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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專員跳樓 文 / 楊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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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四年,沈達從來沒有暴露蘇宗民的隱情,從不談及蘇宗民的父親。沈達那種秉性的人能做到這種程度,說來確屬不易,蘇宗民不能不心存感激。

    沈達這傢伙是什麼秉性?號稱官家子弟,出自權力中心地帶,背景顯赫,優越感與生俱來,老子天下第一。除了門第顯耀,沈達還得天獨厚,長得高大,一身帥氣,為人豪爽,隨隨便便在任何地方一站,總是氣度非凡。青年學生之中,有一種領袖是天生的,不必老師指定,不必同學投票,不必有任何頭銜,也不必自己賣力推銷,人們自然而然就要注視著他,聚在他身邊,以他為依靠,聽他號令,跟隨前進。沈達就是這種人,當年在大學裡佔盡風頭,耀眼於教室宿舍花園草地,閃亮於周邊無數男生女生之間,堪稱一時之星。

    這個人有領袖慾,以「老大」自居,控制欲很強,想要什麼就會把什麼緊緊攥在手裡,有如豹子把它的獵物按倒在地上。他有大哥風,知道怎麼拍拍肩膀,瞪瞪眼睛,讓人跟著他走,唯其馬首是瞻。他還極富表現欲,喜歡出頭露面,攬事管事,招引人們為他喝彩。他在男女關係方面特別招搖,熱衷於展示自己對女生的魅力,他身邊的女孩換來換去,一個個如花似玉,讓人眼花繚亂,有如T台上的模特頻繁更換時裝。那時他還只是個大學生,已經充分顯示了他呼風喚雨的巨大能量,其能力幾乎是天生的,直接出自遺傳。

    沈達的老爸是個地方官,時任地區行政公署專員,管著大塊地盤。地方官員放到省城、京城可能不算很大,在地方可了不得,權力在握,說話算數,特別管用。大學期間,沈達的交往範圍相當廣泛,校內有人留意關心,校外更有人接踵前來看望沈大公子,車來車往,大包小包,非常醒目。沈達跟同學吹牛,稱以後他應當比老爸更牛一些,讓自己的兒子也來嘗嘗這種滋味。他似乎已經在準備子承父業,接掌權位,統轄一方。他這樣的人不需要對誰特別當真,那麼多同學有如他的部屬,都得跟著他走,卻不值得他太當回事。如果說偶有例外,那就是蘇宗民。

    蘇宗民完全是另一種類型,小個子,模樣平常,無論在哪裡都可有可無,絕不顯眼。沈達對這個蘇宗民卻有些另眼相看,不像對其他同學。他們倆有些特別交往,卻始終若即若離。大學同學四年,蘇宗民從來沒有成為沈達身邊人物,沈達也從來沒有試圖控制他,把他收編為小兄弟。

    他說:「蘇宗民那個怪,隨他去。」

    大學時的蘇宗民沉默寡言,看上去很木訥、很內向,不愛搭理人。無論誰靠近他,再怎麼對他關心示好,他都是靜悄悄奉送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拒于于千里之外。在許多同學特別是女生眼中,這個蘇宗民怪怪的。但是他從不招誰惹誰,除了讀自己的書、做自己的事,其他諸事不管,基本與人無求、與世無爭,因此並不令人反感。

    大家剛聚在一起,讀大一的時候,蘇宗民碰上了一件事情,與舍友相關。

    他們上的大學是省屬院校,校區位於省城東郊,當年學校的設施很差,趕不上招生量的急增,學生宿舍非常擁擠。入學時,電機系的新生被安排住進一幢舊宿舍樓,十二個男生一個房間,睡的是雙層床,一個房間六架雙層床,加上幾張桌子,房間裡擠得幾乎轉不過身,舍友們六個上鋪六個下鋪,彼此戲稱一樓和二樓。

    蘇宗民住一樓,他和樓上舍友共用的這架雙層床靠門,位置不是太好。蘇宗民的斜對面,宿舍最裡邊靠窗的那架雙層床樓下,住的同學叫童志強,來自本省山區一座縣城,童志強戴眼鏡,眼鏡片厚厚的。除了深度近視,該同學還心眼小,很會計較。

    有一個晚間,蘇宗民去圖書館看書,回到宿舍時已近十一點——學生宿舍統一的熄燈時間。舍友們各自收拾床鋪,準備睡覺之際,童志強還在忙碌,把書桌抽屜拉出來,抽屜裡的書本、筆記本攤了半床,整個身子俯在床上,眼鏡滑落到鼻尖,鼻尖幾乎頂著床上那些東西,兩手不停翻動,呼隆呼隆弄出一陣陣聲響。那模樣,就像一條狗要從一堆垃圾裡嗅出一塊肉骨頭。

    蘇宗民拿了臉盆毛巾去走廊另一頭的盥洗室,洗漱完畢回到宿舍,童志強還在找東西,這時熄燈了。該同學不死心,打起手電筒,靠一圈電筒光照明,繼續堅持工作,呼隆呼隆,搞出了許多響動。

    舍友們有意見了,樓上樓下,一個接一個開腔說話。不早了,電燈都睡了,還不叫人睡?這時候找個啥?天亮再找不成嗎?

    童志強很倔,誰說都不聽,執意尋找。還好他的手電筒電池老了,折騰半個多小時,電筒光成了一丁點鬼火,只好作罷。

    第二天清晨,童志強早早起床,藉著黎明的自然光繼續尋找,範圍從書桌拓展開來,包括桌底、床下都列入搜索範圍,查找聲響雜亂。那時還早,舍友們都還在睡覺,但是無一例外,全給該同學弄醒。

    有人發牢騷,有完沒完?到底找個啥?至於嗎?

    童志強終於不再鑽桌底查床鋪了,他改變方式,跑到舍友床鋪前,爬上爬下,一樓二樓奔波,把還賴在床上的同學逐一推醒,壓著嗓門詢問。

    原來他的財產不見了。財產裝在一個信封裡,原本鎖在他書桌的抽屜裡。

    他也推了蘇宗民。蘇宗民早醒了,躺在床上,眼睛看著樓上的樓板,想自己的事情。他把嘴巴湊到蘇宗民耳朵邊,小聲詢問:「看到我的信封沒有?」

    蘇宗民問:「信封怎麼了?」

    「裡邊有錢。」

    「多少?」

    「你看到沒有?」

    蘇宗民搖頭,翻過身不再理會。

    童志強找了半天,沒找到他的信封。這人心眼小,氣不過,跑到輔導員那裡告了一狀,稱自己的錢不見了,懷疑是舍友拿走。輔導員讓他回憶失竊過程,舉報懷疑對象,他首選蘇宗民。理由有幾條,包括蘇宗民經常獨自一人待在宿舍裡,別的男生去打球去找女生聊天,他哪兒都不去,或者在圖書館,或者就在宿舍。所有舍友中,蘇宗民擁有的作案時間最多。發現東西不見的那天晚間,童志強翻箱倒櫃,打著手電尋找,同宿舍十幾個舍友,其他人見了都好奇,追問該同學找什麼,只有蘇宗民例外,從外頭回來,看見童志強找東西,卻是一句話都沒有,什麼都不問,只顧上床裝睡,從頭到尾,一言不發。隔天早晨問他見到東西沒有?蘇宗民也是不吭不聲,顯然做賊心虛。

    輔導員是蘇宗民他們的師兄,剛畢業留校的年輕老師,這人比較好事,有心要當福爾摩斯。他著手辦案,悄悄讓人把蘇宗民找來,親自盤問,藉以判斷蘇宗民是否確實值得懷疑。蘇宗民在輔導員那裡表現一樣,也不多說,只講沒拿,不知道。其他話沒有,不像別的人碰上這種事發誓賭咒,極力爭辯洗刷。輔導員一再追問,蘇宗民總是那幾句話,不慌不忙,沉穩,堅如磐石。弄得福爾摩斯第二很疑惑,不知道這個小師弟是會裝呢,還是果然無辜。當時情況下,只好擴大偵察範圍,輔導員把同捨學生都叫來盤問,除了讓各自交代情況,還讓他們提供懷疑線索,分析有誰比較可能作案。言談之中,有意無意把話題引向了蘇宗民。

    沈達知道了,非常生氣。

    沈達住在對面宿舍,跟蘇宗民不是一個寢室。蘇宗民的舍友丟錢了,懷疑為蘇宗民竊取,這件事跟沈達沒有任何瓜葛,除了輔導員有資格過問,實不必勞駕沈達費心。偏偏人家沈達不這麼認為,無論如何要插一槓子,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沈達以老大自居,行事比較粗魯,他把童志強叫到自己房間,房門一關,劈頭蓋臉,張嘴就罵。

    「你眼睛兩個珠子是木頭?」他斥責,「怎麼會賴人家蘇宗民?」

    童志強不服,稱蘇宗民不哼不哈,就是可疑。

    「可疑個屁。你不知道他什麼人?他平時說話超過三個字沒有?」

    童志強說蘇宗民要不是做賊心虛,為什麼死不表白?

    沈達惱火,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童志強一下子蒙了。

    「你怎麼打人!」

    沈達又是一巴掌。打得對方一張臉全紅了。

    「這啥?這叫表白。」沈達訓斥,「你還不明白?」

    童志強捂著臉說不出話來。

    「這是小意思,沒使勁。」沈達警告,「敢再胡亂糟蹋人,看我怎麼收拾你。」

    當時宿舍裡沒有其他人,童志強挨了沈達兩下,滿眼全是怒氣。沈達毫不在乎,讓他儘管喊叫,就說沈達打人;儘管去找輔導員告狀,讓輔導員來吧,他不在乎;敢打抱不平,不怕鬼敲門。

    「不知道我跟蘇宗民怎麼回事嗎?」

    對方一聲不吭。

    「現在你知道了。」沈達說,「東西自己去找,找不著我讓人幫你翻。嘴巴給我閉緊點。你小子欠打,再敢他媽誣蔑好人,老子砸扁你。」

    他開了捨門,把人家推了出去。

    童志強在外頭站了半天,最終氣短,沒有喊叫,也沒再找輔導員告狀。沈達把他嚇住了,沈達個高、力氣大,一向敢說敢當、說到做到,身邊有一群鐵桿,被人稱為「老大」,不是好玩的。

    兩天後,那錢在童志強自己床下的小箱裡找到了。這是個守財奴,東西藏得特別緊,並沒有用信封,是把人民幣捲成一團,塞在一件外褲的暗兜裡,鎖在箱中,卻沒記准,以為丟了。其實也沒多少錢,不過五百元而已。童志強人還老實,找到東西後他向輔導員報告,也找蘇宗民道了歉。

    沈達說:「這就對了。」

    他放血出錢,請兩個同學一起到校外小飯館吃了頓飯,算是對自己打人耳光的一個補償。蘇宗民這才知道原來沈達還曾出頭為他打抱不平。

    他向沈達拱手,感謝。沈達擺擺手,「什麼呀,小意思。」

    他向被打過兩個耳光的童志強賣弄:「你不知道這個蘇宗民,我們老交情了。」

    童志強稱自己知道,沈達和蘇宗民是同鄉,還是中學同學。

    「說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沈達批駁,「我跟他不是同鄉,中學也不是同班。可我們是一個大院的夥伴,老交情,從我家老爸和他家老爸那時就是。」

