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正文 第五章 最高武官 文 / 曹昇

    第一節嬴政三請

    上回說到韓非為救韓國之難,特修書兩封,一封報秦,一封報趙。今且放下韓非不表,單說尉繚。

    尉繚來到秦都咸陽,雖一直客居在蒙府之內,然而,像他這樣活著的傳奇,正如漆黑夜色中的螢火蟲,丈夫身上的香水味,兇殺現場的指紋,美人皓齒間的菜渣,想不引人注意都難。嬴政貴為秦王,卻也是久仰尉繚大名,聽聞其人眼下正在咸陽城中,不由大喜,便令蒙恬召其來見。

    蒙恬和嬴政名為君臣,卻更像是死黨,在嬴政面前,蒙恬向來是有話直說,當下答道,「臣以為,尉繚必不肯奉召入見。」

    嬴政冷笑道,「不欲見寡人,那尉繚來咸陽作甚?」

    嬴政的語氣,有著說不出的自傲,彷彿凡來咸陽者,必以能面見他為終極之幸,如未曾見他,便不能算是真的來過咸陽。然而,嬴政確有資格如此驕傲,這是他的咸陽,他便是這座偉大都城的靈魂和化身。

    大學,非有大樓,為有大師之故也。名城,非有名勝,為有名人之故也。名人固然吸引,卻又不如佳人來得銷魂。名人使你神往一城,佳人卻讓你愛上一城。但事實卻是,並非每間閨房都值得採花賊的光顧,大而言之,即便窮盡一城,也未必有這樣一位撕心裂肺、醍醐灌頂的女子,像喬伊斯絕妙的形容那樣,能讓人領悟到凡軀之美,從此無悔地投身凡塵。而當你尋到這樣的女子,伊人卻又絕城而去,於是乎,縱然此城素以風情著稱,又復時值上元之夜,傾城出動,遍街花燈,滿天煙火,然於你寂寞的眼中,又何異於空城一座,死城一座……

    蒙恬無奈,只得硬著頭皮,回見尉繚,備述嬴政一片思慕欲見之心。尉繚聽完,顏色不稍動,只是擺擺手,道,「不見。」

    蒙恬所請遭拒,卻不氣反喜。我果然沒有看錯尉繚,端的是寵辱不驚,宗師氣度。儘管如此,蒙恬畢竟身負嬴政之托,因再說道,「先生既然來了咸陽,理應一見秦王。」

    尉繚搖頭歎道,「吾已年老,無能為也,自思一無用於大王,何必見之。」

    蒙恬道,「秦王慇勤相召,先生不宜拂了秦王盛情。倘動秦王之怒,恐有不祥。」

    尉繚笑道,「吾自知來日無多,得失早已瞭然。無得失之念,縱以秦王之尊,能奈我何?」

    蒙恬道,「先生何為言年老?當年姜尚,年邁八十,猶能感文王之意,奮起輔佐周室,卒名垂後世,萬代景仰。今先生與姜尚相比,堪稱青壯之士也。」

    尉繚大笑,道,「小子必欲強我出世乎?汝,貴胄子弟,又和秦王自幼交好,入朝仕宦,猶不能左右如意,況我區區一介布衣乎?今秦王於我,聞名多而識面少,雖然相召,非為重我,實因好奇之心使然。我寧使秦王訝我之不來,無使秦王厭我之不去。」

    蒙恬回報嬴政,嬴政大怒。何物老叟,竟如此不識抬舉!命蒙恬再請,見則可,不見則死。蒙恬再報尉繚,尉繚大笑,問蒙恬道,「以小子之見,我何人也?」

    蒙恬恭敬答道,「先生當世神人,非小子所敢妄評。」

    尉繚一笑,道,「神人我可當不起。然而,老夫雖志衰身殘,卻也絕非召之即來、揮之則去之人。如今而論,秦王需要我,更甚於我需要他。秦王倘以死相脅,老夫願含笑受死。只是這笑,卻是譏諷失望之笑。」

    蒙恬再回報嬴政,嬴政先是錯愕,迅即大笑,道,「寡人將親往請之。」於是輕車簡從,不使人知,悄然駕臨蒙府。到得蒙府,蒙恬於前帶路,到了一院落,蒙恬道,「尉繚便暫居於此。」

    嬴政正欲邁步而入,忽聽宅裡有琴聲傳出,琴聲之中,又夾雜著人聲之歌吟。琴音清越,歌聲蒼涼,相掩相映,飄然有世外之想。嬴政和蒙恬交換了一下眼色。嬴政不無驚訝地說道,「寡人秘密來此,欲出尉繚之不意,使其不能拒寡人。如今看來,尉繚已知寡人之來。好一個尉繚,果非常人也。」

