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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黑相公(續) 文 / 韓少功

    馬橋人的「趕肉」即圍獵:「做鞋」即下鋏套:「請客」即下毒藥:「打轎子」即挖陷講:「天叫子」即粉槍火銃,等等。他們疑心動物也通人語,說獵事的時候即使坐在屋裡,也必用暗語。防止走露風聲讓獵物竊聽了去。

    尤其是指示方向的調必須重新約定:「北」實際上是指南,「東」實際上是指西。反之亦然。這是因為圍趕黑相公的時候,人們敲鑼吶喊,人多嘴雜,為了隱蔽陷阱或槍手的方向,只有約定暗語,聲東擊西,虛虛實實,才可能迷惑畜生。

    牟繼生明明知道這一切,就是不往心裡去,有時候事到臨頭腦子轉不過彎來。他是初八二班的,比我高一屆。同我一起下鄉。有一次我們從羅江邊上買秧擔回來,他說要早點回去洗鞋子,沖沖地一個人走在最前面,一眨眼就沒看見人影了。我們憤憤地揭露:好沒意思,洗什麼鞋呢?他何時洗過鞋?無非是怕路上萬一有人走不動了,他身坯最壯大,不好意思不來接一肩。其實不接就不接,不必賊一樣的跑那麼遠。累呵!

    牟確實不曾洗過鞋子,發現鞋子裡面實在滑腳,就用鞋帶把鞋子連成串,吊到溪圳中的水流處,三五天以後拉上來曬乾再穿。他說這是自動洗鞋法。不用說,這樣洗出來的鞋子還是鮮臭,無論主人何時顯露出脫鞋的姿態,旁人一定有鼻感,趕緊四散奔逃。

    我們沒有猜錯,這一天他果然沒有洗鞋子。不僅如此,我們到家的時候,沒看見他的秧擔子,這就是說,他還沒有回來。整整一個下午,走在最後的人都回來了,我們插完了好幾丘田秧了,還沒見他的人影。直到天黑,聽到路上有重重的腳步聲,有拉風箱一般的呼吸,才謝天謝地,心上一塊石頭落地。他全身是泥,竹挑子裡的秧只剩下淺淺的一小半,根本掛不住扁擔,撞腳絆腿地也合不上步。他破口大罵:「媽媽的,這個鱉地方,這些鱉人!講話跟放屆一樣,把老子騙得嶺上到處轉,差點踩得套子裡!我嬲起你們老娘頓頓的呵——」

    不知道他罵誰。

    我們問他怎麼回事,一整天要到哪裡去了?他一臉怒氣對誰都不理,走到他的房裡去摔東打西。我們花了好一陣工夫,才知道他居然忘了本地人方向顛倒的習慣,也不大適應本地口音,不問路還好,一問必錯,把沉沉的一扭秧擔到馬橋東面的雙龍弓,又擔到馬橋南面的龍家灘,最後在嶺上轉來轉去大游,一直快到天黑的時候,才有個過路的一地人疑心他不懂話,多給他一句提醒。他差點氣暈。

    我們大笑。

    農民們知道這件事以後,更加覺得好笑。羅伯說:「那個肉坨子不懂人話,不成了個黑相公?」嶺上野物越來越少,黑相公這個詞本來已經很少用了,不料牟繼生讓這個詞捲土重來,只是改變了詞義。牟平時出工不戴斗笠,光著上身在日頭下暴曬,曬出了黑油油的虎背熊腰,一跑動,身上就黑浪晃蕩。把黑格公的綽號加在他頭上,似乎也能得其形似。

    他體質強,喜歡同旁人鬥個狠,尤其喜歡把本地的「鱉人」們比下去。鱉人挑兩籮谷,他就偏偏要挑四籮,挑斷兩三根扁擔,嚇得旁人直吐舌頭,這才強忍呼呼粗氣,自鳴得意地罷休。鱉人穿上棉襖,他就偏偏要穿短褲,在雪地裡凍得嘴唇發紫,嚇得旁人嘖嘖讚歎,這才咬緊牙關,在人們的勸說之下半推半就地進屋。他喜歡打籃球,大伏天中午也不休息,曬坪裡一個人頂著烈日運球投球,沒有籃筐架子也能玩出一身大汗。天氣熱得蟬靈子、蛤蟆和雞都不叫,唯有他的咯咯球聲響徹全村,讓農民們咋舌。

    「我十三歲還吃奶!媽媽老是出差,奶娘硬要擠給我吃!」他經常這樣宣佈,解釋他身體強壯大比的原因,也暗示他革命幹部的家庭背景。人奶是好東西。農民覺得這個解釋是讓人信服的。