    童志強驚訝,指著蘇宗民問沈達,「他也是官家子弟?」

    「你以為他是什麼?」沈達說,「他當然是。」

    蘇宗民當場否定:「我不是。」

    「怎麼不是?」沈達一瞪眼睛,「我說是就是。」

    他回頭指指童志強:「你知道就好,不許說。」

    童志強張著嘴,滿眼狐疑。

    沈達點到為止,沒有把蘇宗民的底子完全披露出來。

    事情過後,他們倆並沒有走得更近一些。蘇宗民依舊自己做人,我行我素;沈達還是大大咧咧,沒把誰當回事的樣子。但是彼此之間似乎多了一點默契。

    有一個週末下午,蘇宗民在圖書館看書,沈達跑到那裡找他,說有件事要跟蘇宗民商量。其實也沒什麼大事:有外邊的朋友來找沈達,人家住得遠,交通不方便,晚間得安排一個地方睡覺。蘇宗民有個舍友家在省城近郊,週末回家去了,床鋪空著,沈達知道了,決定臨時徵用該同學的床鋪,安置自己朋友。這是屬於沈達與借床同學之間的事情,跟蘇宗民有什麼關係呢?人家沈達並沒有打算請求蘇宗民批准,具體情況事後他會與該同學直接說明,找蘇宗民只是通個氣,以示尊重。沈達這麼做也不是毫無必要,被沈達臨時徵用的這個鋪跟蘇宗民的臥具是連體的,同屬一架雙層床,蘇在下鋪,那位同學的舖位則在「樓上」。

    「我寢室不湊巧,個個在校,沒有空鋪。」沈達解釋。

    蘇宗民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沒問題。

    當晚,蘇宗民回宿舍時已經很晚,沈達的朋友還沒過來。寢室熄燈時仍然不見人影,蘇宗民上床前特意把門留著,沒鎖。接近十二點時,門給推開了,有兩個人不吭不聲,輕手輕腳摸黑進了房間,正是沈達和他朋友。時為春季,蚊子多,學生睡覺都放蚊帳,沈達進門後把蘇宗民的蚊帳拉開一條小縫,伸手推了推蘇宗民。

    「嗨。」他低聲招呼。

    蘇宗民剛入睡,醒過來一見是沈達,知道是他把朋友送過來了。蘇宗民擺擺手,沒吭聲,表示自己知道了,讓人家儘管自便。而後沈達帶來的那人踩著雙層床的踏板,悄悄爬到上鋪。這人手腳很輕,沒弄出什麼動靜。蘇宗民以為這就是了,不想還有情況:沈達安排好朋友,卻沒有離開,居然跟著也爬到上鋪去了。沈達塊頭大,身量重,上樓時弄得雙層床吱呀吱呀響個不止,動靜格外大。

    蘇宗民不禁吃驚,不知道沈達是幹什麼。這麼晚了,那麼窄的舖位,還是上鋪,兩個傢伙黑糊糊一起擠在半空中,很好玩嗎?

    他感覺他們在樓上動作。先是放蚊帳,把蚊帳下擺塞進舖位四周,謝絕蚊蟲拜訪,也隔絕其他目光。而後的動靜是脫衣服,攤被子,躺下。兩個人竭力控制肢體幅度,不弄出太大聲響,卻由於任務太多,空間太小,很難徹底掩蓋。位於下鋪的蘇宗民首當其衝,無償享用來自上方的各種響動,點點滴滴,盡數領受。

    他這才感覺不對。兩個傢伙如此擠進一個舖位挺不正常,躺進去後就更反常了,該睡不睡,床鋪怎麼也安靜不下,窸窸窣窣,細細的響動此起彼伏,持續不絕,是一種摩擦聲。然後床鋪吱呀發響,那兩人翻過來翻過去,有壓迫聲和喘息聲低低傳出,蘇宗民明白了。

    沈達是在忙活辦事呢,被他壓在上鋪的肯定是個女孩,他們居然找了這麼個時候,找這麼個地方如此辦事。

    蘇宗民一聲不吭,不予理會,任憑樓上顛三倒四。他居然還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沈達他們倆悄悄離開,那時天剛濛濛亮,大家都還在睡覺。蘇宗民醒了,藉著窗外透過來的光,看到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從他樓上爬了下來。高的先下,是沈達。矮的跟在沈達後邊下來,果然是個女孩,從輪廓看,留的是短髮。沈達在床邊接她下地,兩人摟著,悄悄開門離去。

    當天中午,蘇宗民跟沈達在食堂見了面。

    「昨晚吵你了嗎?」沈達看著他,臉上帶笑。

    蘇宗民搖頭。

    「包涵點啊。」

    沈達解釋。他的舖位在他們屋裡邊靠窗,比較不方便,容易影響別人,不像蘇宗民的雙層床在門邊,進門就到。

    蘇宗民沒吭氣。

    「你真行。」沈達笑道,「還能小打呼嚕。」

    蘇宗民承認:「對,睡得挺好。」

    「沒聽見什麼吧?」

    蘇宗民說:「有。」

    沈達笑笑,閉嘴不問了。

    他們再沒提起這事。

    半個月後,有天下午上大課,幾個班一起在教學大樓階梯教室上課。下課時已是下午五點,學生們離開教室,擠成一團奔往寢室、食堂。蘇宗民提前佔了位子,當天聽課坐在前排,下課離開時走在前邊。出教室時他注意到大門邊站著兩個年輕女孩,一高一矮,打扮有些特別,穿短裙,挺時尚,像是校外的女孩。那時學生們正從大教室裡往外擁,倆女孩站在門邊不動,眼睛東張西望,可能是要找誰。蘇宗民感覺其中一個女孩身形似乎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卻不認識。她們找的無論如何不會是蘇宗民,所以蘇宗民沒再多看,只顧自己走開。卻不料剛走出幾步,後邊忽然亂了。

    「你們幹什麼?幹什麼?」

    「害怕了?怕了?」

    兩個尖嗓子對喊,都是女聲。下課學生流中音響嘈雜,腳步聲、交談聲和說笑聲亂哄哄混在一塊,女孩的尖聲喊叫從一片雜亂中突然響起,非常刺耳。蘇宗民不管閒事,他繼續往前走,只是稍微側頭看了一眼,發覺正是剛才站在門邊的那兩個女孩,她們把下課走出教室的一個女生攔在教室門外。

    被攔住的女生很氣憤:「你們!你們!」

    兩個女孩不好惹,一個伸開手臂,攔著女生不讓走,另一個乾脆衝上前抓住女生的胳膊,把她扭住。估計是使了勁,女生當場痛叫起來。

    「快來啊。」她哭喊,「沈達!」

    蘇宗民轉頭走開了。

    被攔的女生不是本班同學,但是蘇宗民認得,是同級另一個班的,劉佳,著名女生、班花。劉佳挺漂亮,長得小巧玲瓏,一張臉非常生動,性情溫和,打扮雅致,很淑女。幾天前蘇宗民跟該女生打過一回交道,很意外:黃昏時,這女孩跑到男生宿舍,輕輕推開蘇宗民寢室的房門,走進來四處看了看。當時蘇宗民躺在床上看書,拿眼睛盯著她,她忽然一紅臉,小聲問了句:「沈達呢?」

    原來是找錯門了。蘇宗民沒吭聲,把手往對門一指。女生明白了,掉頭走出去,輕輕地把房門帶上。

    劉佳跟沈達有瓜葛。跟沈達有瓜葛的女生很多,各式各樣、形形色色,一概為沈達笑納,女生們也前仆後繼,從不間斷地圍繞在沈達周圍,沈老大真是有魅力。類似事項很刺激很快活,有如半夜三更擠在學生宿舍雙層床上壓迫喘息,但是一旦失控則可能爆發事端,例如眼下,在階梯教室門外。

    事後,階梯教室門外三個女孩吵鬧的情節已經沸沸揚揚,傳遍全校。當天在教室門外堵門認人的兩個女孩來自校外,其中個子矮的是主角,另一個是她的女伴,陪同前來。矮個女孩父母是開小店的,在校外小商品市場經營一個小服裝店,女孩也在自家店裡上班,賣內衣胸罩之類。這女孩來校鬧事與沈達有關,兩人不知怎麼認識了、好上了,女孩讓沈達迷得神魂顛倒。前些時候她發覺沈達開始敷衍她,感到不對,四處打聽,得知沈達身邊多了個劉佳,是班花,與沈達形影不離。服裝店女孩醋勁上來了,天天跟沈達糾纏,還找劉佳論過理,讓人家不要當「小三」。沈達知道後很不高興,臭罵女孩一頓,兩人處得更糟,女孩認定是劉佳搞鬼,一怒之下,帶著人到教室門口找人。據說她本來只打算把劉佳叫到一旁交涉,劉卻不願意跟她糾纏,扭著身子想躲開,女孩性起,扯住不放。沈達從後邊趕過來,兩個女孩已經滾在地上了。劉佳溫文爾雅,不是人家的對手;人家還帶來一個幫手,加上一大有利條件:留短髮,不像劉佳長髮披肩,兩人扭扯時,攻擊者抓住劉佳的長頭髮不放,劉佳卻拽不住人家的短毛,當下痛得大叫,泣不成聲,身子一仰倒在地上,當眾吃了大虧。這時沈達分開眾圍觀者,趕到了戰場。

    「你們幹什麼!」他大喝。

    說也怪,他的吆喝就是管用,當時兩個女孩都鬆了手,從地上爬起來。外來的這個女孩裙子被扯到屁股下邊,爬起來趕緊整理衣著;劉佳被揪得頭皮發麻,爬起來只是抹眼淚,不停地哭,委屈不盡。

    「丟臉!」沈達呵斥,「到裡邊去。」

    兩個女孩乖乖的,一前一後進了階梯教室,第三個也陪著走了進去。教室裡已經沒有人了,學生們不是已經走遠,就是散亂圍聚在門邊欣賞免費演出。沈達對大家招了下手,笑道:「同學們走吧,別耽誤吃飯,這個事我來處理。」

    還有人往教室裡看,捨不得就這麼離開。沈達不高興了:「好玩嗎?跟我進去吧。」

    沒有誰覺得跟進去好玩,一會兒工夫,教室門外走得一乾二淨。

    這件事非常轟動,沈達大長其名,走到哪裡都有女生指指點點。出了如此緋聞,讓兩個女孩為他醋得這麼轟動,沈達居然該幹嗎幹嗎,沒事人一樣。這件事究竟如何擺平,那天黃昏他在階梯教室是怎麼「處理」他的那對女冤家,用的是什麼辦法什麼方式,沒有人知道。事情似乎到此為止,事後校外服裝店賣胸罩的女孩再沒有出現在學校裡,沈達與長頭髮劉佳的交往持續了一段時間,身邊又換了別的女孩。到了學期末,事情漸漸不再為大家共同回顧,沈達自己大大咧咧,絕口不提,好像那件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蘇宗民卻很清楚,沒那麼簡單。

    有一個週末晚間,蘇宗民在自習教室看書,袁佩琦找了一個又一個教室,把他從黑壓壓一片人頭裡找了出來。

    「你怎麼躲在這裡?」袁佩琦不高興,「我脖子都看酸了。」

    蘇宗民挺驚訝:「你找我?」

    「你不是蘇宗民嗎?」

    也難怪蘇宗民驚訝。袁佩琦是班幹部,團支部書記,在系裡、班上經常出頭露面的出名女生,她跟比較內向很不活躍的蘇宗民沒有什麼交往,兩人幾乎沒有交談過。她有什麼事要如此不辭辛勞使勁找蘇宗民呢?原來是校領導交代的,學校一位副書記在找蘇宗民。該領導知道蘇宗民是袁佩琦班上的同學,讓她趕緊找一下。蘇宗民他們上大學那會兒,學校的老師同學們都還不知道手機是個啥,這種時候想在自習教室找到個誰還很不容易。

    蘇宗民跟著袁佩琦去了校領導辦公室,一路上不免心裡詫異。袁佩琦把他領進辦公樓,親手把他交給校領導後,走了。找蘇宗民來的副書記是女性,她和顏悅色,讓蘇宗民坐,隨即去打了個電話。幾分鐘後,蘇宗民由校辦一位年輕幹事帶著,坐上停在樓下的一輛小轎車,前往市區。

