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媚行者

正文 第十章 文 / 黃碧雲

    花孩子

    ——你的名字。

    ——出生日期。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

    ——出生地點。

    克羅地亞沙甲。

    ——職業。

    學生。主修地質學。

    ——家裡有。

    一個弟弟。父親曾經在南斯拉夫共和國軍隊服役。今年五十三歲。他當兵的時候,恐怕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打甚麼仗。

    ——父母親的職業。

    我父親是個水喉匠。我母親在家照顧孩子。

    ——第一次被揍。

    大概兩歲至三歲。是我母親打我的。

    ——你打架嗎。

    很少。第一次,大約四五年級,我十歲或十一歲。第二次,我十七歲,第十一班。

    ——克羅地亞打仗時,你知道嗎。

    我當時第八班,不大知道。我跟我家人到防空洞。

    ——你家人有受傷嗎。

    沒有。當時沙甲並沒有很激烈的戰爭,只有零星的狙擊炮。我一個表哥,因為克羅地亞與南斯拉夫國家軍隊開戰,他本來在布爾格萊德,因為他是克羅地亞人,很危險,所以他去了德國。

    ——你幾時被徵兵。

    十八至十九歲。但我反對戰爭,反對當兵,所以要求成為良心反對者,只當文職,不攜武器。

    ——你會怎樣說你的國籍。

    我不會說明我的國籍。

    ——為甚麼。我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

    在紙張上,我是克羅地亞人,但這沒有意思。所有人其實都一樣。

    ——但唱國歌的時候呢。

    你會怎樣。我會跟其他人一樣,站立。但這不表示甚麼。

    ——你是個共產主義者嗎。

    我不是。

    ——認同南斯拉夫的共產主義嗎。

    南斯拉夫,是社會主義國家,不那麼的共產主義。我小時候南斯拉夫還比較有點社會主義,現在都沒有了。

    ——你認同現在的南斯拉夫,還是社會主義的南斯拉夫。

    兩個制度我都不認同。兩個制度都沒有充份保障個人的公民權利。

    ——你喜歡穿制服嗎。

    不。

    ——你有運動或喜歡甚麼體育活動。

    踢足球。手球。

    ——你認為體育能夠化解人的暴力傾向嗎。

    不。體育可以發洩精力,但不能化解人的暴力傾向。

    ——你怎樣化解你的暴力傾向。

    我沒有甚麼暴力傾向。我從來不覺得內裡有暴力。

    ——你自由嗎。

    ……這甚麼意思。

    ——隨便你怎樣理解。

    你可以問得準確些嗎。

    ——你隨便答。

    這……我想我自由。

    ——你對你的生命,滿意不滿意?

    那一方面。

    ——每一方面。學習吧。家庭。愛情。性。將來。工作。經濟。

    不滿意。我對整個生態系統不滿意。我對社會的運作方式不滿意q我也不滿意在克羅地亞,越來越多小希特拉了。

    狄托上將的好兒女

    米高·來頓。我在美國喬治亞州出生。我父母都是南斯拉夫人。在家裡,我們說英語,但他們逼我學南斯

    拉夫語,又逼我看二次大戰的紀錄片,狄托怎樣帶領南斯拉夫,成為共和國。後來我去布爾格萊德教書。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與克羅地亞開戰,其後就是波斯尼亞。我輾轉去了薩拉熱窩,剛好圍城。我在那裡三年零七個月,活動範圍只在我家與城裡中央銀行大廈我的辦公室之間。開戰後,我突然覺得好熟悉,在那裡見過。想清楚,大吃一驚,原來在我父母逼我看的二次世界大戰南斯拉夫戰爭記錄片中見過,只不過,這一次,聲音好大,好真,任何的音響效果都做不到那種震慄的效果,而且,記錄片是黑白的,而這次我見到的,是彩色的!所以可以看到血的顏色。丹尼爾。我是馬其頓人。今年二十三歲。馬其頓從一九九二年才第一次成為獨立國家。人口只有二百萬。我小時候聽過一個笑話。話說中國的總理,我不知是誰,問狄托,馬其頓在那裡,有幾多人。狄托聲,在南斯拉夫南部,是其中一個共和國。人口有二百萬。中國總理說,這容易,可以全都請他們來中國,我將他們安頓在酒店。那時我才知道,中國有億計的人口。

    我小時候是少年先鋒隊,戴一頂紅星帽,圍紅巾,是狄托的好兒女。

    狄托每年都會到各個共和國和自治區訪問。我記得,他來馬其頓,我母親,已經九個月懷孕,拖著我,和我哥哥,為等見狄托一面,在街上等了十六小時。我一直哭,好冷,好餓,我眼睏。我不明白我母親為甚麼會這樣喜歡狄托。

    一九八0年五月四日,狄托死了。我母親哭得好厲害。所有的大人都在哭,好可怕。

    一直到一九九一年,每年的五月四日下午三時,也就是狄托死的時刻,人們都會停車,站出來,敬禮靜默,一分鐘。

    南斯拉夫開戰了。差不多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為甚麼狄托死了,那麼多人在哭。

    新嘉。我是共產黨員,在波斯尼亞薩拉熱窩出生,現已退休,從前是個經濟學者,在計劃部門工作。我也是個回教徒,但我從來沒有上過回教寺祈禱。我是共產黨員,所以我不祈禱。狄托的社會主義,是個自由

    的社會主義。意思就是說,可以同時是共產黨員和回教徒。

    我在這房子,已經居住了三十年。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人人有屋住,有書讀,病了有醫生看,各個種族都享有平等公民權利,南斯拉夫分成六個共和國,阿爾巴尼亞人居住的科索沃,匈牙利人住的和扎和典娜,成了自治區。那時候的薩拉熱窩,是個大熔爐,咖啡店的音樂好大磬,所有人都在這裡,成天講話,巴爾幹半島的電影,音樂,藝術,話劇,文學,都在這裡上演出版,東歐洲的學生都來薩拉熱窩大學讀書。夏天我們就到克羅地亞海邊渡假,幾年會去一次意大利買衣服。

    狄托死時,我哭了,哭得很厲害。他是個英雄,給我們帶來民族尊嚴。他帶領我們對抗德國納粹,後來又拒絕蘇聯的控制。

    圍城時房子都給轟個稀爛。戰後我們便將房子,慢慢的修好。看起來,還像三十年前一樣舒適。但我知道已經不一樣了。我已經全頭銀白,而滿城都是美國和西方國家的士兵。

    我的朋友塞爾維亞人,全都離開了薩拉熱窩。我兒子給拉進了集中營,不知所蹤,怕都死了。

    亞林。我在科索沃畢城出生,長大,念大學。你會喜歡畢城,這是個古老的,美麗的城。城裡回教寺和東正教、天主教的教堂並列,並留有土耳其人的浴池。我念化學,畢業後我就到酒廠做化驗,在酒的一蒸與

