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文 / 黃碧雲
1.東京前往紐約西北十八準時
在疲乏之中,慢慢沉沒。
不要跟我談話。請不要,理解我。不要靠近。
他別過臉去,很久很久沒有醒過來。
他有甚麼話說?我問。沒有,他甚麼話都沒有說。以為他死了,但他沒有死。
他只是叫他們離開,不要靠近。
靠近沒有意思。生存從來就不靠近。所以他說,走開。
到底那一刻,有沒有蚊子咬他。
我很想知道,蚊子叮死人嗎?要多死的死人,蚊子才不叮?咬子叮腐屍嗎。蚊子吁有屍斑的嗎。蚊子叮已經發硬的,蚊子叮微溫的死人吧。蚊子會分辨出,活人和死人嗎?
前年夏天,我去看他。他還說,這裡很清涼,沒有蚊。當時我頭上一圈蚊,我臂上一叢蚊。他看見,道,這兒很清涼,沒有蚊。
棺材擱著,等。
他自己去選的棺材,還會和人講價。
差不多了,他要他們替他洗一個澡。
差不多了。他連醫院都不肯住,說,橫豎都沒救了,省點錢,回家睡。
生無可戀。他自然不戀我,亦不戀其他,他自己也不戀。
相片分好。幾十年前的照片了,我童年的時候,他替我拍了好多照。
唯恐忘記似的,照片背後寫上我的名字,拍攝的年份。
一夜無眠,爬起身,滿面皺紋,我在鏡中見到了自己,皺紋都在眉心。於是驚覺,成天皺眉,自此便成天按著眉心,自我告誡:不要皺眉。
去看老婆婆,七十八歲了,但不,眉心沒有皺紋。原來眉心皺紋,與年紀無關。
我童年時候的照片,手抱著,沒哭,只是,眉頭皺得緊緊的。原來自小如此。
還有我父親在軍校畢業時的照片。我母親去看他,大概二人剛結婚,沒有孩子。二人風華正茂。我父親是個好看的男子。我母親,顴骨好高,好瘦。兩人喜孜孜的拍照,不知道其後有戰爭,貧窮,仇恨和斷絕。
有一張兩個小孩在黑色汽車前的照片,不知是誰,而且不會知道是誰,可能是我父母的兒女,我聽過,沒見過的。
生命的由來,父與母,已經完全消失,我的存在,無法解釋。
我的父親死後,我感到自由。
一直渴睡,到東京時以為剛離開香港。
在疲乏之中沉沒,並且飛行。
2.睡眠
她是那麼的疲乏。眼皮很重,窗外的景色明亮飛揚。她想張眼看,我要離開南美洲了,她載著墨黑的太陽眼鏡,我想看看,再看看,小駱馬,也馬,愛柏加,那麼溫柔的眼睛,那麼美麗修長的腳,徜徉在長著棕櫚的原野,南美洲的東岸,烏拉圭歌隆利亞,一個葡萄牙舊殖民城,她說,我想看看,但路程那麼長,從西至東,走了那麼多個世紀,從印第安走到歐洲,從卡卡語到西班牙語,那時候拜日,西班牙人征服大地以後就拜黑處女——那個瑪莉,來到南美洲以後,皮膚變黑,生了個瘦瘦的聖子,一樣很黑,很瘦——然後流很多很多的血——她睡著了。
北美洲就是南美洲的鏡子影像。北美西岸,靠近岸有海岸山脈,稍向內陸就是落磯山脈。同樣靠西,在南美洲的是安第斯山脈,南美印第安文化的發源地。移民登陸北美,在紐約,然後向西移。印第安人在南美西岸的安第斯山脈,建立了古印加斯王國,西班牙人初發現印加斯王國,稱之為黃金國。當時的東岸即今日阿根廷和巴西國境,只有零散的印第安部落居住。西班牙征服者法西高·比撒路先征服北部的歌倫比亞、墨西哥,1533年揮軍入印加斯王國首都,古城高斯歌。東岸城市布宜諾斯艾利斯,西班牙統治以後才開始發展,所以是一個歐洲城。
在北美,開拓者,向西去。野西。
而南美,古文明在東。
我在紐約,很久很久都沒睡。到底人可以多久不睡。我從來不知道,可以這麼久都不睡。不睡,反反覆覆,想同一件事。不睡,在火車,眼睜睜的,不讀,不寫,不說話,零零碎碎,想同一件事。不睡,也不餓,伸出手來,想喝一杯水,手一直震,一直震。
從北美洲東岸到了南美洲西岸,秘魯林馬。
3.我很好,謝謝
——自由和穩定,到底是否,鏡子影像。
——從不愛之中,得到自由。從拒絕生命——我想的,我從不尋求——得到穩定。
離拿佩斯城七百七十公里,保利維亞東南,臨巴拉圭與阿根廷邊境的森林,有一個小村莊叫做歌德維拉,也就是大山谷的意思。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一日,在此發現了,相信是古巴革命英雄哲古華拉的骸骨。
