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文 / 浮石
安琪賴在黃逸飛那兒不走了。
本來她想向黃逸飛收回辭職報告,還是去公司上班,就當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但黃逸飛不同意,兩個人都同床共枕了,還能說什麼都沒有發生嗎?安琪涎著臉皮笑嘻嘻地說:「你緊張什麼,我又沒讓你負責任?」黃逸飛對於這句話倒是很聰明地未加反駁,否則就成了搶著對她負責,他還沒那傻。對於安琪的要求,黃逸飛堅持著沒有讓步。他是因為安琪要求辭職才把她當成一個地位平等的女人來誘惑的,如果讓她回公司上班那算什麼?那不成了利用職務之便誘姦女員工?不要說作為老闆這會太掉價,恐怕時間一長,安琪還會免不了擺准老闆娘的架子,那樣,公司的管理就會亂套。黃逸飛當然不會開這個先例。黃逸飛把該說的話都說了,最後補充道:「做人總得講原則。」
安琪笑了笑,根本不屑與他討論這個問題,她仰望著他,裝著傻乎乎的樣子,問:「那你準備拿我怎麼辦呢?」
黃逸飛說:「你不是有男朋友了嗎?找他去呀。」
「現在你也是我的男朋友呀。不是你教我可以腳踩兩隻船的嗎?」
「呵,你還蠻會抓人的話柄,可是你傻呀妹妹,男人上你之前說的話是不能算數的,要聽也只能反著聽。」
「那我就腳踩一隻船,踩你。」
「幹嘛呀?」
「因為你比他強呀。」
「還有比我強的哩。」
「那跟我沒關係,你呢?不能跟我說沒關係吧?」
黃逸飛不知道安琪怎麼又把話題繞了回來,對這個乍一看傻乎乎的小女子,還真的不能太掉以輕心。黃逸飛為了打消她的邪念,本來還想向她說明,拿根小棒棒在一個洞洞裡攪一攪真的不算什麼,千萬不能太當一回事,並由此作出什麼重大決定,一瞥安琪,見她一副吃定了他的樣子,也就什麼都不說了。他氣鼓鼓地拿上公文包,準備一走了之。
安琪一把拉住了他。
黃逸飛說:「幹嘛?」
安琪嘟著嘴,嗲嗲地說:「親我一下。」
黃逸飛說:「你想得美。」把被安琪抓著的那隻手一甩,走了。
安琪索吻不成,並不生氣,笑著向他揚了揚手,輕言細語地叮囑他開車小心。
黃逸飛轉過身來,拿食指指點著安琪,嘴張了張,終於沒有吐出一個字。
安琪笑得像桃花一樣燦爛,倚在門邊,歪著頭望著黃逸飛,說:「你是不是想警告我,不要偷家裡的東西?」
黃逸飛說:「你最好到外面去偷人。」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黃逸飛收到了安琪發給他的信息,她稱他為老公,告訴他,午飯已經準備好了,有他最愛吃的香菇肉絲和干煸四季豆。
這條信息讓黃逸飛動了一會兒腦筋,他想起一來了,安琪在公司工作了差不多一年,不算昨天,他們總共才在一起吃過一頓飯。不過,他模模糊糊地記得,那次好像真的點了那兩份菜。但這說明不了問題。頂多說明她很早以前就動了心思,而且記憶力還不錯。可是,越是這樣,他越想敬而遠之。現在的年輕人,有幾個是自己做飯吃的?自己動手做飯總給人一種居家過日子的感覺,對於黃逸飛來說,可是盡量迴避的。再說了,他真正喜歡吃的其實是西餐。
黃逸飛家裡鍋碗瓢盆都有,但冰箱裡除了幾瓶酒和幾包方便麵,其他什麼都沒有,實際上,他從來沒在家裡開過伙,安琪能為無米之炊?當然,她可以上菜市場買這買那,可她沒鑰匙,她敢不鎖門到外面逛?萬一家裡進了賊她怎麼向他交代?
問題是,自己剛氣鼓鼓地離家沒幾個小時,她有必要向他撒謊嗎?她敢嗎?
公司的人都知道,黃逸飛即使算不上美食家,在吃的問題上也堪稱講究,不僅瞭解多種食物的藥用功能,還有一個奇怪的愛好,就是對於享用過的經典美食,一定要想辦法弄清楚其主料、佐料及製作流程。當初跟柳絮談戀愛的時候,除了精湛的繪畫能力,另外一個打動柳絮的,便是他那豐富的烹飪知識,以及他對製作某一道菜餚的活色生香的描述,那簡直是語言的盛宴,有令人口舌生津之奇效,當年的柳絮就是中了他這一招,才把他當成一個具有藝術家氣質的居家好男人的。
這樣看來,安琪也許真的早就動了心思?
