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正文 第一章 逐客令 文 / 曹昇

    第一節依稀故人

    且說李斯送別呂不韋,心情沉重地回府,迎頭撞見一人,視之,蒙驁之長孫蒙恬是也。蒙恬時年十八,任獄官,典文學。李斯主審嫪毐叛國案時,蒙恬曾在李斯手下工作過,對李斯甚是敬仰。李斯也頗為喜歡這個年輕人,對他不吝教誨。

    李斯問蒙恬道:「何為而來?」

    蒙恬道:「回先生,獄中有一新來囚犯,自稱乃先生故人,欲面見先生。」

    李斯大為詫異,他實在想不起來身邊有誰最近犯事入獄了。李斯道:「可知那人姓名?」

    蒙恬道:「那人姓鄭名國。」

    李斯大驚失色,急聲道:「鄭國?」

    鏡頭切至咸陽市郊的一所監獄,白天,內景。雖然時間是白天,但由於監獄特有的陰暗,在實際拍攝的時候,還是需要巧妙地輔以人工打光。但見李斯步履匆匆,神情焦慮。蒙恬在後面幾乎是小跑著,這才能勉強跟上李斯的步伐。

    在來監獄的路上,蒙恬已經大致將鄭國的案情向李斯敘述了一遍:十年前,水利工程師鄭國帶著他的天才構想,從韓國來到秦國。他向當時執政的呂不韋建議修建一條水渠,鑿涇水,傍北山,經過涇陽、三原、高陵、臨潼、富平、蒲城,東注洛水,總長三百餘里,用以灌溉農田,從而一舉解決幾百年來一直制約關中地區農業發展的缺水問題。鄭國提議的這項工程,比當年李冰的都江堰更大上數倍,難上數倍,不僅耗資巨億,需徵用數十萬民夫,而且工期長達十多年,建成之後的實際效果也有待進一步考證。鄭國的提案甫一公佈,在秦國內部便招致了眾多反對。呂不韋用他的遠見和魄力,頂住壓力,批准了這項工程,並交由鄭國全權主持。而就在不久前,鄭國的間諜身份曝光。原來,修建水渠的計劃整個是韓國的陰謀——韓國飽受秦國的侵略之苦,於是派遣鄭國入秦,希望通過修建水渠,疲憊秦國國力,使其暫時無力東伐韓國。

    李斯面容嚴峻,一旦間諜的罪名成立,鄭國必死無疑。那時候不比今日,鄭國雖然是韓國的水工兼特工,卻並沒有外交豁免權可以享用。

    有獄卒阻攔李斯入內。蒙恬斥道:「無狀!不見是客卿大人?」獄卒自然也識得李斯,但無奈鄭國是特殊囚犯,非得廷尉之命,不許探監。李斯拍拍獄卒的肩膀,道:「廷尉追究下來,自有我李斯替你擔著。」獄卒這才放行。

    鄭國正在牢房裡向隅而睡。李斯差點認不出鄭國來,只見鄭國衰老了許多,臉龐黝黑泛紫,皮膚粗糙開裂,皺紋密佈,而且衣服殘破,渾身是傷,顯然在獄中受過無數苦刑。鄭國睡得不沉,聽到腳步聲便醒了過來,見來的是李斯,便欲掙扎著起身。李斯擺擺手,示意他先別動,又命令獄卒為鄭國解開枷鎖。獄卒面有難色。蒙恬低聲喝道,「還不快去。」別看蒙恬任獄官不久,資歷尚淺,但獄卒知道他是前任將軍蒙驁的孫兒,這小哥甚至比李斯更得罪不起。獄卒不敢違抗,前去為鄭國解開枷鎖,李斯再命獄卒取些酒來。

    獄卒取來酒,李斯令其迴避。蒙恬也識趣告退。

    李斯為鄭國斟酒,道:「李斯來遲,累鄭兄受苦。鄭兄還請寬心,萬事有我。」

    鄭國顫抖地舉杯,將酒一飲而盡,面色稍微紅潤了些。李斯又道:「十年不見,鄭兄蒼老了許多。開渠之事,想必辛苦得很。」

    鄭國解嘲地一笑。幹我們這行的,成天在外面風吹日曬,又沒有大寶保養,也只好對不起咱這張臉了。

    李斯再請酒。鄭國道:「先生果非池中之物,區區數載,便已貴為秦國客卿。不意先生還記得鄭某,枉駕來訪,令鄭某感激涕零。鄭某身犯死罪,今日得見先生,於願已足。先生還請早回,以免牽連,反誤了先生前程。」

    李斯道:「鄭兄視李斯為何人歟?昔日倘無鄭兄引薦,又蒙厚贈金錢,李斯恐怕早已餓死咸陽,焉能至今日!如今鄭兄有難,李斯豈能袖手不顧?李斯縱捨棄客卿不作,拋卻性命不要,只要能救鄭兄脫難,也在所心甘。」

    鄭國長歎道:「先生高義,韓非公子果然沒有看錯先生。」

    李斯血壓急劇升高,道:「韓非?鄭兄認識韓非?」

    第二節公子之恩

    有許多人,在他們死後才有資格成為傳奇。而韓非,在他還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是一則傳奇。他的天才,他的氣質,他的身世,他的思想,乃至於他的口吃,混織出神奇而高遠的魔力,讓同時代的人仰視神往。李斯曾和韓非同窗三年,朝夕相處,感受猶為強烈。即便是和威望卓絕的老師荀子相比,年輕的韓非的光芒也不遑多讓。能擁有韓非這樣的同學,一開始的確是有利於李斯的成長,但到後來,卻又會轉變成一種妨礙和傷害。光在大質量處彎曲,李斯要成就獨特的自己,就必須擺脫韓非的影響,否則,他就只能一直是韓非的附庸和小弟,而這是驕傲的李斯寧死也無法接受的。於是他選擇了遠離,在咸陽獨自成長。

    然而,韓非始終是李斯心中的一個結,繞不過去。韓非是李斯的朋友,但更多的時候,李斯寧願把韓非看作是自己的敵人,看作他的人生之鞭,夢想之翼。如今他貴為秦國客卿,如此成就,在荀子門下已是無人能出其右。但是,他總會時常追問自己:要是韓非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會對他作怎樣的評價?

