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底層官員 文 / 楊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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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心慧說:「吳志義就是這種人。」
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吳志義是劉克服的頂頭上司。劉克服在辦公室搞綜合,編簡報,寫材料,這幾塊工作都由吳志義分管。吳副主任對劉克服很苛刻,劉克服寫的東西在他那裡很難過關,總是一改再改,有時候縣領導催著要,吳志義還非要在稿子上畫一畫改一改,回頭讓劉克服加班重弄。他說幹事都是這麼幹出來的。
不必蘇心慧說,劉克服心裡有數,知道自己在吳副主任這裡永遠幹不出來,人家對他心存芥蒂。劉克服使左手寫字,右胳膊小有毛病,平時沒有「目色」也就是不會察言觀色,關鍵時刻多嘴,毛病種種,不免令領導有看法。但是頂頭上司最不滿意的恐怕不在其本人特色鮮明,只在劉克服居然娶了蘇心慧。
「湖內事件」發作,縣長應遠黯然去職,蘇心慧作為應遠手下紅人,受牽連免職,背個壞名聲,一貶貶到縣供銷社去賣茶葉。劉克服完全不同,不說是有功之臣,起碼可稱做出了重大貢獻,所以才會得到讚賞,正式從學校調出來,從湖窪地上了龍首山,跟當初悻悻然被退回學校實屬兩樣光景。這種時候,劉克服本應趁勢而上,聽命於吳志義,毫無疑問大有前途。卻不料他一味「左手」,不像常人行事,感情衝動,不顧其他,偏要跑去跟蘇心慧拉扯。蘇心慧不權是從權力中心邊緣化了,她還為領導所不容,受到嚴肅處理,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之際,劉克服明知利害,不計成本,喜歡就上,居然去跟她戀愛結婚,其行為在吳志義眼裡無異於叛變投敵。吳志義當年做了不少小動作,積極打擊蘇副主任,這才取而代之,所以眼下劉克服的材料是不可能寫好的,在吳副主任的筆下特別難過。這位頂頭上司不僅在劉克服的稿紙上寫寫畫畫,百般挑剔,他還到處跟人搖頭,找縣裡頭頭反映,說小劉不行,材料弄不下來。
這很嚴重。政府辦公室的幹部,寫材料是基本功,被領導判為缺乏材料能力,在這裡還怎麼待?
蘇心慧對劉克服說:「一定得走,跟吳志義不能共事。」
他們婚後第二年就有了兒子。添丁加口,一邊工作,一邊照料孩子,夫婦倆天天忙得氣喘。蘇心慧卻說孩子她來照顧,不能誤了劉克服,這個機會不容易。
當時縣裡正在進行鄉鎮班子調整,擬物色一批青年幹部下鄉鎮任職,劉克服有心一求,為了擺脫吳志義,更為遠大理想。他的所謂遠大理想說來並不太大,很實際很具體,就是有個一官半職,得獲任用,出露頭角。劉克服平民出身,祖上數得再遠,無論如何數不出一個擺得上檯面的人物,因此不免格外有些願望。但是機關裡的青年幹部誰沒打算?無論祖上顯赫還是低劣,個人都求出息,大家爭先恐後。職位屬稀缺資源,一向僧多粥少,右手優秀者尚且難謀,輪得到絕無背景,與常人有異,惹過些麻煩,娶了個不該娶的落敗老婆,涉嫌叛變投敵,被現任頂頭上司很不喜歡的左撇子嗎?人們多不看好,不料劉克服卻成了。
把他派下去是縣委書記方文章決定的。決定過程很簡單,就在縣機關大院的大榕樹下,五分鐘時間解決了關鍵問題。
那天上午方文章準備下鄉,他的駕駛員早早把車停到院裡。走之前他在辦公室看文件,然後關門走人。到了榕樹下轎車旁,有人攔住他,喊他方書記,說有事要談。
是蘇心慧和劉克服,夫妻倆一併上陣。
方文章還管蘇心慧叫「小蘇」,他很驚奇,說稀罕啊,這有一兩年沒見了吧?小蘇好像胖了?聽說生了個兒子?
