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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八章 萊特小鎮裡的鬼魅 文 / 呼延雲

    車在「萊特小鎮」的西牆外停下,車燈熄滅後,久久地,沒有任何動靜。倒塌的一段牆體,在黑暗中好像被打斷了的門牙,碎裂的磚頭亂七八糟攤了一地,彷彿從張著的嘴巴裡流淌出的一灘烏油油的血。血已經凝固了。車裡的人們也凝固著,等待確認沒有人會打擾後,車門開了。林香茗和蕾蓉走在最前面,劉思緲和郭小芬居中,踉蹌著跟在最後面的,是那個叫呼延雲的醉鬼。儘管大家都躡手躡腳,不願意驚擾到駐守在這裡的保安,但是穿過斷牆的豁口時,呼延雲一個趔趄,稀里嘩啦地踩翻了一片碎磚頭,惹得眾人都不免心驚肉跳。還好,整個「萊特小鎮」依然死一樣寂靜。陳丹被囚禁的24號別墅,離西牆不遠,加之林香茗親自指揮了對她的解救行動,所以路很熟。站在這棟灰色的、冰冷的、一切尚屬毛坯狀態的別墅面前,香茗忽然覺得,牆壁上的一道道刀疤似的裂痕,早就預言了後來的宰割。林香茗掀起尚未撤除的黃白相間的隔離線,推開24號別墅的大門走了進去。非常黑,黑得像深深地埋在土裡一樣。「啪」地打開手電筒,孱弱的光柱照射著刷了耐水膩子的牆壁和水泥地面,牆角的預留插孔裡裸露出的電線活像是老鼠尾巴,令人懷疑牆裡面是不是塞滿了死耗子。「這棟別墅地上兩層,地下一層,房頂有一個很大的陽光露台。」林香茗向大家介紹,「6月19日傍晚,我們來到這裡時,立刻展開搜索,在地下室裡發現陳丹。」說著,他打開客廳北邊的一道已經被打碎的玻璃門,沿著樓梯往下走:「這裡通向地下室,大家跟著我走。呼延,你扶著牆,別摔著。」地下室,迎面一股嗆人的土腥氣。四面牆上沒有窗,僅僅在南和北的樓梯上方各安裝了一扇玻璃門——南邊那道門通向別墅的後花園。辟里啪啦,辟里啪啦……突然,香茗的每一步都發出奇怪的聲響。「我踩到了上面那扇被打碎的玻璃門灑下的茬子。」香茗解釋,「很可能是罪犯挾持陳丹到了這棟別墅,想把她帶到地下室,發現玻璃門是上了鎖的,所以才打碎之,再從裡面擰開。」香茗手中的電筒一轉,光柱投射到了西牆。一個長寬和高在六十厘米左右的正方形石洞,展現在了眾人的面前,裡面礦井一般黑暗,用手電筒一照,洞壁也像礦道一樣嶙峋而斑駁。如果把打開的石門合上,嚴絲合縫,幾乎看不出牆上會有這麼個密室。不過門上有呈圓形分佈的一堆氣孔,否則,陳丹被關在裡面早就悶死了。

    「陳丹……就是被封閉在這裡的?」郭小芬站在石洞前問。聲音有點顫抖。林香茗什麼都沒有說,用無聲表達了肯定。這個洞,進深其實也就1米5左右,但郭小芬站在洞口前,卻清晰地感到有一股陰風向她撲面襲來,吹得她渾身發抖、骨髓都涼了。她突然想起在故鄉上小學時,校園裡的那口井,井水清涼沁人。有一年同班一位女同學不知是失足還是被人推下去的,總之屍體浮在井裡了。而她是第一發現人,當時她看著那具在井水上漂啊漂的屍體,也是覺得一股陰風從井底不斷地向上湧,彷彿一隻冰涼的手,一面撫摩著她的脊背,一面輕輕地把她往井口裡按下去,按下去……陳丹,當她被囚禁在這個逼仄的密室中,等待著被宰割,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如果換成是我……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郭小芬就想起,不久前夜半到陳丹家去,受到驚嚇之後,回家做的那個噩夢。夢中,自己被牢牢卡在天花板和地板的狹小縫隙之間,仰面朝上,血水漫過了耳際……然後是什麼來著?然後是……對了,然後是一把雪亮的尖刀。一隻手,兀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啊!」她發出了一聲尖叫!把地下室裡的幾個朋友——除了醉鬼以外——都嚇了一大跳,包括她身後的林香茗,苦笑著說:「我看你太緊張了,拍了拍你想問問有沒有事,沒別的意思。」「沒什麼。」郭小芬很勉強地笑了笑,「可能是太累了。」林香茗用手電筒的光指著地上一處用白線勾勒出人形的地方:「我們衝進地下室後,發現陳丹就躺在這裡,血流了一地。我們馬上叫了救護車,同時也提取了證物,最重要的就是放在石洞裡的一根人的大腿骨,還有那個火柴盒……」「火柴盒」三個字,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心頭一凜!可以說,這是整個案件中最古怪、最匪夷所思的地方。只有呼延雲爛泥一樣癱坐在地下室的一角,耷拉著腦袋,似乎又睡著了。

