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衣 第8節 文 / 呼延雲
輕輕推開會議室的門,胡蘿蔔見滿滿一屋子黑色警服,個個警銜都比自己大,趕緊找了把靠牆的椅子,還沒坐定,坐在橢圓形會議桌中腰位置的省公安廳王副廳長一眼瞅見他,立刻招呼:「老胡,前邊坐!」說著拉開身邊的一把椅子。
這時,胡蘿蔔才發現牆上的省級和縣級的兩張地圖都又黃又破,落了一層土,早就該更換了;會議桌上也淨是被煙頭燙出的小洞,還有往日開會時有人閒極無聊用圓珠筆畫的畫兒,兩隻漏了底的暖水瓶擱在上面……
胡蘿蔔不好意思地解釋:「廳長,咱們這裡條件簡陋……」
王副廳長手一揮打斷了他,「先說案子。會剛剛起個頭兒,既然你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警察,就請你把經過詳細地給大家介紹一下吧。」
會議室裡,除了胡蘿蔔在講述案情,只聽見每個人用筆在本子上記錄的聲音。
只有兩個人沒動筆:一個是王副廳長,他是這裡的最高領導,隨行的秘書會記錄下一切;另一個是楚天瑛,他手中握著筆,面前的桌子上也攤開了本子,上面卻是一片空白。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胡蘿蔔,專心得像一個讀唇語的聾啞學校的老師。他身旁的李闊海想:這楚處還真膽大,啥也不記,就不怕王副廳長怪他不敬業?
但是王副廳長顯然毫不在意,在偶爾向楚天瑛投去的目光中,反而還有一絲掩藏不住的欣賞之色。
省廳裡的每一名警察都知道,這份欣賞來之不易。
一年前,楚天瑛還是省城刑警隊的一名支隊長。當時市郊發生了一起案子,一家四口睡在一張通鋪上,半夜屋裡突然著了大火,這家的男主人逃出來了,女主人卻和兩個孩子同時葬身火海。刑警勘察後,判斷為一起意外事故。事件不發生在楚天瑛的轄區範圍,但是,在每週五下午省公安廳舉行的一周大案要案通報會上,楚天瑛聽到這個案子,就跑到現場去了。
案發現場成了一片廢墟,散發著一股濃重的焦味兒。附近的住戶都比較貧窮,房挨著房不說,各個院落裡還堆了許多易燃的破爛,所以起火後,救火的鄰居們見火勢越來越猛,生怕最後來個「火燒連營」,於是把房屋搗毀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了幾塊牆板。
楚天瑛到屋子裡走了一圈,沒有什麼發現,來到院子裡,看見院落的一角有一隻二十公升容量的塑料壺,擰開聞了聞,裡面還剩一點汽油。找來居委會主任一問,得知這家人的生活中並無任何需要用到汽油的地方,於是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肩膀上有人拍了一把,楚天瑛一回頭,是負責偵辦這起案子的一名警長:「你來這裡幹嗎?」
楚天瑛回答:「我覺得這個案子有疑點,過來看看。」
「疑點?」對方詫異地揚起了眉毛,「什麼疑點?」
「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家人都睡在屋子裡,著火了怎麼最後只逃出來一個?其他人就睡得那麼死嗎?當爹的怎麼就不能順手拉一個孩子出來?」