    在省城一個大酒店裡有一位中年女士等候蘇宗民,這是誰呢?王阿姨,沈達的母親。蘇宗民稱其阿姨是尊敬,他們並無親緣關係。

    見到蘇宗民時女士感歎了一句:「哎呀,都長這麼高了。」

    蘇宗民說:「沒多高。」

    王阿姨搖頭:「好多年過去了。」

    她問蘇宗民的母親身體好嗎?妹妹情況怎麼樣?蘇宗民回答,很簡略:母親有病,身體不太好。妹妹還在上初中。

    「都在一個大院,總沒碰上。」沈達母親感歎。

    專員夫人跑到省城,通過學校領導把蘇宗民找來,當然不是專程來跟年輕人敘舊,隔這麼多年、到這麼遠的地方來問候蘇宗民家人的。她找蘇宗民有事,為的是沈達,涉及的是前些時候的那件事情。

    「他們在你上鋪?」她問。

    蘇宗民回答:「是。」

    「真的嗎?」

    蘇宗民再次肯定。

    「兩人擠在一個鋪裡?」

    「對。」

    「那個人,你見到了嗎?」

    蘇宗民搖頭。沈達他們進來時是深夜,早已熄燈,他們出去時是凌晨,天還沒亮。蘇宗民一直躺在床上,隔著蚊帳,沒見著來人。

    專員夫人小心翼翼,跟蘇宗民繞圈子,打聽那天的情況。蘇宗民注意到她非常謹慎,不涉及當晚沈達領到宿舍者的性別,是男是女?跟沈達擠在一個舖位,一夜幹些什麼?她不問起,蘇宗民也不主動談及。

    除了當晚情況,她還瞭解沈達在學校裡的其他情況,學習認真不?跟同學相處如何?是不是有不少女生對他有意?老師同學對他有什麼反應?蘇宗民告訴她,沈達學習成績一般,他的興趣不在讀書。他在學校和班級裡很活躍,在學生中很有影響,在女生中很有號召力,不少女生以成為他的女友為榮。學生們都知道沈達的父親是大領導,一些同學管他叫「官家子弟」,說他有家傳,天生是當頭兒的。

    「不能出這種事啊,」專員夫人漏了句嘴,「影響前途。」

    她問起階梯教室門外兩個女孩扭打的事情。蘇宗民說,當時他已經離開教室,只是事後傳聞。

    他沒有多說,心裡已經把幾件事聯繫在一起了。那天他走出階梯教室時,看到站在教室門外的兩個女孩,其中一個的身形讓他覺得有點眼熟,當時沒有細想,現在明白了,他確實見過,不會是別人,就是前些時候跟沈達在他的上鋪折騰了一夜的短髮女孩。凌晨時分她從上鋪爬下來,沈達在地板上接著她,兩人摟在一塊悄悄出門,蘇宗民躺在床上,藉著晨光,隔著蚊帳看了一眼,留有印象。這個女孩果然潑辣,敢跟沈達擠在男生宿舍苟且,也敢到學校找情敵扭打。看起來她還把事情捅到沈達長輩那裡去了,因為只有沈達、蘇宗民和她本人知道當晚的情況。她把它告訴沈達母親,可能想以此證實沈達跟她確有瓜葛,這也就把蘇宗民牽扯進來,他是當晚男生宿舍風流韻事的一個當事者,也是間接證人。

    沈達的母親:「那晚上的事情跟誰提起過嗎?」

    蘇宗民搖頭。沒有誰找他問過,他也沒有跟誰說過。

    女士忽然伸出手,在蘇宗民的腦袋上摸了一下。

    「好孩子。」她很動感情,「你要幫他。」

    她告訴蘇宗民,她和沈達的父親這些天很著急。他們對沈達寄托很大希望,盼望他能夠成才、不辱門風,沒想到出了這種事。他們並不反對沈達交女朋友、談戀愛,只是要他慎重,找合適的,不要一時衝動,造成麻煩,影響前途。階梯教室這件事很不好,賣胸罩的女孩還找上他們家,要死要活,非賴著沈達不可,他們非常擔心,正在想辦法擺平事情。蘇宗民跟沈達是老同學,一定要幫助他,那件事情千萬不要到外邊去說。

    蘇宗民還是那句話:沒有誰找他問過,他也不會去跟誰說。

    談了一個多小時,轎車把蘇宗民送回了學校。在蘇宗民與沈達母親會談期間,校辦那位年輕幹事一直堅守在車上,直到陪同蘇宗民回校才算交差完事。

    王阿姨給蘇宗民送了一盒禮品,包裝很精緻,是蘇宗民家鄉的一種土特產,用花生米和糖製作,稱為「連山貢糖」。蘇宗民回校後立刻把禮品盒拆了,裡邊的貢糖一人一把,同宿舍舍友人人有份。

    事後波瀾不起,階梯教室風波的影響漸漸平息,沈達一如既往地在同學裡當老大,同時不斷地更換女友,賣胸罩的女孩卻再也沒有進校吃醋。蘇宗民不知道沈達及其父母是怎麼擺平那事的,自始至終,沒有人找蘇宗民詢問過當晚情況,蘇宗民也如其承諾,從不提起。說到底這事情與他無關,蘇宗民從不多管閒事。

    很久以後,沈達才問蘇宗民:「我媽真去找過你?」

    蘇宗民點頭。

    「她也真是的,沒水平。」沈達批評,「怎麼沒聽你說一聲?」

    「為什麼要跟你說?」

    沈達一時語塞,末了發笑,說蘇宗民這傢伙平時話不多,好不容易出口一句,每個字都像炮彈一樣。

    「有人說你就像根木頭,他們哪裡知道你本來是另一個樣子。」沈達感歎,「當年就是個小炮彈,溜旱冰像條泥鰍,又活又滑,三個人都抓不住。」

    2

    沈達是在旱冰場上認識蘇宗民的。

    那年他們讀初中二年級,同級,不是一個班。有個星期天沈達到市青少年宮玩,屁股後邊跟著一群男孩女孩。他們趕了個早,青少年宮才開門,但是還有人比他們更早,就是蘇宗民,他已經在旱冰場裡轉圈了。有個男孩指著蘇宗民對沈達說,看,就是那個新來的連山仔。

    連山仔是蔑稱,在他們地區泛指南邊靠山幾縣的人。那邊有座大山叫連山,山裡山外,幾個縣的人講話口音比較特別,舌根漏風,笑柄很多。例如他們「早少」不分,管「早操」叫「嫂嫂」,地區首府的小孩都喜歡拿他們取笑。蘇宗民是學期初從縣裡轉學到地區的,一口連山腔,連山仔氣味特重,最好取笑。

    沈達是頭,老大。他站在旱冰場邊,瞇著眼睛看。場裡的蘇宗民自顧自溜旱冰,全然不把沈達這些人當回事,頭都不抬一下。蘇宗民看上去個頭不大,身子卻靈活,旱冰滑得挺溜,在旱冰場上轉著圈,似乎像在展示技巧,讓沈達看了十分不爽。

    「你們,喂,過去逮他。」

    沈達發佈命令,讓身邊幾個跟屁蟲下場,去把蘇宗民逮過來說話,看這個連山仔怎麼「嫂嫂」。當時立刻有三個男孩應聲而上,踩著旱冰鞋下場兜捕蘇宗民。沈達也換了旱冰鞋,但是他不過去捉人,只在一旁滑來溜去,哈哈大笑,發號施令。

    「大毛往右邊,小六,從旁邊上。」

    蘇宗民是小個兒,很靈活,看來也很硬,不是個好欺負的。碰到強手了,對方人多勢眾,聰明點的都服服帖帖,乖乖就範。反正是小孩鬧著玩,「嫂嫂嫂嫂」,讓人家取笑幾句算了。這小子不幹,他躲閃,穿梭於三個「捕快」的空隙中。蘇宗民旱冰滑得好,身輕如燕,判斷還特別准,有幾回眼看被逮住了,他腳尖一點就一閃溜開。幾個小孩追來趕去,場面挺刺激挺好玩,大家看得饒有興致,女孩尖叫不止,有如欣賞花樣滑冰表演。沈達一看總沒得手,有些生氣了。

    「大毛你笨啊。」他呵斥,「狗熊!」

    卻沒想蘇宗民突然脫出三個「捕快」的包圍圈,一個衝刺朝沈達撲了過來。顯然他看準沈達是頭,只管當頭一擊。沈達看著他朝自己衝來,絲毫沒有防備,因為從來沒有人敢跟他玩這個,特別是他帶著一群跟班,有壯如狗熊的大毛,有細如竹竿的小六,還有其他男女,對方瘦瘦小小只一個說話漏風的連山仔,哪裡可以匹敵。所以沈達沒把蘇宗民當回事,叉著手站在旱冰場一角,看他想怎麼玩。沒料到今天這個小個子連山仔特別不服輸,居然是個敢拚命的傢伙,一點沒有顧及實力懸殊,硬碰硬直衝上來。猝不及防間,沈達被蘇宗民全力撞擊,他的膝蓋跟對方膝蓋猛烈碰撞,卡嚓一下,兩男孩同時發出痛叫,一起摔倒在旱冰場。

    場上大人小孩全都呆了,一時瞠目結舌。沒等大家有所反應,沈達從地上爬起來,二話不說,用力一拳打在蘇宗民臉上。蘇宗民迅速報以一腿,把沈達再次踢倒。沈達摔下地前一把拽住對方的手臂,把蘇宗民也拉倒在地,兩個人扭在一起,拳打腳踢,滾成了一團。

    這時管理人員跑出來了,他們大聲吆喝控制局面,趕下場把兩個打鬥不休的中學生拉開。兩男孩罵罵咧咧,尖聲叫喚,頭上身上都有傷,彼此血流滿面。

    管理人員報了案。幾分鐘後警察趕到了,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他們用一輛警車把肇事小孩直接拉到醫院,在醫院做完檢查處理後,他們又把沈達直接送回家去。

    他們已經知道這男孩是沈老大,他的父親就是沈青川。

    那時沈達的父親還沒當專員,是地委的副書記,本地區一大重要領導,老百姓不一定認識,警察們卻都知道,因為該副書記分管政法,公安部門在他領導之下。沈副書記的大兒子沈達還是個初中生、大男孩、未成年,於公共場所跟另一男孩鬥毆,當場負傷,幸好旱冰場管理人員及時制止,雙方均未遭重創,只是傷及皮肉。鑒於當天事件和兩個當事男孩的具體情況,警察不準備以治安處罰條例嚴辦,決定送回家去,交雙方家長自行處理。

    沈達的母親看到兒子頭上纏著繃帶,臉上抹著紅藥水給送了回來,頓時火冒三丈,一張臉氣歪了。

    「這是誰幹的!」

    警察告訴她,具體情況他們還在瞭解,初步斷定是小孩打架,不是什麼嚴重問題。他們擔心沈副書記夫婦不放心,所以先送醫院檢查處理,然後送回家。事情的來龍去脈,沈夫人可以直接向兒子問清楚。

    沈達的母親正在氣頭上,不依不饒:「你們告訴我哪一個,是誰把孩子打成這樣,我找他算賬!」

    沈達那時不過十三四歲,居然已經很有主意。他當場勸告母親,說自己沒什麼,破點皮流點血而已,小事一樁,不要緊的。媽媽讓警察叔叔走吧,回頭他會跟爸爸說,感謝警察叔叔照顧。

    沈母還是不鬆口,讓警察不要走,她要先打個電話。

    她進臥室打電話,找的是公安局長,警察的上司。電話接上了,對方還沒回應之際,沈達趕進房間,按住了電話鍵,再次請求母親。

    「媽,你要是非打電話,先找爸爸吧。」沈達說。

    沈母這才冷靜下來,聽兒子的,給丈夫先去了電話。

    當天是休息日,沈青川有事去了辦公室。接到妻子電話,聽罷情況,他只說了一句:「等我回去。」

    十幾分鐘後沈青川趕回家中,警察還沒離開,沈青川跟他們握手、感謝,讓妻子給他們上茶,要沈達給他們點煙,然後送客,什麼都沒問。

    「沈書記有什麼指示?」臨走時警察請示。

    沈青川說:「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擴大。」

    警察走後,沈青川即拉下臉,追問兒子到底怎麼回事,怎麼會搞成這樣?

