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強者,更強者! 文 / 曹昇
第一節說大人者,待之!
按下呂不韋的發家史,再回到李斯。
話說這一日,李斯裝扮成鄭國的僕人,和鄭國一道進入相府,來到一處宅院,舍人叫他們先候著。舍人進去通報時,呂不韋正斜躺在榻上假寤,身邊簇圍著十數個絕色妖姬,正各司其職地服侍著他。或捏腿,或捶背,或趕扇,或焚香,或餵食,或撫琴,或舞蹈,或曼唱……舍人哈著腰候著,直等到呂不韋睜開眼睛,這才小心地稟報道,從韓國來的鄭國帶重禮求見。順手遞上一張禮單。
呂不韋和他剛認識異人那會相比,胖了許多,滿臉油光四溢的橫肉,肚子也圓乎乎地鼓了起來。其氣派和他的體型比較起來,膨脹的速度更是驚人。呂不韋掃了一眼禮單,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帶他進來。
舍人出來,對鄭國說道,相國喚你了。鄭國向李斯努努嘴,示意他跟自己一塊進去。李斯剛一舉步,卻遭到舍人一聲斷喝,幹什麼呢,裡面是你這種下人進去的地方嗎?李斯眼看就要和他夢寐以求的呂不韋見面了,卻忽然碰到這麼一位不知好歹的作梗者,怎不火冒三丈。區區一個小舍人,便能毀滅掉他僅有的希望。李斯盛怒之下,也顧不了許多,上前一把薅住那舍人的脖子,將他摜翻在地,抬腳便要朝那舍人的要害踢去,幸好鄭國及時把他拽開。舍人一向仗勢欺人慣了,沒想到今天惹上個不怕死的,他從地上灰溜溜地爬起來,一時間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拿眼狠狠地瞪著李斯。鄭國安撫李斯道:「李兄少安毋躁,等我進去見到相國,再替你想辦法,你儘管放心,一定會讓你見到相國的。」
鄭國和舍人進去之後,剩李斯一個人在院子裡。李斯焦慮地搓著手,心臟狂跳得像一個等待被宣判的囚徒。美妙的絲竹之樂和歡快的女子笑聲,從屋子裡隱隱傳出,讓李斯悲觀地感到自己凶多吉少。在未知的等待中,時間過得單調而漫長。
終於,門開了一條縫,探出了舍人的腦袋。舍人也不出來,只是從門縫裡朝李斯招招手,那意思是你可以進來了。
李斯心頭狂喜,腳步卻冷靜地釘在原地。他也朝舍人招招手,示意他過來自己這裡。李斯可不想就這麼稀里糊塗地進去見呂不韋。他要通過舍人之口,先摸摸呂不韋的態度。舍人卻不肯過來,只是加快了招手的速度和幅度。李斯反而更加篤定不動了,從舍人的招手可以看出他的態度,而從舍人的態度又可曲折地反射出給舍人下命令的呂不韋的態度。舍人見李斯不大像會過來的樣子,只得滿腹委屈地走到李斯跟前,不耐煩地說道,愣著幹嘛,相國喚你呢。
李斯不緊不慢地問道,相國是怎麼對你說的?舍人道,就是讓你進去唄,還能咋說。李斯道,相國說的是讓他進來,還是帶他進來,叫他進來,請他進來?舍人心想,讀書人就是毛病多,非得咬文嚼字不行,便回答道,是請你進去。李斯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他已無須再多問什麼,一個請字已經足以說明問題。
第二節說大人者,藐之!