在辦案過程中,只有核實每一個疑點,才能避免冤假錯案的發生,所以在警察內部,對案子提出質疑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但剛巧這名警長是王副廳長的外甥,一向作風張狂:「我覺得你是沒事找事呢。屍檢報告上寫得明明白白的,被燒死的那女的和倆孩子的氣管裡都有吸入的煙灰,這說明火災發生時三人都還有生命徵兆,是火災窒息死亡——『張舉燒豬』的故事,你沒聽過?」
「張舉燒豬」是宋代法醫著作《折獄龜鑒》裡記載的一則故事。說的是古時候浙江省句章縣發生了一起火災,丈夫被燒死,其弟認為是嫂子先殺了哥哥再放火的,於是一紙訴狀告到縣衙。縣令張舉為此做了一個實驗:令人先殺死一頭豬,再把一頭活豬捆好四肢,然後把活豬與死豬同時扔進火堆裡。大火熄滅後,張舉讓人查看這兩頭豬,被殺死的豬口中乾乾淨淨,而被活活燒死的那頭豬,張著嘴巴,嘴裡有很多煙灰。讓仵作再去看那個「被燒死」的丈夫,口中也是乾乾淨淨的……最後,被害人的妻子不得不承認自己殺死丈夫後放火燒屋的罪行。
活人具有呼吸能力,在火災現場,呼吸時不可避免會將火焰中的煙灰和炭末吸入呼吸道。因此,「張舉燒豬」成為後人處理此類案件的一個重要參照。在火災現場,死者的口、鼻、咽喉、氣管和支氣管中如果發現有煙灰、炭末等附著物,就說明是被燒死或窒息而死的,否則就是先被殺死、再棄屍火場的。
這個故事相當有名,楚天瑛當然知道,但他從來不是個讀死書的人。
「古書的記載,不一定就是對的。」他毫不客氣地說,「張舉最可貴的,並不是通過燒豬發現了真相,而是那種對命案尋根究底的精神。」
這名警長怒了,直接到王副廳長那裡告了一狀,控訴楚天瑛越職。王副廳長聽了以後,立即把楚天瑛叫到辦公室訓話。
楚天瑛白楊一樣筆直地站著,一言不發,聽王副廳長訓完了,他從兜裡掏出一張紙條放在辦公桌上,「王副,這是我這個月的工資單,一共2648元——還不如我們刑警隊門口賣煎餅果子的掙得多。您問我想幹嗎?我什麼也不想幹,我就想當一名好警察,不為什麼,就因為像賣煎餅果子那樣的老百姓,起早貪黑,磨麵攤餅,一分一分地掙了錢,給國家繳稅,然後國家把他們的血汗錢拿出來給我發工資……」
王副廳長當時就愣住了,半晌沒說出話來。
回到隊裡,楚天瑛心裡還是很難受。自從在中國警官大學接受培訓回來,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心裡不舒服,就翻閱那本用寂地的漫畫彩頁包著的《犯罪現場勘察程序》,以致同事們都開他玩笑:「這書難不成是你的聖經啊?」
他們哪裡知道這本書的來歷啊——那是她寫的書,他結業那天跟她要的。
「把你這本給我吧,不不不,我知道書店有賣的,可我就要你手裡這本,也許將來就再也見不到你啦,給我留個紀念吧!」
於是,她把自己用來做教材的這本書給了他……
翻開第一頁,立刻看到了她瘦金體的簽名,還有一股淡淡的芳香沁入肺腑,他頓時如醉酒一般,忘掉了那些煩心的事情。
再翻,讀到這麼一段話:
「一個優秀的刑事鑒識人員,永遠不會把犯罪現場看成一個平面,尤其當案件發生在室內時,你其實是走進了一個六面體:天花板、地板和東南西北四面牆,你要把每個面的每一寸都勘察到,並想像著自己從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視……」
從天花板的角度往下俯視……
他把一張淺藍色的書籤塞進這一頁,合上書,沉思片刻,打開電腦,從省廳的內網上調出了火災案子發生後、由警方拍攝的一組圖片,其中有一張是刑警站在梯子上,從上往下拍攝的床鋪上三具燒焦的屍體。
