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5~112 文 / 陸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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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傍晚時分,身心都十分疲憊的黃克瑩真的又回來了。只是她沒能找見經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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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經大人了?」三姨太悶悶不樂,見黃克瑩進門,只是稍稍欠了欠身,臉上卻還是一副尷尬相;開口的第一句話裡,就免不了浸出許多「老陳醋」的酸味。
「沒有……」依然還在懊喪中的黃克瑩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懊喪。
「不要客氣哉。兩個人開開心心談到現在,還跟我講什麼『沒找到』。」三姨太嘿嘿地冷笑了一下。
「沒有找到就沒有找到。我瞞儂啥?有必要瞞儂(口伐)?!」黃克瑩突然叫喊起來,把這一個時期積累的怨忿不安,都一下發洩了出來。這突如其來的失控,嚇壞了她自己,也嚇壞了三姨太。
「哪能(怎麼)了?我做過啥對不起儂的事體,要受儂這樣的氣?」三姨太刷白了臉,陡地站起。眼淚也像潰逃的散兵似的,一起迸發。滾落。「我曉得他今朝也約了儂。我曉得這一向你們兩個來往老密切的。我今朝就是要讓儂看看、也讓儂曉得曉得,這位剛死掉家主婆的經某人到底是個啥等樣的東西。儂不要以為他做過我你譚家的主事,就對他有啥想法,我明明白白跟儂講,他不值得儂去為他花這番工夫。」三姨太叫喊著,扭動著,最後,絕望地哭開了。
黃克瑩真哭笑不得了。
「儂瞎三話四啥呀!我跟他『密切』啥?他不就是跟儂和同梅一樣,想從我嘴巴裡挖一點譚宗三的情況……我不過就是從他手裡弄一點零用錢……」
黃克瑩柔柔地反駁,從大襟上衣的盤香鈕扣上摘下手帕,走過去托起那張完全被淚水玷污了的臉,輕輕地擦。她覺察到,當自己的手接觸到許同蘭癱軟而溫熱的後背時,她總要過電般地痙顫一下,飲泣聲也會驟然中止一會兒,並能聽到她發出一聲異樣的低微的呻吟。過一會兒,她倒是不哭了,卻在連連的呻吟中,緊緊地抓住她,並把整個上身都儂偎了過來。
「不要去理睬這個『經嘎裡』(姓經的傢伙)……不要理睬他……」許同蘭抓住她的臂膀,不停地喃喃。眼眶裡依然濕潤潤的。
黃克瑩忽然也想哭,為所有這些讓她無奈的「莫名其妙」和突如其來的變故。
淚水終於湧了出來。
她不想哭出聲。她竭力地咬住嘴唇,壓住心底所有的哽咽,讓它們只在胸中迴盪。她已經有那麼長時間沒有讓自己緊緊地抱住個什麼了。她已經有那麼長時間沒能讓自己的臉頰緊緊地偎貼住別樣的溫柔……沒有……沒有……即便在和譚宗三交往時,也沒這樣恍惚過。他和經易門一樣,從來不會忘記隨身帶上支票簿。在適當的時刻,給她開出一張足夠她舒舒服服過上一兩個月的支票。不同的是,他不像經易門那樣當面掏出支票簿,當面掏出派克金筆,明明白白地當面付酬。他不。他覺得他不是在付酬。他根本就沒這種想法。他只是想讓一個自己喜歡的「窮女子」過得稍稍好一點。他總是悄悄地把支票塞到她的小皮包裡,塞在她的白紗手套裡,有時夾在他為她新買的法蘭西淑女帽那個寬大的卷邊裡。只有一次,從豫豐別墅來了個緊急電話催他馬上回去。把所有的安排都打亂了。他挺不高興。他趁她轉過頭去的一瞬間,把幾張灰綠色的美鈔壓在了她手邊的調味瓶底下,但還是讓她看到了。她的臉一下漲得通紅。他也難堪到了極點。她本想拿起那幾張美鈔退還給他。他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迅疾地向四周瞟瞥了一眼(沃曼酒家的那幾個Boy和其他一些主顧已經注意到他兩之間的這點不快了)十分歉疚地低聲說了句:「我沒有半點惡意。請儂給我留一點面子。」眾目睽睽下,那樣「肆無忌憚」地接觸她的「膚體」,這還要算是第一次。後來再也沒這麼做過。
多少年以後,許同蘭和黃克瑩誰也說不清那天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引起的。她兩都在默默地流著淚。她兩都想把對方抱得很緊很緊。她兩都想在一種可以信賴的擁抱中完全地放鬆了自己。當黃克瑩覺出許同蘭只是怕她跟經易門走得太近,而疏遠了她,便十分感動地用自己的臉頰不斷地摩掌著儂偎在自己懷中的許同蘭,並憐惜地輕輕地親著她的頭髮她的臉頰。用這樣的摩挲和親吻表示自己的感動和感謝。這時候,黃克瑩已經不哭了。但許同蘭卻依然還在抽泣,似乎抽泣得越發厲害。突然間,許同蘭好像瘋了似的,仰起上身,一邊哭,一邊緊緊抱住黃克瑩,在黃克瑩臉上接續不斷地用力地親著,抱住黃克瑩的那一雙手也在黃克瑩的後腰和後背上用力地揉摸著。
