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文 / 於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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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辦公廳秘書二處的大房間裡,此時只有溫樸一人。這是一間多人合用的辦公室,溫樸做蘇南貼身秘書前就在這裡。現在這裡還保留著溫樸的辦公桌和幾個櫃子,同行們都管他的這裡叫副窩,主窩當然是指蘇南的辦公室。副窩溫樸平時不怎麼來,只是把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存放在這裡。
手裡的工資條,已經被溫樸擺弄半天了,那勁頭像是在找某種與工資條相關的痛與甜,但也更像是急等錢用,恨不能把一個月的薪水,一分不少地從工資條上弄出來。
工資早就不以現金的形式發放了,都打到了卡上,每月的工資條發下來,無非是讓人核實一下各項收入有無差錯。溫樸的工資一般般,名頭叫首長秘書,那不過是身份的虛稱,與工資搭不上邊兒,他每月掙到手裡的錢是正處級工資,幾千塊,再加上獎金什麼的零碎錢,不過也就是大幾千塊的錢收入。
以往拿到工資條,他都不怎麼當回事,粗粗掃一眼尾數,也就是本月工資總數,頂多再看一下幾個主要數據就過去了。
溫樸的目光在工資條尾數上揉搓著,期間幾次把眼睛搞花了,那個尾數也就幾次變幻、扭曲、抖動、飄浮……
溫樸從筆筒裡提出一支筆,左手壓住工資條的中間部位,筆頭在工資總數後面畫圈兒。
一個圈兩個圈。
三個圈四個圈。
五個圈六個圈。
七個圈八個圈。
九個……溫樸還想接著往下畫圈,可惜畫不成了,工資條上沒地方了,最後一個圈,工資條上畫了一半,辦公桌上畫了一半。
溫樸丟下筆,轉了轉酸溜溜的脖子,拿起被他修改了總數的工資條,舉到眼前,嘴裡崩出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億萬富翁的感覺,把一種虛幻的甜蜜,從溫樸心裡頂到臉上,他傻乎乎地樂了。
溫樸現在儘管沒有天文數字的存款,但也不缺錢花,他愛人朱桃桃比他能掙錢,除了在體制內的各項收入,朱桃桃還在一家私人油品公司入股分紅,再就是平時花樣繁多的中介費、勞務費、答謝費什麼的也不少往口袋裡掖,一年下來拿回家的錢,夠溫樸整天啥也不幹,就待在家裡照小資生活標準消費,花上十年八年還得有剩餘,況且溫樸也不可能幹靠死工資,陪領導開會、調研、訪問、參觀、交流、剪綵和光臨指導什麼的,多少也有一些灰色收入。
朱桃桃雖說能掙錢,但她不擅長理財,錢拿回來都交到溫樸手上,溫樸是管家。不過朱桃桃倒是會拿錢敲打人,她曾對溫樸憂心忡忡地說過,新時期以來,全國各地各行業當官的栽跟頭,多半是栽在錢與色上,你溫樸今後在女人身上出毛病,我朱桃桃沒話說,可你要是在錢上有閃失,我就不好理解了。錢夠適度花銷時,錢是人的奴隸;愁錢沒地方用時,人是錢的奴隸。那天聽過這些,溫樸見朱桃桃的臉色還在一本正經,就笑著說,你這口氣,相當一個副部級領導的口吻。朱桃桃不以為然地說,你可以不知道你要女人什麼,但你必須清楚女人要你什麼?溫樸一咧嘴,哈哈大笑起來。朱桃桃推了他一把說,你老實點,還沒下課呢,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呢。溫樸笑過,很是思想者的樣子說,對一個人放心,首先要有對這個人放心的信心,其後是恆心。朱桃桃點點頭說,傻瓜我有信心。謹慎工作,和諧生活,這是你以前對我說過的話……
溫樸把工資條掖進褲兜,起身抻個懶腰,正欲離開時,猛然意識到似乎還有事要辦,就本能地往辦公桌上瞥了一眼。他又坐了下來,前胸貼到桌沿上,盯著桌子上的那半個圈,用右手掌使勁擦去。
2
回蘇南辦公室的路上,溫樸遇上了另一個副部長的貼身秘書老畢。
開支了吧?老畢擠眉弄眼地問。
溫樸從老畢的表情上,一下子就想到了去年打賭那件事,沒好氣地說,要不要再賭點什麼老畢?