但是,設想一下,黃逸飛如果回來之後發現家裡冷火冷灶,飢腸轆轆的他將會怎樣暴跳如雷?安琪既然知道他愛吃什麼,就應該知道用假話讓一個男人胃難受,後果有多嚴重,她要敢在這件事上裝傻,那可是真的傻。
這樣說來,安琪應該真的為黃逸飛做了香菇肉絲和干煸四季豆。也就是說,她去過了菜市場或者超市。可是,她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呢?
黃逸飛怎麼也想不到,安琪會把他大門的鎖給換了。
對於安琪來說,這事倒是很簡單,黃逸飛剛下地下車庫沒幾分鐘,倚在門口的安琪叫住了小區做清潔的工人,塞給她二十塊錢,讓她幫忙去弄一個急開鎖的電話號碼。小區管理很嚴格,沒有那種牛皮癬似的廣告,但你只要一上街上,汽車站站台廣告窗裡,急開鎖呀,辦證呀,家教呀,甚至陪聊呀找小姐之類的電話,沒有找不到的。
安琪以掉了鑰匙的別墅女主人的身份,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把黃逸飛沒有想通的問題給解決了,然後很從容地出了門。安琪在去超市的路上忍不住想笑,因為黃逸飛如果這個時候回來,他會連自己的家都進不了。
黃逸飛以為把自己的家庭情況在公司裡瞞得嚴嚴實實的,真的有點自欺欺人。在員工眼裡,像他這種規模的公司老闆,是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安琪知道他的老婆是做拍賣的,知道他倆各幹各的,沒有離婚卻實實在在地分居。安琪是那種認為幹得好不如嫁的好的女孩子,她雖然還沒有下非黃逸飛不嫁的決心,但有了昨天晚上的肌膚之親,對他卻有了一般莫名其妙的依戀,覺得試試也無妨。
安琪離開公司的時候,在財務室領了五千六百塊錢的工資和業務提成,按照她的花錢速度,熬上個把月是沒問題的。安琪對自己自視甚高,她給自己總結的長處有三點:第一,高智商加漂亮(安琪常常將一句網絡名言活學活用,不斷對自己進行心理暗示:跟漂亮的女人比智商,跟智商高的女人比漂亮);第二,有一手在同齡女孩子中難能可貴的烹飪手藝;第三,臉皮比較厚,可以把別人的挖苦諷刺當成表揚話來聽。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月有七百二十個小時,她不信她搞不掂黃逸飛。退一步來講,她如果黏不住他,也幾乎沒有什麼損失,她可以一邊和原來的情人來往,一邊想另外的辦法。
黃逸飛在為自己的居家安全擔了一下心之後,接下來開始想安琪這個人是怎麼回事。說實在的,他還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有賴在他那兒不走的,但他只要態度堅決地表白自己是個花花公子,根本不想負責任,也負不起什麼責任,那些女孩子就能馬上搞清楚狀況,再多少打發點錢,也就好合好散了,從來沒有誰尋死覓活地要跟他綁在一塊兒。女孩子也是人,也得圖個想頭,你把人家的想頭象掐死一隻螞蟻似地掐死了,她還纏著你不放,那不擺明著跟自己過不去嗎?這世界多現實呀,與其一條道上跑到黑,不如輕輕地揮一揮手,轉身到別的地方去找機會。你以為這個世界上就你一個男人呀?跟你做菜做飯下廚當老媽子,對不起,姑奶奶伺候不起。
安琪卻是主動請纓。黃逸飛想了想,覺得該說的重話也說了,這傢伙又不是腦癱,怎麼會聽不進去?她不會因為跟你睡了一個晚上就真的死氣白賴地要嫁給你吧?