保利維亞這個國家,一八二五年從西班牙統治獨立。自獨立以來,保利維亞因邊境問題,與鄰國發生多次戰爭,包括一八七九年與秘魯聯盟,向智利宣戰,結果保利維亞沿海三百五十公里的領土,為智利所侵佔。一九O三年,保利維亞與巴西開戰,被巴西侵佔十萬公里土地。一九三二年,與巴拉圭開戰,爭奪查高地域,結果保利維亞又失去二十二萬公里土地。
保利維亞內部政治亦極不穩定。從獨立以來至今一百七十二年,保利維亞更換政府超過一百八十個,平均每個政府的壽命,不超過一年。首都拿佩斯城一個美術博物館,一間房間展覽了歷屆總統的油畫像,結果一個房間擠得滿滿的,而且擠不進去。一個總統畫像很多人站著觀看,並且十分讚歎,因為他當了十年總統。其他的,不超過一年。
哲古華拉嘗試在保利維亞發動的革命,不過是保利維亞政治史上其中一次革命,而且還是失敗的一次。在保利維亞的政治史上,成功的政變尚不止百,失敗的不計其數,哲古華拉的革命,對保利維亞沒有甚麼震撼,對哲古華拉來說,也是最後的一次。
在保利維亞拿佩斯城,到處可以見到哲古華拉的巨型噴畫畫像。如果你喜歡,你甚至可以在紋身店紋一個哲古華拉頭像。
拿佩斯城,在安第斯山脈一個山谷,海拔四千米,是個高山城。巴士進城,從山谷高高望下去,可以見山谷密密的小紅屋,城下是高樓和西班牙殖民建築。
未到拿佩斯城,要穿過保利維亞和秘魯交界的高山湖的的加加湖,湖的一邊是藍色,湖的另一邊也是藍色,兩種藍色卻不一樣。因為接近天空,湖是那麼藍。
從秘魯到保利維亞,的的加加湖邊,小城叫高高班那。在高高班那一間小酒店的花園吃午餐。
保利維亞,是我知道最不穩定的國家了。哲古華拉就在這裡被謀殺。革命,是為了尋求自由與穩定。結果是,既不自由,也不穩定。
4.性交與祈禱
反反覆覆,想同一件事情,無法從一件事情之中釋放,如果是愛,只有不愛,才可以得到自由。
只有不愛,不願意感覺,不願意知道,從不發生,拒絕生命的危險、想像、開闖、創傷、希望與失望,說:不應如此,才可以得到穩定。
愛與渴望,最最可怕。
她在秘魯東南,古城歌斯高,印加斯王國的古首都,愛馬廣場旁邊,一五九九年建成的大教堂,靜靜坐下。
不能跪,跪著膝頭會痛。
教堂好黑。不像歐洲的教堂,在這裡,聖子聖母像都用香柏木刻,而且很黑,很瘦。
在寧靜的教堂裡面,她的內心,最為激烈。那些刺痛的,槍聲,棍子與血,已忘懷的,「對不起。你需要的是時間」,鬼魂一樣浮現,而且激戰。
整個南美洲都是教堂。林馬一樣有一個愛馬廣場,廣場旁邊就是大教堂。巴拉圭阿爽舒城的大教堂在憲法廣場旁邊。保利維亞拿佩斯城的聖法蘭西高大教堂,旁邊的廣場就叫做聖法蘭西高廣場。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大教堂,和城市一樣,很新。在秘魯米查碧珠印加斯廢墟山腳的安那斯奇安蒂斯小村莊,入夜很冷,近冰點,我在一個小教堂參加了一台彌撒。很冷,快將入黑,鐘聲印響三次,印第安人將祭壇搬入教堂,就開始彌撒。我完全不知道神父在說甚麼,只見他出來,在眾人前慢慢穿祭衣。講完,有人擁抱著我,祝福。後來尤莉雖說,這是神父離開修道院以後,第一台彌撒。我問她,怎麼知道,她說,神父自己說的。尤莉雅是法國女子,懂西班牙語。還沒有開始彌撒的時候,我走進教堂,見到一個人,在台上,獨自默誦。教堂只得,他和我。後來敲鐘,三次以後,這個人就在台上開始做彌撒。我做完彌撒,昏昏黑黑,爬上山,回小酒店,很冷很冷。甚麼都沒吃,就爬上床睡。不想吃。
如果在教堂裡面能夠得到長久的寧靜,我願意出賣靈魂,給上帝與給魔鬼沒有分別。
然而靈魂只有在,屬於人的生命裡,飽受折磨。一陣一陣,痛楚猶如高潮一樣襲擊她。
或許因為她喜愛的人碰過她。她的身體,就變成了聖殿:犧牲、流血、盼望之地。
西班牙人統治南美洲,將所有的廟宇都摧毀,建教堂。以先印第安人拜日。歌斯高古城,拜日教的廟宇全毀掉,只剩下幾塊大石頭。