她的確怕黃克瑩對經易門產生好感。這些年,她沒處可說知心話(就是那種連自己的親妹妹面前都說不出口的「體己話」)。但她真的有話要說。有很多的不得已。正式做了譚家人的頭幾年裡,她堅貞地守護著不跟譚雪儔同房、只跟他做假夫妻的這條「防線」。只是她原先沒把這種「堅守」看得多麼艱難。她覺得自己原本就是一個「清淡」的人,原本就沒有準備在怎樣濃烈的感情糾葛中要死要活地過這一輩子。她原只想靜悄悄地在六瀆鎮小街上走來又走去。或者,走去又走來。她更沒有想過要去得罪誰。說出來,你們也許不會相信,跟譚雪儔拜完天地,看見譚雪儔踽踽向妹妹房中走去,她不僅沒有半點難堪和尷尬,反而大鬆了一口氣。(她原以為,這一晚上譚雪儔定會據實來做一番糾纏。為此,她甚至都精心準備了一篇慷慨激昂而又催人淚下的「演說稿」,必要時念給譚某人聽一聽,以促使他嚴格踐諾。)譚雪儔也不是一次都沒動過心。畢竟是一個已正式被冠以「妻子」名分的女人。有時也想去親熱一下。但每次這樣的「小陰謀」,都讓她堵在了房門外,每次他都被她「逼」去了妹妹房間。經過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這種關係讓老太太們有所覺察。老太太們不高興了,先是責怪譚先生太不懂事體。拜過天地都這麼多日子了,哪能可以只在妹妹房裡過夜,把阿姐完全摜在一邊?!於是就來了幾個姑媽姨婆之類的老女人,搬來譚雪儔的被褥枕頭,痰盂馬桶,燈盞茶杯,毛筆硯台……又七手八腳,把許同蘭房間完全按譚雪儔房間的樣子重新陳設一遍。據說,譚雪儔從小就有這樣的「壞毛病」,根本不能在陌生房間裡過夜。然後,她們又把許同蘭的被褥用具抱到三樓的一個小房間裡。譚雪儔不習慣兩個人同床睡到天亮。在他對她做完夫妻之間必須由他來做的那點事情以後,她就得讓出大床,一個人到那個小房間裡去睡。天亮後,再下來伺候他起床。當她木知木覺地跟她們來到小房間安排自己的床鋪時,看見許同梅正在收拾她的被褥用具,回她自己原來的房間,以便騰出這個地方給阿姐用。她看到許同梅不想理她。她看到許同梅不得不理她。她看到一個禮拜不見,許同梅竟然像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女人那樣冷笑了一下。一綹散亂的頭髮披下來,遮住了她半邊小巧的面孔。淺淡的眼影好像冬天瘦西湖水面上那一片灰色的冰層。她不希望許同梅生氣。她走上前去,想跟她解釋,不是她違背初衷,是譚雪儔派經易門來「談判」,說,如果他不裝腔作勢到許同蘭房裡來過上一夜或幾夜,譚家門裡的老太太決不會善罷甘休。如果惹得她們真起了疑心,要一追到底,那一切都會敗露在她們面前。到那時,不僅是她許同蘭在譚家立不住腳,恐怕連阿妹許同梅也會被趕回六瀆鎮。譚雪儔保證,在她房間裡過夜,只是「做做樣子」。決不會有任何實質性內容。聽她講完,許同梅卻不自禁地用力推了她一記,爾後又回過頭來衝她歉疚地苦笑一下。妹妹生氣了。她不想讓妹妹生氣。她不想讓任何人生氣。在這個陌生的譚家花園裡,假如唯一的親人、自己的阿妹也生起自己的氣來了,今後這日子怎麼過?她開始出虛汗。胃竇部隱隱作痛起來。到晚上,譚雪儔心事重重地走進房來。洗腳水已經倒好。那幾個姑媽姨婆之類的老女人還沒走。她們放心不下第一次跟譚先生過夜的許同蘭,她們要看著她把雪儔伺候上了床、並卸下晚裝、也入了被窩洞,才走開。她們和她們的媽媽們奶奶們已在譚家這樣督導過十個十二個或更多一些姨太太的「第一夜」了。許同蘭索索地上前幫譚雪儔脫襪子時,頭就開始有點暈。想吐。就開始非常看不起自己。一個人並不是不可以做一點裝裝樣子的事。一個人一生一點必要的妥協都不做,是活不下去的。這道理她懂。她不會因自己做了一點適度的妥協而這樣看不起自己。此次的問題是,當經易門來談今晚這個安排時,她的心是極度激盪的。那一時的慌亂差一點讓她窒息。她幾乎沒對經易門的提議和安排做一番必要的抗拒,就妥協了,就哼哼了兩聲,就低下頭默允了。甚至自己在心裡一再地催促自己,抬起頭罵他兩句。不罵就太沒有面子了。但就是抬不起頭來罵不出聲來。後來她看到當時經易門臉上隱隱地掠過一絲嘲諷式的冷笑。她心裡是很難過的。她應該站起來,馬上推翻剛才的默允,作一個強硬的聲明。但她卻沒能這麼做,只說了句,你們男人家講話就是不算話,就背轉身回到梳妝台跟前去了。她知道經易門將繼續帶著這一絲嘲諷走出她房間,並帶著這一絲嘲諷來看待她的今後。但她還是站不起來去制止。她被一種無名的突如其來的越來洶湧的激盪完全控制住了。而這種激盪在很多個夜晚,在聽到譚雪儔的腳步聲向妹妹房間一下一下響去的時候,都隱隱地產生過,只不過沒有像此刻那般強烈和不可控制。她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麼的「下流」沒有出息。一直到一分鐘前這種激盪都還沒消失。一直到那些姑媽姨婆們暗示她應該上前替譚先生脫襪子了,一直到她索索地走到譚雪儔那雙伸直了的大腳跟前,忽然一陣無法抑制的厭惡伴隨一陣寒戰從心底湧出。她忽然想到,自己明天怎麼見妹妹?忽然想到妹妹一定會恨她一輩子。想到眼前這雙大腳的「猙獰」、「惡濁」。越這麼想,她的胃翻得越厲害。襪子剛脫到一半,便哇地一聲,把晚飯桌上吃下去的那些精美的東西全部都噴了出來。讓全體姑媽姨婆們驚煞。這一晚上,譚雪儔並非只是「裝腔作勢」,還是做了些「實質性」的事情,並要求允許他做強行的進入。她真的覺得自己墜入了萬丈深淵,真的恨自己的無力無援和那種讓自己徹底癱軟的顫慄。那種熱的黑暗和死滅的期待。一切都在刀割般疼痛中中止。後來她便全身痙攣收縮成一團,極度怕冷似的打戰發抖。後來譚雪儔去了小房間。疲倦地在小房間裡吃了許多杯咖啡。還看了好幾本畫冊。
她知道自己對不起這世界上所有的人。
她知道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人。
在別人看來是最最簡單的事,到了她眼裡,卻複雜無比;在別人眼裡最最複雜的事,她反而又覺得最最簡單。
該向哪裡走去?