蘇心慧說感謝領導。沒有方書記關心,她哪裡會有今天,哪敢想嫁個好老公,給自己生個好兒子。
方文章說:「聽起來有些刺耳。看起來還很不服氣!」
蘇心慧說她不敢不服氣。方書記別擔心,她沒想給縣領導添麻煩,不要求落實政策,重新任用。以前那些事就好像一場夢,一覺醒來夢沒有了,全忘了。她現在管一個門市部,抱一個胖兒子,自己很滿足,離開之後從不踏進機關一步,免得觸景生情不快樂。今天她是第一次走進這個大門,陪小劉專程來找方書記,給他送一個禮物。
什麼禮物呢?一張紙:《劉克服同志簡況》。
「就這個?」方文章不解,「你們想幹什麼?」
劉克服接過話頭,說他平時很少找領導匯報個人情況,讓領導瞭解不夠。不敢佔用領導太多時間,就提交一張簡況供領導參考。只寫一頁紙,很簡單,想讓領導有個印象。他要說明的是,自己在大學裡讀的是理科,到縣政府辦工作之前,是縣二中的物理老師,當時曾經評有中級職稱。
蘇心慧插話,說她以前在機關,年輕無知,不會做工作,讓方書記不太滿意。回想起來心裡還很不是滋味。但是她清楚,方書記對小劉感覺不一樣,以往還是很滿意的,一直都很關心,所以才能調進機關。她只怕領導對小劉跟她結婚有看法,所以特來請求方書記繼續關心。如果方書記有要求,她準備明天就去辦離婚,免得影響小劉。
方文章不禁發笑。他收起劉克服的簡況,說:「行,同意,離吧。」
蘇心慧說:「方書記一句話把人拆了,真的這麼殘忍嗎?」
方文章說:「捨不得?看來小劉真的不錯?」
蘇心慧說:「方書記最會看幹部,他這樣的人很難得的。」
方文章打哈哈說:「既然這樣就不要離啦。」
事情就此完成。
幾天後縣裡研究幹部,方文章點了名,讓劉克服下去,派嶺兜鄉。嶺兜是個窮鄉,位於縣城西北部山區,地點比較偏僻,離縣城最遠,交通不便,條件最差,讓年輕人去鍛煉鍛煉。說起來,機關裡比劉克服干的時間長,表現更突出的年輕幹部有的是,為什麼沒用上,用了這個資歷比較淺,還有些個性,讓人有不同看法的劉克服?方書記有話,說要是幹別的輪不到小劉,但是這個職位倒是很多人沒有資格,人家小劉可以。讓他去幹什麼?科技副鄉長,有特定條件的。
那一年上級要求各鄉鎮都要配備一名科技副鄉長,必須具備相應的學歷、履歷和職稱,跟科技沾得上邊才行。劉克服讀理科,有職稱,在中學裡教過物理,知道「左手定律」、「右手定律」,比從機關裡一路起來的年輕幹部更符合條件。蘇心慧有經驗,她跟劉克服找方文章時不多說別的,就強調這個。方文章聽進去了。方文章知道蘇心慧對他非常不服,當初處理她,方文章一點都不手軟。此後蘇心慧從不找他,現在為了劉克服卻能低頭懇求,讓方文章十分意外。方文章對劉克服本來就沒有太多成見,加上蘇心慧講的話非常到位,於是就抬了一下胳膊。
一個大權在握者抬一次胳膊不是難事,這一抬把劉克服成就了。人在弱小的時候真是很容易被某一隻胳膊成就,或者被一下子斷送。
劉克服到了嶺兜鄉,成了基層領導。鄉里事情很雜,在那種地方,科技不科技沒有太大區別,劉克服什麼都得干,別管有多少科技含量。嶺兜鄉是個窮地方,外來幹部待不住,干幾天就不安心,劉克服不一樣,他很努力,小小副鄉長做得津津有味,因為於他而言機會來之不易,特別值得珍惜。
鄉幹部們除了自己分管的一塊工作,都需要掛點包村,劉克服到嶺兜後,掛鉤了一個很特殊的村子,為該鄉有名的移民村,這個村讓劉克服很有感覺。頭一次上山去移民村時,看到陡峭山坡上高高低低幾排舊房子,爛土路、臭水溝,滿山亂石,樹都不長,到處破敗之狀,劉克服即感歎,說真不是好地方。領路前去的村幹部告訴他,移民村水硬,刮腸子,不能多喝,中午飯也不好弄。那人建議別待太久,看一看趕緊走,到山下村裡再吃飯。劉克服說那不好,還是多待會兒。因此在那裡吃了一頓午飯。