俯視。
從天花板的角度往下看。
兇手雖然狡猾,但絕沒有想到還有這一漏洞。
一縷微笑,凝上了楚天瑛的嘴角。
尤其當案件發生在室內時,你其實是走進了一個六面體……
六面體。
不行,還要再到犯罪現場去一趟。
楚天瑛再次趕到被燒成廢墟的現場。這次,他走進那個已經沒有了房頂的「屋子」,不再是僅僅走一圈就出來了,而是拿著放大鏡對著每寸牆板看了又看,終於發現了他想要的痕跡。
接下來,他向省廳申請重新偵辦這起案件,由他來主審犯罪嫌疑人——那個從火場死裡逃生的丈夫。儘管王副廳長的外甥依舊阻撓,但誰也沒料到,這回王副廳長不但批准了,並親自到場旁聽了楚天瑛的審訊。
事後,許多在場的刑警回憶,在那個狹小的審訊室裡,受審者其實是兩個人:一個是犯罪嫌疑人,另一個受審者則是楚天瑛本人,後者的「主審官」是以工作上要求嚴苛聞名全省的王副廳長——從某種意義上說,楚天瑛承受的心理壓力絲毫不亞於犯罪嫌疑人。
但是楚天瑛神態輕鬆,「請看這張在現場俯拍的照片,大家關注的往往是床鋪和床鋪上的屍體,可是我想請大家仔細看的,卻是照片上每個人的頭頂。」
包括王副廳長在內的一群警察紛紛低下頭,仔細查看卷宗裡的照片。
「大家一定發現了吧?」楚天瑛解釋,「照片裡救火的鄰居們,頭頂處的頭髮都有不同程度的捲曲,有的還呈斑禿狀。那是救火時,天花板的火星落到頭髮上燃燒形成的,但是你——」他手臂一橫,指向背靠著牆坐在一張椅子上的犯罪嫌疑人,「照片上,你的頭頂一塵不染。同時其他的照片顯示,你前額的髮梢和眉毛卻有火燎的痕跡,這是怎麼回事?什麼情況能造成這種現象?恐怕只有一種——你把院落裡早已準備好的汽油倒在自己妻子和孩子身上,然後將火柴扔進去,汽油被點燃的瞬間猛然躥起火苗,從正面將猝不及防的你燎了一把!」
審訊室裡立刻響起一片驚詫的議論聲。
犯罪嫌疑人提了提眼皮,「警官,這只是您的推測,總不能光憑我眉毛被燎了,就定我個殺人罪吧?您得拿出讓人信服的證據。」
驟然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楚天瑛身上。
楚天瑛冷笑一聲。
尤其當案件發生在室內時,你其實是走進了一個六面體……
「室內的犯罪現場是一個六面體,包括天花板、地板和東南西北四面牆——這是我在中國警官大學進修時,國內刑事鑒識的頂級專家劉思緲老師反覆告誡我們的。」提到她的名字時,他的心頭頓時湧起一股暖流,不得不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下去,「所以,當我對火災現場進行第二次勘察時,特別留意查看了牆面,結果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痕跡……不過,在提到這個痕跡之前,先請大家再看一下照片:火災現場的床鋪是一個通鋪,東西延伸展開,都靠著牆。全家人睡覺時排列的次序從西往東數分別是:妻子(緊貼西牆,臉朝西)、大女兒(臉朝東)、小女兒(臉朝東)和丈夫。」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楚天瑛見眾人一臉茫然,解釋道,「生活中,做媽媽的很少會背對著孩子睡覺的,而且,往往會把最小的孩子安置在離自己最近的地方——所以現場這張反映屍體位置的照片,讓我覺得反常,於是形成了一個大膽的設想:也許女主人確實習慣臉朝西睡覺,但她本來是面對著孩子的,換言之,這家人睡覺時排列的次序從西往東數本來應該是:丈夫、大女兒(臉朝東),小女兒(臉朝東)、妻子(臉朝西),但是,由於臥室的門開在東牆,一旦起火,睡覺位置離門最遠的丈夫逃出去了,其他人卻被燒死,容易引起警方的懷疑。