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文 / 劉索拉
"他要是不當丈夫我也不求他了,吹吹,看誰舒坦。"
"你簡直不通氣,愛情裡就沒有平等的事兒!"
"不願把命運連在一起,算什麼愛?"
"愛就非得那麼沉重?愛不過是愛。"
"你等著,我就不信,非找著不可。"
"走著瞧吧。"
"我的時間到了嗎?二十塊夠嗎?"
"得了,咱們都是哥們兒,免了。其實我自己還想找個人咨詢咨詢呢。我就告訴你一句話吧:甭信什麼心理咨詢,想怎就怎,不能怎就不怎,怎了又怎?"
小哈哈:
真想你呀。······
和你商量件事:有人給我和你大表姑介紹對象,對方一個是退休老紅軍,一個是流過學的老學者。前者向我求婚,後者向你大表姑求婚。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人家都說是媒人搞反了。······
我和你大表姑都向徵求你的意見,因為你在這種事上開通、有想法,而你哥哥堅決反對,說是為了"黃"家······
兒行千里母擔憂。你要保重。
媽媽
"孔子在這裡只是讓子貢去試試那女人是否貞潔,讓子貢假裝和她調情,然後看她的反應,沒想到那個婦人正顏厲色把子貢回絕了,於是孔子才表示羨佩那婦人。在我看來,孔子不公平。"大學裡的古文老師說。我們快畢業那年,他講課愈來愈"走板兒",講著講著孔子讓子貢去試試"彼婦人其可與言矣乎?"就講起西方性解放來。他說如果以了性解放的觀點,子貢和那婦人交談應該是真調情而不是去試人家貞操的,"按西方人的觀點,"老師說:"女人如果對調情沒感覺,無疑只是木頭一塊了。"
誰也不知道他那些"西方人的觀點"是哪兒來的,學"西方哲學"的學生說他試"胡潲",學"中國哲學"的說他試"亂攢",反正他的課愈來愈多地把"遍一切處但不入一切處"和"陰陽既接精氣遂通"放在一塊兒講。有時還把他自己和外國電影明星往一塊兒拉。
古文老師給我們開了個別批改課,每星期一個小時除了批改我們的作業他還天南地北地給我們講些課外常識,本來這是節輕鬆課,可後來我們就不那麼自在了。在我眼睛裡,古文老師好像在和他牆上貼的"清靜無為"四個大字兒叫碴兒,清靜的時候他就衝著牆上的字點頭,不清靜或不想清靜的時候他心裡肯定要和它們爭一番了。當然,老師看的書多,爭起來肯定比那四個字善辨。那不過是四個字,生了氣把它們摘下來撕了它們也沒轍,但徹底撕了它們萬一又需要它們定定神呢?那四個字是不要錢的清涼油,最便宜的心理醫生,看一眼,身體就涼一半兒。
我上個別課的時候,正面對那四個字坐著,邊聽課可變體驗大哲學的根本,可古文老師因為是背沖那四個字面衝我,他的心就亂了。
"我們中國人總是把男女授受不親當成中國的傳統精神,其實《金瓶梅》、《玉蒲團》也是中國人非常重要的文化,說明性文化在中國之發達,根本是世界性文化的鼻祖,我們有悠久的性文化歷史,但為何如今還是如此之壓抑如此之怯懦如此之偏見?"他說到這兒就嘴唇發抖,然後從抽屜裡拿出一本《金瓶梅》的原版本給我看:"看過此書麼?性文化的經典,性文化也是中國非常重要的文化。"
我當然不敢說我十年前就看過,萬一他告訴校領導我就被開除了。
"聽說過,老師。聽說是本好書。"我說。
他把書打開,翻到一頁,那給我看,那上面寫的是潘金蓮和西門慶怎麼交歡怎麼快活的技術問題。
"寫得精闢、精闢!"老師說。他的手是早期衰老的象徵,不停的抖。
"是,老師。"我其實真看不大懂,十年前看的時候光弄懂了我出生的原因,沒細琢磨其中的"文化",而現在面對這個手發抖的男人,我也不敢去探過頭琢磨書上的字句。
