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歸去來兮 文 / 曹昇
第一節最難消受美人恩
且說嬴政聽了茅焦之諫,當即拜茅焦為太傅,爵之上卿。又聚齊文武百官,千乘萬騎,嬴政自駕一車,空左方,浩浩蕩蕩向雍城棫陽宮進發,迎太后回歸咸陽。早有使者飛騎前往傳報。趙姬初聽得此一喜訊,泣不成聲,好一會兒才收住眼淚,忙命侍女給自己梳妝打扮,又要侍女為她拔去頭上新生的數根白髮。她要漂漂亮亮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趙姬打扮之時,問使者道:「可知大王因何回心轉意?」
使者道:「茅焦諫大王之功也。」
趙姬暗暗尋思:茅焦?從沒聽過這麼個人,打哪裡冒出來的?二十七人都不能說動嬴政,而他卻作到了,難道他有什麼魔力不成?趙姬問道:「那茅焦是何等人物?」
使者道:「茅焦,齊人也。」
使者透露的這點信息顯然遠遠不能滿足趙姬的好奇心,她已經莫名地對這個拯救她的英雄有了某種幻想和嚮往,她又問道:「他是何等模樣?」
使者納悶,太后為何有此一問?還能有什麼模樣,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唄。使者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正為難時,心情大好的趙姬卻已笑著說道:「不消你答。我自有眼睛,待會兒一見便知。」
趙姬精心妝扮之後,果然艷光照人,不遜當初。雖然經歷了大半年的軟禁生涯,身心都倍受摧殘,但畢竟底子好呀。秦王見了趙姬,膝行而前,叩頭大哭,懺悔自己的罪行,請求母后發落。趙姬也是垂淚不已。
母子久別重逢,好一陣感傷。秦王又引茅焦謁見太后,指曰:「寡人倒行逆施,遷怒母后,非茅君之諫,必迷途不返,天人共棄也。」
趙姬早已忍不住偷偷在心中對拯救她的英雄進行了無數次的勾勒臆測。女人嘛,精神動物。這種幻想的樂趣,讓她欲罷不能,她彷彿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而只是一個浪漫而多夢的普通少女。英雄就在眼前,趙姬卻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緊張和害怕。她終於將眼睛對準了茅焦的臉龐。
茅焦四十左右的年紀,姿容甚偉,趙姬一見大是歡喜,越看越美,越看越愛。就好比戀愛中的男女,會對對方產生強烈的性過譽,由於英雄救美的古老情結作祟,在趙姬眼中的茅焦,也呈現出了一種他本不配擁有的光輝。連死都無所畏懼的茅焦,在太后的目光注視之下,也不由得面容僵硬,舉止無措。
不幸的是,呂不韋也在場。趙姬看茅焦,越看越歡喜;呂不韋看茅焦,卻是越看越礙眼。趙姬對茅焦居心不良的打量,令呂不韋心中疼痛不已。趙姬啊趙姬,你看茅焦時是如此深情,看問題時卻又如此膚淺!你吃了二十八個饅頭才吃飽,你就認為你之所以能飽,全是因為第二十八個饅頭的功勞。茅焦就是那第二十八個饅頭呀。沒有我,你不可能回到咸陽繼續作你的太后,不可能!為了救你,我犧牲了多少手下,他們都是多好的同志啊。在你眼中,這二十七人卻是白白死了,死得毫無價值。茅焦這小子雖然很是知趣,沒有和你眉來眼去,但畢竟他得到了不屬於他的功績,他搶奪了本屬於我的獎賞。
一行人馬在雍城歇息一晚,次日起程回咸陽。嬴政與太后趙姬登車前行,後隨車馬綿延十餘里,簇擁如雲,好不壯觀,路旁觀者無不稱頌讚歎。