    請這麼個笨蛋,到底有什麼用?!劉思緲想。但是林香茗走到呼延雲面前,慢慢地說:「呼延,關於火柴盒的情況,我想要向你特別說明一下。火柴盒就放在陳丹的身邊,上面的字跡已經被罪犯磨蝕得看不清楚了,所以一時無法確定其來源。裡面總共有五根比較粗的火柴,其中三根是沒有燃燒過的。剩下的兩根,一根從頭燃燒到尾,另外一根只燃燒到一半……」停了停,林香茗接著說:「一開始,我們只是覺得極其古怪,因為犯罪現場沒有需要燃燒的東西,也沒有燃燒過的痕跡,對於犯罪而言,火柴盒屬於『不必要證物』,它被留下的更大意義,很可能在於向警方挑戰。我之所以把這起案件定義為變態殺人案,原因也就在於此,因為只有變態殺手才會把一些有提示意義的物品留在現場,而當警方依舊束手無策時,他就會獲得勝利的快感,並成功地將犯罪壓力轉嫁到警方身上——『我留下線索了,你們卻不能破案,那麼你們才是真正要對死者負責的人』——在美國加州首府薩克拉門托市犯下多起命案的約翰尼.喬斯就是這麼幹的。」「但是犯罪分子究竟想用火柴盒提示我們什麼,是我一直感到困惑的。直到6月29日,通匯河北岸的分屍案中,在現場發現兇手留下的另外一個火柴盒。」香茗說,「那個火柴盒裡面,也有五根火柴,但是四根是沒有燃燒過的,只有一根是從頭燒到尾的。所以,兇手是在用火柴告訴我們,他已經做的和還要做的。通匯河分屍案應該是第一起,殺死一個人,所以燒盡一根火柴;陳丹案件應該是連續命案的第二起,這回的火柴盒裡,除了用燒盡的那根火柴提示我們第一起命案之外,由於他對陳丹只是割乳,沒有殺死,所以第二根只燒了一半,剩下的那三根,提示我們他還要殺死或者殺傷三條生命!」「但是到目前為止,這個傢伙殺死殺傷的,可不止兩條人命。」蕾蓉說,「而且他並不是在每個現場都留下火柴盒啊?」