黃逸飛還沒想好該不該給安琪回個話,她的第二條信息又發過來了,安琪說:「老公,我等你回來喝酒。」
這已經是明目張膽的挑逗了。黃逸飛簡單地回顧了一下昨天晚上兩個人在一起顛鸞倒鳳的情景,下身居然有了一點反應。棋遇對手,酒逢知己,都是人生幸事。床上的安琪簡直是個尤物,黃逸飛身經百戰,對女人的鑒賞能力是很強的,他不僅給安琪打了滿分,還分兩次各給她加了十分。
問題是黃逸飛這時不想跟安琪一起喝酒。有個段子用酒來形容女人,說處女是洋酒,男人總想嘗一口;少婦是紅酒,喝了一口想兩口;情人是啤酒,爽心又爽口;老婆是白酒,難喝也要喝一口。黃逸飛準備誘惑安琪的時候,是把她當成紅酒和啤酒的,她這會兒老公老公地直叫喚,在黃逸飛心目中,馬上就降到了白酒的地位,而且是那種散裝白酒,還不知道是不是用工業甲醇勾兌的。天啦,萬一喝了假酒,不僅頭會大,說不定還會死人呢。黃逸飛追求女孩子,從來都是嘴巴上抹蜜,心裡靜如止水,而且一旦泡上,對方在他心目中馬上就貶了值,他不可能為安琪壞了規矩,所以,壓根就沒打算回信息。
黃逸飛初步有了主意,這兩三天他根本就不會回家,如果安琪一直賴在那兒不走,他會把另外一個女孩子帶回去,當著安琪的面就上床,讓你看看我是什麼貨色。真的要比誰的臉皮厚,女孩子哪裡是男人的對手?男人只要沒有單位或者老婆管著,在男女關係上,他想要多無恥就可以多無恥,還可以美其名曰風流不下流。哼,安琪,你還太嫩了。
安琪沒等到黃逸飛的消息,卻接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電話,正是李明啟。他問她在幹嘛。她順口說在上班。他說都幾點了,還上班?她說你煩不煩?一點活兒沒幹完,加點班不行呀?他說,行,怎麼不行?她說,費什麼話,我這兒正忙著哩。他說,你先忙著吧,等下我打電話到你公司來。她說,幹嘛呀?查崗呀?我告訴你,剛才我騙你哩,你不是讓我辭職嗎?我真的辭職了。他說,好呀。你是不是為我辭的職?你是不是想我想得要死,準備千里尋夫?她說,呸,你養得起我嗎?
安琪惦記著黃逸飛的消息,就把電話匆匆地掛了。她一下子對李明啟沒有了感覺。這感覺有點像猴子掰苞谷,掰一個扔一個,卻很奇妙,安琪安慰自己說,我是一個小心眼的女孩兒,我的心裡只能容下一個男的。這種評價自己的方式讓她笑了,覺得自己其實蠻善良的。
她準備集中精力對付黃逸飛。
可是,黃逸飛會輕意就範嗎?
她不知道。但昨天晚上的感覺真的很好,黃逸飛讓她明白了什麼叫高潮疊起。安琪想到這兒,不經意地笑了,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她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起身坐在了餐桌上,就著泰國香米做成的香噴噴的米飯,把自己做的那幾個菜,一絲不剩地消滅得幹幹靜靜。她洗了碗筷,把廚房收拾好,然後回到了客廳裡。電視機櫃的抽屜裡,堆滿了影碟,居然大部份是港台和韓國的連續劇,這是黃逸飛自己看的還是他替以前的那些女朋友準備的?安琪不想管這個問題,她打開影碟機,捲曲在沙發上,開始一邊磕著五香瓜子,一邊津津有味地看韓劇。
李明啟儘管知道安琪就那德行,但聽了她電話裡那些搶白,也還是有點不爽。
他們是半年以前認識的,安琪他們公司找省日報要廣告版面,托熟人的熟人找到李明啟,就這樣認識了。後來,李明啟還親自出馬,為安琪的那個廣告客戶做了一篇軟文,一來二往,兩個人便開始有了那層關係。
李明啟出來之前說好了要帶上安琪的,但臨行前又改變了主意。這次出行對他來說意義重大,帶上個女的太張揚不說,還分心。在李明啟眼裡,安琪是那種為了玩什麼都可以不顧的女孩子,再說她已見識過跟李明啟在一起的種種好處,吃香的喝辣的不說,每次李明啟拿紅包,她都有份,開始她還有點心軟,到後來習以為常,就恨不得拿紅包拿到手軟,因為對她來說完全不用費神勞心,真正的不勞而獲。
李明啟說要帶安琪去雲遊,沒想到她真的就在公司辭了職。
本來她在公司也不是非辭職不可的,好好地跟黃逸飛說說,請十天半個月的假也是可能的,但安琪每個月伴著李明啟拿的紅包,比公司的工資高兩三倍,那份工作留不留著就無所謂了。她沒想到李明啟會臨時變卦,一開始,安琪還以為李明啟泡上了別的小妹妹,李明啟賭咒發誓,主動地打了手機詳單讓他審查,這才讓她相信他這次外出真的是為了自己的前程。