人,一生要走很多很多路,重要的卻只有那麼幾步;人,一生要說很多很多話,重要的卻只有那麼幾句;人,一生會認識很多很多人,重要的卻只有那麼幾個。成功者和失敗者的區別,也許就只在於他們多走對了一兩步路,多說對了一兩句話,多交對了一兩個人而已。
李斯終於站在了呂不韋的面前,離他只有一丈有餘的距離。這一天的會面,已無數次在李斯的腦海裡預演過。他很清楚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他要用他的思想侵略呂不韋的大腦,用他的口才纂改呂不韋的意志。就在今天,就在這裡,他要走對一步路,說對一句話,交對一個人。
李斯一進入呂不韋的寢宮,眼中便再沒有別人,他沒有偷偷地瞄一眼那些春光乍洩的絕色美女,也沒有在於他有引薦之恩的鄭國身上浪費自己的半根視線,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呂不韋的身上,他已經完全進入戰爭狀態,呂不韋就是他的對手,他的敵人。
諸君不妨自問,倘你見到一位相國級別的人物,並且你見到他不是為了歌功頌德,而是有求於他,你已經走投無路,只有他,拔九牛之一毛便能將你拯救。那麼,你願意給他留下怎樣的第一印象?我想,大概每個人的答案都不甚一樣。對李斯而言,這樣的問題是個偽問題,根本就不成立。李斯想的不是他應該留給呂不韋怎樣的第一印象,而是他應該強加給呂不韋怎樣的第一印象,關於這個第一印象,呂不韋有權評價,卻無權拒絕。當然,這是建立在李斯擁有強大的自信和無畏的勇氣的基礎之上,對那些只想安安耽耽過日子、信奉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來說,還是請勿模仿為好。
從李斯邁過寢宮的門檻的那一步開始,他便在用狂放的肢體語言刺激著呂不韋的神經。他高昂著頭,目不斜視,步伐寬闊而有力,渾身散發出利劍出鞘的奪人氣勢。在他英俊而稜角分明的臉上,看不到絲毫乞討者的惶恐和悲傷,有的卻是施捨者的自在和憐憫。他彷彿並非身處在萬民仰望的高高廟堂,在他看來,這裡只是一處任他縱馬游韁的無主草場。李斯向呂不韋行禮,僅長揖而已。
李斯的狂妄,半是天性,半是蓄意。所謂大知似狂,不癡不狂,其名不彰。呂不韋半躺著,審視著李斯。儘管他不動聲色,但無疑李斯已強加給他這樣的印象:這是一個高傲而強悍的人,這是一個專注而堅毅的人,這是一個可以被毀滅、但絕不會被打敗的人,關鍵是,這樣的人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並且總是心無旁騖、全力以赴。於是,在正式的會談開始之前,李斯便已經成功地給會談雙方的關係定下了他想要的調子。
李斯和呂不韋四目相投,如兩隻動物般互相打量,帶著七分挑釁,三分提防。呂不韋在生意場和官場上都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時至今日,他已經貴為相國,但他的心態卻始終在商人和官員之間游移。作為精明的商人,他想的是:我能從眼前這位李斯身上得到些什麼;作為顯赫的權臣,他想的是:眼前這位李斯能給我帶來些什麼。能將這兩種具有互補性的思考方式集於一身,讓呂不韋頗為得意,而他自從政以來能一帆風順,這也是一極大之原因。
一個成功的仕途經營者,無疑也應該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學家。李斯同學是何等人物!他對呂不韋的研究是如此透徹,以致於他完全有資格在世上任何一所大學裡開設呂學講座,我敢保證,就連呂不韋本人,也會迫不及待地前來聽講,而且一節課也捨不得落下。
早在當年一起就學於荀卿門下之時,李斯和韓非就遊說的技巧作過無數次的探討,並達成這樣的共識:「說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必先知所說之心,爾後方以吾說當之。」知所說之心,找出他心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只需輕輕一擊,便足以輝煌大勝。那麼,眼前這位相國,傳說中的呂不韋,財富與權力並重,陰險與智慧的化身,他的破綻會在哪裡?作為呂學教授的李斯,又將如何一擊致勝?
第三節說大人者,誘之!