    二蒸之間,化驗酒的糖份與酒精。科索沃在狄托的統治下是自治區,阿爾巴尼亞人有自己的報紙,電台,學校。一九八七年塞爾維亞共和國總統米羅史維治來到科索沃,發表了一個著名的演說,說在科索沃的塞爾維亞人不可以再受欺侮了,當時我還念大學最後一年。畢業後我就在這間酒廠工作。

    一九九o年他們就將我解雇。全國進入緊急狀態,所有的阿爾巴尼亞人都沒了工做。我表哥在英國利斯城,這樣我就去了利斯,做黑工,甚麼都做,建築,修車,電油站加油小工,剪草,油漆。我十分喜歡英國,氣候溫和,不像巴爾幹,熱天熱得出火,冬天好冷,零下二十度,到六月都有雪。英國人又十分溫文有禮,不過他們的警察和移民官員還是將我遞回國。

    回到科索沃我到街市賣東西。在保加利亞買點貨,到街市賣。

    我很想回到工廠工作,因為那才是我的專業。我不喜歡到街市去賣東西。

    一九九九年二月,塞爾維亞警察第一次到我家,並叫我和我家人走。沒多久便開始戰爭。

    史維嘉。那真是我的,黃金歲月。那時我還是個芭蕾舞員。而且戀愛。

    一九八零年也就是秋托死那年,我好記得,我第二個女兒出生。但其實我又知道,我會自己一個人,終其餘生。

    我第二個女兒的父親,不是我丈夫。

    他是個很吸引人的男人,很聰明。但他是一九三一年出生的,你可以想像那個年代出生的男人,對女性有怎樣的期待。

    但我沒有離開他。我真傻。雖然我知道,最終我會自己一個人。但我不知道怎樣,為何。

    就像庸俗小說,他給我寫了一封信,說他秘密結婚了。

    狄托死那年,我好記得,我二十九歲。已經是個老女子了。我退了休,沒有再跳舞。

    妮達。一九九四年,我第一次到科索沃。我感到很震驚。

    我從不知道科索沃那麼貧窮,沒有水,沒有電,而且原來塞爾維亞人和阿爾巴尼亞人,互相隔離。

    那次我和幾個歐洲人權組織的人權工作者到科索沃考察。我當翻譯。工作完畢,晚上我們想出去吃點東西。我們到了一間比薩店。進了店裡,他們都看著我。我覺得好奇怪,問他們,店開嗎。有東西吃嗎。

    我和那幾個工作夥伴說英語。店裡的原來是阿爾巴尼亞人。我們點吃的時,說英語。後來我的夥伴上了廁所,我一個人,我想喝點東西,就跟他們說塞爾維亞語。那阿爾巴尼亞小伙子呆了。然後他說,你從那裡來。我說,我從布爾格萊德來。他說,怪不得。

    在科索沃住的塞爾維亞人,從來不會到阿爾巴尼亞人開的店。阿爾巴尼亞人也不會到塞爾維亞人開的店子。打從狄托死後,科索沃就開始種族隔絕。其後發生戰爭,一點都不奇。

    一九九九年三月,北約軍隊開始轟炸我們的學校、醫院、工廠,說我們在科索沃逼害阿爾巴尼亞臥。但我只到過科索沃一次,而且非常吃驚。

    現在我想生孩子。但他們放下的炸彈有放射線。

    我不知道我應否冒險生孩子。

    我每天都想著地雷

    我只到,山羊所到的地方。野草叢生的地方,不要去。

    如果房子的門關著,不要去開。

    你不能分辨草,或地雷引線。

    每天你都行同一條小徑。每一天你可能只是好運氣。地雷的觸發點是那麼小,一個戒指那麼大。

    你不會看見地雷。你知道的時候,已經太晚。

    prorom-1和prom-1p,引發時可以彈至一米高,殺傷範圍六十五米。那是最危險也是最常見的炸人地雷。空投地雷kb-1和kb-2,直徑只有四十亳米,高八十五亳米,一瓶香水那麼大,含三十五克tnt+rdx炸藥。殺傷範圍是二十五米。

    地雷會旅行。冬天的時候,有雪。地雷隨雪浮起,融雪的時候,像種子一樣,落到新的地方,靜默等待。(所以不要相信地雷圖。一個冬天以後,地雷浮移。已經清除的地雷田,可以重新,佈滿地雷。)

    地雷好敏感。反坦克地雷,像tma-4,一百公斤左右的壓力就會引爆。如果你開車,小如快意,或者是南斯牌小汽車,只要碰著,就會引爆反坦克地雷。

    所有反坦克地雷都可以完全摧毀普通汽車(你沒有機會),和嚴重摧毀坦克。

    ——炸人地雷,有以壓力觸發,或以引線觸發。

    pma-1a只需要三公斤的壓力就會爆發。三公斤,可能是一隻雞,可能是一隻貓,可以是你放下的一袋蕃茄。以引線觸發的,只需要一公斤的拉力。

    激烈而靜默的地雷。等待時靜默,爆發時好激烈。

    甚至埋在地底。埋得太深了,就死亡。這是地雷稀有的死亡。

    地雷不死。第一次世界大戰埋下的地雷,在法國,依然會爆發。

    地雷田八月時分,開滿臉大的向日葵。向日葵,沒有人到的地方,(連山羊都不會去的地方),開滿了向日葵。

    我時常都想著地雷。想著地雷的敏感,殘酷,隱密(及向日葵的盛開)。想著那些小手小腳,炸散了的,玫瑰花瓣一樣的,小手小腳。

    我才知道,原來骨頭都會燒黑。

    你必須尊重地雷。我從不輕佻。

    接近地雷的時刻。最隱暗的修院都沒有這樣安靜。我的靈魂透明。一無所思。

    如果世間的想念,一閃而過,我就離開地雷田。

    因為在地雷田,你不能錯。一次就是你的生命,或你的腳。

    金屬探測器必必作響。可能只是罐頭蓋,可能是離家鎖匙。當然也可能是極為微小的撞針。

    我那麼輕,情人都沒那麼輕。三十度,探雷針輕輕觸著地面,與地面成三十度,每次都那麼準(你不能不准。你不能錯一次。)

    如果我觸著地雷(那麼輕,那麼溫柔,那麼準確。)(溫柔的三十度)。三十度,是不會觸發地雷的角度。

    如果不能拆除地雷的撞針,或移動地雷太危險,就在現場引爆。

    每次探雷針只移動兩公分。兩公分,那麼細,那麼密。(接近地雷,你不能粗疏)

    但我從來沒有想到死。死了,也沒有人為我哭泣。

    但說甚麼呢,種地雷的是我,拆地雷的也是我。

    我城薩拉熱窩

    而我不過是你生命裡的微小事情

    一九九二年四月

    一個克羅地亞女子

    從橋的一邊到另一邊

    (橋總發生很多事情因此焚燒斷裂)