    蒙恬道,「以臣所聞,尉繚似無意見大王。」

    嬴政奇道,「何以知之?」

    蒙恬道,「昔日,孺悲欲見孔子,孔子辭以疾。將命者出戶,取瑟而歌。使之聞之。今尉繚所奏之曲,正是孔子當日所奏之曲。尉繚所歌,正是孔子當日所歌。」

    嬴政臉色一沉,道,「寡人既然來了,無論如何,也要如願。」於是前行,至門前,門內琴聲與歌吟一時俱停,片刻,傳出一個聲音,道,「來者可是秦王?」

    蒙恬道,「正是秦王親來。先生還請開門。」

    尉繚在門內說道,「吾將朽之人,填溝壑不遠也,何敢勞大王枉顧。吾終無益於大王,大王請回。」

    嬴政隔門言道,「寡人有言,願先生聽之。今天下苦戰,殺伐不休。欲使天下無戰,百姓安居,則七國必歸於一統,捨此再無他法。七國一統,捨我秦不能為之。寡人久欲興仁義之師,一統天下,惜力有未足,羽翼不就,願先生不棄寡人,有以教之。寡人來請先生,非為寡人一己之私,為天下蒼生也。」

    尉繚冷笑道,「秦軍殘暴嗜血,乃天下共知。長平之戰,坑趙軍四十萬人,趙壯者皆死,幾成寡婦之國。伊闕之戰,斬韓魏壯士二十四萬。華陽之戰,斬首十三萬。其餘殺人萬數以上之戰,不可勝數。莫非,如此秦軍,便是大王所謂仁義之師乎?竊為仁義二字悲之,竊為六國士卒哭之。」

    遭到尉繚不留情面的挖苦,嬴政卻並不生氣,而是動情說道,「先生所著之書,寡人曾終日閱之不倦。先生所云,兵者,凶器也;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兵者,所以誅暴亂,禁不義也;兵之所加者,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士大夫不離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親。如此種種,皆讓寡人歎服再三,並銘記於心,時刻警勉。寡人也自恨當年秦軍殺伐太重,欲遵照先生之論,從今改之。先生也當知,六國勢在必平,寡人愚鈍,自問不能兵不血刃,但立志絕不濫殺一人。今先生神龍出世,遠來咸陽,實乃天賜寡人也。寡人願得先生之教,起仁義之師,弭天下戰火。此豈非先生向來之宏願乎?」

    門內的尉繚,已是老淚縱橫。嬴政啊嬴政,只要你能作到你所說的一半,那我就沒有白來這一趟咸陽。尉繚之所以在隱居數十年之後,在老邁之年,卻反而挺身而出,前來咸陽,拿他傳奇的一世聲譽冒險,正是因為他意識到,七國的統一在所難免,而那個統一者,極有可能便是年輕的嬴政。他要瞭解嬴政其人,一旦嬴政符合自己的期望,則接近之,盡量利用自己的力量,影響嬴政的軍事思想,以減少統一戰爭中的殺傷。他的這一片苦心,一腔悲憫,知道的又有幾人?另一方面,尉繚初到咸陽,便欣然接受了蒙恬的邀請,前往蒙府為客,何嘗不是有著他深遠的用意?蒙恬雖然只有十八歲,但秦國的百萬大軍,日後必將掌控在他的手中。足球,要從娃娃抓起。要減少未來六國的傷亡,自然也要從蒙恬這個少年抓起。

    良久,尉繚在門內道,「臣之義,不參拜,大王能使臣無拜,即可矣。不,即不見也。」

    嬴政大笑,道,「禮豈為先生而設!」

    再是良久。門,終於無聲地開啟。而正是這一扇門的艱難打開,讓日後無數人的性命得以保全。

    第二節王的男人

    且說嬴政追求尉繚,一而再,再而三,雖終得謀面,卻已是頗費了番曲折。後世有劉備追求諸葛亮,三顧茅廬,費勁更多更大。或有人謂,尉繚和諸葛亮兩人,裝腔作勢,為的是抬高身價。嬴政和劉備兩人,則是故作姿態,虛修禮貌。如此評價,未免流於表面,不曾深究。其實,當時的實際情勢應是……

    我們且從劉備和諸葛亮這一對曠世佳偶論起。

    劉備和諸葛亮,早在見面之前,便已經彼此聞名,互有好感,情愫暗生。本來,神交於千里,相忘於江湖,也是一樁浪漫之事。然而,劉備並不願以此為滿足,他率先採取了行動,前去拜訪諸葛亮,希望和諸葛亮發生更進一步的實質性關係。

    我們先分析劉備的心態。劉備第一次前去拜訪諸葛亮時,自然是帶有某種期望值的。

    《笑林廣記》閨風部裡記載了一個名為掮腳的故事:「新人初夜,郎以手摸其頭而甚得意,摸其乳腹俱歡喜,及摸下體,不見兩足,驚駭問之,則已掮起半日矣。」顯然,劉備並不期望諸葛亮如那個新婦一般,熱情似火,比他更猴急更迫不及待。劉備所抱有的期望,反而卻是希望諸葛亮不用給他面子,不來理會他,晾著他,對他的邀請,也拒不答應。

    為什麼這麼說呢?

    可以肯定的是,劉備作如此期望,並不是因為他有受虐傾向。當時的劉備,境況窘迫,都四十六歲的人了,還成天受孟德公欺負,東逃西竄,是以心理上有些自卑。與此同時,他又久仰那諸葛亮乃是當世一等一的俊傑,所謂「臥龍伏雛,得一可安天下」。因此,從一開始,他便沒有將諸葛亮定位成一個對自己來說「不用天長地久,只需曾經擁有」的尋常謀士,而是每每將諸葛亮比作姜子牙和張子房,自己則隱約以周文王和漢高祖自居,擺明了是想和諸葛亮塌塌實實地過日子,讓他作自己事業上的終生伴侶。既然找的是終生伴侶,劉備自然不希望諸葛亮一下子就被他見著了,見著了然後又馬上就被他勾引成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劉備的心裡就難免要犯嘀咕了:傳說中的諸葛孔明,水性楊花乎?今天他如此輕易便從了我,那下回別人也來請他,譬如那個長相比我帥、腰包比我鼓的孟德公,那他諸葛亮豈不是從得更快?

