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傷心蝴蝶 文 / 斯力
"蘭曉詩,你這個……"韓江林本想罵出"婊子"這個詞,心底產生一種本能的拒絕,排斥自己用這個邪惡的詞咒罵曉詩。在他心中,曉詩曾經是一株開放在聖潔土地上的美麗鮮花。
書店把他訂購的描寫國外留學生活的書寄到南江,韓江林被書中現實的描寫所震驚,看到照片上蘭曉詩和外國男同學親密的樣子,聯想到書中描寫的骯髒生活,他捶胸頓足,後悔把蘭曉詩送出國,送進了一個罪惡的火坑。他憤怒地把書一把撕爛,丟進垃圾桶。狹小的房間壓抑沉悶,他衝出房門,踏著小鎮深濃的夜色一路前行,秋風深涼,他的身子一陣陣地哆嗦,不由得抱緊了雙臂。
韓江林像一隻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小狗,在古鎮的大街小巷間遊蕩。偶爾,他站在一扇透出溫暖燈光的窗前,隔著窗子嚮往別人家的溫暖。家總是被事業犧牲的對象,志士們說,天下未定,何以為家?如今天下太平,蘭曉詩居然會因為事業,放棄溫暖而幸福的家,天各一方,這又是為何?
夜深人靜,貼在小鎮人家窗前的燈光依次熄滅,閃爍著溫暖的窗花一朵一朵地凋零,飄落進黑暗的深處。韓江林欲哭無淚,沿著深邃的巷道向鎮外走去。
穿透斑駁的樹影仰望星空,零落的星星因為淒涼而無眠。幽暗的吳氏家祠裡傳來悠揚的二胡聲,曲調歡快熱烈,是南原大學藝術系學生在演奏《火車開進苗家寨》。
音樂在韓江林陰暗的心靈裡打開了一扇天窗,他悄悄地走進吳氏家祠。音樂系的學生實習臨近結束,學生們正在排演作品,為匯報演出作準備。歡樂的音樂是老師為學生演奏的,在給學生作示範,講解民族音樂的特徵。
韓江林站在巨大的廊柱背後,聽老師講解六七十年代音樂的典型特徵——快樂的表達載體。韓江林心想,搞音樂的人真是了不起,一下子就抓住了問題的實質。歡樂確實是苗族歌舞的典型特徵,歡樂是民族節日的核心內涵。
長髮披肩,很有詩人氣質的老師背對著韓江林,說話的語速很快:"《火車開進苗家寨》這首歌曲所採取的曲調具有民族化、通俗化、大眾化的風格,表現了苗鄉人民取得建設新成就的歡悅。這樣的音樂適宜於在人山人海的廣場表演。"
老師說:"如果說六七十年代的音樂是一種大眾化的情緒表達,進入八十年代,音樂則更主要傾向於個人的抒情,如《我的中國心》《我是一匹北方的狼》《水手》《黃土高坡》,這些音樂則傾向於個人主義的表達,這是一種群體無意識的心聲。因為在進行了一個相當長的時期的隱藏乃至於抹殺個性的生活以後,個人主義的傾向無法忍受先前的單調統一,轉而尋求具有鮮明個性的表達方式,表達個性的抒情音樂因而逐漸一統天下。現在,個性的抒情到達一個極端、群體性的無意識必然尋求一種回歸,回歸到集體的聲音。因此,我們為南江民族風情節創作的歌曲要達到兩個結合,一個是把大眾化的抒情與個性的表達相結合,一個是把民族的歡樂元素與流行音樂的時尚元素相結合,下面請張剛同學用電子琴演奏他創作的《蝴蝶》。"
張剛演奏電子音樂前,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音樂《蝴蝶》的創作感言:"蝴蝶的創作啟示來源於苗族古歌《蝴蝶媽媽》,我原以為只有文字記錄的漢族歷史深厚,沒有想到,以口頭記錄歷史的少數民族,歷史文化同樣深厚,蝴蝶媽媽養兒育女的獻身精神,使得災難深重的苗族源遠流長,化蝶而生的兒女遠走四方,真實地表現了苗族的生存狀態。"
小伙子的語言表達不錯,音樂初起,尚覺得新穎美妙,仔細一聽,原來借助了《梁祝》的音樂旋律,調子稍顯低沉,不過,依然幽婉動人。
在舒緩曼妙的音樂旋律中,韓江林一直在思考老師的話。如果關乎歷史,可以用三國演義中的句子註解:話說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果用婚姻的經歷加以說明,是不是人們在圍城裡待久了,必然想衝出圍城,曉詩離自己而去,是不是就有突出圍城的意思呢?當然,這種表達,錢鍾書先生描寫得更為經典:城中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籠中的鳥想出去,籠外的鳥想進來。從社會學的角度,老師的表達也有一定的道理,當普遍的人性表達到了一定的程度,人們會出現某種心理倦怠,從而尋求個性的表達。這是不是說,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在社會歷史進程中,往往是交替演進?