又有誰可以依賴?
如果我告訴你們,以後她真的再沒讓譚雪儔碰過她一下,只要經易門再奉命來談判此事,她立即起身就走,你們對此會感到無法理喻嗎?如果我說她這些年來一直以她無慾的清秀融和著週遭熾烈的渾元。你們會覺得我在偏向著一個不該偏向的女子嗎?
許同蘭這麼詳細地向黃克瑩講述了她自己以後,便背過身去,再不好意思看黃克瑩一眼了。黃克瑩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梅家大宅裡的夜,在上海應該算是最安靜的。她兩相擁著一直說了這麼幾小時的話,真是把夜也說累了。此時,它低低地垂掛在這小跨院的樹梢上,像水銀一般消融進四處每一個角落,每一條縫隙,彌合去現世的每一點裂痕,也將撫平了日後的每一條皺紋。
黃克瑩默默地看看窗外那扶蘇的樹影月影雲影,再去看看依然背對著她的許同蘭。今天晚上,她千般萬般都不會想到能觸摸到這樣一顆本應年輕卻早已不年輕、並早已破碎了的心。我該怎麼去安慰她?我有這個資格去安慰她嗎?我乾淨?我心裡不要嚎哭?那半坍塌的磚窯,還有那些背在走方郎中背囊裡的草藥、盤曲著的蛇干、龜板……佈滿成魚腥味的木碼頭……一湧一湧……
黃克瑩突然坐了起來。一陣窸窣響。
許同蘭一驚。等她猶豫著轉過身來,卻看到黃克瑩卸下了輕軟的雲緞睡衣,赤裸著上身坐在稀微的夜色中。
不等許同蘭有所舉動,黃克瑩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神色黯淡地問道:「同蘭,儂講,我這個人乾淨(口伐)?」
「儂為啥要這麼想呢?我剛剛講的是我自己……我沒有在講儂……我哪能會講信呢?」許同蘭抱住黃克瑩,一邊替她拉起睡衣,一邊仰起頭哀求道。
黃克瑩沒再說什麼。她知道再說什麼,也都是多餘的。十幾歲就離開了偏遠的六瀆鎮,以後的歲月便一直在譚家花園那林木深處鐘鼎聲中佛堂背後翠坪之上度過——許同蘭是不幸的,但又是幸運的。既不幸又幸運的許同蘭,怎麼能明白得了只有不幸的黃克瑩將要說些什麼呢?
她拉起許同蘭冰涼的兩隻小手,憐惜地把它們貼在自己赤裸的胸前,不一會兒,許同蘭便顫慄著閉上了眼,輕輕地摟住黃克瑩的腰,枕著黃克瑩的腿面,躺了下來,不一會兒依然貼放在黃克瑩胸口上的那隻手,便漸漸地燙熱起來,纖細的食指和中指在那並不算飽滿的乳峰上一動也不敢動;但摟住後腰的那隻手卻越來越用力,越發不知所措地在那陰涼的腰際上揉搓。
真沒有人說話了。
黃克瑩猛地顫了一下,低下頭,長髮從肩頭上拂落。她想扳開許同蘭那兩隻纏綿的手,但也只是無力地抓住其中一隻的手腕而已。
月色依稀地勾勒出許同蘭側身安臥中緩緩起伏的輪廓。一襲輕軟寬鬆的睡衣散發出誘人的清香,又在暗處閃著淡淡的光亮。那從睡衣開叉處伸出的腿彎和豐潤細巧的腳面,恰如輕輕越過防波堤而來的那片海水,無邊地推湧著,而又源源不絕……源源不絕……
黃克瑩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忽然想把許同蘭抱得更緊些。手便探索著從許同蘭的腋下伸了進去。她發現許同蘭整個的身子如同烤紅了的餅鐺那樣燙。這使她本能地想起了另一種火熱,一種幾已遺忘了的火熱。她自己也即刻湧動了,用力地(又不捨得太用力地)摸捏了幾下後,忍不住彎下腰來,在許同蘭光滑而柔軟的脖梗上用力地嘬了一口。那兒長著淺淺一層茸毛。並在她激烈的顫動裡,慢慢地褪下了她身上那件長長的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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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剖開石頭。發現她赤身裸體。和三疊紀的菊石、奧陶紀的三葉蟲躺在一起。她那樣地微眄著,風拂動從耳根掠過的長髮。眼神和淺褐色的乳頭同樣明亮。豐潤。腳邊還放著一本埃及法老的羊皮經典。我不願想像這是一枚被強行剖開的石灰質介殼。就像我在青島海邊一個不設防(或者是半截子被抹上了石灰水的紅磚圍牆)的院子裡看到過一具大魚的下顎骨,它居然有一間屋子那麼大小。泛白的沙土地被太陽曬得滾燙。兩棵闊葉樹粗大。透過骨節的空隙,可以清晰地看到海柔軟而平靜。我想像康德和維特根斯坦是在這樣的「屋子」裡完成他們的成名作,告訴世界下一步應該怎麼去思想。裸露陽光。置身風雨。用來自遠古的砂粒勾勒出那一朵插在她鬢角里的七色花。還有七朵一朵比一朵漸漸萎去的單瓣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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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黃克瑩和許家姐妹的直覺是對的。