    另一方面,和孟德公、孫權等人相比,他能開給諸葛亮的待遇實在有限,他唯一的優勢就在於,他那份百折不撓的癡情、死纏亂打的誠意。是以,他反而希望諸葛亮能冷落他,躲避他,給他機會來表現自己、證明自己。諸葛亮越是冷落他,躲避他,讓他剃頭的擔子一頭熱,他反而越是來勁,越發會把握機會,將自己唯一的優勢給發揚光大。

    再來分析諸葛亮的心態。諸葛亮多聰明的人物呀,劉備這種古怪的不可為外人(甚至包括他的兩個兄弟——關羽和張飛)道的梟雄心思,自然瞞不過他。因此,諸葛亮雖然對劉備芳心暗許,知道自己遲早都是劉備的人,早給晚給本沒有區別,但是,他還是照著劉備的期望,配合著演起了戲劇,於是假意羞澀,兩度避而不見,潛台詞便是,哎呀,劉皇叔啊,你好壞喲,一來就想要人家,未免太快了吧。人家還沒準備好嘛,人家可是從一而終的人,再說,大家彼此還不瞭解,誰知道你會不會對我始亂終棄,諸如此類。

    就這樣,劉備和諸葛亮兩個大男人,便玩起了心照不宣的調情遊戲,三顧茅廬,一追一躲,再追再躲,兩人皆是心有默契,樂在其中。君不見,劉備前兩次登門拜訪,皆是空手而去,未帶任何聘禮,他就知道,諸葛亮沒這麼容易讓他見到。到了第三次,劉備感覺火候已到,這才帶上了金帛禮物,用以下聘。而諸葛亮呢,也是風月中人,善解人意,將一副欲語還休、欲拒還迎的姿態做到十足。

    然而,這種調情遊戲,張飛是不能明白的。他可替劉備著急啦,先是要拿一條麻繩把諸葛亮縛將過來,好讓劉備霸王硬上弓。後來又要去屋後放一把火,看諸葛亮他還高臥裝睡!

    張飛這種粗線條的蠻夫,只知道求多求快,恨不能立即便讓諸葛亮從了劉備,成為袍下之臣。然而,對兩個當事人來說,彷彿是在談一場戀愛,以得到之前的追逐過程最有妙味。本世紀初,中國一個女生組合S.H.E曾唱過一首歌,名為《觸電》,其中一段歌詞,頗能描摹出此一類純美動人的情態。這其中,前段可看作是劉備的心聲,後段可看作是諸葛亮的應答。歌詞如下:

    【但請你不要太快揭開還沉默的情話

    先讓我多著急一下再終於等到解答

    太容易的愛故事就不耐人回味啦

    像這樣觸電,就夠我快樂熔化

    我們就耐心培養萌芽不要急著開花

    反正有長長的日記等我們去填滿它

    在被全世界發現以前先愉快裝傻

    就這樣觸電,一直甜蜜觸電,直到爆炸】

    我們再來看嬴政和尉繚。嬴政和尉繚的關係,與劉備和諸葛亮的關係有大不同。劉備言曰:「我得孔明,如魚得水。」劉備是魚,離不了孔明這水。而嬴政卻是兩棲三棲甚至四棲的動物,對尉繚並無如此大的依賴性。劉備來請孔明,是為了更少地挨別人揍。嬴政來請尉繚,卻是為了更狠地去揍別人。孔明之於劉備,是冬天裡的大火爐,不可或缺;尉繚之於嬴政,則只是往滿桌珍饈裡再多添一道美味而已。這也就決定了,雖然都是王和王的男人,相見卻各有各的曲折反覆。

    第三節主勝之道

    且說嬴政終於見到了尉繚,或者我應該說,尉繚終於見到了嬴政。兩人對坐,嬴政因問道,「寡人欲取天下。先生善兵,願有以教寡人。」

    尉繚面對著當時地球上最強大的王者,神色自如,悠然說道,「夫兵有三勝。不橐甲而勝,主勝也;陣而勝,將勝也;戰勝,臣勝也。」

    嬴政道,「寡人願聞何以主勝。」

    尉繚道,「所謂主勝,無須興兵,戰勝於朝廷是也。今臣有兵不血刃之計,而使天下歸順。」

    嬴政精神一振,道,「請先生賜教。」

    尉繚道,「以秦之強,諸侯譬如郡縣之君,臣但恐諸侯合從,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愍王之所以亡也。願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

    尉繚雖以兵法著稱,本人卻是一個堅定的反戰者。然而,他又清醒地認識到,歷史潮流,浩浩蕩蕩,非他一人的力量可以阻擋。統一之戰絕無可能避免,六國必將滅亡。生逢亂世,他將何去何從?在六國和秦國之間,他又將如何抉擇?事六國以抗秦嗎?這樣或許能為六國延數年之命,換句話說,為六國的達官貴人延數年之命。而為了這多出的數年之命,卻必然要付出慘重的代價——多打幾十場乃至上百場仗,多犧牲幾十萬乃至上百萬戰士(包括秦國和六國)的性命,讓無數本可倖免於難的家庭破碎滅亡。