移民村黃姓為多,村民小組長叫黃大目,是個中年人,當過兵。鄉里領導來了,別的人可以掉頭走開,小組長不管不行。儘管看上去不太情願,那天中午黃大目還是安排劉克服等人到自己家吃飯。劉克服交代不必另外張羅,大家一起吃就成,於是人家做了一鍋芥菜鹹飯。主人用一個舊搪瓷盆為劉克服裝飯,飯盆這裡破那裡缺,比叫花子討錢的傢伙還不如。劉克服端盆握筷,頭一口就哽住了:很鹹,米硬,還有沙子。
他把那盆飯硬吃下去。黃大目看著他笑,問劉鄉長還來不來?劉克服說還來。於是又盛了半盆。
黃大目說劉鄉長是領導,貴人,有種啊。
那時候劉克服自嘲,說他也算「貴人」?他這種「貴人」只跟移民村般配。
在嶺兜鄉,移民村是最讓鄉幹部頭痛的一個地方。這個村有五十餘戶人家,近二百村民,不是行政村,是一個自然村,也稱村民小組,移民村是通俗說法,在行政區劃圖上它有一個正式名稱叫「幸福村」,這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從名字可知淵源,移民村不是土生土長於當地,是從外頭移過來「幸福」的。該村村民原籍在數百公里外的鄰近地區,三十多年前,他們老家修建一座中型水庫,遷移兩個鄉鎮數萬居民,其中幾十戶人家被安排到嶺兜。那時候強調移民做貢獻,搬遷安置費很少,嶺兜這邊屬山區,經濟欠發展,難以給移民提供較好生活條件,只能給他們一個「幸福」美名,安置於山間一個集體耕山隊舊址,把該耕山隊的產業、設施劃歸移民村,包括數片山坡地,若干梯田和茶園,一排豬圈,還有三排營房式石砌平房。移民到來之後幾乎是白手起家,生活非常艱難,與他們在老家的日子天差地別,難免滿腹怨言。數十年裡,移民村村民以刁蠻、好鬥、難纏、不聽話著稱,讓縣鄉村很費心。
要劉克服掛鉤移民村是嶺兜鄉舊規,讓新手多鍛煉。初到時,移民村有人發現劉克服是左撇子,居然還注意到他的右胳膊小有毛病,舉不高,鄉下人謂之為「瘸手」。劉克服的胳膊毛病是幼年因傷所致,並無大礙,尤其是絕不影響工作,人家居然有看法,認為鄉里看不起移民村,連個正手好胳膊的也不派來。言辭中對劉克服頗不敬,積怨之情可見。
有一次劉克服領縣、鄉水利部門幾個幹部到移民村檢查農田排灌渠,恰遇大雨走不了,在村裡暫避。午後雨稍息,一行人準備離開,恰村裡人大呼小叫,說有放學的小孩溺水了。劉克服心知不好,帶那幾個人跑到村頭,那裡有一條小溪,溪流上有一座過水壩,壩下積水成潭。平日裡過水壩上只一層淺水,水潭也只有半米多深,潭水平靜。眼下不一樣,小溪洪流滾滾,水流在過水壩和水潭裡盤旋打轉。出事的兩個小孩都是二年級學生,年齡小,不懂事,幾個大孩子冒險涉水過壩,他們在後邊跟,腳步沒走穩,摔倒了,被衝下水潭就沒再出來。
劉克服跳下水潭撈人,村民和幹部撲通撲通也跟著下水。撈了近一個小時,兩個小孩都找到了,其中一個還是劉克服從潭邊雜草中拽出來的。小孩眼睛翻白,四肢冰涼,腹脹如鼓,已經沒氣了。小孩的父母披頭散髮,在一旁捶胸頓足,抱著死小孩哭得山崩地裂,情狀淒慘。時已黃昏,氣溫轉涼,劉克服渾身水淋淋的,在一旁默不做聲看,身子止不住發抖。
事後村民反應強烈,大翻老賬,說早就跟鄉里提過,小溪上該建一座橋,鄉里從不當回事。來過大小多少個官,只知道放屁走人,全沒用。移民村就是他媽的後娘養的,當年把他們從家鄉騙出來,淹掉他們的村子,剝奪他們的產業,弄到這個鬼地方挨困受窮,多少年過去了,到現在還不管不顧。這是要幹什麼,官逼民反嗎?