    沈達滿不在乎:「沒事,我自己能處理。」

    「還沒事!警察都驚動了!」沈母在一旁叫。

    沈達說是旱冰場管理員大驚小怪,這種事情算什麼呀。

    沈母即向丈夫告狀,問他知道是誰把兒子打成這樣嗎?沈青川說不都是些小孩嗎?沈母告訴他,小孩是個小孩,那個小孩跟其他小孩不一樣。

    「是蘇世強的兒子。」她說。

    沈青川回家前,沈達的母親已經審過了該案。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她重點追查肇事者是哪個小孩。沈達稱自己只知道對方是個連山仔,其他的不清楚。沈母看出兒子是故意不說,這小子死活不想讓父母管他的事,因為有失孩子頭尊嚴。沈母可不管什麼孩子頭孩子腦,只要那個肇事者。自己兒子不說,她找別人兒子。她知道兒子的幾個鐵桿跟班,今天一定有人跟沈達一塊出動,他們一定知道究竟。她打了幾個電話,末了從大毛那裡搞清楚了,原來肇事者是沈達他們學校初二年級隔壁班的學生,年初才從連山那邊轉學過來,他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這個難不倒沈夫人,她請警察幫助。警察把兩個打架男孩帶到派出所,肯定留有相應記錄,這些記錄不便對外提供,至少可以講一講名字。警察果然提供了情況,肇事小孩叫蘇宗民,也不是一般家庭孩子,父親好像是哪個部門的領導。沈達的母親當即打電話到學校,找了一位副校長,請對方幫助瞭解初二年級學生蘇宗民家裡的情況。對方很當回事,迅速落實,不一會兒後就回了電話:蘇宗民的父親蘇世強,原連山縣縣長,現任地區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長。

    沈青川回到家中,沈夫人對案件的審理已經告一段落,情況基本明朗,有如沈達頭上的繃帶,以及滿臉的紅藥水。沈達母親還扳起兒子的下巴,讓沈青川檢查兒子的鼻子眼,那鼻子眼裡塞著一團棉花球,是打架打出了一腔鼻血。

    做媽媽的氣得渾身發抖,對丈夫說:「是故意的!可惡!」

    沈達不解:「故意什麼呀?」

    父親擺手,讓沈達母親不必多說。

    「你自己說,怎麼回事?」沈青川逼問兒子。

    沈達不講,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不需要家長介入。

    「你怎麼處理?再打?打到監獄去?」父親問。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們管。」

    「你小子反了!」

    沈達母親不像沈青川,她護兒子,一味火力向外。當時她去拿電話,說要找蘇世強,請蘇局長來看一下沈達的傷情,看看他們家姓蘇的小子都幹了些什麼。沈青川當下惱了,當著兒子的面呵斥老婆:「打什麼電話,給我放下!」

    沈達母親只得放下電話。

    「不打也行。」她還是不依不饒,「我帶沈達去,讓他看看,要他一個說法。」

    兒子當即求情:「媽,你饒了我吧。」

    饒什麼呢?別這麼管他的事,別讓他丟臉,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

    母親這才作罷,氣呼呼進了廚房。沈達怕父親接著追問,趕緊跟著起身,走進自己房間,把門關了起來。

    事情就這麼完了嗎?當然不是。

    當天晚上,蘇宗民由其父母帶著,上門來到沈達家。不是前來抗議示威追究元兇或者討個說法,他們帶了大袋水果,還有雀巢咖啡什麼的,是來慰問傷員沈達,同時表示一家人的歉意。

    那時蘇宗民的模樣絕不遜色於沈達,前額下巴到處貼著橡皮膏塗著紅藥水,膝蓋上還有一條傷口,縫了五針。當天旱冰場的戰鬥情況,沈達的父母不甚清楚,沈達絕口不對父母提及,自己心裡卻非常有數,要是正兒八經追究肇事者,首推沈達自己。事情是沈達這方挑起的,人家蘇宗民一個人在旱冰場兜圈,自己玩自己的,沒招誰惹誰,是沈達藐視連山仔,要人家「嫂嫂」以示羞辱,這才挑起打鬥。所以要論道歉,該是沈達上門向人家道歉才對,但是對方卻主動、首先上門來了。蘇宗民在理,他沒必要向父母隱瞞事情起因,所以他父母是知道情況的,清楚他們的連山仔沒有錯,屬被動自衛一方,但是他們卻要前來表示歉意,為什麼呢?

    沈達明白,這是因為父親沈青川。蘇宗民被警察送回家後,他父母一定也跟沈達父母一樣使勁追查過打架對方是誰,然後就發現肇事小孩原來是誰誰的兒子,於是兩個小孩的打鬥就不再是兩個小孩之間的事情了。兩家人都不是什麼市井小戶,沈達的父親是地委副書記,官大,蘇宗民的父親當過縣長,剛調到地區工商局當局長,官小一點。蘇局長這一方不知道對方是誰也就算了,一旦知道了情況,實不好要求沈副書記這一方上門道歉,也不好不吭不聲裝聾作啞,等著沈家有何表示,所以他們當晚全家出動,上門示意來了。

    這時沈達還明白了另一件事:連山仔蘇宗民為什麼那麼硬,敢跟沈老大對打?與其家庭情況有關。他父親本是縣長,他在縣裡上學時,一定沒誰敢欺負他。他們那地方從行將就木的老漢到剛學話的小兒一張嘴全都「嫂嫂嫂嫂」,不分彼此,用不著互相取笑,縣長的兒子當然更沒有誰敢去招惹。蘇宗民轉學到地區才幾個月,對這邊的權力格局還缺乏瞭解,大家均未成年,大人的那些事似懂非懂。如果蘇宗民在學校待了足夠時間,知道沈達是個什麼人,沈青川又是怎麼回事,也許會自覺離得遠點,或者靠近過來,那就不必如今天這樣老拳相向,牛犢子般頭撞腳踢。

    蘇家三人上門道歉之時,恰好沈達父母和沈達本人都在,兩個肇事男孩在父母監護下如此相見,表情不免尷尬,雙方家長之間的氣氛卻顯得親切無比。

    沈青川說:「老蘇你這是幹什麼?這麼客氣。」

    他說的是蘇宗民母親手裡拎的慰問品。

    蘇世強說明:「給孩子補點營養吧。我們家宗民不懂事,看把小沈傷成這樣了。」

    沈青川則呵斥沈達:「你好凶啊,把人家小蘇打成這樣!」

    蘇宗民的母親說:「我們沒教育好孩子,王大姐不要見怪。」

    沈達的母親指著沈達說:「他爸爸沒少罵他。」

    沈達發覺蘇宗民跟他父親蘇世強長得特別像,都是小個子、方臉,五官比較緊湊,就是嘴形有點區別。蘇宗民嘴角有點倔,這是隨其母親;蘇世強則嘴角上彎,笑模笑樣,透著一股精明。蘇局長進了沈副書記家,一張臉就跟向日葵似的,跟著沈達的父親打轉,說出話來非常得體,又道歉又感謝還加上拉扯,似乎兩家人無比近乎。

    他打聽沈達的出生年份,一聽跟蘇宗民是同一年,接著就問月份,一聽沈達出生在五月,他就說蘇宗民該管沈達叫哥哥,蘇宗民比沈達小三個月。於是沈青川就這個話題告誡兒子,讓他記住大的要愛護小的,不能欺負人家。蘇世強跟著立刻吩咐,讓蘇宗民小的要聽大的,今後必須服從領導,就像幹部們服從沈副書記領導一樣。

    沈青川說:「老蘇開玩笑。」

    蘇世強說:「是心裡話。還要沈副書記多關心。」

    沈達苦著一張臉聽家長訓話,心裡卻在發笑,覺得大人們真是好玩。讓他直想笑出來的還有蘇宗民父母的口音,確實百分之百標準的「嫂嫂」,難怪養了蘇宗民這個小連山仔,一張嘴四面漏風。那時蘇宗民頭上臉上花花綠綠像個傷兵,模樣非常滑稽,站在父母身旁一聲不吭,顯得無精打采,不是旱冰場上窮追猛打那副小炮彈狀態,但是偷偷的,他會把眼皮抬起來瞪沈達一眼,眼神裡明擺的還有不服。

    三位客人在沈家坐了一個來小時,自始至終氣氛融洽。大家喝茶、說話,除了兒子間的這場戰鬥,兩個老爸還談了些工作事項,由蘇局長請求匯報,沈副書記指示交代。兩個老媽則交流家常,蘇母問沈家老二、老三另兩個兒子的情況,沈母則打聽蘇宗民妹妹怎樣。她們還交流各自剪頭髮的地方,比較服裝價格的高低。兩家兩個大男孩各自呆立於家長身後,沒有說話,偶爾互相瞪上一眼。

    客人終於告辭,蘇世強很能掌握時間,不顯得太匆忙草率,也沒有耽擱太久。離開前兩位老爸親切握手,兩位老媽也很親熱,彼此你拉我扯。他們也吩咐兩個肇事男孩握一握手,表示冰釋前嫌。兩人有些難為情,在雙方父母監督下抓住對方手掌晃了晃,動作比較粗魯。當晚的道歉外交活動遂告結束。

    後來沈達對母親說:「你們那天都怪怪的。」

    母親問:「哪裡怪?」

    沈達感覺老爸和老媽特別親切,對方也一樣,特別客氣。客氣親切得過頭了,那就不像是真的。

    「咱們家跟他們家沒什麼事吧?」沈達問。

    母親這才告訴他,兩家人之間還真是有些情況。

    原來沈達蘇宗民相會於旱冰場,屬第一次交手;他們倆的父母卻早就相識。沈青川早先在基層工作,跟蘇世強曾經同事過兩年,兩人在同一個鄉下人民公社裡任職,沈青川是黨委書記,蘇世強是他的副手,兩人的妻子也因為丈夫是同事而彼此認識,有些走動。當年沈青川曾告訴妻子,對蘇世強老婆可以客氣一點,不要太密切。他對蘇世強有看法,兩人相處並不好。原因是他認為蘇世強能力不差,人很精明,會辦事;但是膽子也大,喜歡另搞一套,好自我表現,有時會亂來。沈青川曾經把自己的看法告訴縣裡主要領導,不知怎麼讓蘇世強知道了,那以後蘇世強就不讓自己老婆再跟沈夫人來往,兩家人各走各的。兩家男主人共事時間不長,給調開了,後來各有陞遷。沈青川上得快,到地區當了領導;蘇世強則在老家當縣長,彼此間除了工作關係,再沒有其他聯繫。

    前不久,連山縣那邊發洪水,一座建設中的水庫垮壩,沖了一個小村,倒了房,死了人,上級要求嚴查嚴處。地區派了調查組去,認定縣裡決策有誤,應急處置不當,幾個責任人被撤職,縣長蘇世強也被調離。事件的調查由沈青川牽頭負責,處理意見也是他跟調查組一起研究提出,由地委決定的。蘇世強有意見,找了省裡、地區許多領導,也找了沈青川,最終還是給免了縣長,調到工商局,那位子其實不錯,他卻不能接受,嘴上不說,心裡不服。所以沈達的母親一見兒子受傷,一聽對方是蘇世強的兒子,當即認定是故意的尋釁報復。丈夫沈青川認為兩件事不一定有關係,沈達的母親哪裡肯聽。

    「以後你少理這男孩。」她交代沈達。

    沈達不禁發笑:「爸爸有交代啊,我大的要愛護他小的。」

    「說當然得這麼說。」母親說,「你也別去欺負他。」

    當時年紀還小,沈達對母親談的那些還弄不太明白,只知道他們兩家人不是一夥的。後來年紀漸漸大了,留心聽聽,偶爾問問,逐漸就明白了。沈達心裡有一點自始至終很清楚,就是他與蘇宗民旱冰場上邂逅,當時彼此根本不認識,而且打鬥屬他挑起,所以不存在蘇家人尋釁報復因素,母親的懷疑是過慮了。