所以,犯罪嫌疑人將妻子弄昏迷後,把她挪到緊靠西牆的位置。這樣一來,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丈夫才是睡在離門口最近的地方,由於離門近,他才成為唯一的倖存者,也就不奇怪了。
「我剛才說丈夫將妻子弄『昏迷』了——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三名死者氣管裡都有大量吸入的煙灰。我熟知『張舉燒豬』的故事,但也記得另外一個案例:有一年,法國巴黎東南部一座七層高的住宅發生火災,造成十七人死亡,三十多人受傷。調查結果表明,罹難者的呼吸道中大多都有煙灰,說明他們是在睡眠中窒息致死,而不是被燒死的。所以我想,假如那個妻子和兩個孩子在火災發生時,雖然活著、能呼吸,但已經失去知覺和行動能力,那麼,事後我們照樣會在他們的呼吸道中發現煙灰。
「兇手決定一次殺死三個人,必然處心積慮,不會光指望她們睡著了,起火後就不會從火場逃生,事先致其昏迷才是更為妥當的辦法。而讓受害者昏迷又不易被屍檢發現的辦法,我想應該是用枕頭之類的東西悶在頭上,使之窒息,待受害者陷入昏迷後再拿走枕頭,使其依然能呼吸,然後再放火。」楚天瑛剖析,「處於清醒狀態中的妻子,當然不會任由兇手把自己挪到西牆後弄昏,所以我推測,妻子應該是像往常一樣靠著東牆躺下,兇手將她就地弄昏,再挪到西牆。按照這個思路,我在東牆上找到了剛才說的那個——奇怪的痕跡。」
他拿出幾張放大的照片,出示給在場的警察,「請看,這就是我在通鋪的東牆上發現的幾道抓痕。在抓痕深處我提取到了皮膚碎屑,經dna分析和基底細胞測試表明,這是死去的女主人在火災當晚留下的。」
犯罪嫌疑人瑟瑟發抖,突然,他抬起頭,凶狠得像被逼到懸崖邊上的狼,「你這證據,只能證明我老婆睡覺時曾經靠過東牆,曾經撓過牆皮,還能證明什麼?」
霎時間,審訊室又陷入了死寂,一道道目光再次聚集到楚天瑛身上,其中以王副廳長的最為凌厲。
楚天瑛笑了,他走到犯罪嫌疑人身前,彎下腰,目光威嚴地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忘了告訴你,從抓痕的深處,除了提取到你妻子的皮膚碎屑,還提取到了一些血液成分。化驗後表明,dna和你的完全吻合,我想,這大概是你用枕頭死死摀住她的臉時,她用指甲抓傷了你,然後在掙扎中又撓到了牆皮留下的。你自以為一把火,就能將她指甲縫中殘留的你的血液證據也燒光了,但是老天有眼,牆上沒有被大火破壞的抓痕,鐵一樣地證明——你這個王八蛋才是真正的兇手!」
犯罪嫌疑人認輸了——他在鄉里有了姘頭,想讓她給自己生個男孩,所以才謀殺了妻子和兩個女兒。
案子總算破了,楚天瑛鬆了一口氣,但一琢磨,自己算把王副廳長給徹底得罪了,不提將來沒準要經常穿個小鞋,這身警服能不能穿得下去還兩說。為此他專門找了在證券公司的大學同學,打算下崗後去他那裡就業。沒想到,小鞋沒等來,等來的卻是一張蓋著省廳紅色大印的委任狀,他被任為省公安廳刑偵處處長。