    鄭國見李斯驚異,於是笑道:「若非韓非公子授意,鄭某又怎會無巧不巧,恰好尋到先生?鄭某當時正有求於相國呂不韋,自顧不暇,又為何要費力為先生代作引薦?至於饋贈金錢,鄭某一水工而已,縱有心相助先生,又何來那麼大一筆金錢?」

    李斯一時呆了,又問鄭國道:「李斯妻兒在楚國上蔡之時,每年有人送錢接濟,莫非也是韓非公子所為?」

    鄭國點點頭,道:「韓非公子眼高四海,生平未嘗輕許人,惟對先生大加推重,以為罕世之才,若湮沒於草木,不得其鳴,實為天下憾事,故爾命鄭國為先生鋪階在前,又命人為先生安家在後。先生有今日,不負公子重望也。」

    李斯百感交集。他沒想到韓非竟會對他如此用心。若非鄭國入獄,他恐怕還將繼續蒙在鼓裡。韓非為什麼如此對他?難道僅僅是因為朋友的關係嗎?李斯不能知道。李斯也聽說過,韓非在韓國過得很不如意,雖然他才高當世,又是王室之胄,卻一直不能得到韓王重用,既然如此,他為何不離開韓國,來秦國謀求發展呢?

    李斯雖然情緒激動,但很快便冷靜下來,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鄭國的問題處理妥善。李斯道:「韓非公子之恩,容後為報。今報鄭兄之時也。李斯必盡全力,令鄭兄脫此牢籠。」

    鄭國道:「鄭某本不值先生相救。先生非救我也,救水渠也。鄭國賤命,一死不足惜,只是十年辛苦,萬夫用命,挖土平田,穿山鑿石,好不容易成功在近。鄭國一死,只恐無人能繼其後,前功盡棄,豈不可惜!鄭國非貪生,只願俟渠畢之日再死,此生無憾也。」

    李斯道:「李斯有疑問,必待鄭兄親口澄清,以便施救。鄭兄為韓國作間之說,是遭人陷害,還是確有其事?你給我交個實底。」在李斯看來,鄭國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因為鄭國的工程為呂不韋一手批准。整垮鄭國,意在呂不韋。

    鄭國低頭猶豫著。這個回答對他性命攸關,自然需要慎重。雖然飽受酷刑,他可一直都咬緊牙關,拒不服罪的。關鍵是,他能信任李斯嗎?他能對李斯實話實說嗎?良久,鄭國抬頭,望著李斯,道:「確有其事。」

    李斯面容嚴肅起來,道:「既然如此,李斯自有分處。從現在開始,你不可再和旁人說話。我明天再來。」李斯辭別鄭國,又喚過獄卒,叮囑他不許再對鄭國用刑。國之要犯,萬一出個三長兩短,非你所能負責。廷尉那邊,我自有知會。

    路上,李斯問蒙恬鄭國的事都有誰知道?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已經通報到了哪一級。如果捅得不夠高,也許還能夠先壓住不報。蒙恬道:「卷宗已呈送相國昌平君、昌文君。」李斯心中一涼,都捅到了相國一級,那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過去的了。

    入夜,李斯猶在庭院徘徊,了無睡意。他的思緒已經不單單停留在鄭國身上,他頭頂著灰色的蒼天,想得更深更遠。

    拉普拉斯曾云:只要給出宇宙誕生的初期條件和邊界條件,他甚至能演算出整個宇宙的演化歷程,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李斯不是拉普拉斯,政局的風雲變幻,他演算不出,更多的時候,他只能依靠第六感。他的第六感告訴他,自嫪毐兵敗、宗室上台以來,就有一股空氣,排外的危險空氣,在秦國政壇上瀰漫。只需要一副催化劑,這股空氣就將演變成一場規模空前的政治浩劫。而鄭國身為外客,作間秦國,為韓國謀利益,正是宗室們夢寐以求的反面典型。如果讓宗室拿鄭國一事大做文章,那他李斯也將成為砧上魚肉,任由宰割。因此,某種程度上,救鄭國就是救他自己。

    然而,留給李斯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從現在開始,他必須和時間賽跑,向命運抗爭。李斯仰天吁氣,心內惴惴不安,而在他身後,妻子和兒女卻早已沉入夢鄉。

    第三節逐客令下

    李斯一夜都沒睡稱妥。翌日一早便匆匆出門,直奔咸陽宮而去。太陽尚未升起,街道乾淨而寂寥。李斯坐在車內,心神不定,總感覺有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他兩眼呢?稀疏的路人,也對他駐足而觀,臉陰沉著,眼神也怪。李斯經過他們,回頭再看時,便見到他們衝著他笑,都露著白森森的牙。李斯脊背發涼,彷彿正在慢慢陷入一張佈置妥當的大網。李斯只當這都是因為睡眠不足而引發的幻覺,他拿掌狠狠地擊打自己的額頭,力圖使自己保持清醒。

    到得咸陽宮,還是來早了。李斯稍許鬆了口氣,他必須趕在宗室前面,見到嬴政。李斯看見門口的侍衛們互飛著眼色,臉上的笑容,分明也帶著不懷好意的嘲弄。李斯命侍衛入內通報,有要事必欲面見秦王。侍衛入內,不一會,郎中令王綰從宮內出來。

    郎中令王綰親自出來招呼,這是沒有先例的,李斯更覺得不妙起來。果然,王綰語氣生硬地說道,「秦王不能見客卿,客卿還是先回吧。」李斯不甘心,問什麼時候可以見到秦王,他可以就在宮外等著。王綰並不和李斯對望,只是道,別問了,回吧,回吧。李斯道,「王兄,你我至交多年,如是有什麼變故,還望你能明言,不要瞞我。」王綰苦笑道,「客卿很快便知。王綰職責所在,不能擅離,客卿多多保重。」

    王綰連多多保重的話都說了出來,這幾乎就是在向他告別了,李斯的心一下墜入谷底。他想起答應過鄭國今天再去探望他的,於是轉去監獄,卻發現鄭國根本不在牢中。李斯急召蒙恬,問鄭國去了何處,蒙恬也不知情,只說鄭國是在午夜被秘密提走的。蒙恬見李斯心事重重,問其故,被李斯敷衍過去。

    李斯離開監獄,喪魂落魄地回走。他忽然有了未曾經驗的無聊,他發現自己沒有任何事值得去做,也沒有任何事等待著他去做。車伕問他是否回家,他茫然地搖搖頭。他有些害怕,不敢回家,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妻子和兒女。

    馬車在咸陽城裡兜著圈子,李斯的思緒也如車輪滾滾,不能停息。他被宗室擊潰了嗎?他失去了嬴政的歡心嗎?他真的要被驅逐出境嗎?他多年的努力就這麼打了水漂嗎?