    林香茗點點頭:「對此我有一個還不成熟的想法……回頭再說吧!」從始至終,呼延雲連動都沒有動一下。劉思緲感到非常的不耐煩,皺著眉頭說:「陳丹被囚禁、遭到割乳,都可以確認是在這裡發生的,但她是在其他地方失去人身自由後運到這裡的?還是被騙到這裡之後才失去人身自由的?」「這個不太清楚。」林香茗說。劉思緲四下裡看了看,「除了這一地玻璃茬子,我也看不出什麼新鮮的東西了。」「那咱們走吧。」蕾蓉說,「這兒太黑了……」語氣中,她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很明顯,這失望是對著那個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的呼延雲來的。「等一等……」聲音很低,囈語一般,所有人都以為是呼延雲,但實際上卻是郭小芬。這麼半天了,郭小芬一直盯著那個石洞,兩眼發直,似乎在發呆,又像是思考著什麼。她說等,大家就陪著她站在黑暗裡等,可是等到什麼時候,等待一個什麼樣的結果,可就沒人知道了。大約等了一分鐘,或者更長時間,郭小芬打了個寒戰,像從夢裡醒過來一樣,一把從林香茗的手中搶過手電筒,蹲在地上一寸寸地查看,對那堆玻璃看得尤其仔細,簡直可以說是一片片地摸索,手指頭被劃出了口子,也毫不在意,查看完畢,就蹲在地上發呆,蕾蓉走過來想問她怎麼回事,她卻像腳底下安了個彈簧似的「砰」地蹦了起來,順著北邊的樓梯衝到了別墅一層,腳步聲窸窸窣窣的,顯然是在一點點地查看地板,沒多久,又是一陣腳步聲向二層衝了上去……「她到底在幹什麼呀?」蕾蓉莫名其妙。「誰知道。」劉思緲冷冷地說,「當記者的都神經兮兮的。」「得了,咱們也別在這裡等著她了,都上去吧。」林香茗說。幾個人剛剛上了一層,正好趕上郭小芬從二層下來,只見她滿面喜色,雙目放光,跟剛才的呆滯判若兩人。「喲,發現新大陸啦?」劉思緲揶揄道。

    「嗯!」郭小芬響亮而調皮地答道,「我已經鎖定兇手的大致方位啦!」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在刑偵工作中,鎖定犯罪嫌疑人的居住地或者犯罪的第一現場,其意義絲毫不亞於逮住罪犯本人,捕鼠先摸耗子洞——從古代的公差到今天的刑警,沒有不知道這個道理的。一面往別墅外走,林香茗一面問:「兇手的大致方位在哪裡啊?」「這個嘛,我暫時要保密……」郭小芬狡猾地眨著眼睛,然後故意把臉撇向劉思緲說,「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難道你們都沒發現?」這下可把劉思緲氣壞了,一向心高氣傲的她,怎麼能容忍郭小芬佔上風:「你知道什麼就直說,少在這裡故弄玄虛!」郭小芬笑了。林香茗知道,像郭小芬這種人,你不能催問她,越催問她越來勁,還不如不搭理她,沒準過一會兒她忍不住自己就說出來了。現在他走出了24號別墅,在地下室的黑暗中沉浸了那麼久,來到地面依然感到無比的壓抑。眼前這一切算什麼呢?除了24號別墅之外,其他的別墅也一樣,雖然門窗已經一應俱全,但是還沒有裝修完工,乍一看像是一大群裸體的侏儒,匍匐在寸草不生的土黃色地面上,已經失明的眼睛瞪得老大,絕望地張著嘴巴,向路人乞求著什麼。幾近鬼蜮。還有就是,真實的,有形的,從墨汁一樣的黑暗中慢慢浮現出的許多鬼……鬼!那麼多?!香茗定了定神,才發現那灰黢黢的漸漸逼近的一群,前面一排是駐守在萊特小鎮的保安,後面是拎著鐵棍的一大群民工。神情全都緊張得像見了鬼似的。林香茗、劉思緲和蕾蓉站好了等著他們,郭小芬膽子小,縮到林香茗的身後。呼延雲貼著牆根蹲下了。距離大約有五六米遠的地方,那群像鬼又怕鬼的人不約而同地站住了。「你們是幹什麼的?」領頭的一個保安問,小小的眼睛裡放射出警惕、狡黠而凶狠的光芒。