    尉繚的咸陽之行,表明他最終站在了秦國一邊。而他向嬴政提出此一計策,正是要腐蝕六國的權臣,削弱六國的鬥志,從而加速統一進程,長痛不如短痛,讓該死的戰爭盡快結束,和平早日降臨。

    嬴政聽完尉繚的計策,臉上忽然露出狐疑之色。尉繚的計策,對嬴政來說並不新鮮。早在七年之前,李斯就向嬴政獻過類似的計策(註:參見上卷)。時為郎官的李斯,也正是因為這一計謀,被嬴政拜為長史,從而迎來了仕途上的重大轉折。李斯就任長史以後,陰遣謀士,繼持金玉以遊說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這一計謀,多年來一直在秘密實施當中,幾乎是秦國的最高機密,即使在秦國,知悉內情的也不會超過五個人。因此,嬴政不免懷疑,尉繚之所以提出和李斯類似的計策,究竟是英雄所見略同呢?還是尉繚乃是為六國而來,隱約覺察到秦國這一計謀,此番特作試探?

    嬴政心存疑慮,於是假意說道,「三十萬金,非為少也。寡人之國貧,恐不能給。」

    尉繚冷笑道:「王者愛民而不愛財。今大王愛財而不愛民,臣復有何言?」

    誰愛財了?你滿大街問去,保證沒幾個人願意承認。常人尚且不喜背上愛財之名,更何況是至高的王者,一切土地和土地以上附屬物的主人呢?嬴政尷尬地笑了笑,謝道,「寡人一時失言,先生幸勿介懷。」

    尉繚繼續冷笑道:「大王以三十萬金為多歟?兵法曰:『十萬之師出,日費千金。』今亡三十萬金,不過十萬之師一歲之費而已,卻能坐收百萬之師十歲之功。天下未嘗無事,非縱即橫也。橫成則秦帝,縱成即楚王。秦帝即以天下恭養,楚王則大王雖有百萬金,弗得私也。大王其思之!」

    至此,嬴政方才確定,尉繚確是為秦國的利益而來,於是拊掌讚道:「先生之言大善。」

    嬴政突然造訪蒙府,事先並無知會。等到蒙武、蒙嘉聽到下人的稟報,得知嬴政正在自家府中,皆是大驚失色,倉皇前來參見,請罪不迭。嬴政大笑道,「不知者不罪。蒙氏接待先生有功,寡人還要大大封賞才是。」又執尉繚之手,道,「古人有雲,得一人勝得一國,寡人未之信也,今得先生,方悟古人所言非虛。有先生輔佐,寡人何愁天下不定!」當即欲拜尉繚為上卿。

    尉繚固辭道,「臣之來秦,非為功名利祿。六國收,四海一,天命在大王也。臣千里而來,妄獻魯鈍之策,惟願天下早日一統,少殺伐而已。臣已老邁,實不堪立朝堂之上,望大王垂憐。」

    嬴政見尉繚意願甚堅,只能嗟歎不已,也不再強求。

    第四節不辭而別

    後幾日,嬴政數召尉繚,見尉繚亢禮,衣服食飲與尉繚同,可謂極盡謙卑。如此尊崇之禮遇,自嬴政執政以來,未有先例,時人莫不榮之。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一直暫居在蒙府中的尉繚,卻忽然不見了蹤影。

    尉繚失蹤,讓蒙府上下一陣恐慌。尉繚可是嬴政的貴客,在自己的府中走失,這可如何交代?蒙武、蒙嘉趕緊發動所有關係,四處尋覓。

    終於有人來報,稱見到尉繚,正在咸陽城門,似欲出城而去。蒙恬急忙趕到城門,忽然眼中一亮,人群中的那個白髮老者,不是尉繚是誰!

    蒙恬上前問道,「先生欲出城乎?」

    尉繚道,「我獻策已畢,心願已了,此間別無可留戀處。不去更待何為?」

    蒙恬道,「大王,不世出之明主也。先生抱經世之才,卻捨明主而去,豈非不智?」

    尉繚道:「秦王為人,蜂准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不可與久游。」

    蒙恬苦苦挽留,道,「先生為客蒙府,不辭而別,大王怪罪下來,恐蒙氏有禍也。」

    尉繚道,「汝可無憂。吾已有書報與大王。」說完,尉繚又指了指城門,道,「守門吏留我在此,小子為我解之。」

    守門吏知道蒙府正在尋找尉繚,因此一直沒敢放尉繚出城。守門吏望著蒙恬,放還是不放?他等著蒙恬的主意。

    蒙恬道,「先生此去,敢問何往?」

    尉繚道,「流沙之西,老子或猶存兮。」

    蒙恬向守門吏揮了揮手,示意放人。尉繚也不道謝,飄然而去。葛衣竹杖,一如來時。

    蒙恬回報嬴政。嬴政剛看完尉繚的辭別之書,又聽到蒙恬轉述的尉繚對自己的評價,不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這些個外客,怎麼就養不家呢?先有茅焦,現在又是尉繚。寡人何曾虧待於他們,他們卻說來便來,說去則去,視寡人為兒戲乎?茅焦之去,悄無聲息,倒也罷了。尉繚臨去,猶以惡毒刻薄之辭加諸寡人,殊為可恨。宗室力主逐客,如今看來,也自有其道理。