劉克服無言。以往的事情他管不著,現在的事他躲不開,因為他是掛鉤鄉領導。如黃大目形容,是「貴人」,有責任出手相助。
他想盡辦法,千方百計從上邊弄來一筆錢,幫助村民在小溪上游修了一座小橋,讓村民的孩子上學放學不必再走那條過水壩。修橋鋪路都算積德,村民卻不為之熱淚盈眶。他們說自己被虧欠的太多了,連他們的子子孫孫都虧欠在這裡。但是從此他們對劉克服比較認可,認為這個「瘸手」倒比那些正手好胳膊有用。
劉克服很感慨,對蘇心慧說自己初初起步,有個一官半職,私下裡振奮不已,走路不免輕飄。到了嶺兜鄉,上山看移民,才感覺步子沉重。一個人有可能造就他人的生活,也可能予以毀壞。都因為權力。
那時候嶺兜鄉的書記姓李,叫李健,年紀比較大,已經接近五十。老李在嶺兜前後干了八年,當過副書記、鄉長,然後當書記。這人閱歷豐富,性格直爽,跟劉克服比較投緣。他說自己到這個份上差不多了,沒再指望升,能夠從山溝裡出去,到縣城找個位子,待個三五年退居二線,那就十分知足。因為沒有太多想法,這老李比較平和,為人辦事力求公道,不計較得失親疏,也不太看上下背景厚此薄彼。劉克服下鄉後工作很努力,為人實在,比較低調,沒有一些機關出身的年輕幹部的毛病,讓老李很看中。老李在嶺兜時間長,情況非常熟悉,做農村工作有一套,他喜歡把劉克服帶著到處走,告訴他此間各種情況,教他如何處理鄉間棘手事項,笑稱自己是在「教秀才」。鄉里大小事情,他會拿出來問問劉克服什麼見解,鄉里上報的各種主要材料他都要求讓小劉過目,「別讓秀才閒著。」這個鄉下上司跟政府辦的吳副主任真是天壤有別,小劉在老李手下幹得很累,份外事多了不少,但是他非常愉快。
他們共事了三年多,而後李健被調離,沒能如願進縣機關,給安排回原籍西河鎮,當人大主任去了。這麼安排,說是因為年齡,實際另有緣故,與劉克服和移民村有牽扯,走得很不愉快。李健走後來了個新書記,卻是林渠,林渠到任不久就給劉克服派了新任務:去「竹筍辦」,派駐西河鎮,追隨前書記李健而往。
劉克服與林渠是老相識。當年湖內事件發生,林渠以縣信訪辦主任身份帶調查組下去調查,小劉是他的組員,兩人那次共事,彼此印象不淺,林渠對劉克服的胳膊看法不佳,如今山不轉水轉,兩人又碰在一塊,林渠把劉克服支去「竹筍辦」,原由不難理解。
「竹筍辦」全稱為「縣西竹筍基地領導小組辦公室」,為縣屬專門機構。本縣西部山區盛產毛竹,縣裡將縣西山區闢為竹筍生產基地,把毛竹及竹筍食品工業作為一大產業發展,特別設置了一個「竹筍辦」扶植竹筍生產,協調收購加工各相關事務。竹筍辦是臨時機構,由縣農業、經貿、外經等部門抽人組成,辦公地點設在西河鎮,西河鎮是縣西山區鄉鎮的老大,扼山區通往縣城的交通要衝,為本縣竹業企業的集中區,縣裡把相關機構設在西河,意在就近加強產業扶植與指導。按照本地情況,竹筍辦特設一副主任職位,由縣西四個鄉鎮各出一位副職人員,輪流坐莊,每年一換,主要任務是處理基地建設中牽涉鄉民的糾紛和矛盾,包括處置相關群眾上訪。抽到竹筍辦工作的鄉幹部還掛原單位職務,卻須到西河坐守一年,不承擔原單位工作。根據輪轉方案,今年並不由嶺兜鄉抽人,但是卻派了劉克服。
林渠說:「是縣裡定的。」
劉克服說:「我找縣領導反映。」
劉克服不想去竹筍辦,不是挑肥揀瘦,是有所不甘。林渠勸劉克服不要亂找,為什麼忽然走了李書記,來了他林書記?大家都清楚,不要給自己找麻煩。
劉克服一聲不吭。
林渠與劉克服憶舊,稱這一回到嶺兜,發現小劉好像變了一個人,身子很瘦,還曬得很黑。他注意到嶺兜鄉政府食堂辦得不好,天天燒冬瓜,是不是葷菜太少,劉克服在鄉里沒的吃,休息回家又捨不得,大魚大肉讓給老婆兒子,搞得自己營養不良。聽說竹筍辦伙食不錯,頓頓有筍,油水很足,幹嘛不去?他林渠想吃還沒機會呢。
劉克服稱自己不指望油水。沒那麼好的胃口。
林渠說知道劉克服捨不得離開。前任李書記跟劉克服不錯,曾經建議把他提起來當副書記,下一屆接鄉長。問題是上面對李健有看法,李自己都沒支撐住,走人了,劉克服暫時也不必多想,叫去哪去哪。這是上級定的,不關他林渠的事。
林渠毫無關係嗎?不可能。林書記對劉克服很瞭解,知道小劉胳膊有毛病,毛病其實不在胳膊,在心裡。劉克服表面隨和,個性卻強,跟誰不對路,誰就不好使喚。他在前任老李手裡很好用,並不意味在後任老林手上也很好用。情況往往正相反。後任通常會否決前任的一些做法,以形成自己的權威,因而劉克服還是去吃竹筍好。
劉克服找到了縣委書記方文章。他拿出一份文件,說按照原定輪轉方案,今年是另一個鄉鎮抽人到竹筍辦,嶺兜應當在明年,為什麼今年抽他了?方文章眼睛一瞪,立即反問,說小劉你是真不知道嗎?