歌斯高城,海拔三千四百米,那麼高,那麼接近天空,以致天,很籃很藍,幾乎伸手可觸。
因為那麼接近天,日頭出來,很暖和很暖和,安第斯山脈種滿肥大的玉米、稻、甜薯、麥、花生:日頭落下,就很冷很冷,接近冰點。
日頭出來的時候,因為很暖和很暖和,她脫脫脫,脫得只剩下一件小背心。日頭落下,就穿穿穿,將帶來的所有衣服都穿上,緊緊戴著帽,戴手套,還很冷很冷,冷得直發抖。在陰影之中,就穿,在陽光之中,就脫,如是者,一天很多次,脫衣服,穿衣服,熟練到可以生媚,像脫衣舞孃。
有日頭和沒月亮,幾乎關乎生死,所以古印第安人,拜日。
印加斯王國的壽命其實不過一個世紀左右,在十五、十六世紀,其王國國土幾佔整個西南美洲。以前幾個世紀西南美洲為幾個城邦所統治,包括次暮、查查普耶斯。在秘魯的國家博物館,展出再較早前,公元一世紀至七世紀的暮池文化的陶器和在西潘區域一九八七年方出土的王墓葬品。葬品包括有面具、兵器、木乃伊。木乃伊曲坐,和埃及的木乃伊有所不同。其後印加斯廢墟米查碧珠墓內所發現的木乃伊,一樣是曲坐,骨頭完好。
墓池文化的陶器,多為日常用品:酒壺、水壺,盛食器皿,而且幾乎全為,性交男女。
各種性交姿勢,坐著擁抱,男子按著女子,側抱,女子雙腿擱在男子肩上,都有。又或者,各種性器,盛食的是女子的裂縫,懷孕女子的肚子是水瓶,巨大的陽具是水壺口。
每日就用這些器皿,飲與食。
熱烈的,生之渴求,在生活裡面。
那麼熱烈,像禱告。
5.林馬聖玫瑰
以血為酒,且歡欣暢飲,何其暴烈。
聖子背著十字架,滿身血污,血流在葡萄之上,成了血。
林馬聖玫瑰,她的出生,受洗,行水之神跡,聖子顯現,聖玫瑰之死,與葬,和她認罪的一系列畫作,收在歌斯高城的宗教博物館裡面,她滿身是血,向著聖子與骷髏骨祈求。
聖詹姆士,與西班牙征服者進入歌斯高城,殺人無數,他滿身血污,卻是個聖人。
那麼多血,教堂裡那麼多血,簡直是個拜血教。
因為教堂那麼多血,她可以在其中,想念,渴望,在幽暗裡,感覺,溫柔愛撫。
她說:請你在我裡面。他說:等一等。
如果這一刻他決定殺死她,她一定不會反抗。她會微笑,讓他殺死。她的身體,是犧牲、流血、盼望之地,是聖殿。
教堂裡聖法蘭西阿西西,聖奧古斯汀的畫像,全都伴著骷髏骨頭。
6.暴烈
他說:你不會逃離我的手掌。
我不敢答話。我才十三四歲。但我說:我會逃離你,並且有自由的生活。
逃。自由就是,逃離父親。十三四歲,連兒童身份證都要從父親的衣櫃裡偷。
逃。世界很大,但我不懂其路途之近或遠。
幾天後就回家。他說:你再逃,我將你送到孤兒院去。
其實我很希望到孤兒院去。我時常幻想自己是一個孤兒。那樣我會很快樂。
那一天,好奇怪,他給我買了一件背心T恤,黃色。後來黃色T恤上刺滿發碎。
他給我買了一件背心T恤,放在我的房間。我放學回來,見到T恤,便穿上,然後出去吃午飯。
他等我吃完午飯,老虎等待兔子一樣等我吃完飯,忽然一把抓著我的頭髮,就往地上拖。
你逃?你想逃?他拖著我,抓著我的頭髮,從客廳拖進去,用繩縛著我的雙手,我的雙腳,吊在窗前。
那是我姊的鋼琴房和書房。我望出去,窗外有藍天。那天天氣很好,是初夏。
叫得多大聲都沒有用,就像在墳墓裡叫。
但我幾不覺痛苦。好奇怪,太像做夢了,以致不能有甚麼激烈的反應。
他脫掉我的褲子。我記得,是一條墨綠色的拼貼牛仔褲,我姊給我的。
我不知道他要做甚麼。他要強姦我一點也不出奇。當時我並沒有性經驗,不知道是怎樣的,只是在想,他是不是要強姦我,不知怎樣。
但他沒有。或許他想過,我幾乎可以肯定,他想過。
他說:我是軍人,殺人無數,你想逃?
然後剪光我的頭髮。拿出事先預備的,大約直徑一寸半的木棍,就朝著我雙腿狂打。
脫掉我褲子的原因,是要打得痛一點,這時我明白。
我看著,看電影一樣,棍子打下去,就現了紅痕,痕上有血。幾條紅痕相疊,血便一行行的流下來。
到底打了多久,完全無法估計,大概打到他累了為止,大約是下午三時。他打到一直喘氣,他打完了我已經沒有叫,只是奄奄一息,伏在地上。
他像踢開一隻受傷的狗一樣踢開我。
——你想逃?