趙姬回到咸陽,復居於甘泉宮。這一日趙姬置酒,特別款待茅焦。趙姬設宴謝恩,茅焦不敢不來。酒過三巡,趙姬道:「抗枉令直,使敗更成,安秦之社稷,使妾母子復得相會者,盡茅君之力也。」
在有些時候,話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語氣。趙姬那紅色的雙唇,潔白的牙齒,濕潤的舌頭,三位一體,讓從中誕生的每一個字眼,都飽含著嬌媚和誘惑。
茅焦再遲鈍,也能感受到趙姬在有意地推銷她的風情。他乾笑了一下,趁舉杯飲酒之際,顧盼左右,卻赫然發現,侍女早已不知所蹤,偌大的太后寢宮之內,只剩下他和趙姬這對孤男寡女。
趙姬火辣辣的眼神,讓茅焦既得意又害怕。得意的是,趙姬是絕代美人,又是秦國太后,能得到這個天下無雙的女人的垂青,他的虛榮心得到了空前的滿足。別說是和她共渡餘生,哪怕僅僅是共渡一晚,也足夠他從此藐視天下所有的女人,輕蔑天下所有的男人。但正因為趙姬是秦國太后,無論如何他也染指不得,一失身必成千古恨。這就是茅焦面臨的二律背反的困境。
趙姬也有著屬於她的二律背反困境。理論上,她可以擁有天下任何一個男人,徵用他們的肉體,俘虜他們的心靈。但現實卻是,她卻在反過來討茅焦的歡心。她喜歡的人不敢喜歡她,敢喜歡她的人卻又是非死即傷,只落得一個白了少婦頭,空悲切。
茅焦是玫瑰花前坐,越坐越難過,只得胡亂找了個借口,倉皇告退。趙姬不免怏怏,難道是自己魅力已經大不如前了?再美的女人,也未必對自己的容貌有十足的信心。此後趙姬又數次邀請茅焦,茅焦總是推辭不往,心裡卻又忐忑不安,趙姬這麼三請四請,老躲著也不是個事啊。
茅焦情場不敢得意,官場卻不能得意。他雖然貴為太傅,爵為上卿,在朝中卻孤立無助,似乎沒人願意向他靠攏。他總感到,在秦國的官場上,有一堵又一堵看不見的牆壁,限制著他,阻隔著他,讓他無法融入其中。他一時間也想不出原因來,但心中卻有了隱約的不祥預感。
這一日,茅焦和隨從返回自己的府邸。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從何處飛來黑乎乎的一團東西,擊中茅焦的右肩。坐騎受驚,人立而起,將茅焦狠狠地摔在地上。隨從趕緊上前,見那團東西卻是新鮮的瓜果。隨從笑道:好瓜果,正當時令。看來是有夫人少艾對茅君心存愛慕,這才擲果傳情。
茅焦拿過瓜果,一臉嚴肅地說道,這不是瓜果,是暗器。隨從道:明明是瓜果。茅焦道,我再說一遍,這不是瓜果,是暗器。茅焦受此驚嚇,於是謝病不朝,也不敢出門。
第二節呂不韋再訪李斯
茅焦這種火箭式的提拔速度,招來朝中眾多官僚的妒忌。李斯自然也在其列。李斯的仕途從郎官開始,爬到長史,再爬到客卿,步步艱辛,費盡心力。可茅焦一來,官職就已經壓了他一頭,這不免讓他甚是抑鬱。另一方面,嬴政對茅焦的封賞如此慷慨,倒也是出乎李斯的意外。他不由得開始猜測,嬴政的這步棋中到底藏著怎樣的玄機?李斯還沒悟出答案,府中卻來了一位意料之中的訪客——呂不韋。
李斯見呂不韋面色難看,因問道:「相國因何不快?」
呂不韋道:「還能為何?茅焦。」
李斯驚道:「茅焦莫非開罪了相國不成?」
呂不韋橫了李斯一眼,你小子又給我裝傻!呂不韋冷笑道:「茅焦遠道乍來,卻位居客卿之上,不知客卿心裡作何感想?」
李斯心想,挑撥來了,於是正色道:「茅君死諫大王,使大王母子和好如初,功高社稷,位在李斯之上,固其宜也。」
呂不韋也懶得和李斯繞彎子,乾脆把話講明,道:「設若秦國無茅焦,此乃不韋所願,亦客卿之利也。」
李斯見話已至此,於是問道:「相國的意思是?」
呂不韋咬牙道:「我要茅焦從秦國消失。」