韓江林抬頭仰望家祠精美的壁畫,形似飛天的仕女飄然而降。家祠曾經被區公所佔有,後轉給派出所,經過風雨的洗禮,牆頭的精美壁畫大量剝落,破敗不堪。改革開放後,吳氏族人多次向上級反映,吳氏家祠被定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派出所從家祠遷了出去。在上級沒有撥給修繕經費的情況下,吳氏族人集資把家祠修葺一新。
家祠由古代受重視,到後來被大量破壞,如今又重新受到人們的重視,不同樣反映社會文化的某種交替演進嗎?
韓江林卻想不明白,明明是自己因為心情不好出來散心,居然能夠冷靜地思考如此複雜而高深的命題,這是不是個人與社會的交替演進在自己身上出現?
突然,一首清麗悠揚的曲子進入耳朵,敲打著他的心鼓。
音樂讓他彷彿置身於高山之上,心兒像小鳥一般在遼遠、迷濛的山原翱翔,美麗而翠碧的大森林開起了歡騰的音樂會,風兒與蟬合奏一曲曲美妙音樂,宛如上蒼賜予的天籟之音。
多美啊!韓江林捫心長歎,心想,現在的學生藝術修養真是不錯,對音樂的內在旋律和外在形式都掌握得如此熟練和深透。在樂曲中,他們把苗族飛歌和侗族大歌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兼有飛歌的高揚與大歌的清麗,樂曲彷彿衍化成一隻長著靈巧翅膀的小精靈,具有了穿透時空的藝術魅力。這樣的音樂既體現了大眾化的歡樂,又表達了個性對自然、對生命的感悟,生動而感人。
音樂戛然而止,美妙的旋律亦如飄揚的彩綢,纏繞在家祠的雕樑畫棟間。
老師當起臨時指揮,指導學生聯合排練《飛歌唱晚》。這是音樂系老師和學生在南江采風的重要成果,在飛歌傳統旋律的基礎上,融入了流行音樂元素,以史詩般的記錄,分章節描述了天華山區苗民的生活。音樂風格既大氣,又輕快,既有集體情感大河奔流一般的傾情宣洩,又有個性情感細緻動人的表達。
韓江林沉浸在音樂展現的美麗鄉村畫卷中,時而撫掌而和,時而點頭微笑。
演練結束,學生和老師紛紛收拾器樂,準備睡覺。
韓江林心想,如果評價這次實習成果,僅有組曲《飛歌唱晚》就足以讓南江名聲在外了。他想走過去,把感受告訴帶隊老師,一看時間已經是半夜一點多,不好再驚擾老師,猶豫著駐足不前。
一個女生似乎意猶未盡,獨自拉起二胡,隨著琴弦顫動,憂傷的旋律像秋天的落葉飄進深秋的風中,瑟瑟和鳴。韓江林的心像被秋雨澆濕,一陣緊似一陣。他不明白,為什麼在歡樂的音樂會之後,這位小女生要用音樂表達如此憂傷的情感,莫非她心愛的男友棄她而去,處於失戀痛苦中的她無力自拔,需要借助音樂傾訴心中的痛苦?
在如泣如訴的旋律之中,韓江林感到情感的無助、人生的渺茫。剛才繚繞於心的絕望像水草一樣瘋狂生長,淚水像決堤的水一般騰湧而下。
韓江林不堪其苦,轉身跳出吳氏家祠,一路走,一路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