    薩拉熱窩的一邊到另一邊。

    從山到山

    生命的一種狀態,與另一種。

    她沒有走過去

    那從前翠藍的瑪嘉思嘉河

    這一槍

    開始了圍城歲月

    我們走到街上那麼親密。

    二十萬人,從此理解和平

    麵包、和水

    一咖啡店會是憂傷的回憶

    詩、你喜愛的紅星球隊、血肉腸、乾淨床單、陽光及霧、最後一次你開的甲蟲車

    原來生命裡有千百種、微小事情

    除此以外

    我無法明白

    城裡還有鴿子

    如果她離去

    薩拉熱窩鴿子會告訴另一隻

    譬如塞爾維亞鴿子怎樣的平安消息

    我們山上的鄰居

    和我踢足球的、喝啤酒的買一樣顏色唇膏的怎樣成了我們的強暴者

    一九九二年夏天

    這年夏天特別熱

    冬天特別冷或許不是

    或許那只是我的感覺

    一九九二年波斯尼亞戰爭是我的第一次你還不相信

    「事情還遠著呢。」你說。

    「這怎可有。」

    「我們一起生活那麼多世紀了。塞爾維亞、克羅地亞、波斯尼亞。」

    「薩拉熱窩是我們的、美麗的城。」

    「我祖母還以為狄托在打游擊戰。」1

    「這麼久了。」我祖母說。

    「這場仗還沒有打完。」

    這一年夏天的玫瑰特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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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九四一到四五年,狄托帶領南斯拉夫打游擊戰爭,大戰後建立第二度南斯拉夫共和國。一九一二至一

    三年的巴爾幹戰爭,使巴爾幹半島脫離土耳其統治,卻引起中歐洲各國爭奪巴爾幹土地,引發第一次世界大戰。大戰後第一度南斯拉夫共和國成立,一九四一年大戰時瓦解。

    坦克對坦克炮彈在城裡行人路上開放有熱有光,艷紅的是血我的心微微震動

    是不是這一次?是不是我?

    一如果不是這一次?是那一次?

    一如果不是我,是誰?

    一何時,何地?並且請問……為甚麼?

    我還天天出去照常上班沒甚麼好做

    除了想著手榴彈細小的碎片怎樣撕裂妮莉的骨

    那麼熱,

    幾乎可以取暖的躺在路邊

    已經五天的屍體和其他垃圾一樣

    無人清理

    我還穿著我的力奇球鞋背一個大袋裡面有牙膏、廁紙、乾淨的內褲(我母親說:你一定要有乾淨的內褲)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

    只得一張紙的戰時報紙

    隔壁的坦妮亞

    炸了腿多麼難看

    她穿了她爸的穿洞內褲

    每晚七時我們穿著球鞋飛奔穿過子彈和狙擊炮去波斯尼亞酒店的的士高跳舞

    換上高跟鞋地牢擠滿人

    比從前人還多

    砰!砰!砰!

    他們在炸城

    節奏強勁還不錯

    九時五十五分

    如果決定就立即消失

    急急穿回球鞋

    如果不走就會到明天早上

    ——十時正宵禁:這是一個漫長的晚上正如其他

    有時我們會在街角慶祝生日和五個陌生的男子躲避炮彈

    猶如避雨我們談到了蘇格拉底五小時內

    我和五個男子戀愛(所以我母親說,你一定要有乾淨內褲)

    甚至結婚

    和一個塞爾維亞人

    糖一百馬克一公斤

    吃著微甜的蛋糕還有櫻桃蜜酒美國的人道援助罐頭

    牛肉烤著香

    我的好兄弟尼溫偷了汽車電池

    從來沒有這樣豐盛快樂的婚禮

    銅線接著銅線

    我們歡呼有——燈!

    有時我也會想到死

    但想到水的時候更多

    一次提二十公升

    我從不知道我力那麼大

    用二十天三十天洗臉擦牙抹身用了半瓶

    如果我決定沖廁所

    這是我最重要而又艱難的決定

    鄰居狄安排隊取水的時候給炸光

    我表姊妮坦妮亞

    ——喝與不喝這就是問題喝

    冒著傷寒的危險不喝

    果仁一樣枯乾

    想著這嚴峻的哲學問題

    忽然在醫院

    原來骨頭都會燒黑

    她還沒有想清楚:到底水重要些,還是生命重要些

    但請相信我一九九三年八月蘋果成熟的季節

    蘋果一樣成熟鴿子好瘦

    但鴿子還是鴿子

    我表姊妮坦妮亞只得一隻腳

    沒炮彈的時候一樣帶狗出去大便

    我不再想到死

    或水

    我父親那麼老了四十五歲天天背著自動槍出去打仗沒想到死

    也沒有死只是聾了

    所以早上或午夜轟炸或不都睡得很好醒來大聲講話,說:桑妮亞,你記著:活著。寫下微小事情。

    我是個盡責任的女兒所以我活著

    並寫下生命裡的微小事情

    「生命重要些?還是自由重要些?」

    尼溫說:「連水都不重要。」

    美利安和新嘉將她們有的每一滴水都給了大麻草

    誰管呢

    在人來人往的地下通道八月了

    還有人賣晚開的玫瑰大麻草在火焰裡一樣生長已經一年零三個月

    都一樣了

    尼溫都不再想炮彈

    你的頭那麼大

    地下通道的警察還在指揮交通

    一個星期有七天

    尼溫、美利安和新嘉

    就在警察身旁吸大麻

    彈奏搖滾樂:「你需要的只是愛,寶貝。」

    我們無法離開薩拉熱窩

    無法過路

    無法有日子;過去,末來

    但請你相信我

    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親密這樣自由

    燒光了薩拉熱窩的栗子樹

    於是想到鞋子

    打結的牛仔褲

    可以燒半個晚上

    燒到我祖母的紅木櫃

    還沒有過完這個冬天

    屍體堆到床那麼高

    唯有在房子與房子之間的親密空間

    埋葬兄弟妻子

    全城已經沒有人哭泣

    除了死者

    「死者歸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我父親大喊

    我母親穿著乾淨的內褲

    新雪新融還到河邊洗衣服

    頭和鞋子飄過

    因為死者歸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萬福瑪莉亞」

    我母親做了個十字就將誰人的頭丟在一旁

    日子過去我也會懷念我有窗的房間

    屍體一樣高的床

    哇啦哇啦的

    廁所真的有人和我一樣

    在杜比亞區的公寓房子高高住著

    在炮彈轟出的缺口張望

    可以望到山上狙擊手的臉孔

    如果他沒有蒙上臉可能是我的表哥保勤

    在另一個炮彈將他們轟碎之前

    如果你在街上停留就可以看到二十樓的依來威先生

    在沒有牆的公寓房子高高住著

    穿著大衣和四隻襪子

    對著玻璃碎片擦牙

    並且再也不肯下樓來

    也曾想過離開在圍城的

    當初只是我決定不了如何將我的生命減到二十二公斤

    如何以重量來衡量我童年的日記、私人電腦、以及我祖母留給我的發黑的銀蘋果

    而且城裡還有三十萬人(二十萬人和我一樣上過街)

