集序》云:
「嘗出遊平水市中,見村校諸童競習詩,召問之,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也。」這又是平水的一個故典,不過我所知道的平水只是山水好,出產竹木筍乾茶葉,一個有趣的山鄉,元白詩恐怕連村校的先生們也不大會念了。另外有一處地方,我覺得更親近不能忘記的,乃是與禹若有關係若無關係的禹跡寺。據《嘉泰會稽志》卷七寺院門云:
「大中禹跡寺,在府東南四里二百二十六步。晉義熙十二年驟騎郭將軍舍宅置寺,名覺嗣。唐會昌五年例廢,大中五年復興此寺,詔賜名大中禹跡。」這寺有何禹跡,書上未曾說明,但又似並非全無因緣,事隔九百餘年,至清乾隆乙酉,清涼道人到寺裡去,留有記錄,《聽雨軒余紀》中《陸放翁詩跡》一條下云:
「予昔客紹興,曾至禹跡寺訪之。寺在東郭門內半里許,內把大禹神像,僅尺餘耳。寺之東有橋,俗名羅漢橋,橋額橫勒春波二字。」吾家老屋在覆盆橋,距寺才一箭之遙,有時天旱河淺,常須至橋頭下船,船戶湯小毛即住在羅漢橋北岸,所以那一帶都是熟習的地方,只可惜寺已廢,但余古禹跡寺一額,尺餘的大禹像競不得見,至今想到還覺悵悵,禹陵大廟中有神像,高可二三丈,可謂偉觀,殿中聞吱吱之聲,皆是蝙蝠,有許多還巢於像之兩耳中,但是方面大耳,戴冕端拱,亦是城隍菩薩一派,初無一點禹氣也。數年前又聞大興土木,仍用布商修蘭亭法,以洋灰及紅桐油塗抹之,恐更不足觀矣,鄙意禹如應有像,終當以尺餘者為法,此像雖不曾見,即從尺餘一事想像之,意必大有特色在耳。後世文人畫家似乎已將禹忘卻了,范大夫有時入畫,也還是靠他有一段艷聞,其實仍以西於為主,大家對於少伯蓋亦始終無甚興趣也。
禹跡寺前的橋俗名羅漢僑,其理由不能知道。據《寶慶會稽續志》卷四橋樑門下云:
「春波橋在城東南五里,千秋鴻椿觀前。賀知章詩云『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鑒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故取名此橋。放翁再過沈園題二絕句,其一云『落日城頭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見驚鴻照影來。』相傳橋名即用放翁詩語,今案《續志》可知其不實,志成於寶慶元年,距放翁之歿才十六年,所說自應可信。現在園址早不存,寺已廢,橋亦屢改,今所有的圓洞石橋是光緒中新造的,但橋名尚如故,因此放翁詩跡亦遂得以附麗流傳下去。我離鄉久,有二十年以上不到那裡了,去年十二月底偶作小詩數首,其二說及寺與園與橋,其詞曰:
禹跡寺前春草生,沈園遺跡欠分明,偶然拄杖橋頭望,流水斜陽大有情。今年一月中寄示南中友人匏瓜廠主人,承賜和詩,其二末聯雲,「斜陽流水干卿事,未免人間大有情。」瓠瓜廠指點得很不錯。這未免是我們的缺點,但是這一點或者也正是禹的遺跡乎。一兩年不寫文章,手生荊棘矣,寫到這裡,覺得文章未盡,但再寫下去又將成蛇足,所以就此停住,文章好壞也不管了。廿八年十月十七日。
(1939年10月作,選自《藥味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