然後他打電話給我的姊姊們,很得意的宣佈,我把你妹妹打了一頓。
我已經無法爬起來。到底怎樣,給誰抬上床上,我現在一點都記不起來。
記得我的姊姊們,來到了,只問:他有沒有損你?意即是,強姦。
我說,沒有。她們就很放心。
過了多久才可以起床,我已經記不起來。在床上,幾天甚麼都沒吃,然後在床上吃了好多餐,好像電影裡的富家小姐。那時候,父親請了個幫傭,將我鎖在家裡。
腳上的傷痕,足足一年才漸漸消退。頭髮也差不多一年才長回正常的長度。
我決定:我要過自由的生活,你們必不能阻擋我。
無法阻擋:我要自由,要復仇,要活得光采動人。
我離開了那個家。才不過幾年,他們對我的生活已經毫無影響,無法左右我的意志,決定我的命運。
我要的,我會用雙手去爭取,沒有人可以阻擋我。
我非常自私而強悍。
7.紅沙漠
其後二十年,我見過我父親三次。第一次我十六歲,第二次我二十五,第三次,我三十五歲,也就是前年夏天,我知道他快要死了。
其後二十年,差不多每隔幾個月,我都做同一個夢,就是我父親要殺我。每一次我都逃,逃到每每在夢中哭醒。
知道他的死訊,我正在預備一個專業考試。放下電話,我繼續讀書,仍然很專心,繼續讀書。
既不快樂,亦不傷心,只是想起,那件黃色T恤。那天他要行動之前,給我買的那件黃色T恤,是不是像猶大的吻呢,是一個記認,如果我不穿上那件黃色T恤,會不會這件事情就不會發生。如果這件事情不發生,其後的事情會不會不一樣,我會是個不一樣的人嗎。
但事情已經,無從得知。
但沉重或輕省,絕不為一件事情所決定。但一件事情可以決定,其後的一連串事件。
與一群秘魯青年在歌斯高古城巡酒吧,一家又一家。古城酒吧,和教堂遙遙呼應,牆畫都是血、謀殺、骨頭與死亡。他們還很年輕,進酒吧還要給人查身份證。在秘魯,進入酒吧的合法年齡是二十三歲。
和他們相處就很輕省,喝喝笑笑,音樂起來的時候就跳跳跳。安東尼奧,在林馬政府建築部門當合約草擬律師,28歲,很喜歡跳舞,熟悉歌斯高城的每一間酒吧,說,這間我來過,太貴。說:這間今天沒有現場演奏。說:這間九時半以後要收入場費。馬理奧,在銀行上班,22歲,頭髮又髻又短的貼在頭皮上,眼又大,見我看他,就有點不好意思的笑。阿美利亞,心理輔導員,四歲的時候從秘魯移民北美維珍尼亞州,皮膚粉紅髮亮,時常微笑:你覺得怎樣?你喜歡嗎?我想我若是她的客人,一定被她迷倒,愈輔導愈意亂情迷。還有一個,一直以為他是女的,直到他們以「他」來稱呼他,才知道他是男的,因為他,細細小小,很豐盈。一起晚餐,他突然氣急敗壞的跑進來,不敢望外面。外面有兩個女子,舞動著人高的地氈,招他,等他。他驚道:她們要我買。想來必是和人議價了,又不買。他一直不敢出去,阿美利亞道:讓我去,就出去和她們糾纏。
在拿佩斯城她第三次碰到英國男子巴利。這一次,她禁不住很高興的跟他在教堂前依依的談了好久的話。憲兵來趕,星期日,廣場上聚集了很多人,給趕,移了位置,又站著,說了好久的話。最後說再見,也沒交換地址電話的,甚麼都沒有,只說,或許會在布宜諾斯碰到你呢。巴利說,布宜諾斯是個大城市。
能夠再碰上他她真的很高興。但不見他,又沒有必要要見他,還是甚麼。毫無牽掛,最簡單的,接近自由的,人的接觸。
婚姻的本質是不自由的。任何的承諾都不自由。
制度的約束帶來整體社會的穩定。人需要婚姻和家庭制度,約束行為與心,以種種美麗的語言去歌頌這種制度,以騙取人對婚姻與家庭制度的服從。
「穩定壓倒一切。」1989年6月以後,我們經常聽到這一句話。
我第一次見到巴利,在的的加加湖的船上。他見我拿英國護照,問我:你是英國人。我說:我拿英國護照,就此而已。我住在香港。他說,這樣。就沒有話。
在島上他和兩個秘魯人一起吃午餐,我跟他們一起坐,他給我做翻譯。他可以說西班牙語。原來那兩個秘魯人是政府派來的好細,要調查島上是否要攪獨立。我問巴利,你怎知道他們是奸細。他說:他們自已說的。奸細接著又拿政府的職員證給我們看。
奸細一直都跟我們在吃飯,談話,遊玩,又對我很好奇,老纏著我談話,炒飯怎樣弄,你結了婚沒有幾多歲之類,又言語不通,老纏著巴利做翻譯。村長一直吊著那兩個奸細。巴利笑:他們都知道,他們是奸細。
幾天後我在往保利維亞拿佩斯城的巴士前弄這弄那,有人拉我的帽子,原來是巴利。我們很高興的招呼。他要看世界盃球賽,在一個小鎮下了車。
在南美洲,來來去去,想來都是那一群人,在旅行,時常碰上。