李斯見呂不韋如此嫌憎茅焦,心知多半還是由於太后趙姬的原因,但又不好明言,於是道:「茅君方從齊國遠道而來,又正得大王恩寵,要他離開秦國,只怕……」
呂不韋道:「不韋今日登門,正欲借客卿之力也。」
李斯道:「李斯位尊於朝不如茅君,見信於秦王不如茅君,恐力有不能也。」
呂不韋道:「客卿兼任長史,毋論六國君臣,舉凡六國中稍有名望之人,其底細皆難逃客卿之察。以茅焦之才智勇略,早當揚名於世,何待今日!其名不見於經傳,不亦怪哉!其家世來歷,人雖莫能得知,想來卻瞞不過客卿。」
茅焦的背景和履歷,李斯確曾調查過。李斯答道:「據李斯所知,茅君為齊人也,久駐稷下學宮,專力問學,不求聞達,並無可疑之處。」
提起齊國稷下學宮,今人已多淡忘,但在當時,稷下學宮卻稱得上是知識分子們心中的聖地。自田齊桓公田午始建以來,天下賢士接踵而至,群星璀璨,大師輩出。正如司馬光在《稷下賦》中所言:「致千里之奇士,總百家之偉說。」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陰陽家、小說家、兵家、農家等各種學術流派,在稷下學宮裡共生共存,輝映爭鳴。戰國時代那些如雷貫耳的人物和名字,如孟子、淳於髡、鄒衍、鄒奭、田駢、慎到、接予、季真、環淵、彭蒙、田巴、魯仲連、荀子等等,無不和稷下學宮發生過緊密的聯繫。但隨著時間推移,戰國四大公子、呂不韋、嫪毐等人前後發起的大規模的養士圈客運動,讓人才分流嚴重,稷下學宮也由盛而衰,人才凋敝。
呂不韋面色凝重,道:「如此說來,茅焦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他蟄伏多年,此番來秦,看來是一心要求名位,輕易不肯離去。」
李斯道:「卻也未必。相國可知茅焦師從何人?」
呂不韋道:「不知。」
李斯悠悠說道:「魯仲連。」
呂不韋面容一肅,道:「魯仲連,不韋聞名已久,誠千古高士也。然為弟子者,未必肖其師。吾老也,無作為也。客卿正當壯年,前程遠大,異日成就必遠在不韋之上。今茅焦與客卿年歲相若,才智相當,所謂一山不容二虎,一枝不棲雙雄。客卿與茅焦,不可兩存之勢也。茅焦不去,客卿終難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客卿可往說之,茅焦能去則去之,不能去,則……」呂不韋作了個卡嚓的手勢。那意思是,如果茅焦不肯主動地從秦國消失,那就讓他被動地從地球上消失。
李斯心裡清楚,呂不韋雖然句句話好像都是在為他著想,其實是在拿他當槍使。這種被人利用的感覺固然不好受,但茅焦又確實是他仕途上的一大障礙,越早掃除,後患越小。而有呂不韋作他的堅實後盾,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第三節絕頂說客的對決
茅焦居家多日,突聽李斯來訪,心中也甚是詫異。他知道李斯是秦國政壇的強力人物,嫪毐一案的審判更是讓李斯名揚天下,常有人在他面前將他和李斯相提並論,以至於他心中也暗暗將李斯視為自己的勁敵。
茅焦帶著戒備的心理,接待了李斯。兩人坐定,李斯在步入正題之前,先從稷下學宮開始聊起。我們知道,李斯是荀子的得意弟子,而荀子又曾經先後三次擔任過稷下學宮的祭酒——相當於是稷下學宮的校長,茅焦作為稷下學宮中人,對荀子這個老校長印象深刻,也曾有幸親耳聽過荀老夫子的教誨。有這一層淵源在,李斯和茅焦的距離迅速拉近。荀老夫子已於兩年前(公元前238年,即嬴政八年)故去,兩人談及他來,免不了一起緬懷感慨了一番。