    仲琪很快對他表示了特別的興趣。仲琪一到冬天就有個火籠子,工閒的時候提著它到處轉。籠子小得只夠燒了三塊炭,只適合一個人把它夾在胯下或窩在胸口,也算是有了個火種,存了點熱氣。仲琪從來不讓別人享用這個火籠,即便是女子們來暖暖手,他嘿嘿嘿笑得較為大方,也要限時人刻,不時提醒她們對木炭的花費,斥責她們對熱氣的大舉侵奪。他唯有對黑相公網開一面,套鞋叭嗒叭嗒響,主動把火籠送上前去。不巧的是,黑相公對這個東西不感興趣,身體又好,從來不覺得冷,看一眼就哼哼鼻子走到外面去了。

    仲琪掌握了村裡很多秘密,從不輕易公之於眾。有時頂多只說一個話頭,人家一追問,他就得意地吊胃口:「你猜呵,你猜呵。」讓別人永遠聽得不明不白。他只願意與黑相公分享秘密,今天說一條:「複查屋裡昨天有一堆雞毛」;明天又貢獻一條:「羅伯前兩天在嶺上跌了一跤」;後天再壓低聲音透露:「水水的娘家來人了,挑來了兩個豬娃。」

    牟繼生對這些秘密也沒有什麼興趣,要他揀下的講。仲琪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好一陣,自己先紅了臉,下定決心作出貢獻。他說起複查的娘,說她多年前有一次中午睡覺,迷迷糊糊醒來,發現自己身上壓著一個男人,居然不是複查他爹。但她實在太困,沒力氣反抗,也無意弄清楚這人是誰,就叫裡屋喊:「三伢子,來來來,老娘熱死了!你看這個無聊的傢伙在搞什麼名堂!」她的兒子在裡屋睡覺,也沒有醒過來。但這一喊已經足夠,把模模糊糊的人影嚇走了。她舒心地翻了一個身,繼續呼呼大睡。

    「就沒有了呵?」牟繼生大失所望,覺得這一條秘密還是沒有多少意思。我後來發現,仲琪和牟的關係還是漸漸密切了起書。牟以前一到了晚上就吵吵嚷嚷要熄燈睡覺,現在居然常常獨自外出,有時候很晚才歸窩。問他到哪裡去了,他神神秘秘,含糊其辭,眉宇間藏著一絲得意,一不小心冒出一個有棗味或者有雞蛋味的嗝,讓我們大為震驚也嫉妒萬分。他是不會讓我們分享口福的,打死他他也不會吐露真情。這一點我們完全知道。問題是,後來我們查出他的嗝與仲琪相關,我們還知道仲琪幫他打過糍粑,仲琪的婆娘幫他洗過被子和鞋子。我們怎麼也覺得費解:仲琪那傢伙平時最小氣,不找張三不找李四,為什麼對傻乎乎的黑相公如此討好?

    夜裡,我們已經入睡好一陣,被一聲暴怒的推門驚醒。點點燃油燈,發現黑相公怒氣沖沖地在床上大口出氣。

    「你怎麼了?」

    「老子要捏死他!」

    「哪個呵?」

    他不吭。

    「你是說同意老倌?」

    還是不吭聲。

    「他什麼事得罪你?」

    「睡覺!」黑相公把床板碾出一陣吱吱呀呀巨響,把別人都鬧醒了,自己卻最先發出了聲。

    次日下午,仲琪的套鞋聲響上門來,蛋大的毛主席像章在胸前忽閃忽閃。「毛主席說,欠錢是要還的。搞社會主義哪有欠錢不還的道理?」他響亮地咳了一聲,「我今天無事不登三寶殿,牟繼生不還錢,還谷也可以。」

    牟從裡屋衝了出來,「我欠你什麼錢?你這個老貨!」

    「欠沒欠,你心裡明白。」

    一次次都是你要請我吃的。我沒討,我沒要,吃了的都屙了,你要就到茅廁裡去要!

    「同志,你不要賴,你還要好好學習。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翅膀還沒有長硬,還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懂不懂?講老實話,你黑相公的什麼事情我都燒得,只是不講。我是對得你起的!」

    仲琪的話暗含著威脅。

    「你講呀!講呀!」

    「我講?硬要我講?」

    「你不講就是我的龍!」

    「好吧。去年種花生的時候,隊上的花生種每天都短秤,你屙的屎裡有花生你以為我沒看見?前幾天,你說是洗澡,其實是在做什麼?……」

    黑相公臉刷地紅了,撲上去,揪住仲琪往外推,把他的腦袋咚的一聲頂在門框上,頂出了仲琪的慘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我們怕真地打出人命案,上去揪住黑相公的胳膊,奮力把他們分開。借這個機會,仲琪從我的腋下鑽出去,叭嗒的套鞋聲響到了地坪裡。