接下來,聽省廳的朋友說,王副廳長把他那張工資單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面了。
就任刑偵處處長之後,王副廳長從來沒有和楚天瑛說過一句話,縱使在電梯裡碰上,也只是點點頭而已,但只要有培訓的機會,王副廳長在名額上第一個想到的準是楚天瑛,遇到難破的大案,也必然批示讓他負責偵破,這一切都使楚天瑛感到非常非常溫暖。
此時此刻,凝神聽著胡蘿蔔講述案情的楚天瑛,並不是懶得動筆,而是記得《犯罪現場勘察程序》中的話——
對第一位到達犯罪現場的警官,其他的警務人員應該用審訊的態度來詢問:他是怎樣發現現場的?他到達現場後做了些什麼?他遇到了哪些人?在其他刑警趕到之前還發生了什麼……這個階段,重要的是傾聽,對每一個字都充滿質疑地傾聽。
對每一個字都充滿質疑地傾聽。
坐在楚天瑛身邊的李闊海不停地記錄著,筆尖從始至終沒離開本子,在上面留下蜘蛛爬過般的黑色痕跡:
十點十四分,狐領子鄉派出所值班協警小王接到張大山的報警電話;
十點十五分,鄉派出所長胡衛東出警,趕往湖畔樓;
十點三十分,胡衛東驅車到達湖畔樓,在門口見到陳少玲,進門後,在ktv包間內發現六具屍體,其後張大山趕到包間;
十點四十分,胡衛東退出湖畔樓,打電話給值班協警小王,要他立即召集所裡全體民警趕到湖畔樓,同時向縣公安局求援……
「等一下。」楚天瑛忽然揚起手,示意有問題,把李闊海嚇了一跳。胡蘿蔔也趕緊停了話,把臉轉向楚天瑛。「有個問題,十點十四分,協警小王接到張大山的報警電話,電話的詳細內容是什麼?」
胡蘿蔔有點緊張。
他定了定神,把這個本來不需要深入思考的問題思考了幾遍,然後回答:「張大山就說『湖畔樓出事了』,讓我們趕緊過去。那會兒他並沒有走進湖畔樓,只是因為路上險些撞到那個渾身鮮血的白衣女人,看她像個遊客,開車把她帶到湖畔樓,見裡面黑咕隆咚的不對勁——湖畔樓的老闆李大嘴從來是整夜不熄燈的——所以他才報了警。張大山和李大嘴的關係一向比較好,報警之後,他還是覺得不放心,才讓陳少玲留在外面等待警察,自己進門去看看情況。一樓房門都鎖著,他就上了二樓,逐間打開客房查看,直到我趕過來。」
楚天瑛點點頭,「李大嘴的情況你簡單介紹下,為什麼在現場一直沒發現這個人,也沒發現湖畔樓的其他員工?」
「李大嘴,原來在咱們鄉是個『能耐人』農活兒、木匠活兒、瓦工活兒都幹得很好的人,挺精明,也挺厚道,到外面跑了幾年建材生意,回到鄉里就開了這家湖畔樓,生意還好。平常日子,店裡就他、他老婆和他外甥三人打點,再忙不過來就臨時從鄉里找個後生打打短工。我前幾天來過一次,抽查旅客的身份證登記情況,他說這幾天風大,讓我甭過來了。現在他和他老婆、他外甥在哪裡……我還真是不大清楚。」
在我國的公安系統中,派出所雖然芝麻大小,卻是整個公安工作的「底座」。偵查破案,首先要靠派出所的治安民警平時對情況的掌握,就是所謂的「四知」對職責範圍內的重點人口和邊緣人口做到知姓名、知綽號、知住址,知體貌特徵和「百熟悉」對轄區內治安事故高發場所的熟悉率要做到百分之百。一旦發生案子,問區域內哪個家庭哪個對象比較可疑,派出所民警必須馬上能說出個三六九來。
眼下湖畔樓裡躺著六具屍體,作為鄉派出所所長的胡蘿蔔,居然對營業者的去向一問三不知,無論如何都是件很嚴重的事。李闊海有點坐不住了,畢竟狐領子鄉派出所在他的直接管轄範圍內,他正要起身做個檢討,楚天瑛卻全無追究的意思,朝胡蘿蔔抬了抬手,「老胡,你繼續。」