李明啟對於安琪的辭職倒是有點小感動,覺得這小姑娘對自己多少有點情意,為了和自己廝混居然可以連工作都不要。脾氣是有的,可是,現在長得漂亮點的女孩子哪個沒脾氣?要真沒脾氣,你可能又會嫌她木訥哩。
李明啟那幾天滿腦子都是待寫的錦繡文章,對安琪的事沒有想得太多,否則,他在自鳴得意的興奮中,應該想到安琪這種不留後路的搞法對他其實是一種潛在的威脅,因為按照公平交易原則,我對你付出,我就有權利向你對等索取。李明啟向來看不起那些搞廣告的,只覺得安琪辭職意味著丟掉了低三下四的一份工作,倒不見得是什麼壞事,憑她的條件和李明啟這麼多年建立起來的人脈資源,要給她找份有頭有臉的工作,也是分分鐘的事。
問題是,李明啟的出爾反爾給安琪留下了言而無信的印象,這就有點要命。男人可以壞,因為男人不壞,女人就將失掉很多讓男人引誘的機會。但你勾引我之後,必須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要呵護我,保護我,把我捧在手裡,含在嘴裡。你不能繼續壞,否則我會沒有安全感。沒有安全感的人最容易紅杏出牆,要真碰到那檔子事,你可不能怪我。
李明啟一向認為安琪是那種做事不用腦子的人,哪裡會想到自己的決定會讓安琪動別的念頭,而且最終導致兩個人的關係走向絕路?那幾天他很忙,和安琪的見面匆匆忙忙的,根本就沒有做好必要的安撫工作。
作為中層幹部,要離開報社,必須先給領導打招呼,這是報社的管理制度。找個請假的理由很容易,問題在於這是關鍵時期,別人都在抓緊籠絡人心,自己卻不得不離開報社去外圍做戰,在地利上就處於了劣勢。如果社裡沒有一個人替他撐著,李明啟很有可能會顧此失彼。他當然不會讓這種情況出現。
綜合評估,李明啟並沒有抓到一副好牌。地利不夠,就得靠天時、人和去彌補。李明啟想來想去,在社裡還真沒有一個貼心貼肺的朋友,能擔當起大任的,唯有林社長。只有想辦法穩住了他,李明啟外去才會安心。
這並不是說李明啟跟林社長的關係有多鐵,而是人到用時方恨少,他沒有別的選擇。
李明啟做記者多年,經常在外面胡吃海喝,早就落下了一身富貴病,高血壓、高血脂、高膽固醇,報社裡像他這樣「三高」的人還真的不少,他可以據此請幾天病假,估計林社長那裡不會有問題,但如果要對林社長寄予更大的希望,就得想想別的辦法。
林社長長得一副阿彌陀佛的樣子,不見人的時候笑不笑不知道,見到人的時候卻肯定在笑,哪怕你是社裡的門衛或清潔工,搞得社裡的每一位員工都覺得杜社長對自己還可以。李明啟覺得林社長對自己也還可以,但跟別人比,也看不出更多的優勢。他想了一個晚上,終於想到了拉近與林社長距離的辦法。
林社長的老婆是做安利產品的,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就沒有不知道的了。光知道還不行,還要告訴別人,所以話就特別多。李明啟決定從他老婆那兒入手。
李明啟是臨行前一天晚上去林社長家的,先聽社長太太談了半個小時的國際風雲,再聽她談了半個小時的時事政治。李明啟很謙虛,不僅在她高談闊論的時候謙虛得像個蒙童,還向她主動請教了關於要不要炒股票的問題。股市低迷多年,最近似乎有點啟動的跡象。社長太太一笑,說一個人問要不要炒股票,可以先問他炒股票的動機是什麼,是投資,還是投機,還是為了體驗生活?李明啟稍微誇張地眼睛一亮,直接吹噓說社長夫人的說法相當有新意。社長夫人更加起勁地侃侃而談,說我更傾向於把炒股票看成一種生活方式,炒股的人,夜有所思,日有所談,都離不開股票,漲漲跌跌,讓人的心情就像坐上了過山車,真是冰火兩重天,那是很傷身體的啊,像李主任這樣的人,不缺錢,缺的是一種對自己身體的珍愛。
幸虧李明啟早有準備,連忙點頭稱是,說原來他還有點拿不定主意,聽了社長夫人的一席話,真是受益非淺。錢是讓人快樂的,如果掙錢的過程讓人倍受煎熬,而且還不一定十拿九穩地能夠掙到錢,那又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難受呢?有什麼東西比生命本身更重要?當然沒有。生命在於運動,生命也在於調養,李明啟於是高高興興地買了一萬多塊錢的安利產品。
這期間,林社長甘當綠葉,在旁邊靜靜地坐著,笑瞇瞇地一會兒望著自己的太太,一會兒望著自己的下屬。林社長的笑臉總是讓他底下的人鼓起勇氣,李明啟於是很輕鬆地提了一下請假的事。