    香茗一看,認識。這個保安叫潘大海,是駐守在「萊特小鎮」的保安隊隊長,上次來這裡解救陳丹時,他還接受過香茗的盤查。「潘大海,是我。」林香茗說。聲音不大,但非常有力量。但是,潘大海把右手中的電筒一抬,刺眼的光芒直直地激射到林香茗的臉上。剎那間,林香茗覺得不對頭了。儘管這裡漆黑一片,但是警察自有警察的威嚴,往那裡一站,僅憑身形和說話的聲音就與眾不同,潘大海這號人就指著察言觀色混日子,以他的膽量絕對不敢直接拿手電筒跟警察「照眼」!所以這道光絕不是為了照人,而是為了——用強光造成對方短暫性失明,意圖……意圖明確,潘大海已經躥上來,掄起手中裹著橡膠的鐵棍沖林香茗的面門狠狠地砸下!「喀嚓——嗷」!一聲淒厲的慘叫,像是黑夜被生生地撕裂成了兩半!林香茗的衣角似乎只是輕輕飄了一下,潘大海卻已經口鼻噴血,捂著臉在地上打滾。那一大群保安和民工都驚呆了,他們根本就沒有看明白林香茗是怎樣把潘大海打倒在地的。靜了5秒鐘左右。「上啊!往死裡打啊!」在保安和民工身後,傳來一個凶殘的慫恿聲——凶殘得有點絕望。這回對了,林香茗想,如果後面沒有一隻操縱的手,潘大海這樣的傀儡絕對幹不出襲警的「壯舉」。慫恿者的命令起效了,保安們抽出腰裡的棍子,呼嘯著撲了上來。林香茗神情平靜,猶如波瀾不興的湖水。在他面前一米遠的地方,上帝彷彿是鑄了一道銅牆,所有衝到近前的保安,都是砰地一聲被崩飛出數米遠,頃刻間塵埃落定,地上歪七扭八地躺倒了一群,都痛苦地呻吟著。誰都知道是香茗出手了,但是誰也不知道香茗是怎麼出手的,他那俊美的眉宇間,浮著一絲淡淡的無奈和憂傷,似乎在憐憫著對手們。不過從這群保安的傷勢可以看出,香茗對他們已經是手下留情,沒有像對潘大海那樣一擊見血。

    一直觀戰的民工們,原本是作為「預備隊」使用的,但是現在,一個個都呆若木雞。躲在他們後面的那只「黑手」,知道大事不妙,把身一轉,想要遁形在茫茫的黑暗中。晚了。「黑手」感覺到太陽穴上一涼,不用多想,是槍管,冰冷的槍管頂在了他的太陽穴上。持槍的就是那個冷艷的女警。「她怎麼來得這麼快?而且沒有一點點聲音?!」他把牙一咬,狠狠甩了一下頭,想擺脫槍管以及從槍管裡往外不斷發出冷笑的死神,但是槍管向前一頂,像種在太陽穴上一樣堅實,生疼生疼的。劉思緲沒有任何表情,顯然,她連「不許動」三個字都懶得說。「黑手」不敢再動了,他心裡明白,這個女警官絕對是那種開槍的時候眼皮都不眨的人。劉思緲把目光投向香茗,略帶挑釁,彷彿是說:「我的身手,未必比你差。」這時,從不遠處急匆匆地跑來一個小個子,尖嘴猴腮的像只耗子,一看眼前的情景,瞪圓了眼睛,絲絲絲地直嘬牙,然後來到林香茗跟前,點頭哈腰地問:「敢問您是?」香茗把警官證在他眼前一晃,小個子立刻滿臉堆笑:「自己人,自己人,市局裡有我很多朋友……」「那個——」林香茗打斷他,一指被劉思緲用槍頂住太陽穴的那個傢伙,「是什麼人?居然指揮手下的人襲警?!」小個子上前一看那「黑手」,愣了一下,本來就有點佝僂,腰彎得更低了,回來低聲細氣地說:「我認識,他叫王軍。」「我問他是什麼人。」香茗說。「他……」小個子猶豫了一下說,「他是我們21世紀房地產公司的。」「看來是我沒說明白。」香茗說,「我問他是——什麼人?!」最後三個字帶有不容分說的沉重,像手指扣在了扳機上。小個子咬了咬嘴唇:「他是……是我們老總的司機。」「原來是徐大老闆的司機。」香茗說,「那麼,你又是幹什麼的呢?」