呂不韋的寢宮內一片安靜,風暴來臨前的安靜。所有的人都預感到有些奇特而瑰偉的事情將要發生,這些事情將在未來產生深遠而強烈的影響。他們期待著,為能親眼見證而興奮莫名。
從沒有人如李斯這般能帶給呂不韋如此大的壓力,使他艱於呼吸。他下意識地欠起身來,打破了凍結的沉默,冷冷地說道:「你就是李斯?」
李斯一直在等待著呂不韋先開口說話,他等到了。呂不韋沉不住氣,他表現出了他的好奇心。而無數的教訓表明,正是好奇心要了貓的命。
「楚人李斯,拜見大秦相國。」李斯簡單而直接地回答道。諸如「三生有幸,久仰久仰,不勝榮光」這類阿諛之詞,李斯是打死也說不出口的。
好在呂不韋也不在乎這些虛文形式,他看著李斯,懶洋洋地道:「聽鄭國說,你乃是荀卿老先生的得意高足,號稱有動搖山河之志,經天緯地之才。」
「李斯不敢自謙。」
「哼,你倒確實一點也不自謙。不過,本相另外還聽說過一個李斯,兩個月前在本相府前公然辱罵護府武士,咆哮無狀,你可認識這位李斯?」
「回相國,兩李斯是一李斯。」
呂不韋見李斯爽快應承,便臉色一墨,斥道:「你可知罪?」
「李斯知罪。」
「你可知此乃死罪?」
「確是死罪。」李斯答道。呂不韋的臉上一瞬間竟露出失望之色。原來李斯也不過如此,吃自己一嚇,便乖乖地認了,而且似乎連加以狡辯抵抗的慾望也沒有。李斯卻從容接著往下說道:「不知李斯何時能見到那八位護府武士的人頭?」
呂不韋沒轉過彎來,本能地回了一句:「你說什麼?」以他的身份,說出這樣弱智的話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在尊貴而博學的相國的字典裡,根本就不該有「你說什麼」這四個字。他只得輕輕地啜一口清茶,以掩飾尷尬。
李斯將呂不韋的行狀盡收眼底,道:「普天之下,人所共知,相國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里爭往咸陽,求歸相國門下。相國敬賢愛士之名,近播大秦之境,遠動六國之聽。是以,諸侯以為,有秦諸相,相國最賢。」
給呂不韋扣上這樣一頂他非戴不可的高帽之後,李斯又道:「李斯背井離鄉,拋妻棄子,遠來咸陽,慕相國之名,以相國為重士也。李斯雖愚,投奔相國之心卻不可謂不誠,然而方才登門,未及入室,便橫遭護府武士之辱,辱之不足,又復毆之,此事為當日數十人所共見,非李斯所敢編造。此八武士不死,則天下之士必視相國之門為畏途,心寒而不敢至也。六國皆以相國之敬賢愛士為有名無實,心恥而傳為笑也。以八武士之人頭,回相國之美譽,換天下之歸心。相國明見高遠,何去何從,當不必再待李斯多言。」
呂不韋這才醒過味來,敢情李斯說的死罪,不是他自己個的死罪,而是護府武士的死罪。偏他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辭,拿天下來壓人,倒也不好駁得。雖說這兩個月來,前來投奔的士人數量的確明顯下降,但李斯請砍八武士之人頭,這卻要斟酌斟酌。呂不韋當即岔開話題,道:「且置此事不論。汝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李斯知道,有些事緩則易就,急則難成,是以也不再糾纏,他來此,並非專為取八武士之人頭,而是久等呂不韋此刻一問。他沒有急著回答,只是謹慎地道:「願少聞。」
呂不韋動了動手指頭,艷姬魚貫而退。
李斯又道:「願更少聞。」
呂不韋再動了動手指頭,舍人也退下。鄭國屁股賊沉地坐著,心想以他和李斯的交情,今天這場戲自己是看定了。李斯卻以目光逼視著他,不怒而威。鄭國明白了自己的在場對李斯也是一種妨礙,只得帶著沮喪和懊惱離開。
偌大的寢宮內,只剩下兩個人,呂不韋和李斯,卻絲毫也不顯空曠寂寥。這兩顆巨星碰撞而出的無形火光,早將所有的空間瀰漫殆盡。
李斯開口道:「李斯聞知,相國門下食客有三千之眾,四大公子也有所不及,相國得士之多,可謂冠絕天下也。有此事乎?」
李斯牌的高帽確實非同凡響,呂不韋越戴越舒服,越戴越喜歡,他得意地一捋長鬚,道:「多乎哉,不多也。」說完,微笑地望著李斯,等待著李斯繼續對自己吹捧誇獎。
李斯卻站起身來,沉思著踱了兩步,再轉身面對著呂不韋,他用狂熱的眼神緊盯著呂不韋,厲聲說道:「李斯請相國盡誅門下之士。無論親疏貴賤,才學高低,請一切殺之。」李斯說完,手掌同時往下猛地一斬,其力道之大,竟似能於虛空中觸發風雷之聲。
第四節說大人者,怒之!