林社長是個內外有別的人,聽了李明啟的話,並不急著表態,只是把一張笑得圓乎乎的、保養得極好的臉轉向太太,等到她和李明啟打了招呼,起身迴避了,林社長這才起身,親自為李明啟加了水,又把電視機的聲音關小了,這才向他微微傾著身子,輕言細語地說:「請假是沒有問題的,只要把部裡的事情安排好了就行。問題是,你為什麼要挑這時候請病假呢?你考慮好了嗎?」
李明啟朝林社長望去,只見他兩隻眼睛因為面帶微笑而瞇成了一條縫,卻又十分清澈、明亮。李明啟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林社長可能希望李明啟會說出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請假的具體理由,沒想到他僅點了點頭,林社長見他沒有再往下說的意思,也就一笑,說:「好好好,考慮好了就好。」他也點了點頭,好像對李明啟的表現十分滿意,過了半分鐘,又慢聲慢氣地說:「副社長的崗位競爭會很激烈呀。」
「所以,要林社長大力支持才行呀。」李明啟說,這次倒是沒有含糊。
「我們共事這麼多年,我的為人處事你是知道的。你們這次報名的同志,各有所長,我是巴不得你們每個人都上來的,這樣,咱們社裡的班子力量就強了,只可惜上面有名額限制。」林社長說。
「我是湊熱鬧,給他們幾個當當綠葉。」李明啟說。
「心態放正,積極努力,順其自然。我對這次準備競爭上崗的同志都是這樣說的。咱們的幹部任免程序,越來越公開透明,我相信最終選上來的同志,肯定是最適合的。這最適合的人選中間,也包括你李明啟呀。」
林社長不過說了一番場面上的套話,李明啟心裡沒什麼感覺,但臉上做出來的表情卻多少顯得有些激動。李明啟也想過要不要給林社長送信封的問題——電腦普及時代,還有幾個人寫信用信封的?所以,信封的功能很快被開發出來,可以用來裝錢。不過,李明啟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第一,現在查買官賣官查得緊,萬一有什麼閃失,等於自己的政治生命玩完兒;第二,投表選舉時,社長一票的權重最大,如果林社長要賣票,只能賣給一個人,賣給誰?如果不考慮其他因素,當然是賣給那個出價最高的人,李明啟心裡沒底,不知道什麼價位才能算最高,而如果不能保證自己的出價最高,等於給自己找麻煩,因為肯定會被林社長退回來。
如果非要送錢,就得把握好時機,讓他那張票,鐵板釘釘跑不掉。這會兒,好像還不到時候。
林社長把一隻胖胖的手伸到半空中,可能是準備去拍李明啟的肩膀,又可能是覺得這個動作有點江湖氣,便臨時改變了主意,讓它在空中慢慢地起伏了兩三下,終於落到了另外一隻手裡。他把兩隻手搓了搓,望著李明啟,繼續說:「明啟呀,這些年,你是不錯的。應該說相當不錯,是不是?今年,明年,工作上要更上一層樓喲。」
李明啟熟悉林社長的說話方式,仍然以小雞啄米式的點頭,說:「今年,明年,我都會努力工作,不辜負社長的希望。」
是工作更上一層樓,還是位置向上挪一挪?林社長沒有說透,但李明啟這個時候就必須表現得心知肚明的樣子,必須提前表表決心。但話又不能說得太過了,否則,領導又會認為你太沉不住氣,太不成熟。
林社長好像摸透了他的心思,示意他喝茶。李明啟一邊說謝謝,一邊端起茶杯,放在嘴巴邊碰了碰。林社長一直笑瞇瞇地望著他,等他把杯子輕輕地擱在了茶几上,這才慢條斯理地說:「你也不要光是埋頭工作,同事之間,也還是要多走動走動,是吧?」
李明啟說:「是是是,多謝社長提醒。」
林社長抬起手在空中搖了搖,又點了點頭。
李明啟始終擺出一副聆聽教誨的樣子,頭微微朝林社長傾斜著,臉上始終泛著微笑。
但林社長說完上面的話,就不再繼續往下說了。他甚至拿起遙控器換了一次頻道。
李明啟一下子明白了自己在林社長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不出奇招,這次競爭上崗的結果會很懸。
李明啟欠欠身,做出一副起身要走的樣子,又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一邊點頭一邊望了林社長一眼,又扭頭望了一眼林太太剛才進去了的那扇房門,動作飛快地從褲子囗袋裡掏出了一個小瓶子,笑一笑,說:「這個這個……您拿著。」邊說邊往杜社長手裡塞。
林社長說:「什麼?」
李明啟說:「上次到你辦公室,你說到的那個……東西。」