    嬴政的這番話,讓蒙恬聽出了一身冷汗。嬴政所說的贊同逐客,是脫口而出的真心之語,還是一時盛怒之下的口不擇言?蒙恬待嬴政稍微平靜了些,道,「大王慎言。廷尉勸諫逐客,猶是昨日之事,大王莫非忘了?」

    嬴政自知失言,繃著臉不再說話。

    蒙恬道,「大王曾說過,得尉繚勝得一國。如此而言,則失尉繚勝失一國。今尉繚去猶未遠,臣請大王追之。」

    嬴政道,「尉繚羞辱寡人,寡人任他自去,已是格外優容。再欲寡人腆顏求尉繚回返,絕無可能。」說完,撇下蒙恬一人,拂袖而去。

    蒙恬自咸陽宮怏怏而出。他知道,嬴政正在氣頭之上,不可能聽得進勸。此刻,只有一個人,能讓嬴政回心轉意了。

    第五節李斯之思

    誰人能火中取粟,讓嬴政回心轉意?

    毫無疑問,李斯,只有李斯。

    且說蒙恬往見李斯。李斯聽完蒙恬的來意,神色一時嚴峻起來,也不即時回答,而是眉頭微皺,背手而行,臉上滿是思索之色。

    蒙恬見李斯表情凝重,還以為李斯正在為應該如何勸說嬴政而苦思對策,殊不知,於此時李斯的心中,正經歷著一場複雜的掙扎。對李斯來說,難的不是過嬴政這關,而是過自己這關。留住尉繚,whyshouldI?

    一想到尉繚,李斯心裡多少有些不平衡。我們知道,當年李斯對嬴政乃是單相思,最終費了天大的力氣,冒了殺頭的危險,這才好不容易見到嬴政,一訴衷腸。嬴政固然十分欣賞他,卻也只是授予他長史的官職而已。可是到了尉繚這裡,事情就掉了個個,嬴政反過來對尉繚前後三請,尉繚這才賞臉賜見。嬴政見尉繚亢禮,衣服食飲與尉繚同,極盡謙卑,又力拜尉繚為上卿,遭到尉繚婉拒之後,也並不生氣,反而對尉繚越發恭敬。

    嬴政分別給予李斯和尉繚的禮遇,天差地別,一至於此,心高氣傲的李斯自然不能服氣。想當年,茅焦也是一來秦國就被拜為上卿,但人家好歹是讓嬴政母子重歸於好,也算是立有大功,實至名歸。可尉繚呢,好不容易提出了個謀略,卻怎麼看都像是在剽竊自己當年的思想。因此,對於尉繚享受到的禮遇,李斯豈止是不平衡,他幾乎是出離憤怒了。

    然而,李斯畢竟是大智慧之人,不會讓個人情感左右自己的決定。他只問了自己一個問題:將尉繚留在咸陽是利是弊?