    整個中學期間,沈達跟蘇宗民彼此再沒有生事,也沒有什麼來往。沈達在學校裡有一幫子人,呼風喚雨,屁股後邊總跟著些男孩女孩。蘇宗民也有他自己的朋友,其中好幾個都是連山仔,所謂烏龜王八,各自成家,連山仔擠在一塊講話不必對口型,比較自在。兩幫子人互相不搭界,遠遠見了彼此繞開,都不想找麻煩。沈達和蘇宗民不是一個班的,各有活動範圍,沒有太多事情需要牽扯,所以還能相安無事。同在一所中學,一些情況免不了也會知道。例如蘇宗民知道沈達體育好,喜歡踢足球,特別得女生寵。沈達則知道蘇宗民成績好,別看小子講話舌根漏風,人家倒會讀書。

    沈達家裡,餐桌上,一家人在一塊時,父母有時會談論一些時事,包括父親的工作,身邊的一些人。大人們總以為孩子還小、不懂事,還不到有興趣並能夠理解大人間那些事情的時候,所以說起他們的事並不在乎家中還有幾個耳朵。沈達對父母談論的事情,例如某個地方減產了,某個人去世了之類確實毫無興趣,但是偶爾也會有些東西讓他聽進耳朵裡。

    有一回父母談起了蘇世強。

    「蘇世強真的上了?」母親問。

    父親點頭:「文件已經下了。」

    「這人可真有辦法。」母親顯得不屑。

    「大樓蓋得很風光,撐了門面。」父親說,「省裡地區都有人對他挺欣賞。」

    「這種事他會做。」

    沈達的父親評論,蘇世強上來不一定是好事。有時候穩一點、沉一點可能還好,一下子這麼冒上去,沒準會把一些麻煩攪出來,那就不好了。這個人很敢,膽子太大,有些事辦得不地道,不少人對他有看法。

    沈達忍不住插了句嘴:「是說蘇宗民的老爸?」

    母親點頭,就是當年帶著老婆孩子登門道歉的那個蘇世強,地區工商局長,如今他升了,當了副專員,又成了沈達父親沈青川的副手。

    父親沈青山則把眼睛一瞪,交代兒子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問,聽了也不要往心裡去,特別是不許到外頭去說。

    沈達笑:「我要那麼累嗎?他連山仔關我啥事。」

    當時他不知道,他跟該連山仔日後的糾葛,會是難以想像的漫長而豐富。

    3

    蘇宗民上大學後已經不再那麼「嫂嫂」,這是說,他的連山口音已經沒那麼重了。所謂「離鄉不離腔」,口音對很多人而言屬終生相隨,幾乎無法改變,蘇宗民有些不同,他在家鄉縣城長大,天生一口「嫂嫂」,嘴角四邊漏風。他十二三歲隨父母離開家鄉,轉學去了地區中學,地區那一帶與蘇宗民家鄉連山縣操同一種方言,但是口音有別,人家嘴形比較完整,漏風較少。蘇宗民當時年紀還不大,可塑性強,包括嘴型和口音,都在尚能改造階段,特別是地區學校裡沈達一類當地學生頭目有語言霸權傾向,對「嫂嫂」們比較歧視,總是要來嘲笑,連山仔們免不了痛定思痛,潛移默化,自覺不自覺地收斂嘴角風聲,學人家沈達們說話,漸漸的口音就起了變化。蘇宗民在地區首府從初中讀到高中,然後上大學,這麼多年過去,口音自當有所進步,進入大學校園後,已經沒有誰注意他的口音與沈達有什麼區別。能有如此長進,除了蘇宗民的嘴型自覺不自覺向沈達靠攏外,也還有一個直接原因,就是他們大學位於省會,省城與他們家鄉屬不同方言區,彼此土話不通,互相聽不懂,得用普通話溝通交流。所以在省城這邊同學的感覺裡,沈達和蘇宗民來自同一個地區,說的是同一種方言,他們聽不出兩人口音各自特點,有什麼不一樣。

    卻有一個人例外,就是袁佩琦。她對蘇宗民說:「你不像沈達。」

    蘇宗民糾正:「他不像我。」

    「還不是一回事?」

    「是也不是。」

    袁佩琦是女生,女生語言能力強,天生的。這個人還細心,她感覺到了蘇宗民與沈達口音的不同。為什麼現在感覺到了,以前卻沒感覺呢?因為以前她跟蘇宗民幾乎沒有來往,現在則接觸多了。

    那次蘇宗民被送去會見沈母后,得到了一份獎賞,是一盒他家鄉出產的「連山貢糖」。蘇宗民回校後拆了糖盒,給舍友們一人抓了一把,他還特意留了一點,用一個小塑料袋裝上,隔天上課時送給袁佩琦,表示對她不辭勞苦、找他找得脖子酸的感謝。

    「昨晚白撿的。」他說明,「大家有份。」

    袁佩琦吃了糖,很喜歡,說真甜,還有花生,挺好吃。

    幾天後一個晚間,袁佩琦又跑到自習教室找人,這回脖子沒再發酸,因為蘇宗民待在上回那間教室,沒有跑遠。這回她找蘇宗民,不是沈達母親又來了,或者校領導還有事情,是袁佩琦自己的私事。

    「你給說說這個題目吧。」她把一本高數課本攤在蘇宗民面前。

    「我行嗎?」蘇宗民問她。

    「你不行那誰還行。」

    高等數學這一科目讓本專業女生很怵,因為有不少女生語言能力很強,感性的東西容易接受,抽像思維能力卻發育不足。他們讀的電機專業屬工科,數學是基礎,高數成績很重要,不拿下來不行,因此女生們很為它頭痛。男生對付高數比較容易,蘇宗民又比其他男生要強,數學從來都是他的強項。袁佩琦細心,她比較過班上的成績數據,發現蘇宗民高數成績從沒差過,卻從不聲張,讓別人不太留意。現在她知道了,所以找他。

    蘇宗民把課本攤開,給她講了那個題目。她坐在課桌邊聽了直發呆。

    「沒明白?」蘇宗民問。

    她奇怪。怎麼老師講了半天沒搞明白,蘇宗民一說就清楚了?

    蘇宗民說,老師那是教科書上的方式,他有自己的理解辦法。

    袁佩琦很服氣,以後一遇難題就找蘇宗民。兩人來往漸多,學習講題之外,免不了也會談些各自情況。蘇宗民知道她是省城人,家住省立醫院宿舍,父親是醫學院的教師,母親是兒科醫生,她本來也準備考醫學院,跟父母走同一條路,不料高考沒考好,進不了醫學院,只好退而求之,進了本校。高考中她的失敗就在數學,成績很低,把她的醫生夢葬送了。當時她曾經打算復讀,但是一想起數學就害怕,知道自己過不了這一關,最終還是決定不再折騰,有什麼書可讀就讀什麼,聽天由命。

    「要是早碰上你,說不定還有信心再拼一下數學。」她說。

    蘇宗民說:「那樣的話咱們更碰不上。」

    她問蘇宗民怎麼也會考到這裡?以他的數學水平,怕是北大清華都上得了,難道他也偏科嚴重,語文很差,落下分了?蘇宗民告訴她,那一年高考他不是偏科,是全面落敗,包括數學,沒有一門考好,勉強只上了線,讓本校錄取算是僥倖。要是沒被錄取,他也不可能去復讀,再拼高考。他會去找工作,找不到就會自己去開個小店,鼓搗些電器什麼的,他喜歡那個。

    「沒想還能混到這裡。」他說。

    蘇宗民在大學裡以「木頭」著稱,一向不愛說話,問他事情時,或者點點頭,或者搖搖頭,有時只是笑一笑,不置可否,實在必須開腔,也總是簡明扼要,不多廢話,無論跟熟悉同學在一起,還是面對陌生人,一概如此,很少例外。整個大學期間,他跟袁佩琦說的話最多,可能因為袁佩琦自己是個話匣子,性格比較開朗,沒心沒肺樣子,嘰嘰喳喳說起來沒完沒了,什麼事都拿來告訴你。她從小學起就當學生幹部,知道怎麼跟同學打交道,怎麼跟人交談,她跟什麼樣的人都有辦法交流,一來二去說得高興,如沈達所笑話,啞巴都能讓她套出話來,別說蘇宗民這種木頭。

    有一回在學生食堂吃飯,袁佩琦跟蘇宗民坐在一塊,一邊吃一邊聊。沈達看見了,端著飯盆走過來,往對面一坐,跟他們湊一塊。袁佩琦指著他們倆提出疑問,說他們是同一個地方的人,怎麼各自口音不同?沈達一聽就笑,誇獎袁佩琦不光嘴巴厲害,能叫木頭出聲、啞巴說話,她的耳朵還特別刁,深究細微,發現差別,女生裡獨一份。

    「蘇宗民你可慘。」沈達取笑,「看你怎麼『嫂嫂』。」

    袁佩琦聽不明白,問蘇宗民「嫂嫂」什麼典故,怎麼回事?蘇宗民告訴她,所謂「嫂嫂」就是早操。他老家那裡,孩子們管「做早操」叫「做嫂嫂」,每天上學,男孩女孩一起「做嫂嫂」。袁佩琦一聽,笑得把嘴裡的飯都噴了出來。

    沈達也哈哈:「袁佩琦讓木頭砸昏了。」

    後來袁佩琦告訴蘇宗民,沈達不是木頭,講話從不「嫂嫂」,很多女生喜歡沈達說話那種樣子,但是她不喜歡。

    「為什麼?」蘇宗民問。

    劉佳不是為沈達挨了打嗎?袁佩琦喜歡留長頭髮,覺得好看。她可不想讓誰揪著她的頭髮,把她拖倒在教室門外,讓同學們圍著看好玩。

    蘇宗民不予評述。

    「男孩還是實在點好。」袁佩琦說,「像你這樣的。」

    蘇宗民發笑,說看起來「嫂嫂」不是大毛病。

    她也笑:「我喜歡。」

    「你這是表白嗎?」蘇宗民問。

    她大笑:「原來你沒那麼悶,不是木頭。」

    蘇宗民說:「我是木頭。」

    她聲稱自己早就打聽過了,沈達很肯定,蘇宗民本來不是木頭,早先又滑又活,泥鰍一樣四處竄,撞起人像個小炮彈似的。沈達還說蘇宗民中學時成績特別好,本來就是北大清華的料,可惜高考失敗,這以後就變成木頭了。

    「你別信。那傢伙信口開河,沒個准。」蘇宗民說。

    「行啊,我信你。」

    袁佩琦詢問蘇宗民,他為什麼高考失常?是不是一上場特別緊張?蘇宗民搖頭,說當時並不緊張。那麼究竟為什麼沒考好?蘇宗民說,因為那時他已經變成木頭了。袁佩琦問他怎麼會變成木頭?他說是因為「嫂嫂」。有一天做早操時,不幸摔倒在地上。

    「瞎說。」

    「你就瞎聽唄。」

    半真半假,真真假假,一起聊得很高興。蘇宗民跟袁佩琦處得挺愉快。

    袁佩琦的小收音機壞了,幾天沒聽廣播,她很鬱悶,嘰嘰喳喳跟蘇宗民訴說。蘇宗民讓她把機器拿來,用一把螺絲刀和電烙鐵在宿舍裡鼓搗半天,修好了。袁佩琦挺驚訝,問他怎麼也會這個?他告訴她,自己原本興趣在物理。高三那一年,人家讀書備考,他卻去玩這個,拜了個師傅,藏在一個電器修理鋪琢磨各種家用電器。別說收音機,電視機那種大傢伙他都玩過。