老師是四十幾了我也鬧不清,要不他五十了也沒準兒,他長了一副老實像,像地道的中國畫上的"書生"。他的臉從來沒有過度的表情,哪怕他說的話幹的事都夠嚇人的,連還是一副平和樣兒,只是手不停地抖。他是校方重點培養的人才,大家說他"年輕有為"。
"中國的春宮畫也是世界上最早最豐富的春宮畫兒。"他又起身去拿出一張春宮畫的照片來。我面對"清靜無為"坐在椅子上動也不敢動。
"中國的文化偉大呀……"他看著畫兒自言自語。
我衝著春宮畫兒使勁做出一副討論文化的表情。
"最近看了些西方哲學、文學,他們講人性,尊重人的需要,用科學的眼光去分析性……當然,你這篇《混沌中的有與無》寫得很妙,這就像對整個文化的理解一樣,似有非有,似無非無,所以對於性來說……"他三句話不離"性"。
"老師,下次再請您多指教。"我趕快站起來。
"當然當然。"
我收拾好書包往外走。
"你有男朋友嗎?"他突然問。
"有。"
"你們的關係好嗎?"
"好。"
"你們發生過關係嗎?"
"沒有!"我不打算跟他有認真的"性"討論。
"唉呀太可惜了。"
"我得走了。"
"兩個人的關係是種享受,人生最大的樂趣之一是兩性的交往,那時天堂。很多哲學和宗教都主張通過性達到最高境界,性交還可以治病。"
"……"我向門口退。
"等等你先別走,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因為你們年輕人總是有更開化的想法,我想向你請教。"
"······"
"我有個女朋友,照你們現代人的說法是情人吧?跟你差不多大,可能更年輕,長的有點兒像你。"
我真想罵娘,談"性"先他媽談"文化",談"情人"先他媽把我往一塊兒拉!
"請別告訴我夫人,我女朋友太美了,腿之長,乃美國電影女明星之形象,穿不穿衣服都極美。"
"……"二十年前他不會有這種"審美觀"。
"這種姑娘照西方說法是性感,照東方的說法是……咳,東方對這種姑娘沒有好叫法。"他的表情仍是溫和老實像。
"我每星期都去看她,她拚命要我,噢順便說一句,我夫人也拚命要我。我一邊對付夫人一邊對付情人,比電影上那些西部牛仔強多了。"
合著他滿腦子都是美國電影。
"你別誤會。希望你懂我,知音難覓呀。我的同代人不理解我,其實他們不過是虛偽罷了。我們這代人慘得很哪,兩人在街上散散馬路拉拉手就不得了了。結婚後的性生活跟發的工資一樣合理。自從這兩年我看了歇息訪問學書後才發現這輩子竟白活了,像個機器似的!想想中國文化,其實老祖宗們都會享受生活,可惜失傳了,到了這一代,什麼事都是供給制!別誤會。
"以前哪兒想這麼多?一心讀書,在大學裡也不和女生說話的。有個男生因為給個女生看《紅樓夢》,寫情書,讓團支部狠批了一通。我老婆是組織上介紹的,她是模範共青團員,都說我們是一幫一,一對紅,結婚前我只親過她臉一下,嚇得她呀,嘿,你看,我這輩子,四十多歲,剛知道什麼叫浪漫。嗨。······
"現在我那個女朋友就開化多了,完全符合現代標準……我吻她的全身,到處都吻遍了,包括……她興奮的時候……"
我戴上手套。
"有時候我站在……"他還在說。
我打開門。
過了兩天,有校方的人來找我調查古文老師。
"你是他的學生,你能說說他在個別課上都講什麼嗎?"
"講孔子、老子、莊子、孟子、荀子、墨子、王子、太子……"我開口胡說。
"還有什麼?"
"子貢、子路、子胥、子期、子明、子白、子孫、子彈……"我又胡說。
"肯定還有什麼別的課外的內容。"
"這都是課外內容。"
"一些不該講的。"
"什麼叫不該講的?"