    (「你需要的只是愛,寶貝」)

    離開就是背叛那麼重

    我如何飛得起來我城薩拉熱窩(如果你願意,薩拉熱窩也是你的城)

    從山到山狙擊手看著我們過馬路

    射殺逃跑的鴨子一樣射擊

    一九九四年二月

    人們一樣上市場

    沒甚麼好買賣香煙就是貨幣其次才是馬克

    兩支香煙一隻金戒指

    五十馬克一桶電油

    沒有馬克也沒有香煙

    看看也好看看就是活著

    何況還有市場這樣的微小事情

    坦克炸市場2

    市場就多了好多顏色好多骨頭

    好像來了好多新貨品

    我還不知道一樣上班一樣在辦公室呆坐

    下班的時候在人來人往的地下通道

    跟尼溫、美利安和新嘉親吻道好

    尼溫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你了。」

    「我的感覺挺不對。」

    「我明天便去參加軍隊。」

    我沒有再見到尼溫,或美利安,或新嘉

    再沒有意思

    這些紅十字會失蹤人口簿的名字

    機會遊戲的失敗者

    2一九九四年二月,塞爾維亞軍隊轟炸薩拉熱窩一個市場,六十八人死亡,二百人受傷。兩個月後北約空襲塞爾維亞軍隊據點。

    你可以平安過到馬路對面

    1你重新開始每一次的十字路口都是一次新局

    ——如果不是我,是誰?

    ——如果不是現在,何時?

    7子彈在你的下巴擦過

    4你給爆炸逼到從七樓窗口爬下

    9你跌下

    6你給射中了

    2手榴彈在你身外五十米外爆或不爆

    1你重新開始

    0你又活了一天總有一次會是我。總有一次現在。

    但奇怪,總是想像中最痛我掩著傷口低下頭

    見到了自己跟我表姊妮坦妮亞笑說,

    就像聖誕節塞火雞

    你將我的腸臟塞回肚子去

    用頭髮縫好她還仔細的打了結

    我感覺如同禮物

    從此非常自由沒有甚麼好失去的了

    一九九五年四月

    帶來了和平的消息

    正如很多次很多次停火了

    可以離開薩拉熱窩了

    但我並不想離開

    我父親失業了

    沒仗打

    他成天在家發脾氣

    我母親買了幾隻雞,

    養起來(「你不會知道,你甚麼時候需要雞」)

    小鄰居莫娜

    不停的吃雪糕

    我表姊妮坦妮亞

    只得一隻腳去了意大利海邊

    回來的時候

    剛到趕上重新開火

    噢我已經噢那麼熟悉,

    那麼庸俗

    壞片子一樣,播完又播

    這次連人道罐頭都沒供應

    這場鬧劇的道具也實在太差了

    我母親卻十分高興而神氣,說:桑妮亞,你永遠不知道你甚麼時候需要雞

    手榴彈一樣

    狙擊炮一樣

    我不再躲在地牢睡

    我有窗沒玻璃的房間屍體一樣高的床

    子彈飛過我頭上

    嵌進牆裡

    我將書桌移開

    拉上爛窗簾繼續寫

    頭也沒抬起

    手榴彈一樣

    狙擊炮一樣

    排隊取水的人龍一樣

    有人突然掩著心現著奇怪的表情,倒下

    排隊取水的人龍一樣排隊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不走時我也不走

    (我可不走,這頭位等得我好辛苦)

    (我才不走,讓你取我的水)

    美國記者

    那些心很大聲也很大的美國記者見到了「勇敢的薩拉熱窩人高貴的薩拉熱窩人」

    他們其實不明白

    與勇敢與高貴無關的生命裡的微小事情

    因此我記得的很少

    關於戰爭國家自由

    一分為三3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簽了的頓條約

    但薩拉熱窩已不再是薩拉熱窩

    瑪嘉思嘉河河水血紅卻不是血

    人們都走到街上貼著牆走得好快

    沒有炮彈了過馬路還閃出飛奔

    那麼靜人好多還那麼靜

    鬼一樣重重影子

    耳朵伸出頭髮一樣的聽覺

    好細好細

    聽到了不存在的

    細絲撕裂的

    狙擊炮的聲音

    其後我記得的,這是這麼多

    有聲

    你還想我怎麼樣

    咖啡已不只是一杯咖啡

    水豈止是水

    3一九九五年簽定的的頓條約,將波斯尼亞共和國分成兩個共和國,一是霎士加共和國,由塞爾維亞人管理;一是波斯尼亞-哈撒格維納,波斯尼亞由波斯尼亞人管理,哈撒格維納,波斯尼亞南部,由克羅地亞人管理。原來混雜的種族,分裂為三。

    微小事情

    何等微小親近你坐在我面前那麼遠,

    我伸出手觸及你,

    但我無法感覺

    一定是有甚麼地方焚燒,焦黑,並斷裂

    但不是我的傷口

    不是我的傷口

    我已經,

    完整無缺

    沒有再可以失去的了

    因此非常自由

    我在圍城裡面而你在外面你焦急呼喚

    並且輕言愛我不至於發笑

    我是個誠實的人我珍愛而且依戀你所以我只能沉默

    轉過臉去並不因為你離開,

    或背叛了甚麼,

    並不因為你看或你從來沒有流過血

    我只是無法明白,所以也無法哭泣

    這其實與人無關

    每一個人只有她自己

    所以,只好這樣了

    你總有很多以為

    戰爭與人性,生與死

    愛或不愛慾望與愉悅

    但我只想活著接近泥土

    並寫下

    生命的微小事情

    譬如你

    玫瑰。總會有玫瑰

    1.女子

    這些事情我聽說過,但我從來沒想到這是真的

    從聖經舊約時代的戰爭開始,已經是這樣。我知道

    我知道,他們拉我,我姊姊,我母親,和我祖母去的時候,我就知道

    我告訴我的孩子,我跟叔叔出去,不要等我吃晚餐,自己乖乖的,呵他們進來,一共三個,問我們有沒有武器。但他們都沒等我們回答,就將我推倒在地上我祖母說,他們連我都不放過。他們拉我去做體操滿地是血,一個接著另一個