茅焦在秦國孤立已久,心境抑鬱,今日和李斯一席暢談,頓生相識恨晚之歎。茅焦於是以秦國政局相問。他的境遇,他的困惑,希望能在李斯這裡得到解答。
李斯卻迴避了這個話題,問道:「君來咸陽已有時日,咸陽可好?較臨淄何如?」
茅焦長歎不能答。只有到了咸陽,他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地懷念臨淄。他懷念那裡的山水,懷念那裡的人民,懷念那裡的朋友和鄉親。那是他的故鄉。他從小到大都不曾離開的故鄉啊。而在咸陽這裡,朝野中的排擠,文化上的差異,不同的飯菜飲食,不同的人際關係等等,他不習慣,他不喜歡。
李斯知道茅焦過得憋屈,於是道:「君之性命危在旦夕,君可知乎?」
茅焦也是遊說高手,這樣的開場白他是再熟悉不過。在我面前玩這套,李斯你找錯人了。茅焦笑道:「吾豈畏死之人哉!死則死耳,何須多慮。」
茅焦本以為這一句話就足以堵住李斯之嘴,可李斯卻依然神情篤定。李斯深知茅焦的遊說水平,他是不會輕易被自己牽著鼻子走的。然而李斯堅信,善攻者未必善守,茅焦一定是可以被說動的。李斯道:「茅君之論雖高,竊以為不足采。人生百事,惟死為大,能不慎乎?何謂死則死耳?死於秦王之怒與死於賤人之手,得無異乎?茅君諫秦王之時,義氣干雲,天下觀望,當斯之時,死固不足懼也。今君將死之道有三,皆足以辱名恥身,遺笑後世,能不慮之乎?」
茅焦道:「願聞之。」
李斯道:「李斯聞太后甚愛君,屢次召君進見,而君避之。有嫪毐故事在前,避之誠智者所為也。然而,最難消受美人恩,何況那美人是太后?太后不能得到茅君,卻足以毀掉茅君。茅君數拒太后盛情,太后寧無怒乎?太后寧無怨乎?太后寧無心報茅君乎?死於婦人之手,君子之恥也。」
茅焦一想到多情的趙姬,不禁頭大。李斯所說的情形,他承認不無可能。茅焦道:「吾將死之道有三,其二為何?」
李斯再道:「得勢易,處勢難。茅君驟得高位,朝臣多有嫉妒,欲有不利於茅君也。宗室視茅君為外客,憎之。老臣視茅君為新貴,惡之。君獨立於朝,敵人紛紛,縱有秦王一時之信,君自問能保全否?無辜遭憎惡而死,非君子所願也。」
茅焦道:「其三為何?」
李斯道:「茅君久居書齋,知曉世情,卻不諳人心。此間死士甚多,苟利於其主,不惜性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茅君終有出門之日。竊恐茅君出門之日,即畢命街市之日也。死於小人之手,非君子之志也。」
茅焦想到了那個擲向他的瓜果。政治的黑暗和複雜,和他原來的想像完全不一樣。其實,早在李斯來說之前,他便已經萌發退意。他決心已定,現在和李斯的談話,對他來說更像一種遊戲。茅焦問道:「如此則茅焦將何去何從?」
李斯也覺察出茅焦的語氣有異,他無暇細思,道:「茅君受業於魯仲連,何不傚法乃師,持高節,遠仕宦,蕩然肆志,談說於當世,不詘於諸侯,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令今世人稱羨,後世人遙想?」
茅焦道:「吾師嘗雲,所貴於天下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君子不忍為也。與其富貴而詘於人,無如貧賤而輕世肆志焉。客卿欲我所行者,蓋謂此乎?」
李斯以為茅焦已經被說動,於是點頭。不料茅焦話鋒一轉,笑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客卿勸茅焦退朝,為何不先自退?」說完,茅焦瞇縫著雙眼,得意地望著李斯,倒要看他如何回答。