    太陽升起,光線變得溫暖,街市漸漸鬧騰。李斯目光穿梭,飢渴地打量著這座他生活了十年的城市。景由心生,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來的車輛馬匹,反而更加劇了他心中難以排遣的寂寞。即便在他最為窮困潦倒之時,咸陽也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地陌生和冷漠,甚至有一種封閉的敵意。他看著那些卑微的小職員或者生意人,竟然羨慕起他們來。為了儉省,他們也許整個白天都得餓著肚子,但到了晚上,他們總會想法給自己和家人弄一頓像樣的晚飯,全家圍坐,慢慢品嚐,把所有的食物吃得精光。他們或許沒有明天,但他們何嘗在乎,他們已經在過著生活中最陶醉最美妙的時光。只不過是對一頓晚餐的嚮往,便足以讓他們的臉上一整天都泛著奇異而幸福的光。

    布盧姆踟躇在都柏林的內部,從早上八點到午夜兩點,流浪了十八個小時,這才回家。詹姆斯·喬伊斯據此寫出了煌煌巨著《尤利西斯》。李斯也徘徊在咸陽街頭,而且起得比布盧姆更早,卻沒有人會為他寫出一部《尤利李斯》。太陽下山,黑暗降臨,心臟寒冷。李斯無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還沒邁入家門,遠遠便聽到一片哭聲。

    李斯挺直腰板,盡量讓自己顯得不可戰勝。他是全家的主心骨,他必須給家人信心。妻子已哭暈過去,兒子李由倒還鎮靜。李由告訴李斯,在他回家之前,秦王便已頒下詔書:水工鄭國為其主游間於秦,罪在不赦。凡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皆如鄭國,心懷二志,不利於秦而適足為害,令到之日,一切逐之。

    預感成為現實,李斯反倒鎮靜了下來。他安慰完妻子家人,又自語道,鄭國,看來是幫不到你了,自求多福吧,無論你我。

    第四節驅逐之路

    道士作法,結語每每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以老君之無邊法力,尚需借人間律令以壯聲勢,可見律令之不容抗拒。且說嬴政頒下逐客令,凡六國來秦之人,一切驅逐不論。令下如利刀之割,無能抗者。

    關於這次逐客行動的規模和進展,《史記》上僅給了兩個字的描述:大索。然而我們不難想像,在這兩個字的背後,是數萬家庭的悲慘命運,是無數外客的心酸憤懣。想當年,他們作著秦國夢,背井離鄉,滿懷希望來到秦國,他們為這個國家拚搏奮鬥,為這個國家交賦服役,臨到末了,卻遭到強行驅逐,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逐客令一下,即日起行,不許延誤。而且,就像今日坐飛機或火車一樣,每位外客都規定了行李限量,不許多帶。是的,他們不僅被侮辱了,而且被搶劫了,他們在秦國多年積攢的財富所有,就這樣被殘酷剝奪。如果搶劫他們的是劫匪,他們還可以奮而反抗,至不濟也可以申冤哭訴、尋求正義。然而,當搶劫他們的是一個國家,而且是當時唯一的超級大國之時,他們別無選擇,只能忍氣吞聲,保持沉默。

    李斯雖貴為客卿,卻也成了逐客令的犧牲品。事實上,要順利地執行逐客令,李斯也必須被犧牲,畢竟到目前為止,所有外客中以他的官職爵位最高。

    十年咸陽一夢中。李斯步出咸陽城門,回首再望這座西方的都城,他體會到了呂不韋離去時的苦澀。但和呂不韋不同的是,李斯更多的還是感到不公平。他並沒有作過任何有負秦國之事,只不過因為他外客的身份,就被認為和鄭國一樣,裡通故國,圖謀不軌。這分明是有罪推定,不合法理,焉能服人!

    時節已是初冬,北風凜冽,天寒地凍。外客在軍隊的押解之下,隊伍長達數里,都是拖家帶口,攜兒挾女。軍吏們對他們也並不體恤,時有棍棒鞭策。景況之悲慘,和逃難已無差別。路衢惟見哭,百里不聞歌。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而在外客內部,也互相擁擠著,推搡著,叫罵著,更有人乘機搶奪。李斯想起了他師兄韓非對人性本惡的感歎:「奔車之上無仲尼,覆舟之下無伯夷。」此時思及此語,李斯不禁深有痛感。在大恐慌的災難面前,無論仁義道德還是名士風度,終究是敵不過求生本能的啊。

    李斯鼻孔張大,深呼吸。濕潤的空氣,從鼻腔一直冷涼到肺裡。雖說此行是驅逐之旅,但從積極的一面來看,卻又為歸鄉之路。故鄉,多麼溫暖的名字,闊別已久,遊子來歸,不亦動情乎!但李斯卻不敢歸鄉,至少不是現在,非為情怯,實乃心虛。他可是整個上蔡郡的驕傲啊。在鄉親口中,他是神話般的人物,在兒童心中,他是榜樣和夢想。惟楚有才,於斯為盛,父老鄉親們總愛念叨著這句話,向外鄉人誇耀著他,像誇耀著自家的兄弟或孩子。他怎能就這樣失敗地歸來!儘管鄉親們都是善良淳樸之人,但他口才再好,又怎擋得住他們那痛惜失望的眼神。而更有那些幸災樂禍者,一定會乘機挖苦道,我早就知道,李斯這小子好景長不了,這不,灰溜溜地跑回來了不是。

    歸鄉之路,如此漫長。而妻子只是默默地跟在李斯身後,垂著眼瞼,彷彿除了跟著他,她不能知道世上還有別的滿足。她本就是忠貞本分的女人,嫌棄乃至離開丈夫的念頭,在她身上絕無可能產生,正如西方結婚誓言中許諾的那樣:

    「tohaveandtoholdfromthisdayforward;

    forbetterforworse,

    forricherforpoorer,

    insicknessandinhealth,

    toloveandtocherish,

    tilldeathdouspart.」

    【(我願與君依守,

    無懼禍福貧富,

    無懼疾病健康,

    只懼愛君不能足。

    既為君婦,

    此身可死,

    此心不絕!)】

    一夜之間,他們在咸陽的貴族生活化為烏有,妻子卻並無半句埋怨。李斯倒寧願她抱怨些什麼,這樣他心裡反而會好過些。再看兩個兒子,長子李由微皺著眉頭,彷彿在為自己的前途擔憂;次子李瞻才十二歲,還是照常快樂地蹦蹦跳跳,一會兒奔前,一會兒跑後。

    第五節出咸陽記

    美國第三十七任總統尼克松因水門事件辭職後,曾感慨道,「當我離開橢圓形辦公室後,我才發現誰是我真正的朋友。」李斯和尼克松也有著同樣的感慨,他離開咸陽已是越來越遠,而他那些還留在咸陽的所謂朋友們,並無一人前來為他送行。以色事人,色衰則愛弛;以權交人,權敗則交亡。被打倒的失勢官吏,對仍然在位的昔日同僚來說,就好比是傳染病患者,於是紛紛要和他劃清界限,惟恐避之不及。李斯雖然傷感,卻並不惋惜。他知道,只要他再度掌握了權力,這些朋友們一定會厚著臉皮,去而復來。

    李斯丟了地位,失了朋友,卻依然擁有足夠的資本。他掌握著大量的秦國機密,整個秦國的情報系統,還完好無損地保存在他的頭腦裡。秦國有哪些特工潛伏在六國,六國又有哪些官僚已經被秦國收買,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撇開他的名望和才華不論,單憑他掌握的這些秘密,再就業根本不成問題,隨便跳槽到哪個國家,還不得讓該國國君大喜過望,郊迎於道?

    然而,摩西能平安地逃出埃及,李斯是否也能平安地穿越秦國呢?李斯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嬴政和宗室還沒有醒悟過來,等他們醒悟過來,想必一定會殺了李斯滅口的。又或者,嬴政和宗室已經醒悟,殺手已經派出。說不定,殺手正從咸陽緊追而至,或者早就埋伏在同行的人群之中,又或者,殺手正在路的前方,等著他自投羅網。

    李斯慢慢地走著,心緒萬千。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從後面追上李斯,和李斯並肩而走。李斯自顧而行,對那年輕男子並不留意。此年輕男子名為吳公,與李斯同鄉,剛從上蔡老家前來投奔李斯不久。李斯顧念同鄉之誼,任他為舍人,待之如子,時常親自教誨。吳公跟著李斯走了一里多地,見李斯仍不理會他,忍不住開口說道,「先生,我們就這麼回上蔡了嗎?」李斯恍如未聞,不置可否。吳公又質問道,「先生可曾因為逐客令寫了一點什麼沒有?「李斯搖了搖頭。吳公攔住李斯,正告道,「先生還是寫點什麼罷。秦王一向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李斯不答,繞開吳公繼續前行。

    此吳公者,後世也有名焉。漢朝孝文皇帝初立,因為吳公曾經得到李斯親傳的緣故,乃征其為廷尉。廷尉,正是李斯曾經任職長達二十四年的官職,李斯幾乎就成了廷尉的代名詞。而吳公另有一弟子,更是享有大名——天才少年賈誼是也。賈誼在他那篇名垂青史的《過秦論》中,將秦政之失悉數歸於始皇與二世,隻字不及李斯之過,究其動機,是否因為他和李斯有著這層特殊的師承關係,故而為尊者諱?今日已是不得而知。

    不一刻,吳公再度追上李斯,執著地道:「請先生諫秦王。」

    李斯停下腳步,道:「小子亂煩我意,速去。」

    吳公不管,提高聲調,重複說道:「請先生諫秦王。」

    李斯道:「小子知我所思乎?我思茅焦也。茅焦曾言,一朝為官,此身便好似貨於帝王之家,非復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難得開心顏色,何苦來哉!茅焦之言,今日思及,尤堪警醒。此回上蔡,依山傍水,築屋而居,餘生悠悠,逍遙於田舍自然,不亦樂乎!」

    吳公道:「請先生回頭一看。」

    李斯回頭,饒是他定力過人,也不禁大吃一驚。不知何時,路上同行的外客們已是跪成一片,如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一般,綿延數里。

    吳公再向李斯說道,「先生雖能獨善其身,而先生眼前的這些人,卻已是傾家蕩產,雖有故國,不能歸也。他們的全部希望,就只在先生身上了。先生的決定,左右的不僅是你一個人的命運,還有你眼前這些貧苦眾人的命運。他們是生存還是毀滅,是幸福還是悲慘,都取決于先生。先生雄辯滔滔,才氣高遠,又素得大王信賴。如先生進諫,必可撥亂反正,盡歸逐客也。彼等無辜遭禍,不能自救,先生宅心仁厚,安忍棄之不顧!」

    李斯一眼望去,跪倒的有白髮蒼蒼的老者,有鼻涕長流的幼兒,有頭髮蓬亂的婦人,有面容悲憤的壯士。他們抬頭望著李斯,黯淡的眼神裡滿是乞求,滿是期待。此時此地,這些被放逐的外客們,自發地組成了一個臨時集體,要求李斯成為他們的領袖,成為他們的摩西。李斯眼眶也不禁濕潤,急忙叫大家起身,又歎道:「李斯之痛,與諸君同。李斯所以不諫者,非敢惜筆墨也,只是諫書易寫,信使難托。我等處江湖之遠,呼告無門;其廟堂之上,宗室當道。諫書不得呈於大王,反為我等益禍也。」

    眾人絕望起來。是啊,就算李斯寫了諫書,也根本就送不出去。就算僥倖送出去,也到不了嬴政手裡。而諫書一旦落到宗室手裡,激發起宗室的憤怒,他們這些逐客的境遇只會更加悲慘。

    軍吏見外客們聯合跪倒,擔心有變,於是又打又罵,呵斥起身,催促急行。正當眾人莫知計之所出時,忽聽得身後馬蹄聲甚急,如風雷直奔而來。眾人面面相覷,疑惑不安,未知是凶是吉。