晚上很無聊,在歌斯高城逛那逛過無數次的攤子。我甚麼都不買。湊著看著,有人叫我的名字。好奇怪,怎會有人叫我的名字。回頭看,原來是馬理奧。大家抱著吻著道安。他不大會說英語,我只有用幾個我剛學會的西班牙語單字,跟他說,撒布度,即星期六。娜查,即晚上。跳舞我不會說,只好做個跳舞的動作。即問他星期六晚上去不去跳舞。他答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甚麼。但碰著他,仍然很高興。
我問,阿美利亞呢,安東尼奧呢,他說,他們到處逛。我說,仙娜,我。即我去吃晚餐了。大家賽噢賽噢的說再見。
熱情就是,不佔有,漫無目的,隨心而生,釋放。
喝得半醉,他們教我喝秘魯的烈酒比娜酸,我坐著看安東尼奧和阿美利亞在酒吧跳舞。阿美利亞豐滿的身體,在暗中扭動,充滿性的暗示,非常美麗,但我想她並不想誘惑任何人。她和安東尼奧也不是情人,恐怕以後都不會。他們不是會變成情人的兩個人。
熱情就是,我非常非常的喜愛你,但又不是要和你做情人。
何以為世不容。
8.最後印加斯
一五三三年,西班牙人攻陷歌斯高古城之後,並5沒有立即直接統治印加斯王國,而點派了印加斯貴族曼高為印加斯傀儡王。曼高高高興興的當了王,後來:發覺他必須聽命於西班牙總督,於是密謀叛變。曼高的士兵只用長茅,弓箭,木棍和石頭,西班牙人就有槍和炮。結果曼高的軍隊只能逃到極險要的深山大溝之內,相信在此建造了城堡和石廟,相信包括已出土的、位於秘魯東南的米查碧珠。
米查碧珠的由來依然成謎。這座印加斯時期的廢城,今人無法得知何以突然被廢置,而附近出土的墳墓,為何只葬有女子,據考證女子都因梅毒而死亡。
曼高在深山大溝之內躲藏了三代,其間有幾個西班牙傳道人進入過深山,但都被殺收場。
最後一個印加斯王,他碧愛馬露,是一個喜愛華衣美食,安適生活和美麗女子的王子。西班牙總督知道王子安於逸樂,就決定攻打他碧愛馬露。西班牙軍由一個奸細統領。他是他碧愛馬露侄女的丈夫,懂印第安人的卡卡語,知道他碧愛馬露的藏身處。他碧愛馬露帶著所有的黃金,逃到森林深處,太辛苦了,他決定投降,勝於在森林裡餓死跌死。結果他們在他面前勒死他的妻子,他自己受完酷刑後被斬頭,他所有的兒女隨後都被處決。
前年在秘魯林馬日本領事館脅持人質的政治組織成員,大部份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最後投降時全被槍殺,他們的家人甚至不能領回遺體,成員全被火化。
他們在脅持人質期間,百無聊籟,踢足球又開語文班學語文,因為人質裡有說英文的法文的。
他們組織的名字,就叫他碧愛馬露,也就是,最後印加斯的名字。
9.忠誠與背叛
忠誠的意思是,服從,即使那是墳墓。而背叛,是否就意味著自由。
當時與愛內思度·哲古華拉在墨西哥一起被捕的還有忽度·卡斯特羅。他們在墨西哥和一群流亡墨西哥的古巴政治難民發動革命,企圖推翻古巴獨裁者巴狄斯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極像巴黎拉丁區的歌連得思大道我買了幾本哲古華拉的圖片傳記,一本西班牙語字典。西班牙語和法語有一點近,可以慢慢猜著讀,字典可以查一下生字。哲古華技和卡斯特羅被捕時的照片,都很年輕,剪報寫:「因陰謀叛變被捕的包括有卡斯特羅·路斯(忽度),阿根廷的醫科學生哲古華拉,古巴人歌西雅·馬日尼。」一九五九年古巴革命成功,其後卡斯特羅當了古巴總理,全面實行巴國有化的經濟改革。那一年,哲古華拉三十一歲。二人風華絕代。
其後卡斯特羅,當年推翻獨裁者的,至今天,被西方國家視為古巴的大獨裁者,三十多年來獨攬國家大權。他的朋友,諾貝兩文學得獎者馬奎斯卻說:卡斯特羅是一個寂寞的人。
卡斯特羅和哲古華拉一樣,喜愛文學、哲學、香濃的雪茄。或許,談戀愛。哲古華拉又喜歡打欖球和高爾夫球,打游擊戰的時候,他會留下孤獨的時間,寫日記,寫詩。
我相信二人都聰明敏感,對人的未來生活有美好的期待。
革命以後,卡斯特羅選擇長久穩定,所以被稱為獨裁者。
哲古華拉,相信要不斷革命,解放整個拉丁美洲,結果招來殺身之禍。
到底那一條道路,是滅亡的道路呢。還是兩條道路,無論你怎樣,某一意義來說,都走向滅亡。
這樣哲古華拉根本無路可走。他的滅亡,是事物發展的必然。
10.K.