    我見到保勤。當初還認不得是他,只覺得很熟。

    他叫我。臭母狗。你記得我嗎。我是保勤。第八班的,上你地理課的保勤。我記得,保勤是我的學生。

    我罰他做功課。我閉上眼。他是第一個。我不想看。

    其他的都無所謂了。但為甚麼他們將小學課室改成了集中營。我們營裡,最小的九歲,最老的六十五歲。每天都拉出去,三小時,五小時,有時一夜,自己爬回來

    我反抗。越反抗他們越高興,笑鬧著

    他們喝好多酒,將酒瓶擠進來。我叫他們殺我,他們只是笑

    他說,我接到命令要這樣做。我對你的下體一點興趣都沒有。好髒好臭

    就在我父親面前。我父親閉上眼

    但我不想死。我想活著

    就在我家。只有這麼一次,我算是幸運的了

    不知是甚麼,只是小便那裡好痛,好痛,好像扯開我一樣痛

    流好多好多的膿,血乾了,黏著,兩腿都張不

    g開。張開的時候,生肉原來都會長蛆蟲

    全身都痛,但我和妮娜,還是爬窗走了

    他們放了我,和妮坦妮亞,和坦妮思。我們都懷了六七個月的身孕,沒有辦法再墮胎了。我們懷著我們強暴者,我們敵人的孩子,這是最殘酷的折磨

    我怎樣說。我無法說。我不敢說。我一生都要背負羞恥。我是個骯髒的女子。

    這是一生的傷害。我的身體會痊癒。我的傷害隱密。但我試著承受。我告訴自己,你一定要堅強,沒事情發生一樣生活

    為甚麼我受到傷害,覺得羞恥的要是我,而不是傷害我的人

    但我無法憎恨。我可以憎恨一個人,一個我認識的人,一個和我有某種聯繫的人。我不知如何憎恨一群陌生人

    生活是長久的。我會忍耐的生活下去

    我離開了南斯拉夫。我不願意再看見那片土地。

    或許我一生都不會再回去。我在這裡很好,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我的創傷我要將我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訴說。醫生,心理醫生,聯合國難民專員公署的職員,紅十字會義務工作者,歐洲安全合作組織的人權工作者,電視台記者,一次又一次。但我真的不想說,不想說,夠了。

    經過已經夠了,請不要再要我說

    我並不憎恨,我只是輕視。輕視那些只敢一群人活動的,那些要征服的,暴力的,只會破壞的,愚蠢又自以為是的,男人。而且我第一次想到,這些事情,由來以久。從和平時期那些對女性的輕蔑,以為女子不過是給睡的和生孩子的和屬於某一個男人的,就已經播下了強暴的種子

    2.驚動

    ——我不知道為甚麼。我只是成天很累,老想睡,每天睡十小時,還不夠,還想睡。從前我不是這樣的。從前我天天上的土高,或到咖啡店酒吧和我的朋友,喝酒談天,到早上二時。戰爭以後我甚麼都不想做,甚麼都不想說。連男朋友都分了手。戰爭時我們天天在一起,是生死與共的意思。奇怪,和平了我就覺得,很麻木,不想見他,見到他,無話可說。

    我會想,這些事情我都見過了,我下半生怎樣過呢。

    好像經過日蝕,眼盲了,全身都燒傷。

    ——現在我天天上班,一天跟另一天一樣。我會覺得,戰爭時期我快樂些。怎麼說了,戰爭時期,生活只

    有一時一刻。我不會想從前,想起從前心會痛。

    我也不會想將來。我們是沒有將來的。過了一天就為一天祈禱。戰爭時期,生活那麼密,那麼豐富……不會覺得悶。每天都有這麼多事情發生。

    戰爭之後,我不再看電影。我無法看電影。看電影會今我很憤怒。電影是那麼虛假,那些愛情喇,生死喇,戰爭喇,打不死喇。怎麼會,爆炸了,電影主角還在那裡跳來跳去,還有心情談情說愛。他們不知道,炮彈碎片可以二百米外都殺死人的。好小,小指指甲那麼小,很快,很熱的,撕開你的心。我的鄰居伊斯溫,就這樣死了。

    還有聲音。沒有任何電影可以模仿坦克大炮那種,地震一樣的聲音。我想地獄裂開,就是這樣的聲

    ——我甚麼都沒有說。他們都問我,你從南斯拉夫來,南斯拉夫的戰爭怎樣。我說,我不知道怎樣。

    沒甚麼。

    你怎樣和那些晚晚坐在電視機面前的人說戰爭。

    而我已經可以從聲音分辨狙擊炮的口徑,或遠近:甚麼時候應該躲避,甚麼時候可以繼續前行。

    他們還找了個精神科醫生來跟我談話。她是個孩子臉的女子,很單純。我不想令她難堪,我只說,你還想我怎麼樣。

    我如何說毀壞。

    戰爭以後,很悶。日子很長。

    3.橋

    河的一邊與另一邊,相連的就是橋。

    橋的意思,就是親近與溝通。

    時間是那麼悠長。建一條橋,要那麼長的時間。

    而橋又可以從一邊到另一邊,相連土地,很久很久。

    波斯尼亞哈撒格維納莫思得那條十六世紀的土耳其橋,回教徒與天主教徒開火時將橋毀掉。從此河就分了兩岸。波斯尼亞回教徒住一岸,克羅地亞天主教徒住另一岸。波斯尼亞回教徒住那岸,用波斯尼亞馬克。克羅地亞天主教徒住那岸,用克羅地亞貫拉。

    時間可以那麼短暫。幾秒鐘,就將世紀以來的聯繫炸毀。多瑙河的兩岸,一邊有東正教堂,一邊有天主教堂。信徒過橋去他們的教堂。橋的一邊,有我從前上的小學校。橋的另一邊,有我的大學。我在國家劇院

    跳舞,在橋的一邊,我回家,在橋的另一邊。後來我結婚,搬到了橋的一邊,醫院在橋的另一邊:孩子出生。布爾格萊德,過了橋,九十公里以外,就是。

    分離。萊維撒的三條橋,全被炸毀。人們每天每夜都在橋上,唱歌,靜坐,保護橋。但北約軍隊還是炸了橋。當時還有車子在橋上經過。從此多瑙河就在橋上流過。

    斷裂了的橋,遠遠還可以看到。橋斷了以後,河上很多小船,很忙碌的,來來回回。很多人在河邊看斷橋。

    4.日記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四日

    我在課室等學生。論題是,科索沃應該獨立嗎。

    但支持阿爾巴尼亞那方面,學生一個都沒有來。等到下午三時依溫來了,跟我說,我們不能辯論了,我們沒有準備好。我不禁氣了,說,你們怕嗎。不過叫你們辯論,你們都怕。依溫喃喃的不知他說甚麼。

    這時我聽到轟炸。果然是具的。

    我還不相信。我只好站起來,說,沒事的,幾天就完了。

    這天晚上八時北約軍隊炸了日球場。足球場十年前是軍營。可能他們以為這是單營。不知有沒有人受傷,警報響起好恐怖。警報比轟炸更恐怖。

    一九九九年四月一日

    這是我一生最難過的一天。吵得很。每個人部在哭。我說,你們不要再哭了。煩死了。

    杜比芙嘉和她丈夫和她兩個孩子,行李都不見了,就挽著兩個破膠袋回來。我都認不得她們了,兩個孩子好像火柴公仔,小但尼才八歲,嚇死人,頭髮都白了。我抱著杜比芙嘉,我說,怎麼了,你們不是要走嗎。杜比芙嘉說,走了八天,碰到塞爾維亞軍隊,我們都不敢走不敢動。去到邊境,邊境關了,不准人過,人龍有三十公里。我們又走回來,不知走了多少天。今天幾號了。