    依李斯看來,尉繚先是拒絕上卿之位,現在又選擇離開咸陽,可見此人雖有仁心,卻並無野心。

    將尉繚留在咸陽,勢必會奪去嬴政對自己的一部分寵幸和倚重。然而,尉繚的優勢主要在軍事方面,和自己的權勢範圍並無太大衝突。

    群花歸一人,方知天子尊。嬴政貴為秦王,不會滿足於一個女人,也不會滿足於一個男人。因此,李斯注定不可能得到嬴政全部的寵幸,不被尉繚分去,也會被別人分去。

    在目前的秦國政壇,外客和宗室之間的矛盾依然尖銳,是權勢紛爭的主旋律。尉繚,外客也。敵人的敵人,朋友也。

    通過諫除逐客令,李斯對諸外客可謂有再生之恩,他在外客中的領袖地位,絕非初來乍到的尉繚可以撼動。

    最重要的,是年紀問題。尉繚已是花甲之年,來日有限,即使得志,光景也長不了,注定只能是一個過渡性人物。

    最最重要的是,李斯有信心,管他是尉繚張遼,自己皆能戰而勝之。

    最最最重要的是,尉繚自有他的獨特價值,關於這點,嬴政清楚得很,是以才會如此禮遇尉繚。因此,他李斯也絕不能假裝不知道。

    蒙恬久等不到李斯的回答,不免焦急,於是催促道,「尉繚去將遠也。請先生速作決斷。」

    李斯住下腳步,長歎道,「大王盛怒之下,未易諫也。姑看在汝面,且勉力一行。」

    蒙恬大喜,於是和李斯同往咸陽宮。一路上,李斯不時嘮叨著,「小子誤我,小子誤我。」可細細揣摩其口氣,更像是在聊發牢騷,而不是在責備蒙恬。

    第六節火中取粟

    且說李斯前見嬴政。嬴政見李斯與蒙恬同行,心知其必為尉繚之事而來,於是沒好氣說道,「寡人之意已決,斷然不會屈尊追召尉繚。廷尉請回。」

    李斯接口道,「臣也以為,不應追召尉繚。」

    嬴政略感意外,道,「然則廷尉為何而來?」

    李斯冷聲道,「蛟龍一旦脫鉤去,遁入江海不復來。尉繚,蛟龍也,不可放歸,臣請殺之。」

    嬴政怒哼一聲,道,「寡人何嘗不欲殺之!只是尉繚乃天下名士,未易輕殺。」

    李斯道,「既不能殺,與其縱之以資六國,為秦之敵,何不留而用之,為秦之利?」

    嬴政像個在訴說自己委屈的孩子,道,「尉繚辱朕。」

    李斯大笑道,「大王真不知尉繚之心歟?」

    嬴政面色一變,道,「廷尉請講。」

    李斯於是解釋道,「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侍。大王乃天下明君,對他尉繚又是禮遇非常,推重有加,得主如此,夫復何求?然而,尉繚為何仍然要離開咸陽,臨離開之時,還要對大王惡語相加?」

    嬴政專注而聽,李斯再道,「依臣之見,尉繚之用心,不可謂不良苦也。尉繚臨去之言,多為無稽之談,不足駁斥,只重在『誠使大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這一句話。尉繚,仁人也,有慈悲之心,之所以作如是說,並非誣蔑大王,而是激將大王。試想,六國終將滅亡,天下必歸於大王。尉繚先放出風聲,預言大王將以天下為虜,正是希望大王日後能以實際行動,證明他尉繚有眼無珠,錯看了大王。為此,尉繚甘願動大王之怒,乃至不惜一死。今大王無論縱之還是殺之,都無疑是在默認尉繚說得沒錯。大王一言不容,何以容天下?臣請為大王追之。」

    嬴政一想,李斯的解釋確也說得通,意乃少解,又道,「茅焦去時,廷尉不置一辭。今尉繚將去,廷尉卻力勸寡人留之。廷尉何故厚此薄彼?」

    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李斯雖沒有見過尉繚本人,但卻聽蒙恬多次提過,加之《尉繚子》一書,他也曾仔細研讀,是以對尉繚堪稱瞭解,於是說道,「茅焦,縱橫之徒也,去不足惜。尉繚和茅焦有大不同。臣聞於蒙恬,尉繚自稱,大王需要他,更甚於他需要大王。此言誠然,臣請為大王言之。六國向來稱秦軍為虎狼之師,殘暴之師。秦軍到處,動則坑殺,鮮有憐憫,六國之軍因此往往死戰,以致秦軍雖勝,卻時常傷亡慘重。尉繚著《尉繚子》,提倡兵不血刃,鼓吹仁義之師,天下的將領,有幾人沒有讀過《尉繚子》?在六國的軍隊中,就有不少將領皆是尉繚的信徒,奉以為師。這意味著什麼?難道僅僅意味著,不管尉繚走到哪裡,都不愁沒人包吃包喝包住包玩嗎?當然不是。這意味著,尉繚他已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面旗幟,一面深入人心的旗幟。尉繚,就是仁義之師的象徵!一旦尉繚能為秦所用,其意義和號召力自然不難想像。得其人勝得一國,誠非虛也。」

    李斯所說,嬴政自然也曾想過,不然他也不會對尉繚一直謙恭事之。尉繚的價值,嬴政早洞察於胸,只是一時被怒火蒙蔽而已。經過李斯這一番重複和提醒,嬴政漸漸冷靜下來。是啊,只要尉繚他能留在咸陽,哪怕從此一計不獻,一謀不出,成天行屍走肉,山吃海喝,但只要有他這尊菩薩供在那裡,對秦國來說,就能得到莫大的好處。尉繚對六國將領的影響自不消多說,對六國的老百姓而言,尉繚所提倡的「兵之所加者,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士大夫不離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親」的戰爭理想,就像「盼闖王,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一樣,簡單到讓人一聽就懂,從而心嚮往之。至於供起尉繚之後,一旦形勢需要,也大可拋開尉繚的學說,陽一套,陰一套。

    嬴政道,「寡人曾欲拜尉繚為上卿,遭拒。尉繚似不願為秦所用。」

    李斯搖頭道,「上卿之位,太卑。」

    嬴政奇道,「比上卿更尊,難道相國不成?」

    李斯道,「相國自有宗室二君為之。臣以為,欲留尉繚,當以國尉授之。」

    嬴政大驚道,「廷尉戲言乎?廷尉可知,國尉一位,自武安君白起之後,一直虛待至今,以其位太尊而不得其人故也。今以國尉之位,輕易授予尉繚,一旦尉繚再次拒絕,則我大秦顏面何存?廷尉為寡人再善謀之。」

    國尉,也稱太尉,位列三公,金印紫綬,掌武事,秩萬石,直接受命於秦王,為秦國的最高武官。國尉一位,因為白起曾經擔任過的緣故,從而成為秦國最具傳奇色彩的官職。好比劍橋大學的盧卡斯教授席位,因為牛頓、狄拉克等人曾經先後據之,從而成為學術界中最負盛名的教授名銜,薪水未必最高,榮譽卻是最大。