李斯這席話,由於事先全無徵兆,再加上他金屬般剛硬銳利的聲音,使得其效果極其震撼。呂不韋聞言大駭,險些又傻乎乎地跟著應一句:「你說什麼?」還好他嘴收得快,這才沒有再度出醜。呂不韋心中大怒,怒李斯傲慢無理,大言不慚。李斯啊李斯,你可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養這許多士人我容易嗎?這些寄生蟲們成天什麼事也不用干,吃喝拉撒全由我買單,每月還得固定給他們發薪水,要維護秦國的體面和我呂不韋的個人聲譽,這薪水還不好意思給得太少。這些士人要是耍起性子來,我得好聲好氣地去安撫慰問,他們若是在外頭捅了什麼婁子,我還得出面替他們擺平。養士人可比養兒子還累啊。我圖個啥?就圖個不能吃也不能賣的虛名。好傢伙,你李斯一來,像樣的計策一個沒有,張口閉口儘是要我殺人,先要殺八個護府武士,現在又要殺三千士人。我這兒是相國府,又不是屠宰鋪,你是存心要我呂不韋落下一個不仁不義的千秋罵名呀。
呂不韋按住自己的怒火。他決定給李斯一個機會,讓他把話說完。倘李斯能自圓其說,那便再做理會。倘他只是危言聳聽,那就拖出去剁了賣肉,咎由自取,須怨別人不得。呂不韋慢條斯理地道:「士人何罪之有?為何要殺?」
「三千士人,皆欲置相國於死地,焉能不殺!」
呂不韋眉毛一挑,「說下去。」
李斯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道:「相國以韓人仕秦,封文信侯,食十萬戶,金印紫綬,代理萬機。秦王年少,以相國為仲父,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大秦天下,盡托於相國一人之手。人臣所望,能過此乎?」
「不能過。」
「然則相國欲廢秦王而自立乎?」
呂不韋怒道:「小子放肆!本相受先王厚遇,倚為托孤重臣。呂不韋披肝瀝膽,效忠秦室,天日可鑒。」
呂不韋怒了,李斯反而笑了。李斯道:「相國並無謀反之心,相國自知,李斯也知。然而秦王知乎?秦國知乎?以李斯之見,相國雖無謀反之心,所行卻有謀反之嫌。相國大開門戶,延攬天下士人,至三千之數,此乃慕虛名而處實禍也。」
李斯激動地在呂不韋面前走來走去,晃得呂不韋很是眼暈。李斯邊走邊說:「養士如養虎。據李斯所聞,相國門下之士,只知有相國,不知有秦王,依仗相國之權勢與尊寵,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囂張跋扈,欺凌柔弱,咸陽城內已是怨聲載道,百姓皆因此遷罪於相國。相國門下蓄此猛虎三千,人雖畏之,也必疑之,謂相國有不臣之志,此則養虎又有如養禍也。信陵君以宗室之親,養士納賢,尚遭魏王嫌恨,無以自明,廢而不用,乃沉溺酒色,鬱鬱而終。相國本為韓人,常言有雲,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相國雖忠於秦室,而秦人終不能信相國也。如今相國已是大權獨攬,乾坤獨斷,秦國任君予取予求。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相國不思韜光隱略,乘盛而返,反而遍求天下之士,集於一門,非為謀反,何為此舉?今日主少國疑,舉國皆疑相國將仿田常代齊之故事,廢秦王而自代。宗室重臣恨相國已久也,一旦以養士自重,圖謀不軌為名,誣相國以謀反之罪,群起而攻之,則相國危急於累卵,而不壽於朝生也。為今之計,惟盡誅門下之士,門下之士既去,則相國無須自辯,天下已盡知相國必無謀反之心也。相國也可長為文信侯,世世稱孤。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願君孰計之!」
第五節說大人者,喻之!