    「錄音機呢?」

    「懂一點。」

    週末到了,一早,袁佩琦騎著輛自行車來到男生宿舍樓下,請同學上樓把蘇宗民叫出來,讓他跟她到校外走一趟,有事。

    「幹嗎呢?做嫂嫂?」蘇宗民問。

    她笑,不做早操,去看木頭。

    蘇宗民跟她走了,兩人騎一輛車,由蘇宗民帶她。蘇宗民是小個子,袁佩琦挺高挑,坐在自行車上才感覺比較般配。

    他們往市區走,也就二十來分鐘的自行車車程,到地方了,是個宿舍樓區,裡邊的樓房挺新。袁佩琦告訴蘇宗民,這是省立醫院宿舍,她家在這裡。

    「家裡的錄音機壞了,看你本事。」她說。

    「怎麼不早說?」蘇宗民不免發愣,「得用工具呀。」

    她家裡什麼工具都有。她弟弟是電子迷,喜歡鼓搗,但是對付不了那個機器。那是正宗日本貨,她父親到日本做學術交流,從那邊帶回來的。

    已經走到樓下,只能硬著頭皮上樓。蘇宗民跟袁佩琦進了袁家門,她家裡人都在,除她外還有三口,父親母親和弟弟,看起來袁佩琦往家裡帶同學是常事,沒有誰大驚小怪。聽說今天這個同學有點小本事,會修電器,袁父很高興,讓袁母為蘇宗民沏茶、剝橘子款待。袁家房子很寬敞,傢俱全是新的,家境顯然不錯。袁父袁母,一個教授一個醫生,兩個都戴眼鏡,看上去都很溫和。

    蘇宗民跟人家父母打過招呼,喝口水,開始幹活。袁佩琦所謂的「錄音機」,其實就是盒式錄放機,帶收音功能,俗稱「三用機」,機器已經不新了。袁家果然什麼工具都有,袁的弟弟折騰過那架機器,他把情況告訴蘇宗民,怎麼壞的,查過哪些地方,發現什麼問題,一五一十說明。蘇宗民點頭,拿一隻萬用表測電路,還要了一隻小耳塞機輔助檢查,一邊檢查一邊與袁佩琦的弟弟討論,弄了一個來小時,用非常初級的電工器械,居然查出了機器的毛病:是一個電解電容被擊穿了。袁弟領著蘇宗民,騎上自行車到附近一家元件店買了配件,拿電烙鐵換到電路板上,這就大功告成。

    袁佩琦很驚訝:「這木頭厲害!」

    蘇宗民得到犒勞,在袁家吃了頓中飯。袁家餐廳裡擺著個電視機,這家人習慣看著電視吃飯,既不妨礙咀嚼,也不妨礙彼此交談。袁佩琦的母親一邊給蘇宗民夾菜,一邊詢問,打聽蘇宗民哪裡學到的一手本事。蘇宗民還是那個說法:高三那一年,人家準備高考,他拜了個師傅,藏在電器維修店裡鼓搗。

    「怎麼會呢?」袁父不解,「你父親不管你?」

    蘇宗民說,他父親一直很注意他學習情況,但是當時他父親已經死了。坐在一旁的袁佩琦母親立刻插嘴問了一句:「你媽媽呢?」蘇宗民告訴她,他母親身體不好,那一年大半時間都在醫院裡。

    「哎呀,真是的。」女主人深表同情。

    他們還問蘇宗民的父母是做什麼的?父親患重病嗎?母親現在情況怎麼樣?家裡還有什麼人?蘇宗民告訴他們,他家人都生活在老家那座城市,父親生前是公職人員,死於意外。母親至今身體不好。他還有一個妹妹,在讀中學。

    對方看出蘇宗民不願多說,他們也就不再多問。

    那時電視裡正播新聞,有一則報道稱某地一貪官受審,被判處死刑。

    午飯後,蘇宗民告辭返校。袁佩琦說班上還有事,沒在家多待,跟蘇宗民一起,騎著那輛自行車回校。袁佩琦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東拉西扯,一路說個不停,蘇宗民騎車帶人,一路緊閉嘴巴,不吭不聲。

    袁佩琦察覺他的沉默,問了一句:「怎麼又變成木頭了?」

    他悶聲道:「沒有。」

    「說點啥。」

    袁佩琦要蘇宗民說話,蘇宗民便找話說。他覺得有些奇怪:袁佩琦的父母、弟弟都戴眼鏡,怎麼袁佩琦不戴?

    「下車,下車。」袁佩琦喊。

    蘇宗民不知道她忽然怎麼了,趕緊剎車。袁佩琦從後座上跳下,繞到車頭站在蘇宗民面前,讓他看她的眼睛,仔細瞧。蘇宗民看了一眼,把眼睛轉開,搖頭。她讓蘇宗民再看,蘇宗民笑,說袁佩琦兩個大眼睛像兩個照妖鏡,真是不敢再看。

    「我戴隱形眼鏡呢。」她說。

    「知道了,那東西看不見的。」

    他們騎上車子再走,氣氛放鬆多了。袁佩琦在路上發笑,說她注意到蘇宗民本來好好的,飯吃一半突然臉色一變,怪怪的。她覺得意外,看看電視,裡邊正在審判貪官,判處死刑。貪官該死,蘇宗民緊張什麼呢?

    蘇宗民也笑,說跟電視沒關係,他是想起了他父親生前說過的一句話。

    袁佩琦有點好奇,打聽蘇宗民父親說的是什麼,一定是很特別的話,讓蘇宗民想起來表情怪怪的,那說的是啥呢?

    蘇宗民稱並不特別。父親對兒子能說什麼?「認真讀書,不要早戀」,等等。

    「瞎扯吧?」

    「瞎扯。」

    他們進了校門。

    回宿舍後,蘇宗民往床上一躺就不起來了,從下午直到第二天早晨。

    他想他的家人,想他父親,翻來覆去。

    在他的大學同學裡,只有沈達知道,無論怎麼笑話蘇宗民木頭都行,卻不要去提及他的父親。袁佩琦一家並不知曉,雖然怪不得人家,卻讓蘇宗民心情極其沉重。如他對袁佩琦家人所說,上大學之前,整個高三期間,他沒在複習迎考,沉溺於鼓搗電器。為什麼呢?那時他非常絕望,因為父親。

    蘇宗民的父親在他讀高中二年級下學期時去世,所謂「死於意外」是一種委婉說法,準確表述應當是「跳樓自殺」。他跳樓身亡的地點在市工商局新辦公樓,從九層辦公室墜下,死於樓後停車場的水泥地板上。

    當時蘇宗民的父親蘇世強已經是地區行署副專員,接替他當工商局長的人選還未確定,所以還兼著局長的職務。他在行署辦公大樓裡有一間副專員辦公室,工商局這邊的局長辦公室也還保留著,平時上班主要在行署那邊,在工商局辦公的時間比較少。那一天他決定跳樓,沒有選擇在行署辦公大樓自己的最高職位處了斷,選擇了工商局這座大樓,顯然因為這裡讓他一言難盡、無法割捨。

    當年,蘇宗民的父親在本地區創造了一個奇跡,就是後來他藉以消滅自己的工商局辦公大樓。這座樓佔地寬,樓層高,外觀設計洋氣,造型宏偉。樓裡門廳寬闊,鋪大理石地板,裝吊燈,特別氣派;各層辦公室設計內嵌式文件櫃,裝修精緻,為當時本城少見。特別讓人眼亮的還有大樓裝有電梯,安的是兩台日本原裝進口電梯,是當年本地最先使用的。種種景象,這座樓成為當年本城的一個標誌性建築,被稱為地方首府第一樓。

    當時有一個關於這座樓的笑話,說蘇世強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兩個兒子中,叫蘇宗民的那個天天坐在中學教室裡讀書,另一個兒子天天站在城東曬太陽,就是工商局的那座新辦公大樓。形容蘇世強把該樓當成自己的兒子一點都不過分。這座樓是他一手建起來的,基建資金是他幾次三番到省裡跑下來的,大樓用地是他千方百計從農民手中征下來的。大樓的設計和建成後的內部裝修也都出自他的意思。在當時,這樣一座辦公大樓無疑過於顯眼,比較超前,太過時尚,招惹許多目光,也引來許多非議。蘇世強為人精明,明知有些風險,卻還堅持要上,頂住很多壓力,費了許多周折,終於把大樓蓋了起來,讓全城人為之眼睛一亮。那以後不久,他就獲得提拔,從工商局長升成了副專員。

    這裡有一個原因:當時地區一把手,地委書記是從省城派下來的,年紀比較輕,思想比較活,他對本地城市景觀很不滿意,認為應當大力改變。蘇世強把工商局辦公大樓搞成標誌性建築是投其所好,也得到了他的支持。這座樓讓蘇世強大為長臉,變得非常引人注目,成為他提升的一個重要因素。

    但是這一座樓的修建和職務的提升也把蘇世強自己送上了絕路。如當年一些人所感慨,蘇世強突然招惹了許多目光,眾目睽睽,可能會把一些事情攪出來,不見得就好。對於蘇世強建樓本就有許多不同看法,樓蓋起來居然還成為他的一大政績,讓他拱上去了,不服的人因此更多。有人向上級反映,以這座樓局長辦公室大如跳舞廳、建有洗手間和臥室酒櫃、比得上五星級賓館為據,指責蘇世強的辦公大樓太豪華,盡棄艱苦奮鬥優良傳統。有人則對建樓經費一加再加,最後結算比預算超出近一倍資金提出質疑,認為定有問題。由於各種反映又集中又強烈,上級派人進行調查,結果從大樓開支項目裡發現漏洞,涉及款項巨大,直接牽涉到蘇世強。居然還發現蘇世強只用一句話就從工程部門直接提走大額現金,說回頭會給個手續,卻始終沒有交出相關票據。蘇世強承認開支裡確實有些非正常方面,但是這些錢他並沒有裝進自己腰包,去處都在上邊。他這座樓項目比較大,有所超常,建樓過程中遇到不少周折,需要不斷努力爭取。他跑北京、上省城,找了各大部門相關領導和具體辦事人員溝通,請他們大力支持幫助,其中一些關鍵人物不是請請客就能解決問題。初查人員要求蘇世強提供具體情況,他又強調牽涉到的都是上邊重要人物,不便公開。這麼大的事情,哪可能用這麼一句話搪塞。上級決定立案處置,對蘇世強採取相應措施。卻不想他聽到風聲,提前採取行動,從他親手建起、視如親生兒子、讓他大長臉面又讓他身敗名裂的那座大樓上一躍而下,一了百了。

    蘇世強的自殺無疑讓若干人暗暗鬆了口氣,受到最大衝擊的則是他的家人。蘇世強的妻子原本身體不好,丈夫一死她就垮了,心臟病發作,差點隨夫而去。蘇宗民本人當時只是高二學生,平時只顧自己讀書,對大人那些事情還非常懵懂,不知究竟。父親死後他整個兒變了,徹底崩潰,書根本讀不下去,成績直線下落。當年學校為了促使學生衝擊高考,一週一小考一月一大考,每考必排名。蘇宗民一向都在年級十名之內,那時突然落到六七十名甚至百名之後,與一向不愛讀書成績非常一般的沈達之流為伍,讓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只有知道內情的人清楚,那是因為他父親,蘇副專員跳樓自殺了。

    有兩件事一直留在蘇宗民的記憶裡,都與父親之死相關。

    他父親在自殺前夜哪裡都沒去,整個晚上都待在家裡,在書房的寫字桌邊看材料,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當晚蘇宗民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做習題。快十二點了,他父親忽然推開門走進他的房間,告訴蘇宗民不早了,該休息了。蘇宗民還沉在習題裡,坐在椅子上沒有站起身,只是轉過頭跟父親敷衍幾句。父親也沒多待,離開時說了句話,伸出手在蘇宗民後腦勺上摸了一下。這個動作讓蘇宗民感覺異常,因為小時候父親常摸他,待蘇宗民長成大小伙子後,父子倆就不再用這種接觸方式溝通交流,那晚上不知為什麼,父親又來了這麼一下。