    外面罵罵咧咧的聲音遠了,我們問牟到底是怎麼回事。

    「什麼事?他要老了搞下的。」

    「怎麼個下法?」

    「同他婆娘睡覺!」

    有一刻的沉默,有無限的驚訝,然後是我們的猛笑。一個女知青驚叫著跑開去,再也不敢露面。

    我們後來才明白,仲琪沒有生殖能力,拉住黑相公替他代勞。「牟哥,這就是你沒有味。」「有吃的有喝的,還有別的。」「這麼好的事你一個人瞞得嚴絲密縫呵。」我們十分開心,堅決不接受黑相公的表白,堅決不同意他把自己從仲琪家的床上開脫出來。

    「你看這個鱉人好無血!」他裝著沒有聽見。

    「你罵什麼人呢?老實坦白:睡過沒有?」

    「你敢睡?你看他那個婆娘是個人?看一眼,飯都吃不進!老子情願去睡豬婆!」

    「你不睡,他屋裡的雞你又去吃?」

    「哪裡有什麼雞呢?一隻雞吃一個月,每次都是一瓢湯,還沒嘗出味,就空了碗。不說還好,說起來氣死我。」

    下午的地上,黑相公的事成了主要話題。我感到奇怪的是,除了複查,村裡的人都不認為仲琪有什麼不對。可憐仲琪他一心同你黑相公交朋友,供你吃香喝辣容易麼?他自己身體不好,想借一個種,續下香火,也是人之常情。他又沒有逼你結婚,只不過是想借你一點點不打緊的東西,有什麼難的呢?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喲。兆青還說,退一萬步,你黑相公不答應就不答應,吃了人家拿了人家那麼多,不還是沒天良的。

    知青當然不同意這些奇談怪論,整整一個下午詞他們喉乾舌燥地爭吵,口口聲聲要告到公社去,決不能讓仲琪那老倌誘姦我們的革命知識青年。一般群眾這麼說說,也就算了。本義作為黨支部書記也沒兩句公道話。他來召開知青戶會議,要一個知青先讀上幾篇報紙上的社論。讀完了,他也一覺睡完了,打個哈欠,問牟繼生:「你去年偷了隊上好多花生?」「我,我也就是抓了幾把。」

    「一粒花生籽種下去,要結出好多花生,你曉不曉?」

    「本義叔,今天是說仲琪,這同花生是兩碼事。」

    「什麼兩碼事?小事上也看得出對集體是什麼態度,對貧下中農有沒有感情。上個月挖塘的時候,把兆青的姓崽打起哭,也是渠吧?」本義朝大家瞪眼。

    沒有人說話。

    「看問題就是要全面地看,要歷史地看!毛主席說,不管怎麼樣,打人就是不對。」

    「我當時太氣了……」牟繼生心虛虛地辯解。

    「氣也不能打人。打人是什麼作風?你是知識青年還是街痞子?」

    「我以後……不打就是……」

    「這還差不多,錯了就是錯了,做人就是要老實,明明錯了還狡辯什麼?就這樣吧,也不用寫了,算了,扣你三十斤谷。」

    本義反背著雙手已經起了身,一個圓滿解決了問題的樣子,出門的時候還縮了縮鼻子,似乎聞到了我們伙房裡的蛤蟆炒青椒的香味。至於仲琪的事,他說會要解決的,會要解決的。

    其實後來不再提起,算是不了了之。

    我現在回憶起這件事,發現道理是有用又沒有用的,是講得清又講不清的。在馬橋黨支部和廣大群眾特有的道理面前,我們的奇怪和憤怒一點也不管用。牟繼生繼續被輿論指責,他拒不向仲琪供退還錢物也不賠谷的態度,甚至成了不義的鐵證。他從此顯得有些消沉,故意做出一些驚天動地的事,比如吞吃瓷片或者獨臂舉起整整一架土車,比如一個人打油搾讓夥伴都去睡覺,也很難重新引起眾人的驚,還有歡呼或者追隨。他的霞妹子也離開了他——大概那位長著娃娃臉的女知青不願意把自己與仲琪的婆娘聯繫在一起,即使這種聯繫毫無根據,她也無法逃脫這種想像。到最後,只相公有一天突然胸前戴滿了毛主席像章,出現在我們面前。

    「牟哥你這是做什麼?」

    「解放台灣去呵。」他笑了笑。

    我吃驚地盯著他的眼睛,發現他的目光已經完全陌生。

    黑相公被診斷為癔病,戶口退回城裡去。據說他仍然很健壯,還能打籃球,也能在城裡看電影、被香煙、騎車上街,大活人一個,只是不大認得人,偶爾有點胡言亂語,喜怒無常,大概屬於癔病的早期階段。有一個老同學在大街上見到過他,捶了他一拳,他眨眨眼,遲疑了一會,還是掉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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