我們理解自由,總是相對於政治壓迫而言。好像沒有政治壓迫,就得到了自由。
K在巴拉圭阿爽舒城一間小酒店房間睡著了,午夜她床頭的電話響個不停,她接聽,那一端無人說話,只聽到有人在呼吸。
他們每一個人都說西班牙話,朝著她,陰陰險險的笑。
好像一張網,漸漸收緊。
K被拘留的時候,手風琴手正奏著音樂。
在拉丁美洲,到處都是音樂。連她被拘留的時候都不例外。
她老早就覺得這是一個陰謀。她從來沒想過會到保利維亞。但反正已經到了秘魯和保利維亞邊境,為甚麼不去呢。就去了。
在保利維亞她除了睡覺,就甚麼都沒有做過。
離開保利維亞,到巴拉圭。一直到九二年,有個大獨裁者叫做舒臣那統治巴拉圭,現在已經倒台。巴拉圭現時的政府是個民選政府,但巴拉圭,仍然到處都是警察。
到了巴拉圭,他們找到一頭黑白獵犬來嗅她的行李,嗅完她的行李,嗅她的身體。
你的身體,一定有甚麼錯。你一定收藏了甚麼,
你一定犯了甚麼罪。你的身體,最最危險,一定要嚴厲的,對待她。
但沒有,K說,我以為,我良心清白,我甚麼錯都沒有。
他們三個,三個圍著,有槍,有狗,查看她的護照,將她的洗頭水,倒出來,嗅著,探著,她想問,你要不要試試,我這洗頭水,谷中百合香。
請問,這是你的行李嗎。她想想,道,這是。請問,是你自己收拾這行李嗎。她想想,無法說不是,便說,是。你這行李,有沒有,甚麼是不屬於你的?
她答,我所知道的,沒有請問,你的行李,一直跟著你嗎?她想了好久,說,可能我轉身吃餅乾的時候,沒有將行李看好。
一個便說,我要檢查你的身體。
你的身體清白嗎。你有沒有覺得,從高處墮下,無法控制?
你的身體,屬於任何人嗎?父親,丈夫,情人,屬於,任何一個男人吧。不,我的身體,屬於我自己。
那個女警員,非常仔細的,摸她的乳房。著她脫了褲子,探手入她的陰道。
那個女警員,搜查她的身體的時候,看也沒看她一眼。摸完,還若無其事,下班,和同事說再見。沒甚麼,你可以走了。
她的身體,犧牲、流血、盼望之地,她的聖殿,原來最為罪惡卑賤。
父親、丈夫、情人、一個陌生國家的反毒調查員、一個路過的男子,都可以隨意佔有她、虐打她、搜查她、看她。
我們理解自由,總是相對於政治壓迫而言。這是對自由的,最庸俗最淫褻的誤解。
11.噢莉噢
我不看足球,但知道,巴西贏了球賽。
在巴拉圭與巴西邊境的小城依佳舒,下午已經有人在燒爆竹煙花。我以為是開槍。
到黃昏,離開巴西境時,小城的人都跑出來,舞動黃綠的巴西國旗,開車的,按著喇叭,音樂震天響(在南美洲,沒有一天沒有音樂),所有的人都在街上跳舞。
連巴士的音樂都開得好響,幾個女子在巴士上歡呼狂叫。
我不明白為甚麼可以為這點小事而高興,但窗外的狂歡風景,卻令我非常眷戀。
因為當夜要回巴拉圭,不然我就很想下車,留下,在人群中跳舞玩樂。他們為嬴了球賽,我甚麼都不為,心裡高興就好。
我希望,可以生活在一個沒甚麼大事,隨便為一點小事便可以狂歡的國家,國民都隨便在街上唱歌跳舞,跟陌生人擁抱祝賀。
瑣瑣碎碎,很無聊,從不偉大,不肩負歷史使命,不憂患從生,從輕省之中,理解自由。
那麼多警察,就令我很害怕,在阿根廷布宜諾斯好怕好怕,我就縮到拿佩斯咖啡室,歌連得思大道的拿佩斯咖啡室喝一杯啤酒,定一定驚。又說阿根廷是民主國家,一九八三年已經由全民民主選舉選出總統,為甚麼還那麼多警察,每三公尺一個,好可怕。在香港,只有大型示威舉行時才有那麼多警察。
在咖啡室出來就遇上了遊行隊伍。都是臉孔清秀的,年輕與不那麼年輕的,拿著標語,擊鼓,握著火把,手拖著手,唱歌,跳舞。左翼團體就高舉非常大常火紅的哲古華拉像。那麼熱鬧快樂的遊行。他們是紀念七十年代軍人政府維特拉統治期間,失蹤及遭殺害的,約九千名政治活動份子。遊行人士並要求審判軍人維特拉。維特拉現時因七十年代軍法統治期間,非法劫持嬰孩而被阿根廷當局逮捕,但並未提審。
遊行隊伍受到阻延,他們便在馬路跳舞,唱:噢莉噢。
無論在北京、巴黎、布宜諾斯,遊行都那麼快樂。
遊行快樂,因為可以表達,並且分享,有時感動。
正如書寫,因為可以表達,承擔了我所有的,生存的重擔,書寫就成了我生命裡,最接近自由的存在。
自由令我勇敢。你看,我書寫的時候,一無所懼,甚麼都可以,卑微的生命,因此充滿光采。
但書寫如果不從生活而生,書寫就成了最華美的謊話。
如果生活從不自由,書寫就,毫無自由可言。
但追尋自由,最為虛妄。也是最大的磨難。
12.愛內思度,從東至西
因為南美洲,文明自西而東,最後的都市是布宜諾斯,一個幾乎沒有歷史的都市。
好奇怪,這是西班牙人建立的都市,卻那麼像巴黎。