劉克服不吭聲了。
方文章說,本來還有一個方案,是把劉克服先免掉,調離嶺兜,另行考慮安排。他覺得這樣不好,打擊太大,沒同意。
「畢竟你在那裡還很努力。」方文章說。
劉克服強調自己確實很努力。他根基很淺,條件較差,當年因為方書記關心,才得以破格任用。嶺兜工作不好做,他是竭盡全力。一心想對得起領導,也希望自己能夠進步,走遠一些。忽然這麼變動,讓他感覺很不是滋味。
方文章問:「你想走多遠?」
劉克服說方書記讓他走多遠,他就能走多遠。
方文章說:「這一次讓你走到竹筍辦。」
劉克服還爭,說自己沒做錯什麼。方文章說嶺兜事情沒辦好,他很不滿意。這個要李健負責,他沒打算追究劉克服。但是劉克服要是自認為什麼都對,那就錯了。
話講到這種程度,劉克服居然還不放棄。他跟方文章說他願意明年去辦竹筍,到時候他會全心全意,如果需要,他寧願留在那裡多干幾年,只要今年別讓他去。這樣走讓他很難接受,有些事他也放不下。
「什麼事?」
他說他掛鉤一個村,村民困難很多。他有些承諾需要兌現。
「是那個移民村?」
劉克服點頭。
方文章大怒:「你還嫌惹的麻煩不夠?就是不讓你管那些事,趕緊給我走!」
劉克服無力回天。
他回到嶺兜鄉移交工作。說是離開一年,卻也不知今後如何,該移交的還得移交清楚。一個小小副鄉長畢竟沒有掌控多少家當,想走的話,花半天時間把辦公桌上的文件紙張清理一下,沒用的材料扔進垃圾箱,點支火柴一燒,下午四處竄竄,晚上跟大家喝個大醉,隔天一早弄不醒,抬起來往車上一扔,就這麼走人,絕對壞不了事。劉克服偏要磨磨蹭蹭,在鄉里逛來逛去,一天又一天。鄉里七所八站走一走,熟人同事家裡坐一坐。大家都說竹筍辦好啊,起碼西河鎮離縣城近些,回家看老婆孩子方便。劉克服拱手,說好啊好啊,出山記得到竹筍辦,一定有大家吃的。
要是他沒在鄉里磨磨蹭蹭,已經掉頭辦竹筍去,那就該是另一種命運了。
2
移民村鬧起來了。
縣委書記方文章匆匆趕到了嶺兜鄉。書記進鄉政府那會兒,劉克服和林渠正在爭執,彼此嗓門都很大。劉克服當時有氣,也急,格外敢叫。他居然嚇唬林渠,說趕緊把人放了,放遲了肯定鬧出大事,有大麻煩,誰都承擔不起。
林渠不聽。
這時候院子裡車喇叭響。有人喊:「方書記來了!」
會議室一屋子人一起擁出門去。
方文章大駕光臨,這種時候突然到達絕對不是好事。他走上台階,眼睛一掃,走廊上十幾個人立刻都把眼睛移開,沒有誰敢吱聲。
「林渠你是死的嗎!」他氣惱道。
林渠訥訥,說事情很意外。
方文章黑著臉,輪流看站在走廊上的各位,一言不發。看到劉克服時他又喝了一句:「你還在這裡幹什麼?」
劉克服說他在交接。
「進去。」
方文章手一擺進了會議室,大家尾隨,魚貫而入。
如《水滸》語言:「梁山泊好漢全伙在此」,此刻嶺兜鄉權力人物基本都在這個會議室裡,唯一缺席者可以忽略不計,就是鄉長池國平。這人不幸來不了,因傷躺在醫院裡,其傷不是太重,但是很難看,滿頭滿臉的繃帶。
池國平是被石塊砸傷的。出事時他帶著人乘一輛吉普車經過三岔口峽谷路段,突然上頭嘩啦啦響,砂石大作,蝗蟲般從陡峭的石坡上傾洩而下。三岔口峽谷上方公路盤旋,堆積著大量修路用的碎石,有人抓住機會,瞄個正准,用鐵鏟把碎石從坡上往下鏟,搞個滿天飛石,空中竄坡壁滾,霰彈子兒般直撲坡下,車前車後落滿,池國平一行乘坐的吉普車給打得辟啪響。池國平大怒,石雨一過即下車查看,卻不料後邊還有,飛石再次傾洩,打得他抱頭痛叫。還好修路用的碎石顆粒比較適中,不能太大,否則池國平哪裡還有一條命。