    亞歷山大和孩子原本已經收拾了,好多袋,放在客廳裡,我說不要走了我們就在這裡。起碼這裡有麵粉,有水。

    晚上窩鋦了麵包,還有點肉腸。不敢多吃,每人兩片,不知這場仗打多久。

    外頭一直開槍,到處都著了大好光。孩子睡了,阿里山大收音機。

    沒什麼好作,我在睡覺,忽然聽到槍聲,好像下雷雨。我醒了,心跳得好急。莫非軍隊進城了,這麼快,昨天還在炸煉油廠,今天就來了。我立刻起來挽起我的小皮袋。史維嘉易在對面客廳見到我,便叫過來:他們在開槍慶祝。停戰了。」

    停戰了,這是甚麼意思。

    一九九九年八月十一日

    今天日全蝕。是百年以來歐洲的第一次。之前一直天天都好熱,日頭清亮而有毒,但今天日全蝕,街上好多人在賣黑眼鏡,前一晚卻下大雨。日全蝕的這一天,天陰。

    看不見日頭,天色好昏暗。

    日全蝕,和很多天色昏暗的日子一樣。

    日蝕在上午十一時三十分開始。全蝕只有一分鐘,很黑。突外轉冷,十一時開始家裡便沒有電。

    沒有電又沒有電池。沒有糖。橋又炸斷了。工廠炸了,一直關著,沒叫我們去上班。我不知道今個冬天日子怎樣過。

    靜默(l)尼古斯帶我去找一個塞爾維亞女子。自從塞爾維亞軍隊從科索沃首都畢殊典娜撤罩以後,塞爾維亞人就受到阿爾巴尼亞人的報復和襲擊,每天都有謀殺和放火搶劫的事件。畢殊典娜表面看來很平靜。但謀殺事件,就發生在走五分鐘以外的地方。

    塞雨維亞女子住在城中心,是尼古斯的鄰居。尼古斯是阿爾巴尼亞人,是畢殊典娜大學牙醫科三年級學生。打完仗,學校還沒復課,他就為北的軍隊當翻譯。這天我請他做一天散工,替我當翻譯。他說阿爾巴尼亞語,和塞雨維亞語,造有英語。在科索沃,塞雨維亞是殖民宗主國,官方語言是塞雨維亞語。很多在科索沃生活了十幾年的塞爾維亞人,不會稅阿爾巴尼亞語,雖然科索沃百分之九十的人口,都是說阿爾巴尼亞語的阿爾巴尼亞人。但阿爾巴尼亞人全都曾說塞爾維亞籍。

    女子的公寓房子,很小,不過是一個房間,廚房和廁所。牆上是東正教的神像。掛了木刻,好多瓷器小擺設,房間內放了一套一公尺直徑的衛星接收碟。她的房間,好像剛搬進去,一小袋一小袋,她身邊有個大皮包。電視開著。她一直在抽煙,沒有停。我是馬其頓人。她說。在馬其頓出生。

    我皺著眉,跟尼古斯說,這樣她不是塞爾維臣人離開的時候,尼古斯說,她是塞爾維亞人,我認識她很久了。但她怕。她不敢認。

    (2)他說,你叫我尼古拉斯好了。尼古拉斯是天主教徒的名字。聖尼古拉斯,是旅行者的守護聖人。很多問題他沒答。我再問一次。他還是沒答。再問,他說,這些問題我不答。

    他不肯答的問題,所說的,比他答的更多。

    尼古拉斯住在畢殊典娜陽光山的山腳,一個塞爾維亞人的公寓社區。很多人已經搬走。還沒有搬走的,北的軍隊在門前停了軍車,架起自勤槍,保護他們不會受到阿爾巴尼亞人的襲擊。

    公寓的牆上噴滿各種顏色的口號。UCK,是科索沃解放軍,(註:此處為一圖形,呈交叉形,無法表示出來,故空。)就是塞爾維亞人團結的圖像。十字是東正教十字架,C是四方的塞爾維亞人。

    「靜默就是同謀者。」

    同謀者一:「我不認得他們。」

    我在馬其頓出生,是馬其頓人。我一直住在史國比市,十六年前我來到了科索沃,在這裡結了婚,又在這裡鶴我丈夫分開,在這裡生了孩子。現在孩子都大了,在馬其頓,在塞爾維亞,在黑山共和國。

    來到畢斯典娜後,我便在巴士上工作。我丈夫很快便離開,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了,可能去了德國。五年前我買了這間小房子,房子的每一公分地方,都是我在巴士上賣票賺回來的錢。衛星接收碟,電視機,唱機,電爐,這些瓷器,沒有一件不是我賺的錢買回來的。這房子就是我的一生了。戰爭開始巴士停駛,連薪水都發不出來。他們就發給了我一大疊巴士票當薪水。現在戰爭結束了,巴士都燒光。我還留著這一大疊巴士票。

    前天有人來敲我的門。他進來,在桌子上放下了手槍,說,這房子給我住。我說,這是我一生賺回來的房子,我不走,除非你將我殺了。

    他沒殺我,走了。他是阿爾巴尼亞人。

    兩個月前塞爾維亞警察來過。他們撞開了門,以為這是阿爾巴尼亞人的房子。他們看到我牆上的東正教神像,沒說甚麼便走了。

    那些塞爾維亞人,我不認得他們。我是阿爾巴尼亞人的好朋友,為甚麼他們這樣待我。

    現在我收拾好,隨時預備離開。但我去那裡呢,科索沃就是我的家。在塞爾維亞,我一個親人都沒有。我又不想回馬其頓。

    我隨身的大皮包,裡面有,我房子的契約,我的身份證明文件,我孩子的照片,少許德國馬克,和那一大疊巴士票。

    同謀者二:「我的良心清白。」

    ◇我讀了很多有關塞爾維亞軍隊,比如說赤黑力和塞爾維亞警察的暴行。我亦讀了奧瑪斯加集中營裡,回教徒囚犯怎樣被塞爾維亞士兵虐待的報告。我又讀了回教女子怎樣被塞爾維亞軍隊強暴的訪問。我跟波斯尼亞的回教徒,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人談,他們全都指控塞爾維亞軍隊殺害他們。沙拉熱窩的人說,塞爾維亞人駛他們的鄰居,他們完全不明白塞爾維亞人為什麼要殺害他們。這是我們必須跟塞爾維亞人談談的原因。

    ◆我可以跟你談。但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只能談我自己。其他人的行為,做了些甚麼,完全與我無關。

    ◇你知道,或你相信,我剛才方提及的事情,譬如集體屠殺、集中營、強暴的事件有發生嗎?