李斯一口氣說完一大通話,稍顯疲憊之態,他住下腳步,俯觀著呂不韋的反應。呂不韋把身子往後一靠,閉目沉思。他的思緒有點亂。李斯一席話,有如當頭棒喝,敲得他昏沉。但要說呂不韋從不居安思危,那倒真是太低估他了。呂不韋雖貴為相國,然而卻有一塊心病,那就是他一直無法染指軍權,軍權始終牢牢控制在秦國宗室重臣手中。是以,他蓄養三千士人,極力籠絡,使其能為己用,能為己死,其實也兼有自保防身之用。三千士人倘糾結得好,也是一支相當可觀的精銳部隊,就算那些宗室重臣意圖兵變,要加害於我呂不韋,看在這支部隊的份上,他們也得再掂量掂量。李斯啊李斯,你說的道理我何嘗不知,我不是捨不得三千條人命,我是不能自毀戰鬥力啊。
人,不是這樣子殺的。在古代,對那些握有生殺大權的人來說,殺一個人只是一項簡單的工作,一聲咳嗽,一道眼神,都可以殺人於無影無形。但從殺一個人到殺三千人,那就會量變引髮質變,成為一項浩繁艱巨的高風險工程。就算呂不韋有心殺三千士人,他也未必敢冒這樣的風險。千萬不可小看這些吃白食的士人,他們可不會甘心伏首就誅,一旦事情洩露,這些士人聯合起來,反戈一擊,先一命歸西的還不定是誰呢。就算呂不韋真能成功地殺掉三千士人,他也不得不顧忌國際輿論的壓力。那時侯的諸侯大臣,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那就是狂喜歡指責甚至是干涉別人國家的內政。一旦真對三千士人進行大屠殺,可想而知,從六國遠道而來的滔天口水,呂不韋套十個救生圈也能被活活淹死。
呂不韋計較已定,睜開眼睛,道:「李斯,說得好。但這三千士人,本相一個也不能殺。」
李斯自然瞭解呂不韋的苦衷,他淡淡地道:「李斯明白。」
呂不韋心中一動,不由問道:「莫非你有兩全之策?」
李斯一笑,道:「李斯早知相國宅心仁厚,必不忍取士人之性命。夫人之立功,豈不期於成全邪?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李斯不才,卻有一計,能保相國身名兩全。」
呂不韋原本傲慢的語氣開始變得真誠而謙恭,道:「不韋魯鈍,願得先生教之。」
李斯悠悠說道:「所謂養士,重在一個養字。李斯以為,相國對門下士人嬌縱太過,優其俸祿,肆其所為,不忍稍加約束之。相國以為如此厚待士人,士人必感相國之恩。殊不知,凡士人者,必自恃其才,而相國於門下士人無所任事,養之有日,用之無時,士人懷才而不得見用,長而久之,必心生怨恨,此士人之通病也。授士以金,不如授之以事,相國若能聽李斯一言,則門下士人皆能各展所長,各任其用,人人皆自以為相國重己也。如是,則士人歸心,相國坐收其利而不得其害。此方得養士之妙法也。」
呂不韋見李斯說話雲遮霧繞,不著邊際,急道:「請先生明示。」
第六節說大人者,利之!