    第六節先生之德

    只見數十騎士飛速而至,皆英偉少年。中間一人,氣勢奪人,尤為俊美。李斯認出來者正是蒙恬,眼中現出一抹亮色。軍吏們見到蒙恬,知道他蒙家世代為將,功勳纍纍,終有一天,大秦的百萬鐵師,將會掌控在這個少年手裡,哪裡還敢阻擋,一路放行。

    蒙恬見李斯,行往日之禮。李斯笑道,「我知道,整個咸陽,就只有你會來給我送行。」

    蒙恬正色道:「某之所來,非為先生送行,欲求先生諫大王也。大王之逐客令,某不敢苟同。某之祖父,齊人也,卻有大功於秦,豈外客皆欲為害於秦乎!大王不審誤信,以鄭國一人之故,盡逐外客,過也。蒙恬人微言輕,又復年少,恐大王不能聽。大王向來以先生為師,學生有過,為師者能不誨改之!」

    李斯道:「大王,君也。李斯,臣也。事已至此,夫復何言!君既有命,臣謹守而已。」

    蒙恬道:「不然。夫為人臣者,君有過則諫,知而不諫,非忠也。三諫而不聽,去之未遲。先生捨秦而去,欲奔六國乎?夫六國積弱日久,不可復興,吞併天下者,必為秦也。先生如神龍,六國如淺水,六國不能容先生,先生於六國也不得自如也。望先生思之。」

    李斯歎道:「非李斯不欲諫,只是一日不朝,其間容刀。今李斯不見大王已有數日,讒言如浮雲,蔽日不使照。縱有心為諫,不能達於大王也。」

    蒙恬道:「倘先生有意,某願為先生獻書於大王。」蒙恬身世顯赫,又和嬴政是發小,的確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信使了。也只有他,能衝開宗室的封鎖,直接將李斯的觀點傳達給嬴政。

    蒙恬的到來,讓外客們重又燃起了希望。李斯凝神片刻,又擼了擼袖子,大叫一聲,道:「磨墨。」

    眾外客大喜,哭拜於地,齊聲頌曰: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

    第七節諫逐客書

    冬日的天空,高遠悲愴。空曠荒涼的野外,風的經過無所阻擋。零星的雪花,隨風舞動,預示著一場大雪即將降臨。

    由於蒙恬的在場,軍吏們也只能從了眾意,遠遠站立旁觀著,不敢干涉。

    墨已磨好,筆已奉上,竹簡緩緩鋪開。有雪花飄落於竹簡,化為水珠,仿如淚滴。無數人都已屏住了他們的呼吸,無數道目光在同一人身上聚集。

    面對著身外的期望和壓力,李斯如一座山嶽,沉穩危坐,不怒而威。

    有如雪花墜地,筆輕柔地落下,寫出第一個字「臣」,此後便恍如利艦破冰,一發而不可收拾。

    嚴羽《滄浪詩話》評李白之天才云:「蓋他人作詩用筆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李斯作文,大抵類此。他胸中鬱積已久的幽怨和憤懣,噴射而出,瀉於筆端,奔流始終。

    此時的李斯,風鼓衣袖,鬚髮張揚,翩翩如仙,彷彿嵇康撫琴奏絕音,旁若無人,物我兩忘。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須臾之間,八百三十九字掃盡。

    外客們雖不知李斯究竟寫了些什麼,但也無不為其姿態感染,於是生大快樂、大歡喜之心。他們將永遠記得今天的場景:有一個曠野中的人,用他手中的筆,改寫了他們的命運,也改寫了中國的命運。

    蒙恬一直在旁侍立,隨著李斯文字的進行,其面色也是時悲時喜,不能自己。

    書既成,李斯擲筆於地,長歎道:「世間無必成之諫,更無必聽之君。吾聊盡人事而已,成與不成,庶幾無大恨也。」

    蒙恬恭謹地接過竹簡,道:「惟願先生早日重返咸陽,某當為先生擺酒接風,共歡同醉。」押解官硬著頭皮上前,小聲地提醒蒙恬:「奉大王之命,一路不得停歇。今已破例耽擱了些許時辰,是時候該重新起程了。」

    蒙恬知道押解官職責在身,便也不來為難他。蒙恬指著自己帶來的數十騎士,對李斯道:「先生這一路,或有風雨,不可預知。此十餘子,皆精選健兒,願先生不棄,許其護衛左右。」李斯點點頭,心道,蒙恬這孩子雖然年輕,卻已是考慮周全。萬一路上有殺手埋伏,有此數十人在,也足可保證他的安全。

    蒙恬又吩咐騎士道:「凡有膽敢近先生三尺者,格殺毋論!」言畢上馬,單騎絕塵,歸咸陽而去。

    李斯的諫書順利地到了嬴政手上。嬴政覽卷,但見其書曰: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官;而駿馬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官,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民人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士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繼盜糧者也。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這便是千古流傳的名篇《諫逐客書》,歷代文選皆恭敬收錄,不敢遺漏。今日讀此文,雖已有諸多隔膜,猶能為其所感所動。嬴政乃當局者,體會最為深切,讀罷斯文,擊節讚歎,唏噓再三,歎曰:「嗟乎,倘無此書,寡人之過,將葬送秦國也。」

    第八節文自有命

    且說嬴政讀罷《諫逐客書》,幡然醒悟,當即命蒙恬火速追回李斯。蒙恬年輕力盛,一路狂奔,追至驪邑,終於趕上李斯。眾人見蒙恬去而復返,無不喜動顏色,以為救星降臨,然而很快他們的心便又重歸冰涼。但聽蒙恬道:「奉大王之令,召客卿大人回咸陽。」

    李斯指著眾外客問道,「他們呢?」蒙恬答道,「暫且待命原地。」

    眾人見只召李斯一人,皆泣道:「願先生勿棄我等。」

    李斯獨蒙嬴政寵召,並無欣喜。他知道,嬴政雖然已經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卻並沒有下定決心糾正這個錯誤。像逐客令如此重大的決策,醞釀長久,天下震動,突然間要斷然推翻,的確需要再多一些的理由,再大一些的勇氣。嬴政召回他,顯然不是打算將他官復原職,而是要當面聽他的意見。眾外客哪裡懂得這些,他們滿以為嬴政是要單單赦免李斯的,他們就像一群迷途的羔羊,看見頭羊離去,免不了驚慌害怕,惶恐不安。

    李斯安慰眾人道:「諸君還請安心。大王召李斯,非為棄諸君不顧而獨留李斯也,實欲面聽李斯陳辭,然後定其行止。李斯與諸君同為外客,休戚相關,此回咸陽,必力爭於大王之前。李斯能留,則諸君必能留。倘大王不能留諸君,也斷無獨留李斯之理。」眾人將信將疑,卻也無可奈何,只得目送李斯和蒙恬一同遠去。

    儘管《諫逐客書》沒有立即達到廢除逐客令的效果,但畢竟為李斯爭取到了和嬴政面談的機會,僅從這個角度來說,《諫逐客書》便已經取得了成功,沒有白寫。

    於是有問,《諫逐客書》為什麼能夠成功?