    ◆我是一個普通人。我不管政治。我是個普通人,我過普通生活,我只談我自己。

    ◇這好。就談你自己。你在塞爾維亞出生嗎?你甚麼時候來到科索沃?

    ◆我在布爾格萊德附近一個小城出生。我念大學時來到了畢殊典娜,已經差不多二十年。

    ◇你還有家人在塞爾維亞嗎?

    ◆我有一個哥哥,因為去了布爾格萊德唸書,自此便在布爾格萊德居住。

    ◇你現時和家人同住嗎?

    ◆我母親。你可以看到,我母親已經很老了,空襲時她受了驚,她現時病,成天胃痛。我父親已經逝世。

    ◇太太呢?

    ◆我還沒有結婚。我女友,剛去了塞爾維亞。

    ◇她是塞爾維亞人了?

    ◆是。

    ◇你大學畢業後就留在科索沃工作?

    ◆我是水力工程師,在一間水力發電廠工作。

    ◇空襲開始時,你在那裡?當時情況怎樣?

    ◆我在工廠裡。我聽到爆炸的聲音,好大聲。所有的玻璃都碎了。

    ◇當時你覺得怎樣?你覺得憤怒嗎?

    ◆我覺得很憤怒。

    ◇憤怒甚麼?

    ◆這是政治問題。我對政治沒興趣。

    ◇你對北約的轟炸感到憤怒嗎?

    ◆我已經跟你說過,我對政治沒興趣。這個問題我不會回答。

    ◇你,作為一個塞爾維亞人,你會感到困難嗎?

    ◆我已經跟你說過,我只為我自己說話。我不管其他人。我只是個普通人。我只知道,我從來沒對任何一個阿爾巴尼亞人或其他人做過任何壞事。我良心清白。所以我不會離開科索沃,我也不怕阿爾巴尼亞人的報復。

    ◇你不走,你有甚麼計劃?

    ◆發電廠戰爭後就關了,也不知道甚麼時候重開。我現在希望在聯合國找一份工作做,做甚麼也好。

    ◇你會再見到你的女友嗎?

    ◆我不知道。反正她是個醫生,她也很忙。

    ◇你有甚麼想告訴我的嗎?

    ◆沒有。我只回答你的問題。

    ◇這我沒甚麼好問的了。

    同謀者三:「無論是我個人,抑或是一整個國家,我們難辭其咎。」

    我們當然有責任。我們每個人都有責任。我們怕。我們軟弱。我們坐視不理。一九九一年戰爭開始,我們每個人都有很多問題,生活很困難,沒有工作,沒有錢,每個人照顧自己都來不及,怎會想到在克羅地亞的戰爭,到底發生甚麼事情。我們又容許警察和軍隊控制國家,沒有人膽敢公開反對政府。沒有人膽敢說她心裡所想的。當時愛國主義抬頭,所有的新聞媒介全都是政府的宣傳機器。你說的奧瑪斯加集中營,我就沒有聽過。新聞媒介也從不報導塞爾維亞軍隊用甚麼武器,怎樣對待敵方的平民,只報導塞爾維亞平民怎樣被克羅地克——波斯尼亞回教徒殺害。

    西方媒介報導有集中營,塞爾維亞的官方會否認。到後來,人們根本不知道真實是怎樣的,到現在都不知道。可能要到三十到五十年以後,所有的官方秘密文件都開放了,我們才知道戰爭的真正面貌。我知道在科索沃塞爾維亞警察有向平民開槍,但同時我又知道阿爾巴尼亞人一樣襲擊塞爾維亞警察。這是一場骯髒而愚蠢的戰爭。我感到內疚,因為我的力量是那麼微小,而且我也怕……我只能盡我的能力,去幫助有需要的人。譬如我就幫我的阿爾巴尼亞朋友,離開科索沃,給她們帶錢,給她們聯絡方法,讓她們去德國,去瑞典、去安全的地方。我知道我很多朋友,在戰爭期間,都冒著生命危險,幫助回教徒,天主教徒或阿爾巴尼亞人。可能我們都內疚。我們只是個人,我們沒有權力去停止這場戰爭,我們只能在微小的地方,做一點事,減輕我們的歉疚。但像我的朋友,嘗試做一個好塞爾維亞人,幫助她的鄰人,但西方國家介入之後,塞爾維亞人就成了大壞蛋,現在她們都受到報復。她們做錯了甚麼。

    同謀者:誰是同謀者

    誰是赤克力?恐怖份子?(沒有人站出來說,我是赤克力。)誰在山上開槍?(可能是他,可能是她,也可能是我。他們和我今天都一樣在城裡走著。塞爾維亞人去了霎士加共和國,回教徒留在薩拉熱窩。但誰在山上?誰發狙擊炮?)誰是強暴者?(我們收集了很多受害者的口供,以備作戰爭法庭審訊的證據。很多受害者認得她們的強暴者,知道他們的名字叫誰是我們的鄰人?(他們來敲門,叫我們走,放火燒我們的屋子,他們都蒙著頭。他們蒙著頭,因為他們認識我們,怕我們認出他們。)為甚麼?(他們辯護證供說,我執行命今。這不關我的事)誰的血那麼熱?(可能他們事後都不敢承認。戰爭時期,他們隨便喜歡做甚麼便做甚麼,都不會有任何後果。他們又一群一群的行事,就像一群狼。戰爭結束,他們知道那種行為不會被容忍,所以沒有人會承認,他們曾經參予任何暴行)誰可能?(我第一次想到:可能是我。這是集體行為,在某種時空,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這個集體裡的一個。在某種時空,任何殘忍的,傷害人的行為,都是正常的。他們不是野獸,只是普通人。普通的意思是,沒有頑強的個體意志或信。念去對抗戰爭的集體理念。)誰是同謀者?(可能是我。可能是我。)(無論你以為你的心,是多麼的勇敢高貴)

    為了甚麼而戰?