    小個子滿臉堆笑:「我叫侯林立,也是徐總的手下,直接負責萊特小鎮這個項目的開發……」「那就煩勞你告訴徐總一聲,他的司機襲警,所以我把他帶走了,想領人就親自到市局來一趟。」林香茗對侯林立說,「我叫林香茗。」然後他走到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著的潘大海身邊,抓住他的後脖領子,把這個看起來無比壯實的傢伙,像拎小雞一樣拎起,然後沖劉思緲點了點頭,劉思緲把槍口在王軍的太陽穴上輕輕一劃,意思是「走」,但就在這一剎那,王軍突然把頭一低,胳膊肘在劉思緲的小腹上狠狠一撞,疼得思緲「啊」地叫了一聲,向後趔趄了幾步,險些坐倒在地。王軍撒腿就跑,他早就瞄準了前面那個牆角,只要拐過那個牆角,子彈也拿他沒有辦法,然後他就可以迅速地融化在深濃的夜色裡……但是,他聽到了一聲冷笑。究竟是誰在冷笑,他冷笑什麼?!去他媽的,反正我距離那個牆角,只剩一步了!現在,半步!只剩半步了!林香茗,很隨意地,將腳邊一塊石頭向上勾起。石子在半空,流星似的飛起一腳——「啪」!子彈出膛一般!銀白色的石子劃過一道直線,又準又狠地擊打在王軍左腿膕窩的委中穴上,王軍「哎喲」一聲,跪倒在了地上,劉思緲飛身上前,右手在他肩膀上,看似無力地一按,王軍像殺豬一樣大叫起來——他的肩膀已經被卸了。銬上,帶走,經過林香茗身邊時,劉思緲只說了一個詞:「兩次。」郭小芬和蕾蓉都有點莫名其妙,只有林香茗明白什麼意思,思緲是說,在槍管頂在太陽穴上的時候,王軍有兩次試圖逃脫。如果不是背負極其嚴重的罪行,他一定不會先是教唆襲警,然後又在槍口下行此亡命徒的瘋狂舉動——他一定有問題。先是黑色的一個點,漸漸地,黑色的點不斷地擴大擴大擴大擴大,日全食一般,逐漸逼近,突然裂解成烏鴉似的一群,密密麻麻地盤旋著,彷彿在尋覓腐屍。當發現躺著的他已經奄奄一息,喪失任何反抗能力時,就撲到他的身上,用它們尖利的嘴開始了瘋狂的咬噬。

    肉,一寸一寸地被撕下,活剮一般。沒有血,只有疼。劇烈的疼痛。他醒了,拚命睜開膠住似的眼睛,呆呆地瞪著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在他看來卻是灰色的,這種情況,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意識是混亂的,思維不能進行,只有痛楚,才那麼真實,且不得解脫。動了一動,動不了。不讓我死,留我一口氣,讓我活著,因為要吃鮮肉,要喝鮮血……「呼延……呼延!」一個聲音不停地叫他,並輕輕搖著他的肩膀。有人要救我!要幫我脫離苦海!呼延雲用盡全力,終於翻了一個身,卻差點摔落在了沙發下面,如果不是旁邊的林香茗扶了他一把,非把他摔壞了不可。「你……」香茗憂傷地看著他,半天才說,「少喝點酒吧。」呼延雲像鳥一樣,瞇起眼睛看著香茗,從來不認識他似的:「我……我這是在哪裡啊?」「你在市局的休息室裡。」香茗說,「昨天晚上把那幾個襲警的傢伙帶回來,我看你已經醉得一塌糊塗,因為要連夜突審,不便把你送回家,就讓你在這裡的沙發上忍了一晚上。現在怎麼樣,你感覺好一點了嗎?」呼延雲木然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香茗歎了口氣:「你接著休息吧,我還要繼續去審訊王軍。桌子上那杯茶,是我剛剛沏的,你喝。」然後走出了休息室。在樓道裡,他靠在牆上,嘎吱嘎吱地揉搓著眼眶和太陽穴,整整一夜沒睡,他實在是太疲憊了。連夜審訊,基本可以認定的一點是,潘大海的襲警行動純粹是受王軍指使。「他給我一大把錢,讓我將你們往死裡打,出了什麼事情有他擔待,所以我才敢……」潘大海在預審室裡是這麼說的,身子抖得像篩糠一般,臉上的血污雖然洗淨了,但鼻骨骨折的緣故,說話聲音像從塌方的井裡發出的。而王軍,從進預審室那一刻開始,就「表現不俗」。初次接受審訊的人,無論是否作案,多少會產生神經系統上的緊張,生理上表現為臉色發白、腿部打顫、說話結巴、出虛汗等等,但是王軍顯得非常鎮定,坐在椅子上,腰部挺直,兩手很自然地搭放在腿上,神情中充滿了倨傲和不屑,與在萊特小鎮時的殊死反抗,判若兩人。