於是抓了人,兩個。兩人均年輕,並無準確的行兇證據,只知道是移民村的兩個不良青年,當天在場,不是鬧事挑頭者,也是急先鋒。派出所民警半夜進村實施抓捕行動,摸得很準,倆嫌犯都在家裡睡覺,被警察堵在被窩裡。手銬一上,帶出房間,警車就在門口,行動速度很快,只有狗聽出點問題,全村吠聲一片。待村民發覺,人已經給抓走了。
事情卻因此鬧大。隔天移民村村民圍聚三岔口峽谷地段,阻撓附近橋樑工地施工,要求鄉里放人。一個多月前因山洪暴發,那一帶大段溪岸被洪水沖垮,波及公路橋基,大橋因險情不能正常通行,施工隊進場緊張施工,以求盡快修復。村民鬧將起來,新舊恩怨一併攪,遷怒於施工隊,竟把施工人員盡數驅逐,工程被迫停頓。鄉書記林渠親自召村民代表會談,試圖平息事態。村裡來了五人,三個老頭,兩位半老老婦,均很木訥,一問三不知,不講公然偷襲鄉長不對,只講村民不服。林渠百般勸導,忽而厲聲,忽而婉轉,使盡渾身解數,老人們眼睛半閉,全不當回事。事到此刻不能不向上報告,縣委書記方文章聞迅親自趕來,一開口就罵林渠是死的,可見事情不妙。
林渠在會議室向方文章匯報情況,說鄉里領導正開會商量辦法,佈置大家分頭行動。準備派人直接進村與村民溝通,教育說服,防止事態擴大。村民的過分要求不能接受,這麼一鬧就把人放了,以後鄉里說話還有誰聽?百姓哪裡還管得住?征地啊開發啊,上面佈置的工作還幹得下去嗎?抓的兩個小子哪怕跟砸傷池國平無關,平時偷雞摸狗,都會有點事。
林渠這些話除了是向方文章匯報,也是說給大家,特別是讓劉克服聽的。方文章到達之前,劉克服力主放人以平息事態,與會者中也有幾個人附和,林渠難以接受。讓派出所抓人是林渠同意的,那時他很生氣,因為鄉長是他派上去的,出師未捷,路還沒走到就被打得抱頭鼠竄,滿地亂滾,抬下來時滿臉是血,狼狽不堪。再不狠加整肅,接下來是不是就該襲擊林書記了?所以抓人。林渠是老手,那一天卻沒控制住情緒,他本該知道如此動手失之匆忙。
方文章說話了,別的人不問,單單揪住一個劉克服。可能因為剛才進門前,在院子裡聽到了劉克服的嗓門。他問:「劉克服又有意見了?」
劉克服說沒有。
「真沒有還是假沒有?」
劉克服還說沒有。他接受教訓,絕不多嘴。
方文章說聽起來還是有的。劉克服平時不太吭聲,事到臨頭多嘴,全縣出了名的。他的多嘴好像還解決過一些問題。他這人左撇子,改也難。今天還是要聽一聽。
於是劉克服再次發表意見,果然是左撇子改也難。
他說這種時候不能激化矛盾。他在嶺兜鄉當了三年副鄉長,一來就掛鉤移民村,瞭解這個村的特殊情況。三十多年前,因建設水庫,該村村民從外地集體遷移本鄉。當年以來,村民一直怨氣深重,認為沒安置好,受到不公正對待。這種怨氣靠抓人能解決嗎?只能越積越重。這一回村民鏟石襲車,背後因素很多。傷了鄉長不對,無論傷誰都是違法,違法必究,這個不錯,但是證據得充分,程序得完整,時機也得注意。硬幹能不能解決問題?可以,說到底村民還是怕官的,這個村也一樣,抓兩個人不行,還鬧,那就更強硬一些,警察強制執法,往天上開幾槍,再抓兩個,村民可能真的怕了,不敢再鬧,偃旗息鼓。但是這樣一來積怨尤重,後患無窮。以往這個小村一直被漠視,百十個村民怨氣沖天,並沒有壞什麼大事,是不是因此就可以一直繼續漠視?恐怕不行了。現在情況有些不一樣,得考慮那條路還修不修,那些廠還辦不辦?所以他主張立刻放人,先平息事態,其他事以後再說。