經易門的處境,在那段時間裡又發生了某種變化。而且是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有人暗中在譚家門裡緊鑼密鼓地醞釀、組織一場變動,(政變?),而且是大變動。變動的矛頭直指譚宗三。而這場「變動」的始作俑者,不是譚雪儔,不是經易門,卻是譚家全體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們。而在這全體始作俑者中帶頭「始作俑」的,偏偏不是別人,偏偏又是譚宗三的生母、譚老老先生的五太太、譚雪儔的五奶奶姜芝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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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芝華是譚老老先生五個太太中,唯一一位沒有纏過腳的「天足太太」。唯一一位在新式學堂裡讀過幾年書、後來又看過幾本「新式讀物」的女子。也是唯一一位只吃素卻又不信佛的姨老老太太姨老老奶奶。說來非常奇怪(細想也不奇怪),老太太和晚她幾十年來到這個世界的黃克瑩居然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比如都沒有一個顯赫的娘家。比如在被譚家人看中之前也曾「嫁過人」、生過孩子。那孩子也是一個女小囡,當時也是六週歲。都是被譚家人一眼就看中,非娶不可的。姜芝華被譚老老先生看中時,也和黃克瑩一樣,在外自謀職業,只不過不是做護士,而是在南市一家扇莊裡做畫工,整天帶著一條漆布做的圍裙,專畫泥金扇面。譚家門裡也有同樣多(甚至是更多)的人想不通,譚老老先生為啥會看上一個年紀輕輕就帶了一個「拖油瓶」的小女子,並且還一定要把她娶進門來。特別叫人吃驚的是,她們兩位的身高都差不多。如能細細比較,黃克瑩則要稍稍地高一點。而且她們連走路的樣子都有一點相像,都是那樣的小碎步快節奏,用自己挺直的上身,面對那紛紜的世界。當然也有一點重大的差異,黃克瑩最終也沒能進得了譚家門。而姜芝華卻是進了的。進了譚家門。做了譚家人。生了譚宗三。現在又在拚命想方設法要把自己這個親生兒子從「當家人」的位置上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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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譚雪儔畢恭畢敬地讓經易門把姜藝華請到自己的房間裡來,跟她商量,要把譚宗三從盛橋「請」回來,做譚家的當家人。姜芝華忍不住眼圈一紅,心裡一陣陣酸澀,臉上卻只是很規範地淡淡一笑道,只要你們大房裡的人今後不後悔就可以了。我有啥好講的?回到自己房間裡,卻實實在在地哭了一場。嫁進譚家門的這幾十年,姜芝華對譚家正在發生的大小雜事正事,絕少表態。不講話。在這一點上,跟嫁進門前的她,的確有天壤之別。嫁進門之前,她比現在的黃克瑩還要會講。那天譚老老先生由扇莊老闆親自陪同,為譚家花園新裝修的大客廳到扇莊後頭工場間去挑一把特大號的泥金黑紙扇,在門外就先被姜芝華的說話聲音吸引住了。只聽她說得很低,很多,忽而疾速,忽而遲緩,忽而長篇大段地一氣不停,忽而又頓挫住,拔高了聲音惹起一陣哄堂大笑,自己也混在裡頭一起笑。那聲音的種種變調和自信,活潑和清麗流暢,居然撩撥得譚老老先生都無心挑選扇子了。當然依然要做得十分莊重,但一心只想趕快到隔壁去看個分明。但庫房只在隔壁,矜持的他又不好意思提出(也不能這麼提出啊)要去那邊工場間看看那個好聽的「聲音」,只得第二天再去買扇。但第二天還是只聽到而沒有能看到。於是在短短的半個多月的時間裡,譚家花園裡所有的人都感到納悶,這位譚家當家人居然接二連三地親自到扇莊去買了一二十把大小不等的扇子,掛滿了那個新裝修的大客廳還不肯罷休。但還是沒能看到那個「聲音」。最後還是在文廟的一次廟會上,看到了這個「聲音」。當時她跟幾個女畫工一起。還沒有走近過來,聲音一發出,譚老老先生心裡就實實地一震,一熱,喃喃地說了一句:「就是她。就是她。」立即情不自禁地放下手裡的東西,就朝那個「聲音」趕了過去。果然不錯。個子不高也不矮。人不胖也不瘦。舉止不溫也不火。走路不快也不慢。真是說不上哪兒的缺不了少不得放不下丟不開,就是要定了她。
