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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章 文 / 方方

    粞叫陸粞,但粞原先叫的不是這個"粞",而是喜歡的喜。粞頭上是兩個姐姐,他生下後、陸家皆大歡喜,便圖吉利叫了個"喜",喜的老家人喚人好叫單字,只是在名字後加一"勒"字、喜一家人住在城市,覺得多一、"勒"顯得特別土氣、便僅只叫了喜。喜的姐姐一個叫華,一個叫娟,叫順了口,反覺得那樣的叫喚別有一番情調。喜兩歲時,喜的父親心情一直不好,有一天偶有心動,將喜的名字改作了"粞"喜從此就叫了"粞"。

    粞的名字叫得有些偏,好多人都愛追問粞為什麼叫這個字。粞說不上來,有一次粞專門查了下字典,喳過後,粞很沮喪。他想不出父親為什麼改用這個"粞"字典上說:粞書面語乃指碎米,而方言俗語則指糙米輾軋後脫下來的皮。粞,多用來作牲口的飼料。

    粞想,在父親的眼裡,他乃是牲口的飼料而已。粞為這個念頭好長時間打不起精神來。

    直到近年,一天夜晚粞從睡夢中霍然而醒、在他翻身坐起的瞬間,他想起了他的父親,想起了他的名字,他知道他父親給他下的判斷何其準確。

    粞後來便常在心裡勾畫父親的形象。粞在他三歲不到的年齡裡,他的父親便一去不返。粞幾乎一點也不記得父親的樣子,鄰居的老人們常說他和他的父親長得像極了:連舉止動作神態都像,粞便覺得他的父親一定如他這麼高大,也如他這麼整潔。粞有一米八三的個子,粞永遠穿著剪裁得十分得體的衣服。粞的鬍子總是刮得很乾淨,指甲也修剪得很好,因為這個,所以當那天一個傴著腰,臉上滿是老巴巴皺紋而且鬍鬚一直延伸到耳根的老頭兒對粞說他是他的父親時,粞差點以為是個神經病在跟他開心玩。粞只是在老頭兒的眼睛上看出來了那是和自己幾乎一樣的眼睛。

    粞的眼睛很小。加上粞年輕時臉上疙疙瘩瘩地長著些青春豆,為此,總有人笑他說他的臉上是一盤紅豆子加兩粒黑豆子。但小眼彷彿能聚光,粞的兩粒黑豆子非常地有神采,這使得粞反而因了它而招人矚目,粞常得意他說,眼不在大,有神則美。

    粞在他父親蒼者的疲憊的面容上也看到了一種別人沒有的神采、那正是從那對小眼裡透露出來的。

    粞的父親是收到回來落實政策的通知而從鄉下回家的。他進門時,粞正在為一個朋友裁褲子。粞的裁剪手藝在朋友中是很不錯的。粞接待了他的父親,為他倒水洗臉倒茶解渴。他的父親端茶杯時瞥了一眼粞攤開在床板上的布料。粞的父親說,這兒可細一點。這兒可長一點。穿起來更隨身,粞曾有好一陣小小的驚異。

    粞的父親多少年在鄉下一直在做裁縫,他別的什麼都學不會,而這行無師自通。他就靠了這手藝養活了自己二十多年。

    粞的手藝也是自己琢磨出來的。為了這個,粞想,雖二十多年沒見過面,我背著他怎麼長都還是長成了如此像他的兒子。粞也因此而頭一回感到人的神秘。

    粞過去對父親全部的瞭解即是父親臨走前草寫在一張白紙上的幾句話。這張紙粞從母親那兒要了來自己小心地保存著。粞曾經將這幾句話給星子看過。星子翻閱了很多書沒查到出處,後來還是粞的母親說了。粞的母親說那是一首元代的散曲。

    這首散曲自粞見過後便如刻在心裡一般永難忘懷。粞把它當作父親的形象留在心裡:

    那散曲是:

    弄世界機關識破,

    叩天門意氣消磨,

    人潦倒青山嵯峨,

    前面有千古遠,

    後頭有萬年多,

    量半炊時成得甚麼?