    或曰《諫逐客書》如何優美,如何雄辯,如何層層遞進,如何有理有據,如何無愧於千古奇文,是以打動嬴政。竊以為,未必盡然。

    自古文章聖手代不乏人,以下三位,均堪稱筆奪造化、文驚鬼神,然而當他們以文章或自薦或勸諫時,卻勞而無功。陳思王曹植先後上《求自試表》和《陳審舉表》,行文淒厲郁苦,讀來泫然出涕,結果泥牛入海,終生不得見用。李白呈《與韓荊州朝宗書》,吞吐雲電,氣勢超絕,結果對牛彈琴,不聞下文。韓愈上《論佛骨表》,激昂慷慨,文理斐然,結果唐憲宗龍顏大怒,險些將他加以極刑。

    此三人之不能得意者,非為文章作得不好。陳思王曹植不能見用,蓋因文帝遺言在前,明帝忌憚在後也。李白不得志,只能怪韓朝宗乃庸碌之輩,空負薦士盛名,實則葉公好龍。韓愈遭貶,則在於唐憲宗對佛所持之態度: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當然,諸葛亮不在我們的談論之列,他和以上三人沒有可比性。即便諸葛亮是個半文盲,把給劉禪看的《出師表》寫成這樣:「老子吃飽飯撐的,就是要出兵攻打魏國,你待怎麼的?」想來劉禪也是只好點頭同意的。

    可見,文章雖好,還要對方喜歡。譬如女人,倘她先已動心,則一言挑之,足以交情通體,中夜相從。倘她心無此念,縱文賦錦繡,動輒萬言,卻也只能是使君有意,羅敷無情。

    君不見,無業遊民司馬相如,家徒四壁,僅憑弄琴傳音,便惹得卓文君午夜亡奔,投懷送抱,羨煞個人!君不見,陸游休妻唐婉,多年後於沈園重逢,結果唐婉離開他之後,美貌更勝從前,生活越發如意,身邊又有新的夫君——趙士程相伴。趙士程乃皇家後裔,自然非仕途落魄的陸游所能比擬。紅酥手,黃縢酒,眉梢眼角訴風流,可歎對面非陸游,悔青個腸!該,該,該。沈園相見一年之後,唐婉香消玉碎,承認吧陸游,這個噩耗讓你feelmuchbetter。

    第九節名篇背後

    蒙恬雖為將門之後,卻自幼嗜讀經書,喜好文學,李斯一篇《諫逐客書》,看得他蕩氣迴腸。在回咸陽的路上,蒙恬由衷讚道:「先生之筆,有如天半游龍,非人間所有。此諫書必可流傳久遠,為後世垂范。」

    聽完蒙恬的誇獎,李斯面色依然嚴峻。對李斯來說,把《諫逐客書》寫好並不難,他一不小心就把《諫逐客書》寫成了千古名作。難的是,要讓《諫逐客書》達成它的使命——改變嬴政的決定,挽救他的命運,也挽救那些外客們的命運。作不到這一點,《諫逐客書》就只能是一堆華麗的文字垃圾。李斯才不在乎後世會有多少人來讀他的《諫逐客書》,有多少學者為他的《諫逐客書》正義註疏,有多少學子對他的《諫逐客書》逐字解讀。他眼中的讀者只有一個——嬴政!

    所謂工夫在詩外。別看李斯寫《諫逐客書》之時,援筆立就,一氣呵成,但他在文本之外下的工夫,蒙恬卻並不能知道。也許,在李斯預感到宗室將對外客不利之時,他就已經開始構思這篇文章了。當他像布盧姆一樣,在咸陽街頭躊躇徘徊時,腦海裡盤旋的還是這篇文章;在放逐的路上,他也沒有停止過這篇文章的醞釀。用如此長時間來構思,李斯顯然不是在斟酌詞句,而是別有考慮。

    首先,他要摸準嬴政的想法,站在嬴政的角度考慮問題,分析他的處境,判斷他的立場,然後對症下藥,務求斯人不言,言必有中。《諫逐客書》不出則已,一出便要正中嬴政的下懷,而不是下陰。

    其次,同樣重要的是,李斯要確立自己的寫作姿態,給自己定位。在他面前有兩個失敗的先例,足以令他汲取教訓。說起來,這兩個失敗先例的主人公,還都和李斯有些淵源:一是同為楚人的屈原,一是他的師兄韓非。

    屈原見逐,作離騷。韓非不用,寫孤憤。雖說屈原是怨而哀,韓非是怨而憤,但終究都是在怨。李斯也是有資格怨的,他無辜遭到驅逐,的確是受了委屈,而且委屈還不小。屈原是貴族,可以怨而哀;韓非是公子,可以怨而憤;李斯身份雖不比這兩人,但至少也可以怨而悲嘛。而如果照這個定位寫下去,我們不難想見,《諫逐客書》就將是另外一副面目:我李斯是怎樣的勞苦功高,和大王共度過多少君臣和睦的甜蜜時光,如今受到宗室的陷害,命運如何的不公,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放逐的路上多少辛酸,同行的外客多麼淒慘,再加入幾個老人和小孩的行狀特寫……諸如此類,這般等等。

    沒有人說這樣寫不行,但從屈原和韓非的遭遇可以看出,哀怨的姿態並不能解決問題。通常來說,怨婦甚至比潑婦更加可怕。潑婦是不會講理,怨婦是不肯講理。沒有人願意做出怨氣的筒,更別說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了。再者,嬴政並非普通的君王,他能幹出囊撲兩弟、囚禁母后這樣的事來,顯見絕非可以動之以情之人。對付嬴政,必須曉之以理。於是我們看到,在《諫逐客書》裡,李斯跳出了個人情緒的小格局,也跳出了圍觀他寫字的外客們集體營造的悲傷氣場,始終保持著冷靜和克制,站在旁觀公允的角度書寫諫議,隻字不提個人的冤屈、外客的淒涼。在他的文章裡,只有血,沒有淚。