後來想想也難怪。譚老老先生前幾位太太雖然也都不錯,但她們不是母親的遠房外甥女,便是父親老友的千金,或者是山西大煤窯老闆家的閨女……她們總是代表了某一方面的利益才來到他的身邊的。他也是因為了某一方面的利益才接納她們的。過門以後,她們當然成了他的女人。但時時事事處處,她們總還是在提醒他不要忘了母親、父親或父親的老友或大煤窯……或別的什麼更重要的什麼。總讓他擺脫不了自己只不過是在跟一些方面的「代表」在打交道的感覺。一種委屈。一種無法滿足的內心。說不清的內心。他需要一個只屬於他的女人,只為他著想的女人。但為什麼竟然喜歡上了這麼一個有所坎坷有所經歷又那麼自信的女子了呢?他說不清。他只是想。非常想。要一個。
但也差一點要不成。因為所有的人都勸他,儂實在想要,也可以,但必須叫她把「拖」來的那個女小囡還給她的生身父親。也就是說,她本人可以進譚家門,但那個外姓的小囡,不能進譚家門。
姜芝華當然不答應。
「我是她親娘!」她帶著淚水喊叫。
「但儂現在是譚家的人!」被派去「談判」的經老老先生瞪起眼睛也叫。
「她只有六歲!」她又哀求般地叫。
「六歲在譚家門裡轉來轉去,大家看見了心裡也擺不平的。特別是讓外頭人看見了,儂叫譚先生的面孔往啥地方放?」
「那我就不過門了。」
不過門的意思,就是不嫁。決心還真不小哇。這一下可真把經易門的祖父惹火了。他覺得這個女人哪能(怎麼)一點道理都不講的啦?!譚先生待儂嘎(這麼)好,儂哪能(怎麼)可以一點面子都不給譚先生?!這種事休假使擺在儂身上,儂會哪能(怎麼)想?譚先生好不容易在上海撐出這樣一個場面,娶個姨太太,身邊整天拎一隻「拖油瓶」晃來晃去,儂叫他還哪能(怎麼)做人?譚家的這場面還哪能(怎麼)做得下去?儂這個女人哪能(怎麼)實能梗(這個)樣子一點良心都不講的啦?一點良心都沒有的啦?!經家的這位老老先生用一口帶濃重鄉音的上海話,又拍桌子又揮拳頭,痛徹肺腑,把姜芝華狠狠地罵了一通。最後他問姜芝華,聽說,儂肚皮裡已經懷上了譚先生的小囡了?儂不過門可以,儂把譚家的這點精血這點骨肉給我留下來……不能讓譚家的血肉讓儂這樣的女人帶出譚家門去!」
「我是哪能(怎麼)個女人?啊?儂講。我是哪能(怎麼)個女人?哼哼。哼哼。我肚皮裡這點精血骨肉跟儂姓經的有啥關係?談得到要給儂留下來(口伐)?」姜芝華叫著。哭著。
「告訴儂,這是譚先生的意思……」
「不可能!」
「不可能?儂自己去問!」
姜芝華連眼淚都沒顧得上擦一把,就真的闖到譚老老先生的寫字間裡去了。譚老老先生面對姜芝華的責問,臉色灰暗,好半天都沒抬起頭,好半天都只是在喃喃著同一句話:「芝華,儂要替我想想……儂真要替我想想……我是喜歡儂的……真的是喜歡儂的……」
姜芝華此刻真是欲哭無淚。只得長叫一聲:「好……我給儂。統統都還給儂譚家……」說著,撲到窗前,拉開窗子,就要往樓下跳。慌得譚老老先生和經老老先生,還有在場的經老先生和兩位大房二房太太都撲過去,一把抱住她,一起勸道,儂不可以這樣的……弄出人命,譚家和譚先生更加沒有面子了!
後來,只好另外找了一處背靜的住所,把她母女三個(包括肚子裡的那個)安置了下來,暫且不談「過門」的事。半年後,等姜芝華生下譚先生的孩子(就是譚宗三),做完月子,又替譚宗三做了「百日大壽」,經易門的父親、經老先生奉命來處理這件事。還是談「過門」的事。經老先生告訴她,譚先生是真心想把她收到自己身邊去的。
「我女兒怎麼辦?」姜芝華開門見山地問。她就是這麼個直性子人。
「她有她的阿爸嘛。儂何必一定要為難譚先生呢?千句萬句,還是那一句,儂要為譚先生想一想,這事體就好辦了嘛。」經老先生比他父親要沉著得多,說話也要有分寸得多。
「啥人為我母女兩想一想?」她這麼說著,眼淚即刻湧出眼眶。
「那……那就先這樣吧。」經老先生見姜芝華仍那樣固執,沉下臉,淡淡地說道。「儂再想一想。時間已經蠻長了,再拖也拖不起了。儂快點拿個主意。小少爺我先抱走了,過了百日,譚先生老想他的……」經老先生不慌不忙地說道。
「小少爺不能抱走。他每天還要吃奶的!」姜芝華忙叫道。
「那邊已經為他找好一個奶媽了。這點事,儂放心好了。餓不著他的。」經老先生說著笑嘻嘻地起身告辭,向外走去。姜芝華一想,覺得不對,忙起身到裡屋去看,卻見籐木漆繪搖籃已經空了。原來,經老先生一進門,就趁姜芝華不備,叫人抱走了小宗三。姜芝華的心好像一下被什麼捏碎了似的,渾身一顫,腿腳一軟,差一點栽倒在地;手下意識地在空搖籃裡亂抓了兩把,便哇地哭出聲來,忙掉轉身追了出去,拖住經老先生,要他還她的兒子。
「姜太太,兒子總歸是儂的。不過,話要講講清楚……」
「儂先還我兒子……」
「姜太太,這就是儂不講道理了。兒子是儂的,也是譚先生的。在儂身邊放了一百天,也應該在譚先生身邊放一百天。公平交易,啥人也不要欺負啥人。儂講對(口伐)?」
「我的兒子……求求儂……求求儂……我的兒子……」
「哎呀呀,小少爺是回到他阿爸身邊去,又不是送育嬰堂孤兒院。有啥要這樣哭哭啼啼的呢?」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姜芝華已經說不出別的話來了。她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這位經先生都不會聽她的。出路只有兩條,一,交出女兒。或者,二,交出兒子。