「什麼東西?」林社長可能確實是忘了。
李明啟又扭頭望了那扇門一眼,湊近林社長,用耳語般的聲音說:「西班牙蒼蠅。」
這是一種西方的春藥,是從綠色的西班牙鼓風蟲中提煉出來的一種斑蟊毒,據說比偉哥還歷害。上次李明啟去林社長辦公室,碰到他正在看一本雜誌,見他進來,有些慌亂地把那本雜誌藏在了大班台的抽屜裡。李明啟是個有心人,回到自己辦公室後,找到同樣一本雜誌從頭看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終於發現了那篇介紹「西班牙蒼蠅」的文章。
李明啟剛才是胡扯,林社長從來沒有跟他說起這件事,但李明啟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覺得這個時候當著林社長的面撒撒謊也無所謂。
林社長愣在那兒,他呆呆地望著李明啟,臉似乎都有點兒紅了。他壓根兒沒想到李明啟會給他送這個,尤其沒想到會在家裡給他送這個。
林社長還是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很及時地笑了,他把那個瓶子朝李明啟推過來,說:「明啟呀,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李明啟很誠懇地笑了笑,說:「沒什麼意思呀,孝敬你哩。」
林社長說:「可是,這很容易讓我產生歧意呀,你會讓我自然而然地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我老了嗎?我需要這個東西嗎?」
李明啟說:「你可別這樣說,我就是再傻,也不致於有這個意思。我哪兒有膽量冒讓你誤會我的風險?社裡誰不知道,社長你精力最充沛了?可是,也許只有我知道,社長你是五十幾歲的人,十幾二十歲的心臟。」說著一笑,還朝杜社長擠了擠眼睛。
林社長再次愣了愣,連嘴巴都微微地張開了一點點。
李明啟話鋒一轉,說:「社長,我們之間還有一層淵源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有個同學,在你同學下面讀博士。」
「誰?」
「新聞傳播學院的。我同學姓馬,男的。他有個女同學,姓綦,這個姓比較少,對吧。」
「對對對,綦……姓是比較少見。明啟呀,我們共事也有好幾年了,又有你剛才說的這層關係,這個,嗯,是吧?你的事,不敢說包在我身上,幹部任免的程序你是知道的,但是,該我說話的,嗯,對吧?」
「謝謝社長。」
「從今天晚上開始,我們之間,嗯,是吧?就不要分彼此了。」
「太謝謝社長了,順便說一下,西班牙蒼蠅的催情作用是這樣一種機制一一毒性本身創造出極大的恐懼快感,據說吃的人在存活下來的同時將感到無比強大,勢不可擋。」
「死而後生,這是你們年輕人才熱衷的冒險遊戲呀。」
「你放心,這己經是第N代產品了,絕對沒有毒副作用,我自己就用過。」
「明啟,你很毒呀,哈哈。」
「沒辦法,福貴險中求嘛,我相信社長能理解,對吧?」
「這個就不用再說了,嗯,你說呢?」
「增一字則太長,減一字則太短。」
「我別無選擇,只有笑納了?」
林社長說著,把那小瓶子塞到了茶几下面的報紙底下,還不放心似的,又在上面壓了幾本舊雜誌。
李明啟知道這著棋有點險,搞得不好,很有可能被林社長當成一種要挾。如果他屈服了,豈不等於承認自己被人抓住了把柄?那日子還有得過?不想方設法把李明啟弄走才怪。但也不見得,只要他妥協,也許就能達成默契。李明啟跟他無怨無仇,還不至於為了跟他過不去而過不去,還不至於做那種損人不利已的事。
李明啟也覺得用這招有點不光明磊落,但他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讓林社長把屁股坐到自己這一邊。他這樣做只是權宜之計,等條件成熟了,大家知道了他跟何其樂和陸海風的關係,這一招會很快被自己和林社長忘記。
林社長的反應讓他滿意,他挪挪屁股,在沙發上坐穩了,好像要乘機享受一下階段性勝利的果實。
李明啟在單位摸爬滾打,對官場上的一些潛規則也有一些心得。過去光知道做事,其實是在走彎路。現在這個社會,不僅要會做事,更要會做人,這才叫兩條腿走路。事是死的,只要人不笨,總能做到八九不離十。做人就難了,做官就更難。李明啟的弱項是覺悟太遲,既沒有注意在同事中栽花,也沒有在進入單位之際就跟對人,站好隊。特別是後面一點,幾乎成了他的致命傷。領導會這樣考慮問題:一個好漢三個幫,我要提拔你,除非你死心塌地地跟著我、幫我,否則,則無異栽培異己,你越有能力,越有可能構成對我的威脅,並在關鍵時刻拆我的台。