老畢縮著肩頭說,賭08年奧運會開幕式那天會不會下雨,我老畢沒長那張烏鴉嘴,歇菜吧您。說完抖抖手裡的牛皮紙大信封,笑嘻嘻走了。
溫樸哼了一聲。去年夏天,幾個部級領導遊泳比賽,老畢當時也不知是哪根神經過度興奮了,非要溫樸跟他打賭,像香港人賭馬那樣,賭他們伺候的領導輸贏,賭注是一個月工資(那天剛好發工資)。溫樸一想不是那麼回事,吭吭吃吃地往後退。溫樸倒不是在乎一個月工資,問題是拿領導當賭具,似乎有些出格,以後萬一傳出去就不好聽了,尤其是傳到領導耳朵裡,領導會怎麼感受?領導對你把領導當馬來賭,總不會樂樂呵呵地稱道吧?可是架不住老畢死纏爛泡,溫樸只能硬著頭皮跟他遊戲。領導們說是比賽,其實就是一個玩心情的事,誰拿輸贏當回事呀。然而老畢就不一樣了,他賭他的領導贏,他的領導在水裡稍一吃不住勁,他就瞪著眼睛,攥著拳頭,暗中著急,後來見蘇南快要追上來了,老畢心裡一慌,居然喊出了駕駕駕,招來了一些人不解的目光。溫樸頓時緊張,掐了一下老畢的大腿,小聲提醒老畢,什麼駕駕駕,你胡叫什麼老畢。老畢醒悟過來,意識到水裡的領導不是馬,於是不敢再出聲了。結果還是溫樸不走運,輸掉了一個月工資。老畢開心了,轉天拿溫樸的這一個月工資,請一幫秘書美美地吃了一頓不說,還都拉去做了足療。不過老畢並沒有跟秘書們說清楚他為什麼招呼大家吃喝足療,老畢只是含含糊糊地講他今天高興,高興了,錢算個屁?有錢不花,丟了白搭。溫樸一聽老畢這張嘴在關鍵地方還是有把門的,心裡就踏實了,不然他兜出實情來,還真有可能弄出花錢買罪來受的結局。
那天在家門口,暈暈乎乎的溫樸,獨自在一個燒烤攤上又喝開了。服務員拿來也不知消沒消過毒的餐具,溫樸說再上一套,服務員說不就你一人嗎?溫樸說還有一個,服務員左右看看,嘟著嘴沒再說什麼。拼了一盤花生毛豆,要了兩串豬腰子,還有兩瓶啤酒。溫樸先給他對面的空杯倒上酒,然後把自己的杯子滿上。他瞇著眼睛,盯著對面的酒杯,過了很長時間才開口。他語氣不滿地說,罰你一杯,誰讓你今天游泳不賣力氣,害得我輸給老畢一個月工資。什麼?我替你喝,不行,這不是在官場上應酬,今天你必須自己喝,一口全干了……溫樸嘟嘟嚷嚷,那個服務員在一旁直拿斜眼看他,臉上還流露出鄙視的冷笑。喝,少磨蹭,一口全干了,不然罰你兩杯——不像話!溫樸耳邊突然響起了蘇南的責怪聲,他一機靈,起身拿來對面的酒杯,挺直身子,陪著笑臉對空桌子說,諸位領導,蘇部長近來身體欠安……正在、正在服中藥。為感謝諸位的盛情宴請,蘇部長這杯酒,我代勞了。再次感謝諸位,歡迎諸位有機會到北京來、來作客,說罷一口氣喝下了這杯酒。那個一直在偷著看他的服務員搖搖頭,嘀咕了一句,腦仁泡酒精裡了!
進了辦公室,溫樸安下心來,接著校對蘇南大後天要用的一個會議講話稿。剛看了半頁紙,手機震動了,溫樸一看號碼是白石光打來的,就接聽了。
溫樸在手機使用上,有一些自己定給自己的條條框框,而且執行得一向不馬虎。比如說在工作時間內,手機是使用震動還是使用鈴聲,這個問題儘管沒什麼條文約束,但他憑借秘書工作經驗和閱歷感受認為,作為一個高級領導的貼身秘書,在工作時間內,還是使用震動比較妥當。鈴聲的問題在於,即便是調到最低音,那也還是要出聲的,而在某種場合、某種時間和某種氣氛裡,一點點意外的聲響,都有可能對領導正在進行的工作,以及休息質量造成不良影響。
說過客氣話,溫樸問白石光是不是到北京來了。
白石光說,在東昇呢溫秘書。沒什麼事,就是我媽讓我打電話問問,你和蘇伯伯在不在北京,過幾天她要去北京看病,還想見見蘇伯伯。
溫樸腦海裡就閃出了白石光母親彭青的形象,謹慎地問道,老人家怎麼了?
白石光道,老病了,哮喘。
溫樸又問,用我們幫忙嗎?