三天後,她主動找到經老先生,告訴他,她同意交出女兒,同意……同意……同意……但從此,她不願再多說話。或者就不說話。從此以後,她覺得已經沒什麼可說的了。一切都不再值得說的了。她變得非常平和,非常與世無爭,非常吃素但又非常不肯信佛。只是埋頭過她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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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芝華早就一卦打煞,料到譚宗三坐不穩譚家「當家人」這把交椅。這麼多年,她雖然很少公開站出來說話,但心裡一直有一把極準的「秤」,老早就把譚家那些人、那些事,一一掂過斤兩。自然也毫不例外地掂量過自己的這個親生兒子。兒子的事,平時她也管得不多。因為自從進了譚家門,她就看出,這裡的一切,都跟外頭「小戶人家」的不一樣。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這個大鐵門裡,因為牽扯到「譚家的前途」,就要複雜十倍二十倍。兒子歸她生。但絕不歸她管。他是「譚家」的。有十雙二十雙眼睛在盯著他。她管不了。也用不著她管。管也無用。有時從生活上過問一下,更多的卻只是在一旁看著,辛酸地而又欣慰地接受兒子經常性的問候。幾十年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為啥高興,又為啥擔心。那年,譚宗三決定去盛橋「定居」,她斟酌再三,鼓足勇氣,敲開兒子的房門。她說:「宗三,儂的事體,我一向不喜歡多嘴。今朝來,我只想問儂一句話。儂讀大學,又去英國留學,不要講譚家為儂花了多少鈔票,只講儂自己,為取得今朝這個身份,吃了多多少少的苦頭。難道這一切就是只為了儂今朝走這一步,躲到盛橋去?儂為啥不敢留在上海做儂自己的場面?儂覺得儂缺啥?缺聰明才氣?缺身份地位?缺人緣關係?還是缺鈔票?兒子,儂啥也不缺啊!儂為啥不替娘爭這一口氣?!」
第一次聽到母親說出這樣一大段錚錚生響落地開花的話,譚宗三真的吃了一驚。留在上海做自己的場面。這種話是母親她在說?多少年來,他總覺得母親像行馳在霧中的一艘大船。雖然穩重可親。堅韌不拔。但終究還是捉摸不定的一艘沉默的舊木船。並且在漸趨消失。無聲無息。黑影幢幢。他從沒想過、更沒祈望過這樣的一艘舊木船還會發出什麼樣響亮的一擊。
「又哪能(怎麼)了?姆媽,我的事體儂就不要管了。」
從英國回來後,在別人面前說話做事總能謙讓三分的譚宗三,在母親面前卻總是顯得有一點不耐煩。還是任性。
「儂也快三十歲了。不要再跑來跑去了。也應該定下心來做一點事體。最起碼也應該為自己找一個身邊的人……」母親堅持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曉得了。還有啥事體(口伐)?」兒子不高興了。
她怨怨地看了兒子一眼,但還是控制了自己,沒再說下去。這幾十年在譚家,她最大的一個收穫,也是在做人方面最有長進的地方,就是終於懂得,而且是深深地懂得,做人一定要知趣,即便在兒子面前,大概也應如此。
譚宗三做譚家的「當家人」,起碼有兩點,對母親是有好處的。一,住的地方。她很快搬出後花園那幢舊廂樓,搬進「將之楚」。二,吃的方面。有茶房專送到房間裡來。再不用擔心那種落雪落雨乍暖還寒颳風天,走過長滿青苔的磚砌甫道和那一段林間土路上無法避免的泥濘。其他的好處還有,所有的老太太在大太太處聚會,再沒有人敢輕薄她。當她每每走進大太太的大客廳時(這客廳要比其他人使用的大兩三倍),除了大太太,所有的人都會不聲不響地站起來向她致意,用最親切的微笑,最恭敬的神情,最疏遠的口氣,一起向她說一聲:「儂來了?」而且她的座位也從前排未座移到了貼近大太太身邊的那把紅木太師椅上。客廳裡,這樣的太師椅只有兩把。大太太一把。她一把。都鋪著織錦緞面子的絲棉軟靠墊。她始終不能忘記,第一次在各位太太姨太太們恭敬的致目禮中,向那把寬大厚重威嚴古老而又珍貴的紅木大師椅走去的時候,她發覺自己渾身抖個不停。腳步點子都踏得有一點錯亂了。以至不敢抬頭看人。以至兩隻手在身前攥捏得非常非常緊,也沒能制止住那狂亂的顫慄,以至指甲深深地掐進手心,事後留下那樣一串紅紫的印痕,讓她隱痛了好幾天。