"比如西方性解放、性開化、弗洛伊德、《金瓶梅》······"
我懷疑古文老師跟所有的人講過他的浪漫史。
"他講西方哲學是為了比較中國古代哲學。"我說。
"他怎麼說?"
"反正比來比去還是中國偉大。"
"關於性解放呢?"
"忘了。"
"好,我提醒你,我們發現在他的手提包裡有黃色照片。"
"真的?"古文老師真瘋了。
"外國的。"
"不知道,沒見過。"他又換節目了。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好,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想起什麼來,隨時向組織匯報,相信你們年輕一代是最有辨別能力的。"調查結束。
古文老師的浪漫史成了最大新聞,聽說為此要開除他的黨籍,古文課也停了。我說:"我們活得這麼亂也沒人來調查,怎麼古文老師這輩子剛浪漫一下就鬧得雞犬不寧的?"小博說:"他就是要得太多,又想當重點提拔對象,又想不斷給自己的行為找好聽的詞兒,活該。"
畢業後,一走到街上看見書攤上那些各種關於性愛的書就想起古文老師來。也不是他一個人不正常,大家都在搶購《金瓶梅》,哪怕是再版刪節本刪得什麼都沒了,還是在黑市上值一輛自行車。書攤上愈來愈多的擺著《性醫學》、《人類情愛史》、《婦女的性與性高潮》、《青春期的性》、《堅決杜絕手淫》……我在一大堆新雜誌裡還翻出一篇古文老師關於道教的研究文章,那本雜誌的封面是一個穿游泳衣唱民歌的歌星,翻到第十九頁是老師和他妻子的合影。編者前言中專門提到古文老師是個謙虛勤奮的學者,生活樸素注重精神,研究課題廣泛,思想開放,外加好丈夫好黨員。
他那張溫和老實的聰明練在雜誌上微笑。
哈哈:
······
難道你會同意媽媽和大表姑去嫁給兩個不認識的老頭子嗎?那咱們"黃"加怎麼辦?我兒子現在也不姓"黃",而姓我老婆的姓。因為我丈母娘非要講"民主"、"尊重女性"。這叫他媽的什麼民主?大家都騙我說將來政策變了,再生一個姓"黃"的,政策什麼時候會變?"黃"家算是完蛋了。
從"老家"來的那個小姑娘跟著一群鄉下來的年輕男女"私奔"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兒,自從她走之後,咱們家的那本"紅與黑"就找不著了······
······
倫敦天氣怎麼樣?
哥哥
我怎麼就不是一隻螞蟻?
"我看你還是另外找人當丈夫,我看不出來丈夫有多重要,可既然那是你的必需,只好找別人。我這輩子也不會當那玩藝兒。"楊飛看著他的畫兒說。我們倆同居了十年,在他媽媽的掩護下,別人都以為我們是住在同一個單元的兩間房子裡,我和他媽媽睡。
我媽和大表姑都以為我從此是他家的人了,睜一眼閉一眼只等我完成學業成家生子,沒想到楊飛來了個"藝術的"。
"畫兒是我的老婆,你是我的情人。"他深刻的說。
什麼呀?