白石光說,都聯繫好了,不麻煩你們了溫秘書。
溫樸說,那好吧,回頭我跟蘇部長說一聲,哪天來,你提前打電話。
白石光的父親是蘇南早年的隊友,在一次事故搶險中為救蘇南,左腿被鋼管砸斷,從此落下殘疾,隔年調回東昇一家地方水泥廠,十年前病故。以往蘇南每次去東昇,都要抽時間去跟救命恩人的遺孀彭青敘敘舊。彭青也是個殘疾人,只有一條胳膊,現在跟小兒子白石光一起過。
蘇南是個有報恩情結的人,蘇南的前任貼身秘書離任時,曾對溫樸有過細緻交代,讓他日後在白家的一些具體難事上,替老首長多操些心,並告訴溫樸,過去他的兩隻手沒少拎彭青家的愁事,給彭青的子女找工作、落戶口、調房子。後來白石光辭職做生意那幾年裡,老領導也沒少用電話關照白石光的生意,還批過兩次條子。
溫樸做蘇南貼身秘書這幾年裡,白石光倒是沒怎麼給他添麻煩,一些小來小去忙,溫樸抬抬手也就幫下來了,甚至有時都不用驚動蘇南。白石光近幾年的行動軌跡,溫樸還是能描繪個八九不離十。一心想幹出名堂的白石光,辭職後掖把牙刷四海為家,活得很寫意,也掙到了一些錢,適時回東昇開了一個貿易公司,起初生意還過得去。不過後來溫樸聽說,他跟人合夥到黑河做邊貿生意失了手,被騙走了八十多萬,還差點把命扔在那邊,回來後就把公司改成了遊戲廳,人活得很蔫相,溫樸最近一次見他是在三個月前。
一天中午,蘇南下車時摔了一跤,倒地後起不來了,送醫院一檢查,骨頭沒傷著,就是腳跟筋蹩了一下。當晚,白石光也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消息,匆匆從東昇趕到北京,懷裡抱著一個超大花籃,說是代表他母親來看蘇伯伯。白石光沒吃晚飯,蘇南就讓溫樸領白石光出去吃飯,替他好好招待一下白石光。路上溫樸問白石光想吃什麼,對北京烤鴨有興趣沒有。白石光一聽烤鴨,脖子就梗了一下,連忙擺手說,吃窩頭大餅子都行,只是千萬別吃什麼烤鴨,沾鴨邊的東西,甭說吃,我一聽就想吐。溫樸問他為什麼,白石光就說他有恐鴨症,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恐,恐到骨子裡去了。
白石光就給溫樸講了一段有關鴨子的往事。
那一年,剛二十出頭的白石光,夥同幾個哥們去老家窪子澱偷獵野鴨子販賣。窪子澱那邊有人接應,搞了兩條木船。在澱中心一帶,他們遇上了成群結隊的野鴨子,一散砂槍打出去,飛離水面的野鴨子,就成雙成對地往下落,天曉得那一年的野鴨子怎麼那麼多,像是全澱的野鴨子都集中到了澱中心,召開第幾幾次窪子澱野鴨子代表大會,聽老鴨王作過去一年的工作總結報告,然後民主選舉產生新一屆窪子澱野鴨領導班子和首領,那場面太壯觀,太刺激人了,至今讓白石光的記憶都沒辦法安靜下來。白石光說,那天他負責往船上撈落水的野鴨子,死的不費勁,順手一扔就進了船艙,而那些要死不活、亂蹬亂抓掙扎的傷野鴨,就得處理一下才能扔進船艙。處理手段說來也簡單,就是兩手抓住野鴨脖子使勁一擰,鴨脖子卡嚓一聲折斷,生死問題,眨眼間解決。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野鴨子不停地在槍聲過後落到水面,隨著體能的下降,白石光處理野鴨子的速度明顯不像一開始那樣有節奏了,兩隻早已被鴨血染紅的手,一過度發力就痙攣,心口還怦怦顫跳,已經有無數只受傷的野鴨子從他手上逃生了。接近晌午的時候,血腥的獵捕還在繼續,獵捕的瘋狂快感還在槍手身上每一個細胞裡跳躍著,白石光要求換換工作,不想再擰鴨脖子了,他要去放幾槍,但放槍的人,這時卻很難放下他們手裡的槍,白石光的要求等於放屁。頭暈眼花,天昏水暗,白石光的兩隻手,麻木得幾近失去知覺,從水裡撈死鴨子都要使出吃奶的勁來。同伴看他把受傷的野鴨子都放走了,就大聲埋怨他手上利落些,別跟個老娘們兒似的磨磨嘰嘰,水面上漂的可都是錢啊!白石光罵了同伴幾句,接著臉上一要強,鼓了鼓勁,繼續擰野鴨脖子。後來白石光的兩隻手實在不中用了,只好趴在船幫上,撈到半死不活的野鴨子,就用牙來咬腦袋,卡叭一隻、卡叭一隻、卡叭一隻……白花花的野鴨腦漿和腥紅的野鴨血在他嘴裡攬和後,變得黏稠了,順著他的兩個嘴角,不停地往外流,後來一個放槍的同伴,見他臉相如此殘忍,嚇得眼睛都瞪直了,結結巴巴地說,石光你來放幾槍吧,我去擰鴨脖子。然而這時的白石光紅眼了,可能也有點走火入魔,已經不覺得累和噁心了,像一架超負荷運轉的捕獵機器,撈到野鴨子,不管死活,一律卡叭卡叭地把腦袋咬碎,以至於到後來收場時,他那張臉,簡直都沒法看了,血糊漓啦的……
那天溫樸聽了白石光這段血腥經歷,心裡麻得比見了螞蟻還難受,後背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層又一層,恍惚中就覺得,現在不是走在街上,而是踩在白石光說的那個窪子澱上,腳底下軟軟乎乎,顫顫悠悠,時不時還能踢到幾隻腦袋粉碎的野鴨子,以至於都忘了出來幹什麼,後來要不是白石光停下來問他去哪裡吃飯,他還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