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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影劇傳媒 二十一、現代戲 文 / 劉索拉

    就在作家想方設法地出人頭地時,有一個自稱是大島逃來的政治避難劇作家,在法國發表了他的一部現代傳統戲,戲的內容是關於大島民族英雄繼天在被他自己的同仁槍殺後,仍不明白他熱愛的堂會為什麼要跟他過不去。此戲演完後就得了國際戲劇大獎。可不久後劇作家就死了,他的屍體旁有個小條,署名是「閻王奶奶」。閻王奶奶說,她之所以把劇作家帶走,是因為劇作家侵犯了她的版權,這劇本是她根據與繼天的對話整理的,是不公開的歷史檔案,不知劇作家怎麼把它偷了去,現在的人真是毫無道德,什麼都要公開。所以她得把劇

    作家帶回陰間去打官司。

    一時此劇更暢銷。劇本如下:

    小戲《英雄的幽魂》

    〔鑼鼓點兒起。幕拉開,台上立著用硬紙做的滾滾白雲。

    繼天幽魂上場唱:【曲牌:女帽子】人間天上,真理怎麼講?柯心代表堂,搞垮了軍隊,打了敗仗,逃回省城,一聲不響。六十七軍再次發展,統一基地勢不可擋。好不容易我們又壯大,總堂會下命令要來清堂。又派了柯心這個混帳,他下令抓了全體六十七軍大將。我正巧在鄉下走訪,警衛員送來了總堂會密令,打開來看,原來我也在黑名單上。左思右想,為了統一,只好把個人利益、個人恩怨都謙讓,自動去監獄報到,要殺要剮都隨堂,我一人騎馬赴刑場。大島的春秋詩社成了審訊堂,島上人心慌慌都怕統一堂。同仁們坐牢受摧殘,好軍隊沒有好下場。堂啊堂,你怎麼能如此自相殘殺,令人失望?我剛一到了審訊堂就被捆綁,手拷腳鐐叮噹響,在去藍山監獄的路上,柯心在我身後開了槍。登時我這靈魂出了竅,留下那可憐的屍身倒路旁。【轉曲牌:放水】我離開屍體上九霄,只望天涯有公道。可飛來飛去四下無人,茫茫雲海路途渺,呀呀呀,這可如何是好?(白)代我再升高一望,呀,高處還是雲彩,怎麼不見天堂?代我再降低了看看,哎呀,前面有路了,莫不是去地獄的路?管他那麼多,統一堂死都不怕,還怕地獄麼?

    〔鑼鼓點兒密集。繼天下。幕閉。

    〔幕開。台上放著大紅絨布蓋著的大案桌,桌前立著太師椅。台上倒掛下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閻王殿」。

    〔二青面鬼各從台兩端上,每個鬼扛著一個大漢儀扇子。

    鬼吼:歐——歐——。

    〔二鬼在台中碰面、轉向案桌。

    鬼吼:歐——。

    〔二鬼走向太師椅,各在椅子兩邊站好,舉好大扇子,只見大扇子是兩朵大黑雲。

    閻王娘娘上唱:【步步俏】老頭子一大早又惹我生氣,偏要說女人不該管天管地。他明知我知書又達理,看古書學到了女權旨義。現如今閻王殿不比過去,他該懂得怎麼重視婦女。陽間裡女子都剪髮扛槍,我這裡也要接管閻王爺我夫君的一攤生意。他怎麼說都不同意,我就給他粥裡放了洋藥,那安眠藥來自英吉利。吃了藥他昏昏睡去,他這一睡十天半月不會打噴嚏。我現在堂堂正正作了主管,騎他的烏頭雲,拿著他的公文包,一步一搖,步步搖搖,左搖右擺,擺來擺去,嬌嬌俏俏,俏俏嬌嬌,臉也帶笑,眼也帶笑,笑裡帶俏,俏裡帶笑,怎麼看怎麼俏,看了自己都要笑,我這裡就進了大堂,坐正坐好,眼放光,運足氣,我從此就是閻王殿的女皇帝,我從此就是頂天立地的新婦女,看你們過路靈魂,閻羅鬼怪,天兵天將,玉皇大帝,服氣不服氣?呀呼咦咦咦——(這時觀眾應該拍手。娘娘端坐在太師椅上,白)小的們,你閻王爺從此退休了,這閻王殿從此歸娘娘我執掌。今天有什麼案子有趣?

    〔小鑼急敲,一小鬼上。

    小鬼:娘娘,有冤魂繼天直衝大殿來了!

    娘娘:我知道繼天是個好漢,本當升天,只可惜一輩子沒有女人,就找不到天堂的門兒。叫我說,暫不能叫他升天堂。快把他帶來,教我開導開導他!