我立刻回家讓大表姑和媽媽給我介紹對象。
一個星期之內我有了未婚夫。
"楊飛,我可要結婚了。"我嚇唬他。
"結吧,祝你幸福!"他笑著說。
"楊飛,你不怕我會自殺麼?"我又嚇唬他。
"說自殺的人全都不會自殺。我祝你幸福,真的。"他還是笑。
一氣之下我想盡了方法去自殺,找到方法後又覺得不值,於是去結婚登記處登記結婚。
我結婚了。
丈夫的媽媽是媽媽的老朋友,她倆在一塊兒比我跟我丈夫在一塊兒有說的。
"這小伙子長得亮堂,你們倆匹配。"大表姑說。
婚禮那天我穿了一件紅緞子裌襖,媽媽和丈夫的爸爸媽媽一起唱歌。
"打老蔣,大老蔣,打跑了老蔣吃蜜糖。"他們邊笑邊唱,好像那天是"打老蔣"紀念日。
"咱倆相好手拉手,咱送哥哥參軍走。"丈夫的媽媽走著調唱。
"雞娃子叫來狗娃子咬,當紅軍的哥哥回來了。"丈夫的爸爸唱,他是爸爸的老戰友。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了志士的鮮血。"不知媽媽是想起她那個"darling"來還是想起爸爸來,唱得大家要哭。
那是革命歷史回顧節,結婚的是過去的人們。
哥哥酒一喝多了不是哭就是笑,不是要殺人就是要殺自己。他自從十六歲時因為當了兩天"聯動"被抓起來關了一個月後,就開始駝背了。後來他去插隊,抽煙把牙都給抽黑了,喝酒喝得渾身臭烘烘的,到工廠去幹活兒又讓火星子把眼睛燙壞了一隻。
"明月……嗝……幾時有……嗝……把酒……嗝……"他打著嗝兒唸唸有詞。
"大表姑,你給咱們唱個歌兒吧。"我建議。
"哎喲,我會的可都是老掉牙的。"大表姑說。
"嗨,老大姐,現在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沒什麼老不老的,新的老的全行,只要有利於四化。"丈夫的爸爸高聲說。
"我爸爸是傻帽。"丈夫小聲說。
"小時候聽那些媳婦罵丈夫不守規矩就唱這個:你要是今夜不回家,去你媽了個瓜搭搭。"大表姑唱。
"哎喲,這太不文明了。"丈夫的媽媽捂著胸口說。
"唱得好!"我和哥哥及丈夫全笑。
婆婆狠瞪了我一大眼。
"提起那宋老三,兩口子賣大煙……"哥哥故意唱。
"留分頭得有希望呼兒嗨呀!"我唱。
"去去去,都去廚房幫忙去!"媽媽轟我們。
當天晚上,聞著新傢俱的油漆味兒,我躺在床上和丈夫討論"離婚"。
"離婚?怎麼可以?出了什麼事兒?"媽媽第二天喊起來。
"什麼事兒也沒有出,我們倆全覺得這麼下去沒勁。"我說。
"太輕率了,嘖嘖嘖,不成規矩。"
"我保證——"
"什麼?"
"我保證——"我想像小時候她打我屁股之前我都說一句:"我保證下次改了。"她就不打我了。可這回我沒法說"下次改了。"怎麼改?
楊飛對了。婚姻使人大驚小怪。
我丈夫最可愛之處是他不愛我也不傷我,他為盡孝道和我結婚——那是他媽媽的主意,又為盡人道和我離婚——他也有他自己的生活。他尊崇女性又同時是女性的寵兒。
我離婚後自己住,媽媽和大表姑一看見我就渾身上下打量我,她們認為我是辱沒了"單身"的貞潔,既不是"處女"又不是"遺孀"也不是"王寶釧",而是個打離婚找情夫的"流氓","這哪像是我的孩子?"媽媽用"安娜"式口氣說。
小學語文老師在我那篇關於蒼蠅的作文中批改道:"……讓火把我們燒死吧!讓下水道把我們沖走吧!讓蒼蠅拍把我們拍爛吧!……"哎喲喂。
我往回找楊飛,楊飛又有了新女朋友,這回他老實了,同意當丈夫。剛同意了當丈夫又覺得不如當初當我丈夫。
我的狗"傻蛋"趕走了楊飛後,他結婚了,結完婚又在電話裡給我唱愛情歌曲。
"你生下來以後專門在醫院做過各項檢查,醫生說你在各方面都別的孩子長得全。"媽媽在我臨出國前又拉著我的手重複幾十年前的談話。
我知道她對我乾脆沒抱什麼希望了,只不過說說這個安慰我也安慰她自己——她生我的時候沒把我生壞。
她再沒精神跺著腳說:"你是黃家的女兒,你做什麼都想想爸爸和我!"