其實,胡蘿蔔心裡還是有塊疙瘩的。
昨晚,走進湖畔樓的時候,他在大廳前台扯著嗓子喊過大山子兩聲,樓裡死靜死靜的沒人回答,直到撞開包間門、少玲一聲慘叫後,張大山才出現,說自己一直在二樓——那陣子他在二樓摸黑幹什麼,胡蘿蔔心裡有數,但是不想張揚。和眼前的案子相比,張大山犯的是小案子,胡蘿蔔可不想再來個「小錯」又把這孩子弄到牢裡去。他想,回頭等大山子接受完調查,單獨找他罵一頓……
胡蘿蔔很快陳述完畢,大部分警官還要「消化消化」,沒有提出問題。楚天瑛把目光投向王副廳長,「我來做一下對犯罪現場的初偵報告。」
王副廳長點了點頭。
會議室裡一陣窸窣的響聲。警官們都把身子挺了起來,有些耷拉的眼皮也都睜得老大。
聽取初偵報告是刑偵初期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可以說是警方用群體智慧和犯罪分子進行的第一次較量。通過對犯罪現場的初步瞭解,對案件的性質作出判斷、勾勒出犯罪過程、把大量的物證逐一分析,對犯罪嫌疑人做一個簡單的剖繪,最重要的是最終形成一個決議:確定整個案件的偵查方向。
有個詞兒叫「樹靶子」,刑警們一說「樹靶子了」,就是說要做初偵報告了,得認真聽了,該問要問,該反對要反對,最後要像打靶一樣找準目標。
在聽取初偵報告時,要是一言不發,往往被認為是無能的表現。
楚天瑛手裡拿著兩張正面是泳裝美女的掛歷紙,走到牆邊,翻了過來,用圖釘摁在牆上。
只見掛歷紙背面光滑的白底上,他用黑色的碳素筆繪製了兩張圖:一張是湖畔樓兩層的平面圖;另一張是ktv包間的平面圖,上面用綠色的「y」標示了每個死者的位置,用紅色標示了血跡,並用黃色標示了一些可能存在重要疑點的物證。
「沒有幻燈片,只好將就一下了。」楚天瑛說,很利索地用一根從半導體上臨時拆下的伸縮天線,一邊指畫著,一邊給大家講述。「我們給死者做了編號。」他指著ktv包間的平面圖說,「1號屍體,一位老人,死亡形態為倒臥在包間的大門旁邊,死因系刀刺造成腹部主動脈破裂致失血性休克,在他的屍體旁邊提取到尖刀一把,通過對刀刃和傷口的比對,可以確認,這把刀就是凶器,刀柄上留下了6號屍體的掌紋和指紋——6號屍體的詳細情狀,我待會兒再講。
「2號屍體,女性,四十歲左右,死亡形態是背靠著牆坐在地上,死因不詳……」
「嗯?」王副廳長皺起了眉頭。
楚天瑛解釋:「她的嘴角出血,但目前法醫尚無法確認她的死因,只懷疑是中毒。」
王副廳長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3號屍體,女性,年齡二十多歲,死亡形態是仰臥在北牆的沙發上,嘴角出血,死因不詳。
「4號屍體,男性,年齡估計在四十歲以上,死亡形態是仰臥在3號屍體附近的地板上,嘴角出血,死因不詳。
「5號屍體,男性,年齡在三十歲上下,死亡形態是蜷臥在包間最裡側的播放控制間的門後,嘴角出血,死因不詳。」
「怎麼這麼多死因不詳的?」王副廳長嘟囔。
楚天瑛立刻面對他,立正。
縣公安局的法醫坐不住了,慢慢站起來,面帶愧色,「王副,我們的技術還有待提高……」
王副廳長揮揮手,讓他坐下,然後把目光再次投向楚天瑛。
「2、3、4、5這四具屍體,應該屬於同一種死因,比如中毒,但還需要法醫進一步鑒定才能確定。」楚天瑛說,「6號屍體,男性,死亡形態系四肢攤開俯臥在茶几邊上。死因是鈍器打擊頭部致重度顱腦開放性損傷死亡。在他旁邊有一個被摔壞的玻璃煙灰缸,初步判斷,這就是導致他死亡的凶器。但是在這個煙灰缸上,我們沒有提取到任何指紋。」