    然而,國尉和盧卡斯教授席位又有不同。三百多年來,盧卡斯教授席位一直薪火相傳,不曾空缺。而國尉一位,自白起之後,一直堅持寧缺勿濫的原則,以致虛席以待數十年。蒙恬的爺爺蒙驁,功不可謂不高,卻也沒能熬到這個位子。正如嬴政所言,白起神話般的赫赫戰功,為國尉樹立了一個標桿,一個後人難以企及的標桿。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國尉之於秦國,就像23號球衣之於芝加哥公牛隊,只能跟著邁克爾·喬丹一起退役,從此再無別人夠資格再穿。

    李斯心知,國尉一位,非同小可,嬴政的驚訝也在情理之中,於是說道,「臣非不知,國尉之尊,數十年來,再未授予一人。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大王以國尉授尉繚,方能顯大王誠意。白起戰功,百年來無人能過之。然而,世變時移,當年秦之興師,為了攻城略地,如今興師,要在統一天下。尉繚之應變將略,固不如白起。然而,白起所習,兵法也,尉繚所重,兵道也。於此併吞六國之際,需要新的軍事思想,以改變六國對秦軍之成見,在保證戰鬥力的前提下,易殘暴為仁義。尉繚忤逆大王,大王不罪之,反以國尉尊之,方顯天子氣度,也方顯示改變秦軍之決心。」

    嬴政沉吟不語,李斯又道,「主留尉繚,臣也有私心在。前數月,蒙大王納愚臣之諫,收回逐客令,使外客鹹復故職。今尉繚從魏來秦,來不幾日,卻又離秦而去。外客難免心生狐疑,以為大王心中猶有內外之別,是以不用尉繚。六國之士,其中不乏心向秦者,今見尉繚這般的名士,秦尚不能用,怕也要從此斷了來秦求仕的心思。昔日,燕王之待郭隗,築宮而師之,而士爭湊燕。今大王志在天下,縱尉繚而去,天下之人以是謂大王為賤賢也。倘留尉繚,授以國尉高位,則近可安外客之心,遠可招六國之士。臣請持國尉璽綬,往召尉繚,必使其重返咸陽,從此為大王之臣。」

    嬴政大喜,道,「廷尉不妒賢能,一心為國,實寡人之幸,社稷之幸也。」於是命李斯持國尉璽綬,往追尉繚。

    第七節雪夜追蹤

    且說尉繚徐徐向西而行,咸陽的繁華已遠遠甩在身後,前方則越行越顯荒涼。時已歲末,大雪如席鋪地,觸目無非白色。曠野茫茫,不見人跡,動物倒零星可遇,或有落雁迷沙渚,或有饑鷹集野田。在多日的跋涉之後,尉繚的步伐依然保持著同樣的節奏,既沒有加快,也並無放慢。北風如刀,將尉繚蒼老的面龐刻削得越發冷峻,如岩石般毫無感情。此是何時,全無干係,此是何地,漫不記憶。彷彿他的整個生命,僅剩下行走而已。

    然而,就這樣一個已勘透生死之際的人,臉上忽然有了激動之色。尉繚停下腳步,深呼吸,嗯嗚,空氣中竟有煙火與酒肉的氣息。尉繚轉過山角,見前方道路之上,掃開一片雪地,一大堆篝火當路熊熊燃燒,時而炸開松木的清香。篝火之上,正煮著一大壺酒,烤著一頭麋鹿。

    看不得也,因為麋鹿肉色已呈嬌黃,烤出的油脂,如美人之汗,緩緩滑滴而下。聞不得也,因為酒香混合著肉香,隨風飄蕩,不可阻擋。

    圓月當空,百里俱寂。篝火之旁,一男子端坐,意態閒適,形貌不凡,顯見非臨近的山野村夫。男子對面,鋪一空席,若有所待。

    男子見尉繚,笑道,「先生趕路辛苦,何不稍作歇息,就火取暖,與我同飲為樂?」

    尉繚眺望前方,路還長得很,於是坦然就坐,也不道謝。男子笑容不改,持刀割麋鹿腿肉以奉,尉繚接過,大嚼。男子又酌酒相請,尉繚來者不拒,狂飲。

    不多時,肉將盡,酒已殘。尉繚飽舒一口氣,手撫肚腹,道,「無端得此好招待,老夫無以為報,愧殺愧殺。」

    男子道,「寒冬孤野,有先生為伴,方得聊遣寂寞,正該我謝先生才是。」

    尉繚再飲一杯,目光注視男子,笑道,「李廷尉之謝,老夫可當不起。」

    男子哈哈大笑,道,「值此一夜風月好,肉香酒熟待君來。須瞞不過先生,在下正是李斯。」

    尉繚嘴角牽動,嘲諷道,「是曹三派你來的吧?」

    李斯面容一肅,道,「先生醉語乎?此時曹三尚未出生呢。在下乃奉大王之命,特於此地相候,邀先生歸咸陽。」

    尉繚聞言,探手入喉,摳,再低頭,將適才所食一通嘔吐乾淨,又取雪嗽口,而後說道,「好酒好肉,老翁已無福消受,而況富貴榮華乎?廷尉豈不聞歌云:寓形宇內能幾時,何不委心任去留?老夫將西遊,廷尉幸勿強留。」

    尉繚這招夠狠,而李斯的神經也夠粗大,好整以暇地靜靜旁觀,不露半點驚奇之色。李斯慢悠悠地喝了口酒,這才開始說尉繚。李斯以前說嬴政,雖時有激烈言辭,卻始終恪守上下尊卑之分。今日說尉繚,因地位相等,則語氣格外輕鬆,甚至流於調侃。