方文章問其他人還有什麼意見?贊同林渠,還是劉克服?大家無一發言。
「那我說。」
方書記拍了板。沒聽劉克服的,按鄉書記林渠的意見辦。人抓得有些匆忙,反應過度了。但是已經抓了,還得讓警察按照他們的規則,把情況弄清楚再說。
「告訴村民,政府是依法辦事。」他說,「村民也要依法辦事。」
方書記做重要指示,有若干原則,幾項注意。場上各位鄉幹部打開自己的筆記本,刷刷刷認真記錄。光這麼記錄當然不解決問題,得有個人把他的重要指示傳達給鬧事村民。這個人走入事發現場,找個高處坐下,拿出筆記本朗誦一番,跟村民們一起學習方書記重要指示,村民們這就俯首帖耳,萬事大吉了嗎?哪有這麼簡單。不說這個人該怎麼說服村民放棄對抗,竭誠合作,單他怎麼走進村子就是大問題。峽谷上的碎石能傷池國平,碰到別個就改吃素了嗎?
方文章問:「移民村現在誰掛?」
旁邊一個女子怯生生道:「是我。」
這是王毅梅,年輕女性,到任不久的女副鄉長,原在縣防疫站搞技術工作。王毅梅穿得很整齊,一個人收拾得很清楚,此刻一臉發白,不是塗脂抹粉,是嚇的。她臉頰上貼著塊紗布,是傷員。池國平被襲時她也在場,沒有湯受傷重,卻嚇壞了,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方文章擺擺手,知道該年輕女子指靠不了。林渠即表態,說他去,帶幾個人進村說服群眾。方文章搖頭,說可以啊,鄉長傷了,把書記再填進去。接下來還讓誰上?縣委書記方文章親自上陣挨石頭嗎?
他看著劉克服,劉克服卻不說話。方文章問:「劉克服你怎麼樣?」
劉克服表示他不便出面,不是害怕,是沒有資格。
方文章說:「你變得謙虛了嘛。」
劉克服稱自己一直都很謙虛。讓方書記教育過,不敢不謙虛。
方文章說:「聽說你救過兩個小孩,是不是就在移民村?」
劉克服說明情況不全是那樣,事情發生在移民村,兩年多前,但是他沒救什麼小孩,是從小水潭裡撈出兩具童屍。小孩放學回家,讓大水沖下了過水壩。
方文章說有這兩個小屍體就夠了。村民估計不會朝他扔石頭。
劉克服說不是他怕挨石頭,他已經移交了工作,按領導要求去吃竹筍。移民村的事情發表點個人意見可以,代表鄉里與村民溝通恐怕不合適。
方文章即刻表態,這個沒問題。劉克服雖然給抽去臨時機構工作,仍然還是嶺兜鄉副鄉長。根據需要,允許劉克服去移民村。
「你當然也可以不幹。」他說,「畢竟石頭不長眼睛。」
劉克服默不做聲。好一會兒,他說:「我去。」
方文章問劉克服打算帶幾個人上,劉克服說就他一人,這時候人多不一定好。
方文章不同意,讓劉克服找兩個人一塊去,配合著做工作,有事也好互相商量。
一旁女副鄉長王毅梅硬著頭皮說,不然還是她去吧,是她掛鉤的點。
林渠不贊成,說小王已經傷了,這情況太複雜。言下之意是小女子對付不了。方文章看了看王毅梅,點頭說不錯,沒嚇癱。基層幹部,這種事總得碰,起初不懂,碰一兩回就知道怎麼對付了。
他決定讓女副鄉長上,加上鄉辦的小朱,三人一組,由劉克服帶上去。
劉克服說:「我要一隻手提喇叭,電池要新的。」
方文章喝道:「林渠你聽到沒有?這個也要我替你安排嗎?」
會議室裡椅子聲響成一片,大家開始動作,好一陣熱鬧。
半小時後劉克服一行三人動身,坐一輛吉普車前往事發現場,林渠跟他們同行。他不上山,但是需要就近指揮。方文章留在鄉政府坐鎮監督,觀察各位鄉領導在這種時候表現如何,是活的,還是已經死了。