    小鬼:喳!

    〔小鬼正要轉身,繼天幽魂已闖入大殿。

    繼魂:我這是在哪兒?又是一個清堂審訊庭?

    娘娘:繼天無理!這是堂堂大閻王正殿,還不快快敬禮?

    繼魂:我堂堂統一堂人,只給軍旗、堂旗敬禮,怎能給你閻王殿敬禮?不是我不恭敬你,我要是給你敬了禮,不是又成了迷信旨義者了?統一堂乃無神論者,怎麼死後也見閻王?

    娘娘:要不古書上說孫悟空翻不出如來的手心呢,到如今你該學會承認現實。你這人就是閉眼過了一生,不看現實。明明柯心有意害你們軍隊,你閉著眼睛相信堂的指示,伸手送上你的軍隊任他屠殺。你明明知道凡是堂會都會借刀殺人,可你卻閉著眼睛請他們「清」,讓他們抓,閉著眼睛相信他們殺你的人是為統一;閉著眼睛相信他們殺你的人是無私的動機;閉著眼睛聽你的同仁們被槍決斧砍;閉著眼睛相信六十七軍的覆沒是為了保持堂的團結。堂怎麼可能老是團結?緊要關頭團結或不團結一下都是政治的需要。政治不是請客吃飯。你也不看看從古至今天邊地角自相殘殺是天經地義。那是權力的特長之一。柯心不是柯心,是張心、李心、牛心、馬心,一大堆有心的人。他們是政權之棟樑。政權靠他們發展壯大了,不是靠你。

    繼魂:你是胡說!竟污蔑我們的堂!我為堂生為堂死,堂一定會勝利。你懂什麼?不過是個女鬼。

    娘娘:你真讓我吃驚!真讓我不好意思!你這位大將軍竟輕視婦女!這又是你閉眼一生的例子,你連女人都不曾看過!你不知道任何女人。你根本沒活全。徹底是個殘廢!難怪你不懂得你們堂!

    繼魂:此話怎麼講?

    娘娘唱:【曲牌:大亂板】有天有地有陰有陽有內有外有軟有硬有開有合有明有暗有干有濕有生有死你橫是不能只佔了一面就成了事!你呀你,沒有天,地能一人躺著嗎?沒有地,天能一人撐著嗎?沒有雨,萬物不都早死了?沒有光,天下不都發霉了?沒有黑暗顯不出太陽來不是?沒有陰謀顯不出來愚昧不是?沒有謀殺顯不出來權力不是?沒有軟弱顯不出來暴力不是?不見女人,怎麼知道當男人的滋味兒?不當螞蝗,怎麼知道血的滋味兒?堂堂堂,照你們的說法,堂是母親,母親是什麼?是乳房,是陰道,是月經,是大腿內側的細皮軟嘟嚕肉,是軟胳膊下的軟胳肢窩,是軟肚皮,是軟脖子,是軟腳心子,是穿戴美貌在衣服下面藏的黑影子,是那些衣角一掀就叫你頭昏的黑影子,你要看黑影子,你就得鑽進黑影子,可她偏不讓你輕易鑽進黑影子,你得跪下,你得磕頭,你得獻身,你得捨命,到你進了黑影子,你要是再想出來,……(小鑼亂敲,逮逮逮)想出來……(逮逮逮)想出來麼?……想出來??……

    繼魂:住嘴吧。照你這麼說,我們早不該稱堂為母親,該稱父親,堂就光明了。

    娘娘:倒是光明了,可也就俗了不是?凡不俗的都是母的,凡最俗的也都是母的。把最俗的和最不俗的都混在一塊兒,就叫女人。所以叫堂是母親,叫國家是母親,叫土地是母親,叫老家是母親,叫民眾是母親……所以你不懂女人,就不懂堂,就被堂殺死。如果你真懂了她,你會愛她,又不會被她毀了,你就還能得到她的最嬌媚又最實惠的好處。

    繼魂:女人哪有那麼複雜?大多女人不過是養兒女,除了歷史上個把女英雄不同。

    娘娘:你當然不知道未來女人!生死簿上把你判了二十年後才再轉世,生成一個情種,就是讓你經歷種種未來後現代女人——那些種女人如今還真是世上不多見!你要是把她們都弄明白了,才算你人生完滿。你要是不願轉世去見你那些女人,就不能再投胎了,可你因為不識女人,就不認得天堂的門兒,找不到門,就進不了天堂,只好在天上飄。你看著辦吧。