    粞先是品不透父親寫此究竟是何意。在同星子聊天聊得很深時,拿出來給星子著,星子偏著頭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是特別明白,只覺得他很是悲觀很是無望也很是無可奈何。好像把什麼都看透了。

    粞想也是,想到了人生不過半炊功夫能成得了什麼這一點,的確也是看透了。

    粞將此想法對他的母親說了。

    粞的母親冷冷一笑說:"把什麼都看透了的人何止千千萬萬,但千千萬萬的人並不作看透之舉,一個有妻室有兒女有責任感的人即使看透了一切,也要看不透地生活。這種忍辱負重才是一種真正的看透,像你父親那樣,無非是一種逃避。他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看透了的人。"

    粞那一次為母親的思想所震撼、

    母親這樣深刻地認識了父親,所以,當母親和父親相隔二十多年再度見面時,母親從臉上到舉手投足處,無一不表現出對父親的鄙夷。母親和父親只講了一句話,爭吵就開始了,以後每三五天一次,循環往復。

    粞常常問自己,父親和母親這樣的人生悲劇是誰造成的呢?是政治運動,是生存環境?是婚姻本身。是命運安排?抑或是他們自己的本性所致?粞並不想要找出答案。粞只是覺得人生高興時從不想問為什麼而在悲憤時不斷地問這問那,粞覺得自己深深地明白了屈原當年為什麼一串串地詢問天和質問天。

    粞現在正處在他人生中的低谷裡。大學沒敢去考;女朋友相繼吹了;領導並不賞識,工作亦不理想;再加上沒有一個安靜的多少可有點溫馨味兒的家。在父親回來之前,他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母親的大床在對面。家裡被愛整潔的母親和愛整潔的他收拾得十分雅致。他可以在靜靜的夜裡,一個人休整自己,悄悄抹盡受傷後的血跡。第二天再迎著陽光,昂著頭去進行新的挑戰。而現在父親回來了,父親使整潔雅致的家凌亂骯髒。母親睡到了小床上,粞只好同父親共用大床。父親在夜裡發出的囈語和鼾聲使得一旦煩亂了的心更加煩亂。他沒有了休整和調理自己的時間和地方,他只好經常到他的一個朋友勇志家去打牌。他以前很看不起勇志無事便賭的習氣,雖然勇志是他頂好的朋友,而現在,他也漸漸地同勇志站到了同一條線上。所不同的只是、勇志快樂,而粞並不快樂,粞只是無聊加無奈才作此舉。

    這是1980年夏天的一段日子。在入夏前夕,粞一直認為會重用和提拔他的裝卸站站長王留,在挑選一個出色的年輕人當調度員時,竟將工作得很賣力而且同他王留私人關係也很不錯的粞忽略了。王留似乎沒有感覺到粞的存在。他的三個候選人在報往公司時,沒有粞,早先雖然粞得到過他的許諾。粞沒說什麼。粞畢竟是有過一些經歷的人。粞只是好一段時間裡沉默寡言了一些。入夏以後、公司批下了。公司批下一個叫沈可為的年輕人,他不是三個候選人中的一個。搬運站裡誰也不認識他。粞心裡覺得俠意了點。王留到那時方對粞說:"早就曉得公司孫經理的外甥要放到我們站,所以沒讓你當候選人,免得你出這個丑。粞對王留的話一笑而已。

    但粞在向星子說起這事時;卻憤然地罵了一句:"放他媽的老狐狸屁!"

    星子大笑、星子說:"你聞了這麼久老狐狸的騷、好容易以為聞出了頭,卻不料又吃了個狐狸屁。"

    粞也笑了,粞想可不?

    粞說:"有三個人聽說狐狸放屁極臭,不信,便去問。第一個人一進狐狸的屋子便被臭跑了,第二個人進去堅持了五分鐘,也受不了,逃之夭夭,第三個人進去後,不一會兒從屋裡逃出來的竟是狐狸,狐狸跑出來驚訝地大叫:-想不到他比我還厲害,真是山外有山樓外有樓呀。"

    星子笑得眼淚水都快出來了,星子說:"那第三者就是王留,沒說的,就是他。"粞很快樂;粞只有和星子在一起時才會產主這種快樂感。粞能盡情地發揮他的才智,痛快他說一些日常壓抑著的話。那時候,粞會產生一種自己做人做得很徹底的感覺。

    可惜,世界上只有一個星子,一個因他錯過了機會而變得可望而不可及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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