    「知道為什麼把你帶過來嗎?」「不知道。」「你有沒有指使潘大海襲警?」「我指使潘大海抓賊,我不知道來的是警察。」審訊員把筆往桌子上「啪」地一拍:「王軍,你放老實點!潘大海已經交代了,你明知道是警察還指使保安隊往死裡打,說出了事有你擔待。這是怎麼回事?」王軍看了看手錶,冷笑一聲,從這一刻起,任審訊員怎麼審問,他始終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林鳳沖建議,可以在審問中,突然插入陳丹案件的內容,打破王軍的心理防線。但被林香茗否定了,目前王軍僅僅是涉嫌人,而不是罪犯,因此在審訊上必須把握住火候和分寸,不可操之過急。否則輕易暴露底牌,讓王軍發現警方並沒有掌握他犯罪的任何直接證據,那對下一步刑偵工作將是非常不利的。「更何況我們必須冷靜。」香茗深沉地說,「儘管這個混蛋唆使人想把我們的腦袋砸爛,但是我們不能因此就認為,任何試圖把警察腦袋砸爛的傢伙,都在陳丹的胸口上割了一刀。」「但是時間拖得越長,對我們越不利。」林鳳沖有些焦躁。任何審訊都不是無休止進行的,剛開始主動權掌握在警方手裡,但是幾個回合下來,涉嫌人就會適應壓力,反而將主動權把握在自己的手裡。更何況從某種程度上說,襲警事件的起因,還是警方趁著夜色進入萊特小鎮「暗訪」,如果王軍一口咬定是抓賊導致的誤會,那麼警方反而有點理虧。當然可以拿出潘大海的供詞,質證王軍純粹是故意襲警,但是假如王軍死不認賬,只憑潘大海的一面之辭,還真拿他一點辦法沒有。「時間不會拖太長了。」林香茗說,「王軍不是一直在看表嗎?他在等待,等待幕後人物來救他……」香茗在樓道裡踱來踱去,思索著什麼。冷不丁一看表,發現已經九點整了,按照計劃,新組建的專案組要開會分析案情,給每個人佈置具體工作,他連忙向會議室走去。剛到門口,突然聽見響雷似的一聲吼:「不行!」

    他吃了一驚,往裡面看去,只見李三多和許瑞龍兩個坐在椅子上,對面站著一臉鐵青的杜建平。劉思緲、郭小芬和蕾蓉三個人不知所措地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杜建平憤怒地說,「我昨天上午已經在會議上表態,案件到現在都沒有偵破,我負主要責任!撤職、查辦,我都認!哪怕回派出所當片兒警,我也不給他林香茗當什麼狗屁副手!」「這是命令!」許瑞龍聲色俱厲地說,「你服從也得服從,不服從也得服從!」杜建平氣得滿臉的麻子都漲了起來,湍流中的石頭一樣顫抖著,他哆哆嗦嗦地把手伸到了頭頂上,眼看就要摜警帽了。摜警帽在公安系統是不得了的事情,一摜之下,等於是自動退出警隊,連片兒警都做不成了。「杜處,請等一等!」身後傳來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是林香茗。他走到杜建平面前,站定,凝視著他那雙氣得像鬥牛一樣發紅的眼睛,慢慢地說:「杜處,案子至今破不了,責任並不在您,越是大案,偵破的時間越長,工作越需要細密,即便我帶的專案組將來把案子破了,也是您先前的巨大努力鋪好了路。」他停了一停,接著說:「而且昨天您雖然提出辭職,但許局長和李書記認為這個案子必須有一位經驗豐富的警官坐鎮,但是又不便朝令夕改,所以才讓我當專案組組長,您表面上給我當副手,實際上整個專案組的指揮權還是在您手中,不信您可以問問二位領導。」香茗這一番話,雖然半真半假,但入情入理,不僅給足了杜建平面子,於許瑞龍和李三多也是妥為周照,蕾蓉不由得暗暗歎息,難怪他年紀輕輕就平步青雲,確實在做人上很有一套。杜建平的手慢慢放了下來,真讓他摜警帽,他也捨不得,當下虎著臉一言不發。一波剛平,一波又起,局長秘書周瑾晨匆匆走進了會議室,低下頭跟許瑞龍耳語了幾句,許瑞龍驚訝地瞪圓了眼睛,然後皺緊眉頭對林香茗說:「香茗,高秘書來了,要把王軍帶走,你看怎麼辦?」