一晃過了幾年,他雖然按步就班地升了部長,但並不因此而滿足。
李明啟再按常規栽花不一定有效果,他決定鋌而走險,一邊栽花一邊栽刺。
李明啟剛走出大學校門的那會兒哪裡知道這些?那時候他很沖,感覺自己就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這個世界不是咱們的還能是誰的?但李明啟上班不到一個月,就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這件事還跟當時的林副社長有關——李明啟花一個多星期弄出來的稿子被他槍斃了。李明啟直奔林副社長的辦公室,一定要他給個理由。林副社長哼哼哈哈,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李明啟強勁上來了,問林副社長稿子寫得怎麼樣?回答說,有理有據,文采飛揚,不錯。接著問,稿子違法了嗎?回答說,沒違法。又問,稿子違規了嗎?回答說,也沒違規。再問,既沒違法又沒違規,文章寫得又不錯,為什麼不能發?林副社長說,就憑你問的這幾個為什麼,這文章就是不能發。原因明擺著,大家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可我不能告訴你。李明啟還算有點涵養,沒有破口大罵這是他媽的什麼混帳邏輯。林副社長有點於心不忍,掛著李明啟當時認為極其偽善的笑容,邊點頭邊對李明啟說,稿子不發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報社好。年輕人,你要想交學費,有的是機會。可這次學費,你交不起。
那是一篇關於某市市委書記買官賣官的報道,當時已被批捕,基本的犯罪事實已經偵察終結。後來還是外省的媒體最先報道了這件事。
事情過去了一、兩年,李明啟也沒發現林副社長壓著他的稿子不發高明到哪裡去。等到李明啟因為「群眾觀點」的事領到了到居委會鍛煉的機會,回頭再看那件事,這才幡然醒悟。官場是個馬蜂窩,捅它的人永遠當不了英雄,不被馬蜂蟄就算最大的幸運。當然,敢於捅馬蜂窩的人也可能博得一時的喝彩,但那種虛名,能給你帶來什麼?你以為自己眼光獨特,仗義執言,在別人眼裡,你不過是連唐吉訶德都不如的傻瓜蛋。李明啟在悟到了什麼的時候,覺得自己同時也失掉了什麼,他為此一個人喝過一次悶酒。他在賓館裡開了一間房,一個人邊吃邊喝。當他抱著賓館的抽水馬桶吐了一夜又睡了整整一天之後,他覺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李明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有意接近何其樂的,遺憾的是,何其樂似乎並不想僅僅憑著師兄的緣分來幫他,他總是強調實力。
李明啟在何其樂的面前故意裝傻,問:「什麼是實力?實力就是關係,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我缺的就是替我說話的人。」何其樂說:「怎麼說?就說你行?我去說,還是鳳海書記去說?我有資格說嗎?鳳海書記又能說你什麼?」
至到前不久兩個人才終於達成了共識,或者說李明啟才真的有所悟:你想要別人幫你,你得先給別人創造幫助你的條件,讓別人幫助你的時候能夠理直氣壯,能夠有擺到檯面上說的理由。一句話,你得先幹出點成績,學而優則仕。這是兩頭討好的事,你先把自己弄成千里馬,然後讓陸海風或者宣傳部、組織部的頭頭腦腦,當你的伯樂。
李明啟要走上層路線,何其樂是唯一的橋樑,李明啟只能聽他的。
李明啟多了一個心眼,蠻幹不如巧干,蠻幹費時費力,講究的是積累,從量變到質變。巧干就不一樣,費力不討好的事,堅決不幹,誰都可以幹的事,最好不幹,能讓領導喜歡的事,毫不猶豫地搶著去幹。李明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弄安利產品的,林社長的太太找他一遊說,他就成了她發展的下線。