    第二天他跳樓了。他臨死前夜的伸手一摸,從此烙在蘇宗民的後腦勺上。原來這是一個父親對自己愛子的最後訣別,內涵無比豐富,憐惜、期待、擔憂、愧疚、無奈,真是一言難盡。

    還有一件事讓蘇宗民難以忘卻,涉及到沈達。時間在他父親跳樓之前大約三天,地點在學校操場的籃球場邊。

    那天下午,課外活動期間,蘇宗民去圖書館,途經籃球場。時沈達與幾個同級男生打半場,看到蘇宗民走過,沈達忽然喊他,還把籃球往他這邊扔過來,讓他接住。

    「下來,玩兩個。」沈達說。

    蘇宗民把球扔還給沈達,說自己不會。

    他心裡很詫異。幾年前,他與沈達在旱冰場打過一架,而後被父母押著上門道歉,那以後彼此都在一個學校,彼此都留意對方,但是沒有打過交道,幾乎從沒交談過。

    沈達把球扔給身邊一個同學,站在籃球場邊跟蘇宗民說了幾句話。

    「你老爸管你學習嗎?」他問蘇宗民。

    蘇宗民說:「有時會管。」

    「我老爸也管。」沈達說,「我不聽他的。」

    他告訴蘇宗民,你老爸是你老爸,你是你,兩回事的。蘇宗民聽了發愣,不知道怎麼他忽然說起這個。

    「你記住了沒有?」沈達還強調。

    蘇宗民點頭,表示已經記住了。

    三天後蘇宗民的父親死亡。經歷過父親死後的陣痛,蘇宗民回想起籃球場邊的那一次談話,他明白了。沈達一定聽到了些什麼消息,可能是從家長嘴裡聽到的。沈達不是聽過就算了,他沒忘了旱冰場結下的冤家。

    隔年蘇宗民參加高考,本來他已經心灰意冷,再沒有讀書的意願,最終是為了母親上的考場,考得不好理所當然。秋天到省城入學,他才忽然發現跟沈達搞到一塊了:同校,同專業,同班同學。如果蘇宗民的父親沒出事,他們不可能走到一起。蘇宗民一向成績好,高出沈達幾個檔次,不說上清華,起碼科大交大那個去向。但是現在他跟沈達坐在一個教室裡。他們學校是省屬工科高校,錄取分數比較低,那時微電子計算機等等專業開始熱門,他們夠不上,讀的是電機,學輸變電,拿漆包線繞變壓器。也巧,那一年錄取在本專業的中學同校同學就他們倆。

    這時都已經過十八歲了,算成年人,早不是當年打架、道歉的光景。經歷過家庭變故的蘇宗民變得很沉默,看上去很木訥,不愛搭理人,成了「木頭」。沈達在大學裡還跟在中學時一樣當老大,麾下男男女女,自稱「魅力四射」,卻從沒試過要把蘇宗民收為小兄弟,一直都平等相待,決不小看。蘇宗民則跟他始終保持一點距離,不遠不近。班上同學對此並不感覺奇怪,因為蘇宗民跟誰都保持距離,相比起來,他與沈達還有說有笑,比別人好多了。例如他跟沈達開玩笑,說人家不是「魅力四射」,是「精力四射」,讓沈達大笑,認為這根木頭原來又陰又損。蘇宗民離鄉日久,口音有變,普通話略有長進,已經不太「嫂嫂」。省城一帶人不知道什麼連山仔,在他們聽來,蘇宗民沈達講的話口音差不多,因此他們倆老鄉倆同學哥倆關係比別人近點,很正常,不需要其他理由。

    上大學後,由於環境改變,時日遷移,蘇宗民的喪父之痛慢慢消退,狀態慢慢調整,他在大學裡學習很努力,成績很突出,只是從不談及自己家人情況,很不願別人打聽家事。沈達對蘇宗民家的事情一清二楚,大學四年裡,班上學校裡沒有誰傳說過蘇宗民的光榮家史,都知道他父親已經過世,沒人議及其死因和曾經有過的顯赫,可見沈達為蘇宗民嘴封得極緊。這不容易。沈達這種人大大咧咧,什麼都不當回事,高興了什麼都敢拿來說,而且是老大,他怕你什麼?但是人家不說,著意顧及你的面子,保護你的隱私和情感。因此蘇宗民不能不在心裡感激他。

    4

    四年大學生活一晃而過。

    畢業前夕,沈達於一個週末下午被押解回鄉。

    所謂「押解回鄉」是沈達自嘲,事實上是人家把他從學校提走,用的是一輛高級轎車,一路小心打點、客客氣氣。

    有一位地區行署的副秘書長到省委黨校學習,行署辦公室派車把該領導送到省城,秘書長到校報到後,親自帶車到了沈達他們學校,找到了沈達。那一天是星期六,學校不上課,事實上即使不是星期六,沈達他們也已經無課可上,因為畢業班的課早在一個多月前已經全部完成,考試也都結束,學生們做各種畢業準備,包括聯繫工作。沈達不像其他同學那樣急著考慮這裡考慮那裡,他一天到晚待在學校裡,優哉游哉,依然屁股後邊跟著若干男孩女孩,該幹嗎幹嗎,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那天沈達留在宿舍裡,等候來人。他已經提前得到通知,知道父親沈青川讓副秘書長到學校來找他,有事。沈達跟來的人很熟,這人原是沈青川的秘書,跟隨沈青川多年,當了副秘書長後依然是沈專員身邊的主要工作人員。

    副秘書長給沈達看了其父沈青川的一個批示,批示寫在一份便箋上,便箋是該副秘書長手寫的一紙請示,主要內容是報告自己明天一早到省城學習,問沈專員有什麼交代?沈青川批了兩行字,讓這位副秘書長到省城後去學校找一下沈達,安排沈達回家一趟。送副秘書長到省裡的車當天就要返回地區,正好可以讓沈達搭便車回去。

    沈達吃了一驚:「家裡打電話只說你來,沒說讓我回去呀。」

    對方笑笑:「你父親你知道。」

    沈達推托,說自己當晚與同學還有一個聚會,他是牽頭人,這個時候哪裡可以跑?

    副秘書長說:「這回恐怕你得聽你父親的,其他事先放一放吧。」

    沈達笑了:「我父親這不是太霸道了?」

    那人也笑:「你讓我完不成任務,我怎麼跟你父親交代?」

    沈達問:「怎麼這種事還寫上字據了?」

    原來這位副秘書長到省委黨校學習是沈青川安排的,這人細心,走之前考慮應當跟領導說一聲,問問有什麼交代比較好。那幾天領導事情多,沈青川一直在地委會議室那邊開會,副秘書長打算口頭報告一下,總見不著人,就臨時抓了張便箋,寫了幾個字,交給會議室給領導倒茶水的工作人員遞送沈青川。沈青川看了條子後,順手批了兒子這件事。有領導手諭,他當然不能馬虎,務必親自落實。

    當時車就在樓下等著,來人手裡拿著父親手諭,如此突然襲擊,真讓沈達猝不及防。這種情況下實無法擰著不走,沈達無可奈何,被塞進轎車,押解上路。

    沈達父親如此行事也屬無奈,接連幾個星期天,他和沈達的母親都給沈達捎口信,讓他回家一趟,有事情商量。沈達一推再推,總說這個事那裡忙,就是不往家裡走。因此他父親批示部下採取行動,也不能說有多霸道。

    沈達心裡有點數,知道是什麼事情讓父母非把他弄回去不可。這件事涉及男女,是為沈達找對象。時沈達不過二十多點,遠非大齡青年,找老婆成家這種事尚屬不急,但是沈達的母親很著急,總是操心不盡。沈達的母親並不是擔心兒子再拖下去要當老光棍,是擔心不弄個箍子把兒子箍住,他會再鬧出些事來。

    沈達母親為沈達看中了一個女孩,該女姓李,出自本地區一位中層官員家庭,兩家人屬門當戶對。女孩比沈達小一歲,因為讀的是大專,已經畢業安排了工作,在地區法院當書記員,人長得很清秀,性子溫和,很得沈達母親歡心;沈父對女孩的家庭也表示認可,對方更是願意與沈專員家結親,對這門親事非常熱心。沈達大四這年暑假回家,雙方家長對他實施突然襲擊,女孩的母親帶著女孩到家裡串門,那其實就是相親。那天上午沈達在家裡睡懶覺,母親把他弄起來,給他套件T恤讓他出門見客,一看外頭笑盈盈一張粉臉加一張嫩臉,他明白了,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讓母親不要瞎操心,眼下還早,還沒到找老婆的時候。

    「可以先當女朋友。」母親強調。

    沈達說他不缺女朋友。

    「你那些都是什麼啊!」母親斥責。

    沈達笑:「管他人模狗樣,我喜歡。」

    他對母親拉扯的這個女孩沒感覺。女孩看起來不錯,如果是沈達自己碰上,沒準會有感覺,一扯上父母就不對了,沈達避之唯恐不及。暑假裡他天天跑得沒個影子,這裡走那裡玩,沒再跟女孩見面,只說自己要考慮考慮。回校後母親隔三岔五跟他通電話,問他考慮得怎麼樣了?得給人家女方一個回話。沈達讓母親不要再問,乾脆回絕算了。母親很生氣,罵兒子不懂事。事情僵著,沒有進展,直到現在被父親一紙批示押解回家。

    他對母親發牢騷:「為什麼非把那女的安排給我?」

    他父親臉一板說:「我們跟你談正經事。」

    原來不止是給沈達安排女朋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沈達的畢業安排。沈達的父母要沈達畢業後回家工作,有幾個方向可以考慮:進機關綜合部門可以,選專業對口的也行。關鍵是他自己怎麼打算,今後想幹什麼。

    沈達明白,這事情好像跟女朋友無關,其實是一回事,至少彼此相關。

    沈達告訴父親,如果要找專業對口部門,他應當到哪個變電站,從技術員幹起,但是他沒興趣。四年大學裡,學校食堂的飯吃了不少,專業學得不怎麼樣,成績不好,不是太忙了,也不是太懶,是他不想學那個,因為不想幹那個,沒意思。他覺得幹什麼有意思呢?家裡現成一個榜樣,就是爸爸。他認為爸爸這種行當不錯,他願意。他這種人比較適合當頭、當領導,不是去當技術員讓別人使喚。爸爸當大官,兒子接著干,子承父業,多好。

    父親批評:「咱們家還成當官專業戶了?」

    沈達發表歪論,說他發覺性格可以遺傳,職業也可以。如果父親是撿破爛的,兒子對廢報紙爛鞋底一定比別人有感覺,因為家裡儘是那個東西,子承父業最有基礎。當官也一樣,父親是個大官,兒子耳濡目染,知道的比別人多,上手比別人快,位子上一坐,不用別人教,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早就會了,最適合接著干。子承父業,起步時父親可以罩著,扶上馬送一程,以後還有父親的人脈、關係可以相助,這都是別人比不了的。所以有那麼多當官專業戶不奇怪,遺傳嘛,代代相傳,傳子傳孫。

    「這東西民間沒有,只歸官家。」沈達笑稱。

    父親批評沈達是歪論,官員的孩子從政是有一些,也不是個個都行。

    「這就看遺傳強不強。」沈達笑,「爸媽要是沒把我遺傳好,我就去撿破爛。」

    沈達母親在一旁聽了,挺煩,讓父子倆不要講空的,趕緊商量:畢業回來後去哪裡,幹什麼?得定下來。沈青川雖然是個專員,給兒子安排個工作不是什麼大事,畢竟也得提前打個招呼,人家部門也得過一過程序。

    「你爸爸也不是一下子就當領導。」母親說,「總要從一般幹部幹起來。」

    沈達承認,他當然也得一步步走,但是起點要高,起點低了有問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步步向上,走到別人的起點那裡,人家早在前邊了。這些話他聽老爸說過。

    「你到底怎麼想。」父親追問。

    沈達這才把底牌亮出來。原來他繞了半天圈子,什麼私家相承官方遺傳,起點要高步步向上,其目的只在一個:他不想回家鄉與父母團聚,要設法留在省直單位。

    「這不行!」母親當即反對,「怎麼老是放不下!」

    她一定又想起了賣胸罩的女孩。

    沈達堅持。回家當然順當,背靠大樹好乘涼,但是人家會說他沒本事,只靠家中老爹,所以要在省裡自己打天下。上邊的大機關職級高,同樣的努力,比下邊上得快。這些話也不是他發明的,從小就聽父親跟別人聊過。