接下來是對物證的分析。
一般來說,即使最普通的一起兇殺案,包括凶器、頭髮、指紋、血跡在內的物證也要有幾十件。而一起特大殺人案的物證可能會達到幾百件。逐一分析其成分、是否包含微量證據,等等,是刑事鑒識人員的工作。而在初偵報告階段,主報告人要做的,是對一些重點物證進行介紹,指出哪些物證存在較大的疑點,或對案件的偵破有較大的意義。
一名刑警把一個透明的塑料筐搬到桌子上。
楚天瑛戴上橡膠手套,一邊從塑料筐裡拿出用塑料袋或紙袋裝好的證物,出示給大家,一邊講解、分析:「這是兩個麥克風,麥克風上有多處凌亂的指紋,一個留在3號屍體仰臥的沙發上,另一個滾落在地板上;這是在現場發現的啤酒瓶之一,一共兩箱二十四瓶,均為本省生產的『快活涼』牌,有十二瓶已經喝空,有四瓶喝到一半,還有八瓶沒有開啟;這個是『五行陰陽鏡』……」
「什麼東西?」王副廳長盯著他手裡那個玉餅似的東西問道。
楚天瑛尷尬地說:「一種醫療器械,據說通過照射能治病……我也不大清楚。」
不知是誰問了一句:「這玩意兒會不會把人弄死啊?比如輻射之類的。」
會場上大部分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片竊竊私語聲響起:
「這個怪玩意兒能害死人?」
「說不準,現在的醫療器械弄死、弄傷人的可不少呢。」
「這麼說2、3、4、5號屍體的死因就清楚了……」
這時,一名胖墩墩的、戴著黑框眼鏡的刑技人員清了清嗓子,大家知道他要說話,立刻安靜下來。
「這還有待下一步的檢測。」胖刑技的話很短,大家都眼巴巴地看著他,以為他還會說什麼,但等了半天沒有動靜。人人臉上都顯出失望的神色,像餓得半死的時候終於看到一道菜端上了餐桌,卻馬上被撤走了。
楚天瑛繼續講解和分析其他物證:「這是在4號屍體的衣兜裡發現的鱷魚皮名片夾,裡面的名片上,有『健一保健品公司董事長蒙健一』的字樣,這很可能就是4號屍體的真實身份。」
「健一保健品公司?」王副廳長插話了,「那可是個大公司、上市企業啊。」
「是!」楚天瑛說,「我上網查了一下,它是目前省內最大的保健品公司。」
「『五行陰陽鏡』就是他們公司生產的。」胡蘿蔔也插話了,「電視裡的廣告上,每次最後一句都是——健一產品,健康第一!」
「其他受害者的身份呢?」有人問。
「從5號屍體身上,搜到了一盒名片,寫有『健一保健品公司辦公室主任宮敬』的字樣。其他屍體的身份尚未確認,但估計也都和健一保健品公司有關。」楚天瑛說,「目前我們的勘察主要集中在一樓的包間,而案發前這些人都住在二樓的客房。要等對他們的住處進行全面檢查後,才能確認每個人的身份。但從著裝上看,死者應該都不是狐領子鄉的人。」
「這個我可以肯定。」胡蘿蔔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在說到血液證據時,楚天瑛著重提到了在包間門內側的把手上發現的幾個血指紋:「經鑒定,這是6號死者的指紋,血液卻是屬於1號死者的。可以理解成,6號在殺死1號後,用沾有1號鮮血的手拉了一下門把手造成的……」
「那麼6號本人又是被誰殺死的呢?」有刑警問,「他肯定不是自殺的,因為他沒法用煙灰缸砸自己的後腦勺啊。」
「他是被7號殺死的!」李闊海粗聲粗氣地說。
從哪兒冒出個7號來?