    很快就要面見嬴政,李斯有必要先提前瞭解一下嬴政對《諫逐客書》的反應,於是問蒙恬道:「大王讀諫書時,你可曾陪侍在大王之側?」

    蒙恬點點頭,道:「先生之書,大王擊節讚歎,不能釋卷。其中有幾句,大王更是念出聲來,吟歎再三,深有會意之色。」

    聽到嬴政的反應,李斯興致好了許多,又問蒙恬道:「吾書你能背誦否?」

    蒙恬有著照相機般的記憶力,當下將《諫逐客書》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李斯面露嘉許,道:「大王念出聲來的那幾句,汝可還記得?」

    蒙恬道:「記得的。是……」

    李斯打斷蒙恬,道:「可是以下三句?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李斯每說一句,蒙恬臉上的驚異之色便加重一分。李斯三句說完,蒙恬驚歎道:「先生真神人也。大王吟歎良久的,正是這三句。蒙恬費解,先生何以能未卜先知?莫非這三句話中藏有什麼玄機不成?」

    李斯大笑,道:「你不懂,大王卻是懂的。」李斯知道,嬴政看出了他文章中的潛台詞,所以才召他面見。李斯加鞭策馬,回咸陽的路還很漫長,而在路的終點,他將站在嬴政面前,把文章中的潛台詞一一揭曉。

    想到這裡,李斯止住了笑容,重新陷入思索。現在還沒到笑的時候,對他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第十節君臣重逢

    李斯回到咸陽,顧不上旅途的疲勞,直奔咸陽宮而去。作為一個政治人物,他已經破產,他和十年前剛到咸陽時一樣,手中唯一的籌碼就是一根三寸不爛之舌。李斯站在熟悉的宮門前,抬頭仰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終於重新回到了賭桌,雖然籌碼少得可憐,他也必須賭下去,如果不賭,便永無翻本的可能。

    郎中令王綰遠遠見到李斯,忙迎上去,道:「客卿大人一路辛苦,大王已等候多時。」王綰乃是嬴政身邊親信之人,嗅覺最為靈敏,對嬴政的心思也吃得最準。王綰依然稱呼他為客卿大人,應該不僅是出於私交,而是傳達了一種信息——嬴政的立場已經出現鬆動的跡象。

    李斯心下稍安,隨王綰入宮,嬴政降階相迎。李斯見到嬴政,心中一陣激動,跪拜道:「待罪之臣李斯,不意能再見大王,感與慚並。」嬴政趕緊扶起,親執李斯之手,引其就座。

    嬴政道:「先生身處放逐,猶不忘寡人,惠書賜教,實寡人之幸。先生當知,逐客之令,牽連甚廣,非寡人之獨斷也。」

    李斯道:「臣也知此。盡逐外客,誰能得利?宗室和六國也。六國不能為此,則必宗室之意也。」李斯輕飄飄一句話,便將矛盾化大為小,化繁為簡,將逐客令體現的國家意志轉變為宗室的公報私仇。

    嬴政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展開李斯的諫逐客書,道:「先生之書,寡人讀之再三。其末有雲,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又雲,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再雲,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先生似乎有未盡之意,隱約別有所指,不知是否?此殿中惟你我而已,願聞先生之見,望先生暢所欲言。」

    嬴政的語氣,與其說是鼓勵,不如說是在慫恿。李斯心想,事已至此,也只能撕破臉皮,正面攻擊宗室了,畢竟是他們先把他逼上絕路,他必須反擊。況且,李斯對宗室是曾有過大恩德在先的。

    想當年,宗室站在成蟜一邊,聯手對抗嬴政。嬴政一怒之下,本欲對宗室痛下殺手,多虧了李斯的進諫,宗室不光得以保全,而且在成蟜敗亡之後,更受到嬴政的重用。而如今宗室居然要驅逐他,把他趕出秦國,這種以仇報恩、以怨報德的行徑,讓李斯齒冷和記恨。李斯對宗室的厭棄心結,也從此產生,並為日後一個左右歷史格局、改變歷史進程的極重大事件埋下了伏筆。

    李斯於是道:「古訓有雲,疏不間親,賤不議貴。今蒙大王恩准,臣敢不昧死直言,惟大王采聽。大王當不難想像,臣所將言者,非臣一己之見,實乃無數無辜遭逐外客之共欲言者。他們曾經為秦國效忠,並願繼續為秦國效忠。」

    嬴政道:「說下去。」

    李斯道:「宗室所以驅逐外客,其爭有三。其爭之一,貴賤之爭。宗室,貴族也,外客,多庶民也。輕賤布衣,貴族之慣習。宗室與外客同殿為臣,為外客所屈,內心未嘗不引為恥,必願逐之而後快也。然而,宗室之所願,不能為大王之所欲。夫貴者,大王之臣也,庶民,亦大王之臣也。大王志在天下,當以德懷天下,如陽光雨露,遍施萬物,無所偏頗。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即謂此也。

    其爭之二,公私之爭。宗室,以社稷為私物,外客,願社稷為公器。宗室以社稷為私物,故而必欲獨享,惡與人共。然而,宗室之所願,不能為大王之所欲。大王志在天下,當與天下大同。獨私一家,非天子之道也。五帝三王,皆以天下為公,非一己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天下無敵,即謂此也。

    其爭之三,賓主之爭。宗室,以主人自居,視外客為賓,以為召之可來,揮之即去。然而,宗室之所願,不能為大王之所欲。臣竊為秦危之,再為大王危之。何故也?今逐外客,外客歸六國,一旦用事,必與秦為敵,六國皆怨而伐秦,秦危也。外客即去,宗室見重,用事莫非宗室,則大王仰賴宗室,非復宗室仰賴大王也。勢柄倒移,尾大不掉,大王危也。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即謂此也。」