還比如,用娘姨方面,住在舊廂樓裡時,當然也有娘姨來幫她料理生活。但這些娘姨不是派給她一個人專用的。一共四五個娘姨伺候著她們這一群寡居的老太太,的的確確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而搬進「將之楚」以後,便有兩個專用的娘姨來專門伺候她一個人。這樣的待遇以往是只有大太太才能享受的。一開始,她還客氣,一定不肯用兩個,覺得能用一個專職的,就已經蠻好蠻好的了。經易門聽說後,馬上來找她,關上門,低聲對她說,儂千萬不能這樣做。儂這樣,等於在跟大太太過不去嘛。等於在當眾教訓大太太用的娘姨太多了嘛。儂阿是要大太太也少用一個娘姨?她一聽,慌了,連連搖手,連連改口,好了好了。就按大太太的意思,我也用兩個罷。我也用兩個。經易門隨後搖了搖頭,長歎了口氣道,唉,現在譚家門裡最要緊的,還不是你們這些當家的老太太身邊用幾個人。你們多用一個兩個人,又能多開銷幾個銅鈿?現在最要緊的是……是……說到這裡,他突然不再講了,目光灰黯地抖問了一下,便嗒然低下頭去。姜芝華是懂得經易門這一瞬間的種種難言之隱的。這時她已經聽到譚家門裡對譚宗三和經易門之間的許多議論了。她也知道,這些議論中心一個意思,都在說譚宗三處置經易門,太「輕率」,太「不公」。姜芝華更明白,經易門此刻拿出這樣的一副「做派」,無非是要向她表達自己的一種苦衷,希望也能得到她「公正」的支持。但當時,姜芝華是裝糊塗了的。只當沒聽明白,嘿嘿一笑,打個馬虎眼,沒有做任何表態。她懂得,她的表態是可以被拿去對抗譚宗三的。但全部事實恰恰說明,姜芝華不是從一開始就反對兒子做這個「譚家當家人」的。不僅不反對,在得知兒子下決心要罷免經易門時,她的第一個反應居然是「驚喜」,驚喜自己的兒子終於能夠作出某個大決定了,是半天說不出話來,是感慨得想哭;爾後才是擔心,擔心明天一早。明天一早自己怎麼面對前花園後花園裡所有那些老太太的疑詢和責問。那一晚姜芝華整整失眠到天亮。她根本沒有上床。她再一次地緊緊捏住自己的雙手,站在窗前遠望。當時她的心情無異於大船剛駛進船塢,便聽見十二級狂風裹挾著九級浪追來,撲襲港外的黑雲和堤岸上的防風林。在一陣陣摧枯拉朽天崩地陷般的拆裂聲音中,一顆脆弱的心臟在安全的小艙門裡咚咚跳動。為自己暗喜。
要知道,姜芝華當年也同樣恨經家人。甚至在譚宗三一改譚家幾十年的老例,到譚家花園外頭買房子、組建「豫豐小班子」傷害了越來越多的人、引起越來越強烈的反應的時候,他的這位母親還是在暗喜詫異驚疑期待中保持著必要的沉默。那些天裡,她到大太太客廳裡去參加例行的聚會,處境已經相當難堪了。幾乎有三分之二的老太太已不起立向她表示敬意。有一小部分甚至都不拿正眼來看她。只有大太太還保持著必要的節制和沉默,因為召回譚宗三接替譚雪儔做譚家的當家人這件事,事先曾徵求過她的看法。而她當時也是表示過同意的。
後來傳出:又要奇出怪樣地跟幾家大銀行組建什麼「聯合投資銀行」。大太太沉不住氣了,痙痙抖抖地拿出一大沓各方人士寫給她的「條陳」,「抗議信」讓姜芝華看。
「這樣一聯合投資,將來譚家還姓不姓譚?」大太太心痛地問。
「姓譚。當然姓譚。不姓譚,還能姓啥?」姜芝華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答道。對這個聯合投資銀行,一開始她也不懂,也有許多的疑慮。後來悄悄去問過譚宗三,所以今朝還有幾分「本錢」來回答大太太同樣的疑問。「合同裡寫得老清楚的。聯合投資的只是那爿銀行,籌得來的款交給譚家一家用。這爿銀行賺的鈔票當然要跟那些股東一道分紅。但其他的廠啊店啊,還是我你譚家一家的。」
「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口伐)?」
「合同上就是這樣寫的。雙方都要簽字蓋章的。還找了總商會的幾個大好化(大人物)來做中人。不是瞎來來的。」
「儂看過這個合同了?」
「宗三親口對我講的。」
「宗三……唉……儂這個寶貝兒子譚宗三啊……」大太太痙痙抖抖地收拾起那一大沓「條陳」,搖搖晃晃地歎著氣走了。這說明,這時候,大太太對譚宗三已經開始有點失望了,對他的信心已經產生了根本性的動搖。但即便如此,種種跡象表明,姜芝華在那時候,還沒有想到要把兒子從「當家人」位置上拉下來。
後來接連發生了三件事。但認真講起來,這三件事又實在算不得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首先一點,她受不了那種動盪。姜芝華天性是個動盪的人。但幾十年在譚家門裡的日子,使她不能再接受「動盪」。譚宗三做了「當家人」以後,她的日子再度「動盪」起來。總有人上門來看她。各種各樣的人。包括那種她根本想不到的、過去從來也沒來看過她的人,紛紛來求她。紛紛來拜託她。紛紛來瞻仰她。或者什麼事也沒有只是來紛紛「軋軋鬧猛」(湊湊熱鬧)。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種人,吃穿不愁,啥正事也不做,只喜歡往時髦圈子裡鑽,往時髦人物跟前湊。一開始,姜芝華也為這突如其來的應接不暇而慌亂,激奮;繼而能從容應付了,又真心喜歡上這種熱鬧了(人啊人,你天生一個名字就叫「虛榮」)。