    繼魂:你能不能告訴我那些女人都是怎麼樣的?如果她們都能支持統一任勞任怨,我就投胎,否則我寧可在天上飄。

    娘娘:我要是給所有人都看他們的將來,洩露天機,將來誰都不想轉世了。也罷,看你前世有功,就給你看一眼下世情節。(搖鈴。一小鬼上,遞上一大本書。娘娘遞給繼魂。)

    繼魂(自言自語):我想要個統一者,懂統一旨義的人。(打開書,剛一看,一股白煙冒出,在他面前已站著一個漂亮的女學者。)

    女學者:女性最根本起源的母性直覺上升為理性乃不可思議的邏輯性變革,以純粹的統一理性直覺感應細微的物值物質與想像力本身的無理性理數,在空間消失在性質量性外觀性騷動的超性神秘性感之餘,猶如鏡子照射在隱蔽之處的顫動……統一……

    繼魂:統一是戰爭!同仁!你這叫形而上學!(氣得把書一翻,女學者沒了,又出來了個女藝術家。)

    女藝術家:統一是玻璃蓋的,人是玻璃做的,人和人之間有玻璃擋著,透過玻璃,我看到你的眼睛,摸過去,一片冰冷。花草樹木都枯死了,每天都是葬禮,我為你的屍體發瘋,但願沒人能活過來!冰冷的屍體沒有年齡,我們永遠年輕富有,和我結婚吧,每天看著黑暗不起床……(繼魂趕緊又翻一頁,一個披著人造豹皮的女人出現。)

    人造豹皮唱:【搖滾】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麼,你想找一個像豹子似的娘兒們。你這叫戀母情結,這樣的男人需要看醫生。我不是你的媽,我是你的情人。別多說話,遞上你的瘋狂嘴唇。熱火般的舌頭,濕潤的眼睛,來來來,我向你打開雙腿、打開靈魂。你進來,這就是天堂的門,這就是性革命。死在這兒,全部的花兒都開放,靈魂安寧。我的情人,不要走出去,生命只有這一種。熱啊熱啊,我在發燒,啊啊啊啊——(她大扭大動。)

    繼魂(趕緊合書):完全沒有自然美!只能使人產生骯髒的念頭!

    娘娘:那叫性感,是真正訓練出來的性感,不像你媽那輩兒人了,只有野性,不會文明。繼魂:這叫文明?未來的女性都怎麼了?說話都顛三倒四,瘋瘋傻傻,有沒有真正的女人?(正說著,無意打開書,地下又鑽出個小女人來。)

    小女人:你掙多少錢?

    繼魂(嚇得把書扔了):算了吧,未來的女人我一個都不要了,簡直沒有一個合我的理想!娘娘:你有什麼想像?你生前連你同代的女人都不知道!何況再投胎時,世界早變成另一個樣子了。到那時,連男人女人到底有什麼不同都很難分清了,你怎麼可能去想像?只有去體驗。否則(唱)【晃版】生前是英雄光棍,死後是清高孤魂,上天不得入地不成,事業一場空。繼魂:我憑著信仰與對堂的忠實,一定能找到去天堂的門,找不到門,就遨遊天外。

    娘娘:可惜可惜,不懂女人怎能懂政治?(小聲對自己說)我是對是錯?政治真用得著懂女人麼?幹什麼的必須懂女人呢?我們幹嘛要那麼較真兒呢?不對不對,我說了這麼多道理可不能白說了,不能叫他給弄糊塗了,跟糊塗人說理總顯得理虧。再說我說的都是新道理,說著說著難免愈說愈沒理,我要是再不信就沒人信了。新道理就需要大聲喊出來!上綱上線!嗯?這句話好像又是哪本古書上來的?(沖繼魂唱)【克板】滿天下隨你胡闖亂蕩滿肚子空想不得報嘗。你不懂陰柔克剛,你不懂潤滑通暢,你不懂濕籐彎曲難折,乾柴一燒就光。你這塊料只能當旗桿,讓人家拿你晃一晃、擋大槍,真到了未來你那點兒本事全用不上!(白)等你後悔了,投胎就更拖到了猴年馬月,那時的女人你就更不懂了,旨義也就更複雜了。(手一揮,一股煙起,煙消後,桌椅娘娘等都不見了,又是紙做的白雲,只剩繼魂一個在台上。)繼魂:上一人類曾有一個叫馬克思的說過,一個幽魂在歐州上空遊蕩,是不是說我?看來我還得去歐洲!(唱)【搖尾】:統一乾柴,不怕風吹日曬。傍月依星,天地往來,不上天不入地不再投胎,游遊蕩蕩,星星之魂,可以亂世,哪裡有我,哪裡就有統一旨義在,統一魂不死,一代接一代!

    〔古老的《國際歌》起,幕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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