第四節勝負難料
李斯和茅焦,一個是根基漸穩的客卿,一個是新貴當紅的太傅。兩人同樣的年輕,同樣的才華,都是秦國政壇的希望之星,被視為相國呂不韋的接班人。秦國的未來,可能就掌控在他們中間某個人的手裡。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頭腦是統帥,舌頭是戰士,而李斯志在必勝。茅焦的反問,在李斯意料之中。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在來之前他便已經排練過。然而,排練和正式表演畢竟是兩碼事。當茅焦以戲謔的口氣問出這個問題時,李斯心中還是不免一震。李斯輕笑道:「茅君自稷下學宮而來,聖人孟子昔日也曾游於稷下學宮,茅君想必對孟子深有所知。孟子有言:「莫非命也,順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於危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今立於危牆之下者,非為李斯,茅君是也。水背流而源竭,木去根而不長。非重軀以慮難,惜傷身之無功。是去是留,自當由茅君自決,非李斯所敢左右。」
茅焦大笑,道:「有鄙夫得肉醬而美之,及飯,惡與人共食,即小唾其中,使人不能食而自己獨吞。客卿來勸茅焦,縱使巧舌如簧,天花亂墜,說穿了,行徑和鄙夫所為別無二致也。」
如此刻薄無禮的比喻,聽得李斯心中大怒。然而,無論從學識還是地位上,茅焦都有這個資格,在李斯面前放言無忌。李斯正待出言反駁,茅焦卻已長身而起,道:「無待客卿相勸,茅焦退意早決。談言解紛,我已經做到了;仕宦滋味,我也算是嘗過了。一朝為官,此身便好似貨於帝王之家,非復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難得開心顏色,何苦來哉!珠丸之珍,雀不祈彈也。金鼎雖貴,魚不求烹也。咸陽已無多留戀之處,茅焦將去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茅焦對李斯連招呼也不打,負手而出,仰天作歌道:「夫聖人之神德,遠濁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羈而系兮,又何以異乎犬羊?」歌聲未絕,人已遠去。
李斯一個人呆坐,茅焦的歌聲還在他的耳邊迴盪。李斯使出渾身的氣力,卻一拳打空,人家茅焦根本就不屑和他交手。李斯冷笑著,面色一陣紅一陣白,使麒麟可得羈而系兮,又何以異乎犬羊?這是將他李斯比作犬和羊了。他咀嚼著茅焦的話,心裡滿不是個滋味。早知道茅焦退意已決,他就不該來這一趟的。現在好了,他巴巴地送上門來,白白地讓茅焦羞辱和戲弄了一回。好你個茅焦,你說官位好比肉醬,我怕你和我搶,於是朝裡面吐唾沫。可你又幹了些什麼?你那幾句故作清高的漂亮話,就好比往這肉醬裡頭醒了鼻涕。你是存心也想壞了我的胃口,叫大家都沒得吃,這樣你才開心?
李斯悻悻返回,途中慢慢卻又開心起來。茅焦畢竟是離開咸陽了,不會再成為他仕途的障礙和敵手。茅焦,你就盡情地嘲笑我吧,告訴你,誰笑到最後,誰才是笑得最好。
第五節宗室的反擊
且說茅焦雖然貴為秦國太傅,爵為上卿,卻上任一個月不到,便從容掛印而去,視高官顯爵為糞土,一時天下震動。茅焦作為稷下學宮的最後傳人,用行動告訴世人:稷下學宮雖然沒落多年,但它的風骨和傳統不會消失,它的光榮和驕傲依然存在!