過去的幾十年,她內心太寂寞。特別是譚老老先生仙逝以後,有誰再會去花時間理睬一個住在舊廂樓裡的「孤老太太」?但「孤老太太」畢竟也還只有「五十多歲」,遠沒到心力智力都衰竭的地步。挺直了依舊豐滿的身軀,站在舊廂樓那油漆剝落的廊簷下,眺望譚家花園裡那一重又一重非常逼近卻又非常遙遠空闊虛渺的「蓊鬱蒼翠」和「鱗次櫛比」,她真正是也曾反覆把欄杆「拍遍」把「吳歌」唱盡啊。但的的確確又奈其何呢?!而如今,突然,所有的人又來圍攏你,又看重你。不管你說什麼,都有人在聽,並認真響應(即便是假裝的,也裝得很認真)。於是,沒過多久,幾乎所有的人都發現,姜芝華的臉色光潤了,氣色清朗了,神情泰坦了,舉止大度了,在浦西救國賑災慈善基金會發起的募捐會上一次就捐了兩個金戒指和一副鑲銀象牙手鐲。並且還允諾擔任了兩所中學堂的女童子軍家政顧問。但隨即卻出現了一種「新病」。她會每天盼著這些人來。一開始,只要有人來,便可以。後來,逐漸計較起來人的多少。來人檔次級別的高低。多了,當然高興。少了,不但不高興,還不安。焦慮。因為她很快就發現來人的多少,級別的高低,完全跟譚家的處境有最直接的關係。也就是說,來人的多少級別的高低,往往標誌著譚家處境的好壞。特別跟譚宗三處境的好壞關係更密切。而且還成正比關係。也就是說,譚宗三處境好時,來看望她、求她辦事的人就多級別也高;處境越好,來人越多級別越高。反之則越少。或巨少。簡直是屢試不爽。從不悖反。所以一旦某一天來人少了,特別人數有劇減,她就驚懼,就要猜疑,就要馬上找人去查實譚宗三那邊的情況。於是她專備有一本記事簿,每天登記來客的姓名身份事由。最後小計一個總數。每天做比較。分析。有時總數跟上一天的差一兩個人,也會引起她一番動盪。不安。也要想一想,找出其中的原因。每天都如此。只要大太太那兒沒安排活動,她從早上七點起就開始整理打扮,九點開始等待,等第一批客人上門。如果等到十點,第一位客人還沒出現,她就會坐立不安。甚至打電話催問。到後來發展到心慌,失眠,出虛汗,以至健忘,乏力,大把大把地掉頭髮,太陽穴裡痙痙地熱熱地跳疼。等等等等。(我鄭重聲明,這裡所描述的,絕沒有半點矯飾或誇張。)人們經常看到她站在「將之楚」樓的大陽台上眼巴巴地盼望著遲遲不到的來訪者。後來大太太很婉轉地提醒過她一次,這樣做,有礙體面。她立即就改在了落地宮後面,但,還是張望。她變得非常害怕獨自一個人閒處。一刻也不能空關在一個房間裡。沒有客人的時候,她一刻也不許那兩個娘姨離開她。發展到最嚴重的時候,那兩個娘姨到廚房間去為她取飯菜,她都要跟著一道去。她是那樣地害怕再度空閒再度沒人理睬再度不熱鬧不被眾人簇擁。晚上她睡得越來越少。總是在寫字檯前開著檯燈不斷地籌劃設想明天會有什麼樣的人來,應該有什麼樣的人來。哪些人應該來而不一定會來而不來的主要原因又可能是什麼。等等等等。
後來,連著三天,一個來訪的客人都沒有了,她終於受不了了。第一次去找譚宗三大吵了一場。
112
譚宗三在迪雅樓那扇落地鋼窗前已經足足呆站了半個多鐘頭。迪雅樓,當年譚老老先生建來為譚家門裡的女眷開辦「女紅傳習所」的地方。經老老先生在這裡向她們傳授「茶道」。女眷們在這裡第一次見到什麼叫「英國馬頭牌縫紉機」。到譚老先生手上,小樓底層改成了「譚傢俬塾」。從上海最好的中學裡請來教員,為子侄輩中功課不太好的孩子補習。樓上兩間,也是在這些高級教員的指點幫助下,一間改作化學實驗室,一間改作機械電器實驗室。添置的設備,足以讓任何一個大學裡的任何一個實驗室主任瞠目結舌。這兩個實驗室,是譚老先生為自己「補課」用的。後來他愛用的各種不同顏色的汽車漆大都是在這兩個實驗室裡調製出來的。到譚雪儔主政,這幢小樓空關了一段時間。也曾秘商過,要不要拆除了,利用這塊地皮去做一點更緊迫更為合適的事情。但消息一透露出去,立即遭至各位老太太和老老太太們的強烈反對。她們捨不得。拆掉了「迪雅」,等於拆掉了她們對老老先生一番溫馨的回憶。迪雅樓由此得以保存。後來譚宗三把它要了過去。那時他剛從英國回來。心情不大好。只想自己獨住一個地方清靜。「迪雅」是個中式院落。青磚黑瓦。樓上樓下都是一明兩暗三開間。帶前敞廊。院子不算大。卻有幾棵長得不錯的芭蕉樹,儂偎在牆角落裡亭亭玉立。樓後則是一片高聳的毛竹林。大戶人家的花園裡種毛竹,這在上海實屬少見。毛竹沒有水竹那樣清幽瀟灑,但水竹卻沒有毛竹的曠達坦蕩。譚宗三假如喜歡水竹,他完全可以下令讓人把那一片毛竹砍了去,再去外縣移來上好品種的水竹。但他沒有這麼做。他覺得,「迪雅」好就好在,「她」素樸,又有這麼一片長得比小樓還要高出許多的毛竹林,密密地將它與其他的房舍路徑隔絕開,並又略略彎下她們蒼翠寬廣的胸懷,花花花花,花花花花地將它細心呵護著。而那一段時間裡,他恰恰需要這種「隔絕」,又需要隔絕中的「呵護」。後來,這小樓就成了他在園內的專用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