    「喲,拔秧起蘿蔔,出來大傢伙。」李三多笑嘻嘻地說,「怎麼樣,用不用我出面讓那姓高的滾蛋?」林香茗搖搖頭:「哪裡用得著麻煩您。我去見一見高秘書。」高秘書坐在接待室裡,斜吊著眼睛,對那些來端茶倒水的服務人員連正眼都不看。那個叫侯林立的小個子就站在他身邊。香茗進來,謙和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一聽「林香茗」三個字,高秘書愣了一下,慢慢站了起來,雖然依舊端著架子,但言語間很客氣:「久仰久仰。」「聽說您百忙之中專程趕過來,是要把王軍帶走?」香茗說。高秘書尷尬地嘿嘿一笑,說:「這個王軍是21世紀房地產公司徐總的司機。徐總和我的私交一向非常好,聽說他和警方鬧了點誤會,就托付我來把人帶回去,嚴加管束。就是不知道老弟肯不肯給我這個面子?」「言重了。」林香茗忽然微笑起來,「您可以把王軍帶走了,並代我告訴徐總,改日我一定登門致歉。」言罷一轉身,翩然而去。本來以為要大費周章,沒想到寥寥數語,就把問題解決了。高秘書望著林香茗的背影,發起呆來。「昨天夜裡,就是他帶著人進到萊特小鎮24號別墅的。」侯林立低聲說,「這是個非常厲害的角色。」回到會議室,把情況向李三多和許瑞龍匯報完畢,一直負責審訊王軍的林鳳沖很詫異:「就這麼容易地把他放掉了?」香茗笑著說:「留著他也問不出什麼新鮮東西了。既然我們用這個魚餌已經把幕後的大魚釣出來了,為了防止斷線或脫鉤,不妨遛遛魚,看準時機再繃竿起魚吧。現在,我來談談專案組每位成員下一步的具體工作……」「等一下。」杜建平打斷了林香茗的話,「既然我承蒙林組長的大恩大德,被召回了專案組,是不是有權說兩句話?」大家都看著他,不知道他要說什麼。香茗點了點頭。「好,那我就照直說了。鳳沖、蕾蓉和思緲都是局裡的精英,郭小芬,那也是咱市局的老熟人了,這些人加入專案組,我什麼意見都沒有。」接著,杜建平的手一指牆角,嚴厲地說,「我不知道平白無故的,幹嗎把這麼個醉鬼召進專案組裡來,請問林組長有什麼特別的用意?」

    牆角,呼延雲畏縮在一張很矮的木頭椅子上,閉著眼,身子微微顫抖著,像一隻發了瘟的雞。「杜處,他是我的朋友呼延雲。」林香茗平靜地說,「他有非常強的推理能力,所以我才請他來助一臂之力。」杜建平一愣之下,捂著肚皮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就他?就他這個樣子?推理能力?還非常強?哈哈哈哈哈!」剎那間,那個乞丐一樣頹唐潦倒的呼延雲,抬了一抬眼皮,將一道悲憤的目光投射在杜建平那張笑得變了形的臉上。蕾蓉感到無比的辛酸。「杜處!」林香茗突然提高了聲音,「他是我的朋友!」杜建平的笑聲嘎然止住,幹警察的,最重視朋友義、兄弟情。一向儒雅的林香茗,兩次強調呼延雲是他的朋友,不由得杜建平不收斂。林香茗說:「那麼好,現在我來對連環變態殺人案做一個初步的剖繪,我要提出一個很重要的觀點……」「等一等。」杜建平覺得胸中一股鳥氣還沒有出夠,所以再次打斷了林香茗的話,「我始終不明白,林組長憑什麼從一開始就把這件案子定性為變態殺人案,而不是仇殺或者情殺呢?」林香茗苦笑了一下說:「目前並沒有發現幾個受害人之間存在著任何關聯,所以不太可能是出於同一動機的連續殺人。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是,兇手在兩個犯罪現場都留下了火柴盒,這是典型的變態殺人兇手的特徵,通過裡面的火柴來提示警方,他還要……」「他還要再殺幾個人,對不對?」杜建平大笑起來,「林組長還真的拿那火柴盒當個寶貝了,您怎麼能肯定那是兇手刻意留給我們的『線索』呢?您怎麼就知道那不是兇手順手一劃,然後吹滅了,裝進盒子裡逗弄您的呢?」林香茗愣住了。犯罪現場的火柴盒,從一開始就顯得不同尋常,按照他在匡蒂科聯邦調查局學院研修多年的經驗,馬上認定這是兇手有意遺留的「犯罪提示物」。但是,他有經驗,別人沒有;他可以「馬上認定」,別人卻需要一個推理來證明這一「認定」。