    為了個零雞蛋。

    為了自由。為了土地。

    為了我們的國家。我在這裡出生,我父母在這裡出生,我祖父母在這裡出生。我們的土地在這裡。

    為了美麗。戰鬥真美麗。像我折斷你的手,骨頭斷裂那,暗啞而柔弱的聲音。你會尖叫。

    為了利益。黑市電油,黑市糖,好大宗的軍火買賣。

    為了愚蠢的民族主義。好像冷盤一樣,隨時拿出來奉客的民族主義。

    為了忘記上一次戰爭。

    為了復仇。

    為了我心中沒流的眼淚。

    為了……戰爭是這麼一件事,一旦開始了,沒法停止。沒有人知道當初為甚麼。

    為了……很多年輕人都像我一樣,糊里糊塗的給扯了進去。根據國家的法律,我們每個男子都要服役。不管我們贊成抑或反對這場戰爭。一旦到了前線,很吵,很累,甚麼都沒想,停下便立即睡著。為了不得不反抗。我是個簡單的男人,我不喜歡穿制服。我只想過穩定生活,給我的妻子和孩子一個家,有一份穩定而我又喜歡的工作。但我工作沒有了,妻子和孩子都逃了難,我甚麼都沒有,我只得我自己一個人。我就去了參加軍隊…戰爭結束後我不特別高興,只是好累。我將狙擊炮交給組長,狙擊炮好貴的,值七千法郎,我跟組長說:我從來不喜歡打仗,現在我要回家了,一天都不多留。

    ……不要說為甚麼,說起這些事情我會很憤怒。我不喜歡自己很憤怒。

    …不能說,因為這場戰爭,我變得強壯,並且得到自由。沒有一場戰爭令人強壯與自由。戰爭都是骯髒的。但,我只能說,因為這一場戰爭,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聲音。我二十五歲之前,我全心培育自己,全心學習;我二十五到四十歲,我所有的能力都花在孩子身上;孩子長大了,碰上這場戰爭,我第一次,上街反對戰爭。我第一次上街時,滿面通紅,我不知如何表達自己。因為這場戰爭,我認識到有很多不公義的事情,我們必須盡我們的能力去反對。因為這樣,我覺得自由,而且充滿力量。

    我們這幾場戰爭,是因為互不容忍。這互不容忍的種子,很久之前已經播下。而互不容忍,是原始社會的特徵。

    我沒有能力制止這場戰爭,但我也從來不是同謀者。

    鬼魂國度

    「一次和另一次戰爭之間,就是和平。」

    「六百年前,土耳奇人在科索沃征服了塞爾維亞人。其後塞爾維亞人出賣他們的宗教和民族,變了回教徒,說阿爾巴尼亞語,但其實他們是塞爾維亞人。你看他們的姓,姓維治,只有塞爾維亞人才有這樣的姓氏。但他們現在說,他們是阿爾巴尼亞人,還說我們逼害他們。

    「波斯尼亞人是其實就是塞爾維亞人。歷史上根本沒有波斯尼亞人。波斯尼亞人這個身份,是一九九二年波斯尼亞戰爭爆發才製造出來的。」

    「我祖父祖父祖父的弟弟,是黑山共和國的貴族。你看我就是王子了。黑山人很喜歡追溯他們的家族歷史。每個人都幾乎知道他們的家族故事。二十世紀了,黑山人還會有家族仇殺。我們是一個很有歷史感的民族。」

    「我是馬其頓人。狄托時期,我是南斯拉夫人。當時南斯拉夫很富裕,我們都說自己是南斯拉夫人,沒有說塞爾維亞、波斯尼亞、克維地亞、阿爾巴尼亞、匈牙利、馬其頓、黑山、史洛維亞、保加利亞人的。那麼多種族的人住在巴爾幹半島,土地又曾被土耳其、意大利、保加利亞、奧地利一匈牙利帝國。德國所佔領,我們的歷史就是一部戰爭歷史。二次大戰以後的南斯拉夫國,是世紀以來最長的和平時期,這時我們有一個共同身份,就是南斯拉夫人。南斯拉夫分裂後,我們有了自己的國家。這個國家的軍隊,連直升機都沒有一架,有十幾架破戰機,是保加利亞軍隊嫌太舊,不要,才給我們的。我們的國家,連個名字都沒有。正式名字叫做『前南斯拉夫共和國的馬其頓共和國』,因為希臘不讓我們叫做馬其頓,他們說,馬其頓是屬於希臘的。」

    「他們不明白我們的戰爭,因為他們不明白我們的歷史。」

    「南斯拉夫是個美麗的國家。她位於歐洲中心,史洛維亞共和國,與奧大利接壤,二次大戰期間,曾被德國佔領。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分裂,史洛維亞宣佈獨立,德國第一個承認史洛維亞。克羅地亞共和國,有美麗的長海岸,與意大利隔了一個愛的艾的海,十二世紀克羅地亞被梵蒂岡統治,其後為土耳其統治,其後拿破侖曾佔領南克羅地亞。拿破侖於滑鐵盧失敗後,克羅地亞就落入奧地利——匈牙利帝國的手中。一次大戰後,克羅地亞歸入塞爾維亞-克羅地亞史洛維亞王國,但二次大戰克羅地亞支持德國,在克羅地亞土地內大舉逼害塞爾維亞人。黑山共和國是個山區,隔開了波斯尼亞和塞爾維亞的土地。因為是個山區,所以一直很隔絕。波斯尼亞共和國南部也是山區,一直到公元九六O年波斯尼亞才離開塞爾維亞王國,獨立自治,自此卻成為東正教與拉丁基督教衝突之地。一四六八年,波斯尼亞被土耳其統治,凡四百年。土耳其奧特曼王國衰落,一八七八年柏林會議,土耳其將波斯尼亞交給奧大利一匈牙利。馬其頓共和國,是一個高原,山中有湖,與阿爾巴尼亞、保加利亞、希臘接壤,歷史上一直是希臘的一部份,至九世紀才為保加利亞所統治。塞爾維亞共和國,十四世紀國王史提芬·杜山統治期間是全盛時期,征服了阿爾巴尼亞和馬其頓,一三八九年科索沃戰爭後,塞爾維亞被土耳其征服。塞爾維亞有兩個自治區,北部的和扎和典娜,是一個大平原,主要種植糧食,南部的科索沃,是山區地帶,貧瘠而隔絕,因此隔開了阿爾巴尼亞,含阿爾巴尼亞一九一三年立國時,無法將科索沃納入國境。南斯拉夫是個美麗的國家,位於歐洲中心。歐洲的強國,從來沒有停止爭奪南斯拉夫的土地。

    「戰爭比我們的生命更長。我們死了。」

    「戰爭還沒有完。我已經過了,很多個沒有火的冬天。」

    停頓與隔絕

    我閉上眼,就見到了死者的衣服。攤在地上,死者五彩顏色的衣服。泥土翻起,是他們埋葬的地方。但他們為甚麼穿那麼,五彩顏色的衣服。如同,我記起薩拉熱窩的玫瑰七月盛開。我姊說,玫瑰你的頭那麼大。

    這一年夏天,我來到巴爾幹半島。當初沒想到會來。來的時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飛機延誤。機師宣佈:因為戰機很忙,佔了巴爾幹的航道。戰機轟炸塞爾維亞及黑山共和國。

    原來那麼近。

    我怎麼說,我的完整在毀壤之中,成為罪惡。

    我如何承受,完整的歉疚?

    為甚麼,不是我?為甚麼,不是現在?

    以自由為名,與自由無關的,戰爭。我怎樣說。

    我只說他們說的。

    這一年的夏天,巴爾幹半島,他們說,特別熱。

    (第四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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