茅焦的離去,也給秦國政壇帶來了極大的衝擊。宗室重臣昌平君、昌文君借此大做文章,在嬴政面前進言:大王尊寵茅焦,茅焦非但不知感激,反而掛印而去,藐視我王的權威,侮辱大秦的體面。大秦雄視六國,九州獨尊,豈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之地?望大王即刻下令,追捕茅焦,就地正法,以儆天下。六國之士,素以文化輕我,傲慢無禮,肆意臧否朝政,其心難忘故國,用之不足成事,反為掣肘,請一律驅逐之。
宗室所請甚急,嬴政卻不為所動。嬴政道,茅焦一事只是個例,不宜株連波及其餘。茅焦,天下名士也。茅焦的爵位富貴,是他用性命博來的,他卻照樣能棄而不惜,境界較他老師魯仲連更是高出一籌。如此高節之士,一旦殺之,必招天下怨謗,不如任其自去。
宗室固請。面對這些血脈相連的嬴氏家族中人,嬴政也備感壓力。嬴政何嘗不知宗室的真實用意,於是不得不稍加安撫。嬴政道:據寡人所知,茅焦所以掛印而去,固然出於清高自許,同時也是因為朝中大臣的排擠——包括宗室在內。
昌平君和昌文君遭嬴政指責,面有愧色。嬴政又道:排斥茅焦最力者,非呂不韋莫屬。諸君以為寡人重外客而輕宗室乎?呂不韋亦為外客,不排斥宗室而排斥同為外客的茅焦,何故也?知寡人重宗室也。
嬴政進一步說道,諸君欲驅逐外客,試問,如何個驅逐法?外客來秦者,不知多少,可能盡數逐得?我秦國當年僻處西方,地狹而人稀。如今秦國,地方數千里,人口數百萬,其中又有多少是正宗的秦人之後,諸君可分得清道得明?其祖為外客者,是否也該驅逐?譬如蒙武,其父蒙驁本為齊人,則蒙武是否在驅逐之列?
昌平君和昌文君不能答。嬴政再道,呂不韋是外客的代表和旗幟性人物。呂不韋一除,外客失其首領,自然不足為患。諸君用忍,且拭目以待,寡人自有應對之策。昌平君和昌文君於是不敢再爭。
李斯消息靈通,宗室進諫嬴政未幾,他便已得到風聲。李斯心中悚然,宗室針對的不是茅焦,而是所有從六國而來的外客。呂不韋沒有說錯,宗室對外客早已懷恨在心,必欲驅除而後快。這次,宗室的壓力,嬴政是硬頂了下來。然而,下次嬴政還能頂得住嗎?是否該先把妻兒送回老家,以防萬一呢?不行,我李斯是外客中的得寵者、得勢者,我的一切動向,宗室又怎會輕易放過?一旦把妻兒送回楚國,正好給了宗室口實,以為我起了二心,不再一意為秦。是的,我必須冒這個險,我必須讓全家和我一起冒這個險。
再來說太后趙姬。茅焦的不告而別,讓趙姬頗感失落。要知道,這可是她生平頭一回放下女性的矜持,主動送上門去,追求心儀的男子,偏偏落花有情,流水無意,為之奈何!不過,得不到才是最好的,也正因為茅焦對趙姬的拒絕,他在趙姬心目中的形象反而更加完美,更加神秘。
茅焦走了以後沒幾天,嬴政宣佈了一項重大的人事任命:以桓齮為將軍,主掌軍隊,同時對王翦、楊端和等一批中青年將領大加重任。這麼一番洗牌下來,嬴政對軍權的控制更為加強。軍權的變動,是一個信號,更多的變動,必將隨之而來。這一點,李斯知道,呂不韋同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