聖馬田廣場——盧森堡公園,歌連得思大道——聖米雪拉丁區,歌隆歌劇院——巴黎歌劇院,星期五晚上——讓我陪陪你好不好一一四出尋性伴的男子都一樣,狗屎一樣,藝術家一樣在街上表演,如果寂寞——想念——你這時可會想起我,你可記得我的發——都一樣。
在一個星期日的市集,讓我們,跳探戈。
看不出年紀的黑髮女子,哈哈大笑。我想像她全身的毛髮,是否一樣茂密。
有沒有七十歲的男子,轉過身來,脫了手套,道日安:你喜歡阿根廷的男子嗎。
我好想將長髮剪掉,然而捨不得。頭髮不過是身外物,寶貝。
這樣的一個城市,我無法想像這是南美洲。
愛內思度·哲古華拉,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生,出身自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父親是一個建築師。中學時代哲古華拉喜歡打欖球,生活和每個歐洲中產階級家庭的小孩一樣,很順利的進入布宜諾斯大學念醫科。在醫學院最後一年,他和朋友愛拔度,決S定騎電單車遊遍拉丁美洲,從阿根廷,從東至西,到了秘魯,當年哲古華拉二十三歲。也是這一程電單車旅程改變了他其後的人生。第一次,他見到布宜諾斯以外生活的印第安人,貧困,辛勞,而且不自由。他又見到了,印第安村落裡還有麻瘋病人,他開始想到了革命。
他碧愛馬露,是一個無政府組織。他們反對九零年開始執政的福之摩利政府,貪污腐敗,於是在秘魯進行各種暴力活動,意圖破壞眼前的舊社會,建立新世界。他碧愛馬露成員經日本領事館脅持人質一役,跡近瓦解。
哲古華拉1967年在保利維亞歌德維拉被殺,時年三十九歲。當時他以假證件進入保利維亞,剃光頭髮,戴了眼鏡。死前的幾幅照片,包括一幅他在拿佩斯城高高班那酒店房間拍的一幅自拍照,是他眾多照片最令人難忘的一幅。
哲古華拉時常都很美麗,合著大雪茄,神采飛揚。
唯獨那一幅,非常憔悴而且落寞,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甚麼。
他死的時候,很瘦,很黑。
高高班那酒店現在還在拿佩斯城,是一間很有殖民色彩的酒店。我住的酒店就在一街之隔,每天我都會經過,高高班那酒店,哲古華拉,風華絕代、聰明敏感的哲古華拉,快將滅亡之地。
13.請你在我裡面。等一等
黑暗之所以誘惑,因為她,包容一切。
林馬聖玫瑰,你的內裡,全是血,何其哀傷。
請等一等,不要說話,不要接近我,不要理解我。請求你,握著我的手。
聖法西阿西西,如我一無所有,世上之盼望與甜美生活,於我何干。聖奧古斯汀,如果骨頭可以活那麼久,請讓我,早日化為灰塵。
如果我痛,並從高處墮下,請承接我的靈魂,親近親近,更親近。
如果給你是,寶貝
你可以走多遠
寂靜無人的星期六晚上
如果給你一個世界,寶貝
你可以有多觸動
可以有多亮
而我觸手所及
玫瑰時會隨心而開,在他方
在你永不休止的旅途
寶貝,如果你稍一轉念
我會否看到你的臉
稍作停留
如果有原野,森林,河流和火焰
那可曾是生之幻覺
那麼漲滿
以血為酒,如果一定要傷害,請傷害,深入,深入,再深入。
這樣我可以掩著美麗的傷口,自此,不再接近。
要有多醜惡便讓它有多醜惡。
林馬聖玫瑰,請行鳥之神跡,靈魂自此離開肉體,自由飛翔(在不愛與忘懷之中,睡眠)。聖法蘭西阿西西,請施予困乏、憂苦、反覆,請讓烈火降臨,而我無處可躲。聖奧古斯汀,請在。
如果有全體觸唇,寶貝
薄薄的麥的身體,毋接觸而融化
請憐憫我們的交接
在一個陌生的城市
從東而西
我總是覺得一直是便可以再見到你
因此再也不肯脫掉鞋子
無論有多冷有多痛
如果一生有一個夜晚那麼長
為甚麼陽光總不曾爬到你身上
寶貝,如果你在房間角落,收拾行李
可記得將我的眼珠放在盒子裡
以及圍上白麻的黑車
早上開走
不知是靈車還是嫁娶
而你歡欣如歸
這樣你一定要睡上一睡,寶貝
待血跡乾透不如換一張黑床單
做你的第一床彌撒
犧牲流血盼望
你還帶著我的氣味一同腐爛
這樣無論你怎樣決定
我總會默默承受
如果世界有邊緣
從天裂開
如果聖玫瑰
從此萎謝
如果有瀑布高山曠野嫵媚如昔
天空離我那麼遠
我還是充滿喜悅
如果我在林馬
一定還有美麗的滅亡風景
從西而東
14.最後
不想再去看探戈,不想去看畫(那麼多的畫廊),不要逛博物館,在布宜諾斯,最好的下午居然在維歌莉他墳場消磨。