黃家有什麼和別人家不同的?我細細的調查了一番,發現早八輩子有一位先人是從軍隊裡開小差和一個美女私奔的。於是給黃家生了無數風流種子,只是到了爸爸這代,才出了爸爸這一個"人才"是正兒八經干"事業"的,可爸爸又自殺了。黃家的男人都一臉書生氣,能歌善舞善騎善獵,但因氣質風流一事無成。算命的人曾說,這家人有"衰"像。唯一的英雄是爸爸,但他"自絕於人民"。媽媽想振興家族,可哥哥只是喝酒罵人多愁善感,我又"暈頭暈腦,沒有主心骨"。最後媽媽只好發著龐坐在單元房子裡抽煙,和大表姑聊家常,她倆能了的愈來愈多,媽媽教大表姑"辯證法",大表故教媽媽"迷信"。
"文革"時,黃家的親戚都紛紛"劃清界限",聲明和爸爸"脫離關係"。"文革"後,又開始走動,"親"的"表"的"堂"的又都找上門相親相敬,互幫互助。有年發大水,老家一個遠親送來個小姑娘,說是從小沒了爹娘,發達誰又沒吃的,想讓媽媽在城裡給她找個出路。小姑娘十七了,但看起來更小,媽媽就讓她在家住下了。說起老家的事,她問:
"大奶奶,你不知道咱家有人殺人了嗎?"
"什麼?!"媽媽差點兒沒蹦起來。
"呀,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是咱家不知誰的兒子,我叫他堂舅舅的。"小姑娘跟我們家到底有什麼血緣關係誰也鬧不清,她只是一口一個"大奶奶"、"咱們家",那個堂舅舅就更不知是哪兒來的了。
"怎麼回事兒?"
"唉呀,好慘,他殺了一個女的,說是同學,因為借了錢,不還,就把她殺了,還分了屍。"
"因為借錢不還就殺人?"
"不是她借他的錢,是他借她的錢。"
"誰借誰的?"
"男的借女的,不還麼。"
"多少?"
"不知是幾十。那女的逼他還,逼急了,就把她殺了。"
"把誰殺了?"媽媽被小姑娘的說話方式弄糊塗了。
"他把她殺了嘛。男的殺女的。"
"嘖嘖嘖。"
"分了屍還不算,還……不說了。"
"怎麼了?"
"還把屍體給……不說了。"
"說吧。"
"給糟蹋了!"
"怎麼糟蹋了?"我問。
"這你還不懂?農村人管強姦叫糟蹋!"媽媽責怪我。
"嗯,就是,強姦了。他殺她之前就想這麼幹,她不幹。"小姑娘說。
"誰不幹?"
"女的不幹嘛。"
"後來呢?"
"後來就被殺了嘛,殺了以後又……"小姑娘又說。
"怎麼發現的?"媽媽問。
"他不是把她給糟蹋了麼?然後又把屍體用刀切碎了,仍在河裡,讓人發現了撈上來,呀,真慘。"小姑娘說。
"太壞了!"媽媽說。
"就是。屍體撈上來時我看見了,唉呀,可丑了。本來那女人就長得醜,這麼一泡,一切,唉呀更醜了。"小姑娘說。
"這孩子,你怎麼說話沒有個立場?"媽媽說。
"啥叫立場?她就是醜麼。以前人家都叫她"蛤蟆嘴",不知道我堂舅舅怎麼要跟她借錢還要跟她幹那個?"
"他真是你堂舅舅?"媽媽想不承認這種莫名其妙的親戚。
"誰知道?管他呢,讓我教堂舅我就叫堂舅,哪怕他殺人呢,還是我堂舅。再說,我們都不服氣。"
"為什麼?"媽媽瞪大眼睛。
"我堂舅長得多麼美!他被公安局拉去槍斃時真像個英雄,跟電影上的人一樣。"
"他長得什麼樣?"