李明啟從此有了經常去林社長家串門的理由。但林社長畢竟是林社長,每次李明啟一來,就把老婆叫出來,讓他們「談業務」,李明啟很快發現,社裡的人就像得了流行感冒似地,都開始迷戀上了安利產品,只是不知道那些同事,是不是都是林太太的下線。李明啟這才知道,原來以為自己很聰明,其實別人一點都不比他笨。是呀,當社長家的門只為你一個人開的時候,那叫機會,如果那扇門同時為一百個人開,那只能叫安利產品直銷人員的沙龍。
李明啟不再輕易地拜訪林社長,他有點害怕在林社長家裡碰到別的同事。他知道自己還沒修煉到家,真的遇到上面那種情況,自己不尷尬也怕同事尷尬。
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考慮是這樣的:大家爭著拍一個人的馬屁,成本只會水漲船高。
李明啟給林社長送那一小瓶藥,反反覆覆地考慮了好幾天,並做了一個小小的逆向思維:如果大家都只知道一味地拍馬屁,也許你拿根馬刺扎它一下,反而可以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李明啟太瞭解林社長了,知道他是一個人老心不老的人。但他有個特點,就是從來不在單位裡和女同志拉拉扯扯。剛才李明啟特意提到他的那個同學是有原因的,他導師帶的那個姓綦的女同學就是林社長的情人,而杜社長的女秘書,就是那個博士生導師的相好,兩個人完全是資源互換,關鍵時刻還能在對方老婆那裡打掩護。
李明啟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知道這個秘密的。
掌握了別人的秘密就等於有了一個掌控別人的機會,但對於要不要利用這個機會,李明啟也是經過了思想鬥爭的。但他很快說服了自己:他沒有要挾林社長,他不會傷害他,因為為了自己的前途,他會永遠地把這個秘密保守下去。
李明啟這幾年沒少暗中觀察揣摩林社長,結果是對他越來越欽佩,自從他當社長開始,社裡的人便慢慢地分成了兩撥。這正是杜社長穩坐釣魚台、四兩拔千斤的領導藝術。道理很簡單,大家團結一致,容易一致對上;如果有兩派勢力互相鬥來斗去,就都會到領導那裡去尋求支持與庇護,領導也就有機會兩邊送人情,權威也就建立起來了。
「西班牙蒼蠅」畢竟還是有點太敏感,兩個人一時不知道該往下說什麼。
這一冷場,就有了一點不自然。林社長再次拿起電視遙控器換台,被李明啟理解為在下逐客令,他只好趕緊起身告辭。
林社長客氣地挽留,李明啟只好連聲說打擾打擾。林社長不再堅持,起身從裡屋把老婆叫了出來,兩口子熱熱鬧鬧地送客,卻又不得不壓低聲音,好像生怕被隔壁鄰居聽到。李明啟很知趣,門一打開便無聲地揚揚手,很快地轉身下了樓梯。
當防盜門輕輕地撞上之後,林社長對已經做到了鑽石級別的安利產品直銷員老婆搖了搖頭,悶聲悶氣地笑了一聲,說:「這個李明啟,都幾十歲的人了,還搞不清狀況。他向我請假,連真實的原因都不告訴我,真是幼稚。」
他老婆說:「我看他是有求於你,幾年以來,他第一次買這麼多東西。」
林社長說:「對人還是要真誠。你求我,就得說真話,這是最起碼的常識。逢人只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這話不靈了。我要是搞不清楚他想幹什麼,我怎麼幫他?」
「你是說,他對你留了一手?」
「不管怎麼說,馬上就要進行民主評議了,他在這個節骨眼上請假往外面跑,如果不是瘋子和傻瓜,就是有別的陰謀。」
「這種人最不好交了。交錢不交心,沒用。」
「看你說的,他那是買產品的錢,你用不著有心理負擔。」林社長順便批評了一下老婆,接著說:「反正我已經提醒他了,怎麼考慮是他自己的事。」
林社長的老婆把茶几上的一次性杯子收拾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我對他的印象一直不怎麼樣。」
「怎麼說?」
「我也說不清楚,我總覺得這個人假得很。你對他可得留個心眼兒,我擔心這傢伙說不定會跟你鬧出點什麼事情來。」
「穩定壓倒一切,還是不要出什麼事才好呀。」
「有些事,也是由不了哪個人的。」
林社長這時早已坐在了沙發上,他盯著老婆看了一眼,又把頭仰起來望著天花板,像回答他老婆,也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能鬧出什麼事情來?我倒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