    出於會議需要,證物袋已經放在了桌子上,杜建平從裡面取出火柴盒——是在陳丹案件現場發現的那個。打開,裡面有五根火柴,其中三根是沒有燃燒過的。剩下的兩根,一根從頭燒到尾,另外一根只燒到一半:「林組長,您能馬上把兇手的『刻意』證明給我看嗎?」會議室裡所有人都看著林香茗。「刻意」——誰能證明「刻意」?!杜建平得意地笑了起來:「如果不能,那麼您關於整個案件是變態殺人案的推斷,也是靠不住的……」話音未落,一隻手,伸過來,把他手上的那只火柴盒拿了過去。李三多愣住了,許瑞龍愣住了,林香茗愣住了,杜建平愣住了,蕾蓉愣住了,林鳳沖愣住了,劉思緲愣住了,郭小芬愣住了……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是呼延雲。醉鬼靠在桌沿上,手指顫抖著,半天才從火柴盒裡摸出一根沒有燃燒過的火柴。然後——「嚓——嘩!」火柴頭在黑色磨邊上一擦,火苗像金黃色的精靈一樣躥起。他究竟要幹什麼?彷彿金魚的嘴巴,火苗一點點地向下,吞噬著火柴桿。呼延雲呆呆地看著火苗逼近自己的手指,像無家可歸的人在街頭烤火,用眼睛汲取著溫暖。直到火苗燒到指尖,他才猛然把火柴甩掉,可笑地抖著手,顯然是被燙疼了。火柴在空中翻著滾兒……剎那間,劉思緲反應過來,衝上前當胸一把推開呼延雲,憤怒地大喊:「你這個瘋子!你居然毀壞證物!」呼延雲後背「匡」地撞在牆上,痛苦地慢慢蹲了下去。火柴輕輕地落在地上,最後的光焰掙扎了一下,熄滅了。「等一等!」郭小芬一聲驚呼。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郭小芬盯著地上那根火柴的餘燼,整整10秒,抬起頭來,注視著呼延雲,滿眼都是震驚!緊接著,劉思緲也明白過來,她看了看呼延雲,又看了看蕾蓉和林香茗。

    林香茗臉上綻開了欣慰的一笑。蕾蓉的笑容中,帶著酸楚。剩下的人依舊莫名其妙,杜建平勃然大怒:「這個傢伙居然毀壞證物,林組長,你推薦進來的人……」「杜處,你還不明白嗎?」郭小芬用一種略帶譏諷的口吻,「呼延雲已經證明了你想要的『刻意』。」「什麼?」杜建平瞪圓了眼睛,「我怎麼不知道?」郭小芬指著火柴盒裡那根從頭燒到尾的火柴:「如果兇手只是順手一劃,那麼他的手拿在哪裡?」「啊!」李三多和許瑞龍也恍然大悟。無論火柴桿怎麼燃燒,絕對不會從頭燒到尾,總要留下一個地方是燒不到的——那就是手指捻著的底部。「這樣的火柴,絕對是兇手刻意製作的,比如整體放在爐灶上,然後點燃爐灶;或者將兩根火柴桿的底部用膠水粘在一起,直立起來點燃一頭,才能既從頭燒到尾,又保持火柴碳化後的整體性。」郭小芬說,「兇手正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我們:他已經奪取了一條完整的生命。」說完,她看著呼延雲,心裡忽然浮起一個念頭,這個念頭猶如把一根點燃的火柴扔在柴禾垛上,升騰起熊熊烈焰,並且越來越旺盛:「這個傢伙……我一定要和他比個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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