"跟我大舅舅一樣!"小姑娘指的是我哥哥。
媽媽差點兒沒氣昏過去。
"哎呀,活著,沒勁。"小姑娘不管她"大奶奶"怎麼想,還往下說。
"哎,這家人完了。"媽媽說。
"什麼完了?"小姑娘問。
"瞧你說話這麼傻,哪像上過小學的?"媽媽想衝她發脾氣。
"行了行了,上什麼學都一樣,家裡發大水時你怕麼?"我把話岔開,問小姑娘。
"發大水時可好玩兒啦,什麼都淹沒了,一片全是水,白茫茫的,可好看啦。"小姑娘興奮的說。
這就是我的家。
"大米飯、炒雞蛋,吃了一碗又一碗,吃了一肚肚、拉了一褲褲,上河邊、洗褲褲,蛤蟆鑽了一褲褲,鑽褲褲、咬屁股。"
親愛的哈哈:
自從我回國後打算一切重新開始,但又不知怎麼起頭······
人走了又回來,回來了又走。
農民們蓋起了樓房,但仍不蓋廁所和衛生間,還是在外面挖個坑兒凍著屁股。
我有時想生孩子,可聽說生孩子跟下地獄差不多。我有個朋友剛生下一個女孩兒,生的時候大夫用產鉗把她的腦袋給拉成茄子狀了。
你想知道現在這兒是什麼樣?給你開個單子吧:
超級大廈、超級賓館、超級市場、超級公司、快餐店、快速傳染病、快變式政策、特異功能、現代畫展、大明星、小商販、包辦婚姻、模範夫妻、流行音樂、人肉包子、私人汽車、私奔、黑市小說、黑市美金、暗娼、進口補牙術、被殺的女嬰、外國旅遊者、兌換券、大小廣告、戰爭、沒地位的丈夫、被拐賣的婦女、武器、工廠、可口可樂、"肯塔基烤雞"店、女博士、女作家、女廠長、女模特兒、女演員、電器化、暴發戶、得獎電影、遊行、放假······
怎麼重新開始?
小姜
哈哈:
女人這東西,怪!附上結婚請柬一份。
老古
安多娜拉!?!
哈哈這才醒轉過來。
電話鈴響了,她拿起聽筒:"Hello!"
"喂,哈哈!"是劉丁。
"你怎麼樣?"
"看見請柬了嗎?"
"老古和安多娜拉?"
"神不神?"
"絕了!"
"我這兒還有更絕的呢!"
"什麼?"
"我懷孕了!"
"呵?!和誰?"
"一個有婦之夫。"
"什麼?"
"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什麼??"
"生孩子,生一個私生子。"
"你瘋了?你想過嗎?"
"不管那些哩咯楞了,想也想不過來。"
"以後怎麼辦?"
"以後?女人等於母性;愛情等於付出;人性等於繁衍後代;無私等於······"
"得得得,還是那麼多哩咯楞,要生你就生吧。"
"你幹嘛呢?"
"我?"哈哈開始撕小說的稿子:"老和尚講故事······"
"哩咯楞。"
"呱嗒嗒。"哈哈一張一張地撕那些紙。
地球那頭:
"順口還說真仙人也,世間上竟有這樣的俏才郎。這嬌相假意含笑多情種,想你那魂靈兒早已入他鄉,芳卿若是真心愛,我管教你與書生佩鸞凰。李惠娘一聞此言回頭看,呀!見老賊氣昂昂只嚇得俏佳人芳心亂跳玉體冰涼粉臉兒焦黃她那真魂就上了望鄉。"鼓書藝人唱。
大表姑坐在電視機前邊看邊搖頭晃腦。
"看《安娜·卡列尼娜》的電視連續劇吧?"哈哈的媽媽對聽得出神的大表姑說。她過去擰電視。
"我不愛看那洋戲,你愛我我愛你的。"大表姑抗議。
"你看那些老戲還不是一樣?只不過語言不同。"
"外國人,不好看。"
"你多看看就好看了。"哈哈的媽媽把眼睛湊得離電視近近的,看《安娜》。
"不好看。粗眉大眼的,不好看。"大表姑轉身去廚房了。
1989年4月第一稿
1990年6月第二稿
於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