會場上的人頓時一個個大眼瞪小眼。李闊海也知道自己話說得突兀了:「7號——這是我給逃走的兇手取的代號。」
有人歎氣。
李闊海歪著腦袋一看,是胡蘿蔔,「老胡,你歎啥氣?我說得不對?」
胡蘿蔔苦笑,「李局,剛才我講述案發經過的時候,有個地方沒有詳細說——那扇ktv包間的門,我推了一下沒推開,才用力撞了進去,後來發現,那門從裡面反鎖著呢。」
「啊?」一片驚訝的聲音響起。
楚天瑛的神情卻十分平靜,「刑技!」他用食指輕輕磕了一下桌子,提示刑事技術人員發言。
那個胖墩墩的刑技人員正在偷看短信,趕緊合上手機,打開面前的本子,用和他的黑框眼鏡一樣刻板的聲音說:「ktv包間的門鎖系插芯門鎖,鎖舌為單斜舌,經過細緻的檢查後,可以確認:門鎖是被外力撞開的,在撞開前,鎖舌保持了完好的插嵌狀態。」
「你說重點:門是從裡面反鎖的,還是從外面鎖上的?」楚天瑛追了一句。
「從裡面反鎖的,那個鎖是單面鎖,只能從裡面打開,門的外面沒有鎖孔。」
「這怎麼可能!你是不是搞錯了?」李闊海瞪圓了眼,「那兇手是怎麼離開包間的?包間的窗戶都從裡面反鎖著,天花板上的換氣通道,我們也掀開看過了,積著厚厚一層塵土,沒有任何痕跡。」
「現場勘察結果表明,應當不存在你所說的什麼7號。」楚天瑛摸著下巴思忖片刻,慢慢說道,「我分析,案件的發生經過應該是這樣的:屋子裡的六個人中,有一個和6號是同謀,我暫時叫他x。一開始他們就反鎖了包間門,露出殺意,1號想奪門而逃的時候,被6號殺死。後面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這個x先殺死了6號,然後逼剩下的三個人和他一塊自殺;第二種可能是x和6號一起逼其他三人自殺,然後x趁6號不注意將其砸死,再自殺。」
「有沒有可能是6號先給所有人下了毒,當1號發覺想逃跑時,被6號追上去殺死,然後其餘幾個人合力砸死6號,接著毒發身亡呢?」有人問。
楚天瑛想了想,說:「現場並沒有發現其他人聯合起來與6號搏鬥的痕跡,況且,毒性再強的毒藥,也不會導致幾個人瞬間同時死亡。求生的本能,總會使他們往門外的方向逃吧?但現場顯示,他們死得比較分散,七零八落的——無論怎樣,一切罪行的施與受,都是在這個房間裡的六個人之間進行的,只有這樣,才會呈現出現場的『密室狀態』。」
假如真的是這樣,那麼剩下的刑偵工作可以暫時宣告結束了:反正兇手和受害者同歸於盡,沒有繼續偵緝的必要了。會議室裡竟有人發出了輕鬆的吁聲。
李闊海像噎住了似的,眼神呆呆的,愣了半晌,突然大聲說:「密室不密室的,我不管!我敢說,確實有個7號,就是他殺死的6號,然後從那個滿是死屍的包間裡逃走了!」
在省公安系統裡,李闊海素以一根筋聞名。追捕兇犯,他敢捂著剛剛做了支架的心臟追出五里地,辦案子也是這種認準了就絕不拐彎的勁頭,讓人喜愛,讓人尊敬,有時也不免讓人頭疼。所以,會場上就有人拿他打趣了:「那你說說看,這個從門窗反鎖的包間裡逃出去的7號,到底是何方神聖?」
一片笑聲。
李闊海沒有笑,臉漲得通紅,扯大了嗓門:「我當然知道7號是誰!」
笑聲戛然而止,會場上的警察們面面相覷。
「李局。」楚天瑛把兩隻手掌撐在桌子上,盯著他的雙眼,嚴肅地問,「你所說的7號是誰?」
李闊海毫無懼色,「就是那個渾身鮮血的白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