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他們的血 文 / 黃碧雲
明報1999年4月5日
每當戰爭發動的時候就會有很多榮譽、理想、犧牲。從邱吉爾到戰溝裡一個無名的士兵,都那麼高貴。戰爭幾乎聖潔:為了我們孩子的將來。為了有更長久深刻的和平。為了制止獨裁者的暴行。為了自由。為了解放受壓迫的人們。為了保衛家國。為了我們的國土。
那麼光榮,光榮到不真實。
醉酒佬在酒吧裡打架,從不為了什麼。為了一鎊銀,為了爭電視看。黑社會開片,為錢,為地盤。以為為愛情殺人的人,為自己受傷的尊嚴。阿伯打到頭破血流,為爭廁所。
集體打架,也就是戰爭,從來沒有說,為爭油田,為錢,為長遠的控制,為了不知為什麼的仇恨,為鞏固政權。
戰爭那麼美好,將人類的美好理想盡情發揮,這樣我們應該打得愈多愈烈愈好。
戰溝裡一個無名士兵,退了役,已經很老了,說:牛被送往屠場,他們會知道自己快要死,會叫,會流淚,然後開始流屎流尿。我後來才知道,人都一樣。我們還很年輕。在戰溝裡,要出去了。出去就會死。戰溝裡好多士兵,流屎流尿,好臭。他在一部反戰電影的座談會談話。靜了靜,舊說,沒有一場戰爭是正義的。
柬埔寨越南,土地那麼肥美,一年種四造米,池塘蝦浩大,滿地都是地雷,森林的樹幹都是彈孔。以暴力對抗暴力,以血待血。戰爭真刺激。可以聞到血的腥,士兵的屎尿臭,聽到平民的哭喊。玩真的遊戲機,,一按鈕,炸個稀爛。閃燈:做得好。你擊中目標。也就是說:好。你殺了人,又破壞了人類辛苦的建設。真正義,真勇敢。
戰爭裡總有奸角,喪心病狂殺人王。薩達姆也好,米洛捨維奇也好。真奇怪,大奸鬼薩達姆,都還沒殲滅,活生生的,又不打他,奸鬼沒殺成,繼續做總統,反而伊拉克好多小孩有精神病,是戰爭後遺症,發動戰爭的人,沒什麼事,不覺其荒謬。
南斯拉夫聯邦米洛捨維奇,又說他父母都自殺,他是個病態獨裁者,必須發動一場巴爾幹戰爭去制止他。好像推翻了米洛捨維奇,就得到人類永久的安樂,殘殺會停止,美國的小孩從此有幸福(巴爾幹的小孩有沒有幸福呢)。真是太看得起他了。
(當我寫的時候,警號響起。警號是我的時鐘。……當美國國會議員說,估計高索和要死二萬個貧民,代價很低。克林頓總統說他希望給美國孩子帶來一個和平的歐洲。索比亞總統米洛捨維奇說要戰鬥,直至我們流完每一滴血為止,我就有一個感覺,是他們在說的,是我的血,不是他們的血。)
(他們現在全都是我的敵人。他們講經濟政策,講人權,講民主,講要流幾多血。)
(我希望我們都能活過這一場戰爭:索比亞人,阿爾巴尼亞人,好的,壞的,拿起武器的,逃離軍隊的,高索和森林裡的難民,貝爾格萊德街上的難民,抱著孩子,找尋從來不存在的安全避難所。)
(我到綠市場去買食物,去黑市場買走私汽油、衣服。……城很靜,但仍運作。垃圾有人收。有水有電。但人呢……過去精神崩潰的人,現在好些了:真正的危險比害怕文獻簡單容易。我不能對付恐懼,恐懼戰爭到來。但戰爭真的到來,一切變得那麼真實,容易對付:麵包,水,藥物。)
(人們在家裡集合,一起等待炸彈。人們不認識,不知高索和發生什麼事。但我們坐在一起,從來不曾這樣團結親密。索比亞人民最好的品質,此時表露。我知道,我喜歡我們的人民。)
(第一個炸彈落下貝爾格萊德之前一個晚上,我去看了《一個美麗的傳說》。或者不應該去看的。第二天我們的國家就發生戰爭。……但我忽然發現,在每一個大人物發動的戰爭裡面,最安全的地方,是和受害者一起。)
(我沒有夢。我每夜睡得很沉。我很怕醒來,但醒來都很高興:我還活著。……是,天色好美麗。我們很喜歡,也很怕。天色美麗,炸彈又會放的准一點。我希望我知道:如果我們想活下去,我們應該希望天色美麗,還是不?)
作者是一個南斯拉夫作家,JasminaTesanovie。
那些掌握權利的人,在莊嚴的議會,穿一身莊嚴的軍服,很莊嚴的說:我們有理想。那些活在地上的人,很沒有理想的,很沒有尊嚴的,流屎流尿,又怕死,每日想的,不過是水和食物。如果睡著了,最好不要醒過來。
他們那麼沒理想,那麼膽怯,那麼臭,那麼腥,因為流的,是他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