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節 文 / 王文華
那夜是百年一次的天文奇觀,像月蝕或流星雨,發生時令人驚呼,但短暫的幾小時後,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天際依然平靜,你突然不確定幾天前老遠跑來觀賞的異象,是真的存在,還是只是你異想天開。
一個禮拜過去了,周琪沒有接到明宏的電話。
同時間,志平卻打給很多人:房屋中介公司、房東、銀行、錄像帶經銷商、杜方。
「我從來沒見過你一天打這麼多電話!」Grace說。
「以前在銀行,每天只要坐在那邊接電話就好了,光是電話的留言就回不完。」
「以前是別人求你,現在是你求別人……」
「有點諷刺,不是嗎?我因為覺得在大公司裡很窩囊,才出來自己創業,沒想到現在反而姿態更低。我去銀行貸款,才發現我們以前對待別人的方式是多麼傲慢!」
「慢慢來,總是需要一些調適。」
「不能慢慢來喔!我要在baby出生前把這個店做起來!」
「幹嗎給自己這麼大的壓力?」
「我希望他出生之後,能夠專心地照顧他。」
經過了一個月的糾纏,志平終於和房東達成了協議。店面在忠孝東路四段Mango旁邊的巷子裡。
「地鐵站出來只要三分鐘呢!」他簽完約,先打給Grace,第二通就打給明宏,「這邊店面很多,但巷子裡都是住家,這些住家都是我的潛在顧客!你中午有空嗎?我帶你看我的店。」
他們在地鐵站碰面。志平興奮地在前面帶路,明宏勉強跟上。那是一棟大樓的一樓,門前還有一排停車位。
「我的店也分到一個停車位,我不開車,就留給顧客。你說,哪家錄像帶店有停車位的?」
「週末生意好的時候,我可以過來代客泊車。」
他們走進店裡,舊房客搬得很徹底,四周空曠得聽得到回音。
「這裡有回音耶!」明宏說。
「你也注意到了!聽說以前是KTV酒廊,跟外面的隔音做得很好。」
明宏左右張望,沒有酒廊的痕跡。那是一棟一百平米的房子,做錄像帶店是大的了。
「這麼大的地方,裝潢一下要花不少錢。」
「我跟杜方談過,他很夠意思,他說他從不打折的,我是第一個。」
「杜方替你裝修,吳英鵬幫你辦營業登記證,你這家店快變成我們高中同學的老巢了。」
「那你要幫我什麼?」
明宏打開靠在牆上的折疊椅,放在房子正中央坐下,「我幫你記賬好了。」
志平說,「同樣做得那麼累,幹嗎不替自己當老闆?」
「我喜歡拿薪水,不喜歡發薪水。」
「難道你打算當一輩子的顧問?」
「有什麼不好?一輩子企業界都會有野心勃勃,卻沒有頭緒的老闆。」
「你明明對做生意有一些想法,何必一直窩在大公司?整天開無聊的會,伺候老闆?你有被啟發的感覺嗎?你每天除了presentation,還在做什麼?過幾年,微軟可以發明一個軟件,完全取代你的功能,到時候你怎麼辦?」
「我們可以去賣那種軟件的盜版。」
志平沒笑。
「唉,我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明宏說,「穿著西裝、坐在冷氣房裡寫寫報告、作作簡報可以。一旦自己做生意,自負盈虧,那就是完全不同的遊戲!我們的工作其實跟模特兒沒什麼兩樣,只不過他們在伸展台,我們在會議室。」
「既然是遊戲,要玩就玩大的!」
「為什麼不玩輕鬆的?我們從小奮鬥到大,現在三十多歲了,為什麼每一件事還要搞得那麼累?我現在的公司名氣響、薪水高,別人拿了你的名片,回去後會真的留在名片夾中,有什麼不好?」
「明宏,我們要做的是那種不需要印名片的人!」
「但是……」明宏笑笑,「開個店就能做到嗎?」
「這只是第一步。我跟你講,我們已經錯過Internet那一波,不能再錯過這一波!」