那真是個美麗的墳場,像巴黎的比雅娜些思墳場。總統、市長、將軍和布宜諾斯的大家族成員都葬在這裡,青銅天使和大理石女子在墳前哭泣,聖子臉容寧靜,處女微笑,落葉飛揚,墳場外的廣場,有人唱歌,有人跳探戈:她們已經懂得,性之愉悅。
接近生,那麼痛,那麼恐怖,而且清晰,躲無可躲。
很久很久,無法入睡。不睡,不吃,不閱讀,不說話。
回來那一程飛機,四十多小時,飛行,停留,再飛行。她只是想殺死她身旁的小孩,那些尖叫著「媽咪,我要」「我要這,我要那」「我必須」「我說」那些小孩。
殺死所有兩歲以下的小孩,將他們的血,塗在門楣上。
小孩是那麼狂暴:「我要。」
她掩瞼:「請放過我。我討厭小孩。」
討厭需索。討厭聲音。
請遠離。請給我,靜一靜。
討厭無助,討厭軟弱。討厭那些躲起來,嚇得小孩大哭的父母。他們從小孩的無助與軟弱之中,(嚇小孩:我不要你了)得到滿足,以肯定自己的存在價值。
如果我討厭軟弱,我就從來不是,真正的強者。
其後那二十年,他只提過那件事情,一次。我從我姊姊處聽來的。
他只說:你妹妹,脾氣那麼硬,我對她一次不好,她就十年都不肯來見我。
他從來沒有說,我不對。
你要原諒七十個七次。他死後,我便想,你要原諒七十個七次。
然後我笑了。哈,七十個七次。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我前年去看他的時候,他的癌症已經到了末期。他見到我,有點意外,道,你有心了。
癌症到了未期,拖拖拖,都不死。鄉間的表哥寫信給我兄,說:你父親,頭腦清醒,生命力驚人。
至死那一刻,仍然頭腦清醒,殮葬費分配好,因為叫他娶的女子做喪事,擺解慰酒,所以女家殮葬給三萬,他自己家裡「隨便做好了」,殮葬費就給八千。
年前我去看他時女子不斷倒茶給我。他看著女子,當著女子面道:她和我,是買賣關係。我需要人照顧,她需要錢。
女子是個年輕寡婦,比我還年輕,才三十三,我父親已經八十一歲了。
父親留下的房子和現金,都給了這個女子。鄉間的表哥,數年來亦照顧我父親的病,所以父親就給了他一間店舖。
四月表哥打電話來,說,你父親不行了,你們找個人來送終。
我的一個兄弟去送他終。他經常喝酒,喝得醉醺醺。我父親感到不耐煩,就叫他走。
他不說話,亦不需要任何人,只想靜靜的,死。
當然也不需要我的原諒。
只有淡漠,沒有和解。我的傷痕從來沒有痊癒,
他以為對的,死亡都不能嚇倒他:他從來都是對的。
那麼強,在死亡之前,他還那麼驕傲,因此保持尊嚴。
我沒有再做那些被殺的夢。我那麼希望強壯,因此想到了原諒。但我還是被擊倒了:他從來從來不需要原諒。
鏡子影像:他死了,我還繼續和影像鬥爭,從來不曾,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那麼像他。
同樣體現,意志的悲劇。
15.唯一
他笑說:我和你去南美洲好不好。她笑著答:還是不要了。
他想想,便說,也好,不要跟你去,跟你去,會吵架。
很多年後,她來到了南美洲。他已經死了。
他笑著問,不認真,試探性的問。她笑著答,亦是隨隨便便的意思。
但那不是一個隨便的答案。
她時常想,和他的接近,應該到那一步。而她又時常,拒絕接近的誘惑。
她太清楚,接近對他對她都沒有好處。
太清楚了,她對他,從來沒有慾望。他的身體,從不誘惑她。
既然身體從不誘惑,她和他,永遠小心翼翼,保持距離。
如果再來一次,她知道他邀她一起去南美洲,是唯一的一次,她會不會,改變主意,和他去?
如果知道,她和他的接近的誘惑,是唯一的一次。她的身體,感覺會不會不一樣?
不。
如果知道,是唯一的一次,即如生命其他的事多情,如果再來一次,她的選擇,還是一樣。這樣,她不得不流血,不得不承受不穩定,不得不,輾轉渴求,熱情與愉悅。這也就是,意志的悲劇。
16.而我只是,捨不得
修道院的陽光是那麼靜。古城歌斯高的一間修道院房間:木床木椅,一張小木幾,地上放幾個破陶器,舊衣物箱上畫了黑處女。木地板,走上去,吱吱作響。
玫瑰念珠。淡淡的玫瑰木,散發淡淡的玫瑰香氣。念主禱文捏的是銀玫瑰,念玫瑰經捏的是玫瑰木珠。
請為我的靈魂點一支臘燭。
我很想,有光。
我可能暫時見不著你了,請不要掛念……
如果追尋的結果就是,死亡,宗教,瘋狂,遺忘,長久的哀傷,永遠不睡,放逐——但請相信我,我很想,活下去,並且安穩,寧靜,溫柔——一手創造自己的命運,又用生命去對抗這自己一手創造的命運——自然也是,意志的悲劇。
17.即使如此,我亦不放棄,必然是,意志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