李斯見火候已到,也就不再吊呂不韋的胃口,從容答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今相國德行廣被,萬民浸澤;匡扶秦室,功高天下。人生三事,相國惟欠立言而已。為今之計,何不集門下士人於一堂,授以竹簡刀筆,使人人著所知所聞,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上關天文,下窮地理,匯諸子百家,錄古史舊聞,輯而成書,立言於當前,光耀於千秋。」
李斯說得性起,又開始來回兜圈。呂不韋看得眼暈,索性閉上眼睛,任李斯充滿力度的聲音在自己耳邊慷慨陳詞:
「諸位士人久受相國奉養之恩,早盼能為相國建功立業。文章千古事,隻字未敢輕。相國借重彼等之才,委以立言大任,試問誰人敢不竭盡才智,惟恐有負相國厚望?士人中或有濫竽充數之輩,胸中一無所有,聞知著書一事,必知難而退,如是則不費吹灰之力,而有沙汰之功。士人既傾力著作,則無暇於外尋釁生事,如是則百姓得以安息,必大讚相國馭下有方。士人文章即出,相國覽卷一閱,便可知曉其才學之高下,相國擇其賢者而用之,如是則開得士之捷徑。此其利一也。
四大公子素以善養士而名聞天下。然以李斯觀之,四人身滅事廢,何足道哉。今相國集門客著書,書成之日,繕寫謄抄而傳於諸侯,則天下之人,皆知四公子養士乃為一己之私慾,相國養士卻為造福於萬代,於是鄙四公子而尊相國。此其利二也。
三千士人合力著書,實為亙古未有之壯觀。於斯時也,相國擺宴設酒,邀文武百官齊至相府,觀瞻著書盛況,則秦國皆知相國以立言宏道為重,而以江山社稷為輕也。相國得以自明心跡於目前,此其利三也。
斯書即成,必汪洋恣肆,蔚蔚大觀。足堪傳諸久遠,遺澤後世。雖歷百千年,相國之名也必高垂而不朽。此其利四也。」
呂不韋被李斯煽動得坐立不安,豪情萬丈。呂不韋問道:「此書如成,何以名之?」
「無相國,則不能有此書。號曰呂子春秋可也。」
呂不韋頗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充其量只能算個提供著書場地和經費的大款,書的思想內容基本上和自己沒啥個關係,是以這個「子」字可萬萬不敢腆顏承擔。於是說道:「本相以為,還是名為《呂氏春秋》較為適宜。」
李斯點頭贊同。通過這一易名事件,他敏銳地察覺到呂不韋在文化上存在嚴重的自卑心理。嗯,以後一定要找機會對他這點狠狠予以打擊。
於是呂不韋大悅,對李斯頓生相見何晚之意,恭聲道:「先生幸教,不韋敬受命。」於是延李斯入坐,奉為上客。
李斯卻並不領情,他向呂不韋躬身行大禮,高聲道:「相國在上,李斯再請八武士之人頭。」
呂不韋一愣,他以為這事已經算完了呢。八武士乃是托關係才得到目前這份工作的,七大姑八大姨這樣攀起來,多少和呂不韋都有點沾親帶故,雖說殺了也不心疼,但能不殺最好還是不殺。作為一個生逢亂世的政治家,呂不韋的唯一缺陷便是殺心不夠重,又或者,他和希區柯克有著同樣的嗜好,喜歡慢工出細活,帶著浪漫的憂傷,在內心的掙扎中,讓一個人的死亡變得艱難而漫長。總之,他不喜歡大面積地殺人,覺得這樣太缺少藝術上的美感。
呂不韋語調冷峻地道:「先生何必定要取那八武士之人頭。不韋知先生當日受辱匪輕,此時猶然滿腔憤懣。呂不韋願厚饋先生金銀,再令八武士當眾向先生下跪賠禮。那八武士也均是上有老、下有小之人,先生寬宏大量,看在本相面上,且饒八武士之命如何。」
如果李斯這麼容易收買,那他也就不能成其為李斯了。有時候,不交易才是最好的交易。李斯不依不饒,非要取那八武士之人頭不可。他要讓世人都知道,當日他在相國府門前說的那番話,絕非戲言。他要讓世人都知道,凡他說過的話,他一定有能力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