「我們哪有錯過Internet那一波?那時候還沒有人聽過Yahoo的時候,你不是就叫我買Yahoo的股票,我們還真賺了幾萬塊!」
「我不是說賺幾萬塊,我是說賺幾百萬!我們永遠停留在幾萬塊這個世界,都是被好學生情結所害的!」
「什麼叫『好學生情結』?」
「永遠走最安全的路,作最安全的選擇。因為我們不能失敗,我們從小到大沒失敗過。我們習慣了順利,所以不敢冒險。總要選名牌、看前例。可是十年前,誰聽過Yahoo這個牌子?十年前,誰聽過Amazon這個品牌?如果當年那些投資人都選名牌,網絡根本就不會發生!」
「如果當年那些投資人都選名牌,網絡『泡沫』也不會發生!」
「是不是泡沫,是我們可以決定的。」
「志平,其實我不是那麼喜歡凡事自己決定。在公司做那些presentation,我不累,累的是想每天晚上要吃什麼,週末怎麼安排。我好希望像軍中一樣,有人包飯,時間到了就送來。每天要變花樣,好累啊!凡事都要自己決定,也許你才被好學生的情結害了。」
志平拉來一張椅子,自己也坐下來,「想一想,你和我,我們一起創業,一起工作。我們一向是最好的搭檔。別忘了,你穿過我的制服!」
「但我不是你。志平,你比誰都知道,我不是你。」
「那你不要跟我比。你看杜方。你別看他那個樣子,整天泡美眉,其實我蠻佩服他的。自己出來做,當初資本額也不過幾十萬,幾年下來,也把它做起來了。」
「那是幾年前,現在不是好時機。」
「你是說經濟不景氣?」
「所有的事都不景氣!」
志平笑一笑,「你知道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什麼?」
「大乘佛法是什麼?」
「我覺得你已經達到了。」
「為什麼?」
「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無我,一個高僧年輕時花了很多時間修道,修得很好,有很多領悟,大家都很稱讚。然後到了某一個程度,他停下來了。他變得無我,不再想自己下一步要修什麼。他擺個測字攤,做起算命的。來來往往很多人請他算命,他都算得不錯。可是對他自己,他就不算了。」
空氣凝重,好友四目相對。
「你這樣講是不公平的……」
「難道要一直這樣,把自己封閉起來?這兩年來,你也遇到過一些不錯的女孩,你總是嘻嘻哈哈,虎頭蛇尾地敷衍過去。介紹周琪給你,你也不積極,她哪裡不好?」
「周琪很好……」明宏微笑,「我們約見面對不對,我到的時候,她在門口打公用電話。我走過她身旁,通常這種狀況,大部分的人就是點個頭,然後繼續講,讓我很尷尬地站在那裡。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周琪那時候在跟國外的老闆報告,還講英文呢,看我來了,很冷靜地打斷對方說:『對不起,請你等我一下。』然後跟我說:『對不起,美國的老闆打電話來,有急事,你要不要先進去坐,我馬上進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當下也沒有感覺。可是我回去越想越覺得,這其實是需要某種細心,某種體貼,某種細緻的個性。」
「沒錯啊,她長得漂亮,又有細心體貼的個性,這種組合的概率有多少?杜方就說過,要不是看在大家是老朋友的份上……」
明宏沉默了幾秒鐘,「會不會過了一個年紀,或是全力以赴地愛過一次後,你就再也不會感覺到比較年輕時感受過的那種愛,再也不會那麼義無反顧地愛上別人?」
「不會!」志平斬釘截鐵地說,「但是過了一個年紀後,的確是會變得比較膽小,編織借口的口才變得比較好!」
「喔……」明宏裝作一箭穿心狀,從椅子上慢慢倒在地上。沒有人能像志平這樣,輕輕一針就刺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