    在這世上,並非每個人都有強點,但可以肯定的是,每個人都有弱點。只要找到弱點,則說無不成。那麼,尉繚的弱點是什麼?但見李斯閒閒說道,「天下大勢,先生想必瞭然於胸。無論秦軍是殘暴嗜殺,還是仁義惜殺,皆可統一天下。」說著,李斯慇勤為尉繚酌酒,舉杯相祝。尉繚沮喪氣奪,不由對飲。

    李斯再道,「先生著《尉繚子》,以兵者為凶器,以仁義為鵠的。今秦欲併吞天下,以仁義取之亦可,以武功取之亦可。孔子曾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秦一旦取天下,不由先生之道,恐先生將與孔子同悲也。」

    李斯說完,再割鹿肉以奉尉繚。尉繚嚼肉在口,已是食不知味。反觀李斯,卻吃得加倍香甜。李斯等嘴巴裡騰出些空間來,這才又道,「孟子曾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觀諸先生,方知孟子所言大謬。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先生自得世外之樂也,而任秦軍以武功取天下,殺伐九州,血流遍地。據李斯看來,先生非委心任去留也,實忍心任去留也。」

    尉繚不安。李斯再倒酒,大笑道,「當此雪景皓月,錦繡山川,正宜縱酒放歌,暢物外之思,遙想嫦蛾寂寞,丹桂飄香。多年之後,縱然中原戰亂,殺戮不斷,孤寡遍野,生靈悲慘,想來也和先生無關,目前更不必為之擔憂。來,李斯為先生請酒。」

    尉繚滿頭大汗,悚然道,「廷尉所言,老夫未嘗思之也。老夫雖欲為秦王用,然勢微力薄,恐終無回天之力也。」

    李斯大笑道,「知人,然後善任。必使人得其所,方能竭盡其用。大王知先生也,願拜先生為國尉,以三軍聽之。取六國之道,盡決于先生也。」說完,以國尉璽綬付與尉繚。尉繚接過,良久歎曰:「大王既不棄老朽,願效犬馬之勞。」

    李斯一拍掌,一隊人馬幽靈般湧出。李斯邀尉繚上馬,並轡向咸陽而行。兩人一路交談,甚是歡暢。聊到興起,李斯又道,「吾與先生講一則逸事,姑解長路之乏。說的是二戰期間,有一物理學家名叫波耳。他掌握的技術,足以左右戰爭之勝負。為免其人落入德軍之手,英國政府秘密派貨機將其從丹麥接來倫敦。到了倫敦,飛行員以貨物單示波耳,但見其上寫道:一級戰備物資,如遭敵機襲擊,即刻空投銷毀,切不可使落入德軍之手。」

    尉繚聽得一頭霧水,詫異問道,「廷尉何以忽然道此?莫非老夫便是波耳,而廷尉接到的命令,也正和那飛行員接到的命令一樣?」

    李斯大笑道,「我可沒這麼說。根據量子力學,你我其實皆波耳,並無確定存在。惟有人前來觀察之時,波函數瞬即坍塌,這才一時明白起來。」

    第八節年終總結

    嬴政十年,跌宕漫長的一年,風雲變幻的一年,福兮禍兮的一年。有關這一年的年終總結,司馬遷在《史記·秦始皇本紀》裡如是寫到:「秦王以(尉繚)為秦國尉,卒用其計策。而李斯用事。」

    司馬遷,不僅是集大成的史學巨擘,同時也是不世出的文學大家。「用事」,寥寥二字而已,卻已精準地描摹出李斯得志的形狀。也就是說,在嬴政十年的歲末,李斯終於得償所願,成為秦國的重臣權臣,秦國的國政,開始主導在他的手裡。

    從李斯初到咸陽游仕算起,至今已過去十年。不容易啊,李斯,花卻十年光陰,從一介平民蛻變成秦國最炙手可熱的重臣。十年咸陽,幾多起伏,幾多辛酸,幾多蹉跎,都不必再多去回想。重要的是,他終於登上了秦國政壇的頂峰。曾經欺凌他的,如今仰望他;素來忽略他的,現在攀附他。那以往悖逆的生靈,今日只需一揮手,便群起而響應。這時的李斯,年方四十,正當壯年,精力和思維都處在人生之巔峰。對他來說,命運的好戲才剛剛開始。

    說起來,李斯也算是從基層做起,一路飽嘗仕途之艱辛。然而苦難於他,也未必不是一種財富。驟然暴貴者,難免驕橫,得來快,敗去也快。反觀李斯,一路爬摸滾打,從低到高,得了經驗,長了教訓。如今的李斯,對官場生態諳熟通透,對政壇食物鏈得心應手。李斯作為秦國的男二號,在未來的二十餘年裡,一直能夠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也受益於這十年的輾轉起伏。

    與此同時,秦國國內的政治格局已悄然傾斜:尉繚的加入,讓外客的勢力進一步加強。尉繚為國尉,李斯為廷尉,軍隊、司法、外交等要害部門,皆控制在外客之手。外客已經取代宗室,變成秦國最強大的政治集團。而李斯,則當仁不讓地成為這一集團的領袖。

    嬴政十年雖有波折無數,但對李斯來說,最終還是得到了一個happy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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