    嬴政何等聰明之人,一點就通。秦國的政局變化,再沒有比他更清楚的了。成蟜謀反之後,宗室開始走上前台,掌握權力。當斯時也,嬴政也確實需要借助宗室的力量,對抗嫪毐和呂不韋。如今,嫪毐伏誅,呂不韋遣歸河南,宗室再無對手,在朝中一枝獨大。宗室的強大,自然也讓嬴政深為憂慮。逐客令原非他的本意,而是迫於宗室的壓力。

    既然要攻擊宗室,索性便惡人作到底。李斯又道:「宗室與外客,為臣之道迥異。臣請為大王言之。」

    嬴政道:「先生請講。」

    李斯道:「宗室得與大王同根同祖,非大王所賜,天賜之也。即便換個秦王,他們還是宗室。故而宗室只忠嬴氏,不忠大王也。大王賞之,宗室以為份在應得,不能感恩。宗室血統,與生而來,奪之不去,大王罰之,不足為懼。大王利在有能而任官,宗室卻可無能而得事;大王利在有勞而爵祿,宗室卻可無功而富貴。宗室與大王,利害相去不啻千萬里。而外客來秦,為大王而來,惟大王是從。大王於外客,賞之則喜,罰之則懼,令行禁止,莫敢不從。大王於宗室,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宗室與外客,為臣之道迥異,侍主之道迥異。大王不可不察。」

    李斯一番激烈尖刻的言論,讓嬴政閉目沉思。嬴政忘不了宗室在他面前的桀驁無狀。他們更多地是將他看做是嬴氏家族的一員,年輕而稚嫩的一員,應該教誨,而不是聽從,應該訓勉,而不是尊敬。在宗室面前,他體會不到王的尊嚴和體面。

    李斯不安地望著嬴政,不知是禍是福。良久,嬴政睜開眼睛,道:「逐客之令,雖為宗室提議,而定奪在寡人。宗室之臣,素有大功,寡人不忍責之。寡人將除逐客令,盡歸外客,使其鹹復故位,一如從前。先生也請官復原職。」

    第十一節節外生枝

    李斯知道,嬴政不是不忍削減宗室權力,而是風險太大,有所忌憚,時機也未成熟。宗室勢力根深蒂固,不容小覷。廢除逐客令對宗室已經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如果急著採取進一步行動,難保他們不強力反彈。

    嬴政允許李斯官復原職,標誌著在這次賭博中,李斯已經成功翻本。李斯卻並不叩拜謝恩,而是說道:「吾王聖明。除逐客令,誠外客之幸也,亦社稷之福也。臣斗膽,請辭客卿。」

    嬴政大感意外,道:「為何?」

    李斯道:「宗室知道因臣之諫,大王乃除逐客令,必然不快,乃至暗暗懷憤。臣請辭客卿,一則示以所諫無關私心,只為秦國也,或有安撫宗室之效。二則事因臣而止,臣即去,也給宗室一個平衡。苟有利於大王,臣雖離無恨也。」說著說著,李斯彷彿也被自己感動。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何等的境界,何等的飄逸。在這一刻,即便嬴政並不挽留,任他離去,李斯也自覺可以神聖地無悔。

    李斯感動了自己,卻未能感動嬴政。嬴政只是平靜地問道:「先生辭去客卿,何人可繼先生之後?」

    李斯答道:「客卿之位,何須再設,廢之可以。一個客字,終有隔膜區分之意,示天下以賓主有分、內外有別也。今外客雖歸,心中難免存疑不信,受怕擔驚。大王宜安其心,固其志。自今日起,再無外客之說,皆一視秦人也。」

    嬴政歎道:「先生識見高遠,顧慮周全。寡人謹受教,敢不從命。」嬴政召入尚書令,吩咐擬詔。嬴政口述道:「李斯來秦,九年有餘;輔佐朕躬,盡智竭力;籌劃奇策,信是良臣;剛烈敢言,可謂忠君。高義報國,力辭客卿。寡人感念,准其所請。股臂折卻,痛惜於心。」

    嬴政金口一開,批准了李斯的辭職申請。君無戲言,李斯再想回到客卿之位已經不可能了。李斯匍匐在地,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麼,有沒有為自己的一時衝動而後悔莫及。

    好一陣沉默,然後才又聽嬴政繼續說道:「然今六國虎視,天下未定,此特用賢之急時也。李斯智能匡君之失,才足定國安邦,寡人久欲授以大任,今其時也。詔曰:以李斯為廷尉。」

    廷尉,掌刑辟,是秦國的最高司法長官。秦國歷來以法治國,因此廷尉之職格外顯赫,權勢僅次於三公,位列九卿之首。李斯失之客卿,收之廷尉,這麼算起來,不光是成功翻本,而且還大大賺了一筆。

    嬴政的一轉念,讓李斯經歷了從地獄到天堂的旅程。李斯也知道,今天嬴政給他的已經太多,再向嬴政提任何要求都會顯得過分,甚至會招致嬴政的反感。然而,李斯沒有見好就收。他還有一樁心事未了,他要恪守自己的承諾,拯救鄭國,他不能撇下鄭國的死活不管。李斯於是道:「逐客之令,皆因鄭國一人引發,不知其人現在何處?」

    嬴政道:「鄭國費我錢財,耗我民力,為韓作間,依律當誅。已定於十日之後,行梟首之刑。先生何以有此一問?」

    李斯道:「鄭國之事,臣也頗知曉幾分。臣昧死請,鄭國雖為間,然關中水渠,耗資亦巨,民力亦用,實不可半途而廢。然欲畢其功,捨鄭國不能為。望大王法外施恩,特加赦免,許其戴罪立功。」

    嬴政道:「先生深通律法,精於治獄,當知人君惜赦,所以重法也。況鄭國一案,乃宗室一手經辦,審之以法,刑之以法,並無可挑剔之處。寡人先除逐客令,已是令宗室難堪。倘再赦鄭國,則宗室顏面不能得存,此非寡人所欲也。」

    李斯還要說話,嬴政卻已是一揮手,道:「先生一路跋涉,想也累了,且回府中歇息,有事他日再議。」

    李斯於是謝恩告退。在鄭國一事上遭到的暫時挫折,並沒有影響到李斯的好心情。今天實在是夢幻的一天,神奇的一天。短短的幾個時辰之內,他從仕途破產到官復客卿,再從官復客卿到晉陞廷尉。大悲然後大喜,委屈然後得意。向來冷靜的李斯,面對仕途上這一質的飛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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