    父親有點意外:「你記住的還不少嘛。」

    沈達笑:「遺傳嘛,民間沒有,官家才有。」

    母親反對:「你留在省裡,李家那邊怎麼辦?」

    沈達強調,姓李的女孩是母親要的,不是他。

    「不要她要誰?賣什麼的?」母親生氣。

    父親拍了板,做了兩項批示。工作問題,兒子的意願可以考慮。留在省裡不妨礙在家鄉找對象,兒子必須按母親要求跟李姑娘再接觸。

    就這麼定了。

    沈達父親給省電力局局長打了個電話,該局長是沈青川的老朋友,他毫無二話,一口應承,把沈達接收下來,承諾安排在局本部,留在他身邊工作。沈青川曾打算讓兒子往省政府的大綜合部門去,考慮到人家要收優秀畢業生,兒子在校學習成績很一般,校內校外名聲不小,卻不是以優秀著稱,一下子塞進那些大部門,恐怕並不好。電力局屬專業對口,安排到那裡比較順當。

    沈達沒意見,留在省城就行,去哪裡他不計較。

    他對蘇宗民說:「別讓我回去送死就行。」

    他跟蘇宗民開玩笑似的,談起他被押解回家,跟父親舌戰的故事。沈達稱自己所謂官家遺傳起點要高那一套全是瞎扯,他只是為了有個充足理由,能夠不回家去。家裡塞給他的李姓女孩並不是老虎,真老虎是自家那兩位,老爹和老娘,留在他們身邊還了得,非讓他們管死不可。這麼大年紀了,難道還讓父母掐著脖頸像鴨子一樣拎著,一天到晚聆聽教導,什麼都不能出格,不小心打場小架就得往鼻子眼裡塞棉球,指著低頭道歉。這有趣嗎?所以他死活不回去。

    「你有沒有興趣?」沈達突然問蘇宗民,「我是說。咱們待一塊。」

    蘇宗民不覺一愣:「去哪?省電力局?」

    沈達說不錯,他可以幫助蘇宗民活動。上層機關機會多,好好幹上幾年也輪咱們了,到時候沈處長蘇局長什麼的,咱們也試試。

    蘇宗民不禁發呆,好一會兒,他搖頭,嘿嘿笑:「沈達你幹什麼?害我啊?」

    那時候他們在校外一家小店喝啤酒,是個晚間,沈達約的蘇宗民。蘇宗民焦頭爛額,正當走投無路。

    蘇宗民在大學裡學習很努力,成績很突出,畢業後考研讀研應當比較順暢,但是他沒走那條路,決意回鄉工作。其時大學生找工作相對還容易,特別是學業優等生,蘇宗民卻遭遇困境。他們專業往電力系統分的多,他想在家鄉電業部門找個職位,卻不行,這一行挺熱門,沒有很硬的關係進不了。蘇宗民的父親當縣長、局長、副專員時,手中握有權力,家裡人來人往高朋滿座,他要是還活著,不出事,兒子想去哪裡都可以,不會有太大困難。待到把樓一跳,成為一盒骨灰,還是本地一樁著名未了腐敗案的首要嫌犯,這就是另一個情況,家中早就門可羅雀,蘇宗民能夠求誰幫忙?進熱門單位一般人想幫還幫不了,非得很有份量的人出來說話才行,蘇宗民哪裡找去?他再三碰壁,差不多已經心灰意冷。

    這時候沈達約他喝啤酒,表示關切。沈老大酒杯一端,張口批評,說蘇宗民怎麼搞的,上了四年大學,還要回家鄉那個小地方幹嗎?

    蘇宗民笑,問沈達他不回去上哪兒好?到北京啊?進國務院?

    沈達大笑,表揚蘇宗民個子不大,野心不小。

    蘇宗民拿自己打趣,其實心情特別不好。可能也因為啤酒的作用,那天他的話比平常多。他說,原本確實是想留下來考研。拿一個碩士博士再說。可是看看不行。母親身體不好,長年病在家裡。工資都給扣了,只能拿個百分之幾十。他是長子,下邊還有個上高中的妹妹,眼下家境困窘。他還是出來工作,掙錢養家盡點孝道比較合適。

    「我父親的事你全知道。」他發牢騷,「說他幾萬幾十萬什麼的。哪要那麼多?有十分之一就足夠我們活了。可上哪找去?」

    沈達勸告蘇宗民,蘇宗民父親如何,他不知道,只知道蘇宗民不該回去。蘇父那件事對蘇宗民不利,至少會是他人的一個話柄,讓人在後邊指指戳戳,成為蘇宗民今後的一個陰影,為什麼要去自投羅網?蘇宗民稱他沒有辦法,母親需要照料,妹妹需要幫助,他當長子大哥的能跑多遠?沈達讓他別裝得這麼可憐。蘇宗民當年穿雙旱冰鞋,能溜多遠是多遠,那時候誰捉得住他。

    「現在是現在啊。」蘇宗民感歎。

    沈達提議,讓蘇宗民設法進省電力局,跟他一塊,他來幫助想辦法。走投無路之際,沈達的提議就像天上掉下一塊大餡餅,太誘人了。但是蘇宗民愣了半天,卻嘿嘿一笑,問沈達是不是要害他?為什麼呢?蘇宗民說,對一個餓壞了的人,別一下子給他一碗肥肉,受不了的,準得撐死。現在他蘇宗民不敢心存奢望,不要拿肥肉引誘他,有點米湯就行,最多一碗稀飯。

    沈達說:「不對,這不是你。」

    蘇宗民也不知道怎麼才是他自己。以前他不太懂事,父親死後才算長大,現在這種情況,沈達能想到他,這麼慷慨相助,他心裡特別溫暖。但是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跟沈達不一樣。省電力局那種地方他不敢想,人家也不會要。即使沈達動用天大的關係幫他,人家勉強答應,他還是不能去。

    「怪了。」沈達說,「怎麼怕成這樣?」

    蘇宗民說沈達瞭解他,不是因為害怕。除了家裡困難需要他回鄉,還有一個原因,讓他絕對不能去大機關:他父親是那種情況,而且生前早有交代,所以不能去。

    沈達難以置信:「你父親交代什麼了?『別到省電力局』?」

    蘇宗民解釋,他父親當然不是這麼說,但是有這意思。

    沈達說:「你他媽放屁。」

    蘇宗民說:「真是這樣。」

    他不肯細說,沈達不再追問,但是很生氣。沈達說,蘇宗民腦子裡肯定有一根筋給扭背了,他父親出事把他毀了。其實又怎麼了?別說老爹生前交代那種唐朝故事,即使他老人家如今還能天天給蘇宗民托夢,蘇宗民為什麼非得聽他,不能聽自己的?

    蘇宗民還那樣,嘿嘿笑,對不起,再三感謝。

    「媽的,你小子就這股勁讓我喜歡。」沈達感歎。

    這時候沈達才告訴蘇宗民,他約蘇宗民喝啤酒,提議幫他,除了彼此老鄉老同學,小時候打過一架,互相道過歉,老爹老娘間有些瓜葛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有一個漂亮女孩求他幫蘇宗民一把,眼淚都掉下來了。

    「人家袁佩琦真心實意。」他說,「你小子不像話。」

    蘇宗民苦笑,說他已經不再跟袁佩琦來往,不怪袁佩琦,是他自己的問題。袁佩琦人挺好,家境不錯,好人家的女孩,他發覺自己夠不上。與其今後大家欲罷不能,不如在還沒開始時就及時了斷,免得今後彼此痛苦。

    「你以為你是什麼?她是好人家的孩子,你是壞人家的?」

    蘇宗民笑:「你說不是嗎?」

    沈達搖頭,認為蘇宗民真有問題。再怎麼說,他老爸是他老爸,他是他。

    「不是有『官家遺傳』嗎?你自己的理論。」蘇宗民說。

    沈達讓蘇宗民不要鑽牛角尖,遺傳是遺傳,自己是自己。

    蘇宗民表示感謝,他一直記著當年,他父親出事之前,他跟沈達在學校籃球場邊聊過幾句,當時沈達就是這麼說的:你老爸是你老爸,你是你。事後想來,雖然早是冤家,沈達對他還是真夠意思。

    沈達告訴蘇宗民,當時他在飯桌上聽父母談起上邊正在查一個案子,提到蘇世強恐怕過不了這一關。他知道說的是蘇宗民的父親,忍不住偷聽,可惜父親只提個頭,沒跟母親說具體的,沒能滿足他的好奇心。第二天鬼使神差,在學校裡看到蘇宗民,忽然間他感覺有些同情,畢竟打過一架,彼此拉過手,不是陌生人,所以忍不住跟蘇宗民說上兩句,充個老大。沒想到蘇宗民記住了。

    「但是你沒說對。」蘇宗民道,「我不只是我,還是我老爸的兒子,永遠都是。」

    「你就是這根腦筋壞了。」

    沈達再三勸告,讓蘇宗民聽他的。留在省城,可以擺脫往昔的陰影,也可以跟袁佩琦好。袁佩琦這女孩不錯,還在讀大一時,沈達一眼就看上了,曾經約她出去玩,打算染指,人家嘻嘻哈哈,一轉身就不見了。所謂青菜蘿蔔各有所愛,顯然她不喜歡帥哥老大,偏喜歡蘇家木頭。

    「你們有緣,不要輕易放棄。」沈達勸告。

    蘇宗民對沈達說,袁佩琦確實不錯,是他自己不好。母親和妹妹在老家那邊,他不能放下,袁佩琦是省城人,不可能跟他到下邊去吃苦受罪,所以畢業後注定要分開,兩人走不到一起。他還覺得自己無法面對袁佩琦的父母,他們問起他父親的情況,他實在說不出口。既然這樣,只好算了。

    「沒治!」沈達罵他,「你口口聲聲要回去,回得了嗎?咱們老家哪個單位要你了?」

    蘇宗民苦笑:「沒人要也得回去,總得給分配個事做吧?不行就去撿破爛。」

    沈達清楚,蘇宗民心裡那個結子解不開,任誰都沒有辦法。沈達放棄了,不再拿大餡餅引誘蘇宗民,但是他也沒就此了事。他要了蘇宗民一份簡歷,只說不管成不成他來試試。他找了他父親,通過各種關係,幫助蘇宗民往當地電力系統去。半個月後他告訴蘇宗民可能有戲,但是去向不太理想。他曾努力想讓蘇宗民留在市區,人家說不好辦,當地一個規矩,新來的大學生一定得下基層,目前需要人的只一個地方,在蘇宗民老家一帶,連山水電廠,那是一個在建中的中型梯級電站,廠址在大山溝裡,環境比較艱苦。

    「你還可以再做選擇。」沈達說,「咱們一起留在省城,還是回你那山溝。」

    蘇宗民連聲道謝。他當然是回家鄉去,早些時候他謀求回鄉時,已經表示願意直下工地,沒有問題,但是人家並不表態接收。要沒有沈達幫助,哪有這個機會。沈達這般熱心,雪中送炭,他會永記不忘。

    「那就『嫂嫂』去吧,」沈達說,「真是個連山仔。」

    他的失望溢於言表。

    他告訴蘇宗民,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地人都還記得蘇世強那起案子。一提起蘇宗民,還有人問起那個事。沈達特地找了熟人,詢問蘇宗民父親這起案子的結論,以便別人問起時有一個說法。熟人告訴他,蘇世強的案子沒有結論,人跳樓了,案子查不下去,掛了起來,不了了之。沈達還聽到一個很特別的名詞:蘇世強跳樓身亡,喪事很不好處理,有關方面想來想去,想出四個字來說明他的死因,叫做「因故墜樓」。

    「你老爸因故墜樓。」沈達說,「你是什麼?因故隨墜?」

    蘇宗民苦笑:「我是他兒子。」

    畢業後他們各奔東西。沈達去了省局,蘇宗民回家鄉,下了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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