吉普車行進途中,遠遠看到大暢嶺,劉克服把車窗打開,隔著眼前山頭向那邊張望。林渠問他找什麼,亂墳崗有啥好風景?劉克服說遙望大暢嶺,滿眼亂墳頭,那種地方能找個啥?不找死人骷髏,當然就找鬼火,就像元霄節上街找花燈一樣。林渠笑,說劉克服裝什麼蒜,這是白天,白天哪有鬼火。劉克服說明白了,恍然大悟。林渠哎呀一聲,挺感歎。
「小劉你這是自找,砸破腦袋不能怪我。」他說。
劉克服笑了笑,指著自己的腦袋說砸了活該,誰讓它多嘴。
林渠道:「你不要誤會,讓你去吃竹筍是縣裡定的,我還幫你說過話,你可以問他們。咱們也算是彼此瞭解,我跟小蘇在一個辦公室待過。」
劉克服說得了,講那些幹什麼。
他們到了三岔口林業檢查站,林渠留在這裡控制情況,調度指揮,劉克服等人還得繼續前進。此刻檢查站這裡成了前方大本營,除該站人員,另有幾十號人員臨時聚集於此,有鄉、村幹部,派出所民警,以及被鬧事村民驅逐滯留在這裡的施工隊人員。檢查站再往前就是與省道交會的進山道路路口,此刻進山道路已被道桿攔住,禁止車輛通行,進山車輛必須到前方二十公里處另一個道口,從那邊繞大圈開行。此路禁行已經一個來月,因為洪災水損和後來的修復施工,眼下又加上一重問題,就是前方峽谷的意外飛石。
「本來小車可以過。」當地人員說,「現在誰還敢走?」
從岔道口轉進,幾百米外就是進入峽谷的山口,兩邊石壁陡峭。公路線從峽谷底部順地勢上升,延伸近兩公里,在山谷那頭折轉,沿坡而上,直到峽谷頂部,從谷頂再翻一個山頭就到了移民村。這條山間道路正在整修擴建,沿路堆積著大量砂石,此刻村民踞於峽谷頂上,拿鐵鏟往底下峽谷路段鏟石。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的石雨威脅力相當大,池國平就是在峽谷底部被石塊擊傷的。
劉克服在峽谷口下了車,因為乘車往裡走不好,可能會讓上邊的村人視為威脅,引發對抗。眼下還是走著去,讓村民看到來的是誰,也許好些。
林渠讓人拿來三頂紅色安全帽,以助劉克服一行抵擋石子。劉克服讓王毅梅他倆戴上,自己沒要,把帽子扔回吉普。他也不帶包,只提著一隻喇叭上路。弄來的是一架半舊的手提喇叭,電池是新的。喇叭體積不大,音量不小,喊起話來半山傳響,還有個按鈕,喊話喊累了可以撥按鈕,那時喇叭會自動放歌,可吸引注意。但是錄在裡邊的歌只一條,是一部舊電影插曲。劉克服在峽谷入口處把喇叭打開,它哇一下大聲唱開。
「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
有些滑稽,唱的是濟公,傳說中一個比較另類的和尚。那天劉克服雖然不戴帽子,穿的也很一般,文化衫,短外褲,一雙舊鞋,略顯落魄。
他說這曲子好玩。
劉克服放了兩遍樂曲,估計已經引起山上老鄉注意。他開始喊話:「我是劉克服,劉副鄉長。還有王毅梅副鄉長。鄉親們,是我們。」
鄉親們有所回應。沙土、石塊嘩啦啦開始從山坡上滾落下來。
他們發過話:被抓走的人放回來之前,誰都不要過來,多大的官都不要,他們不見。現在他們履行諾言,劉副王副,包括濟公和尚,一律不予笑納。與池國平有所不同的就是他們沒往劉克服身上扔東西,他們扔的位子比較靠前,土塊碎石也有往這邊飛的,大多掉在前方,塵土飛起,更多的像是一種警告。
劉克服躲在路旁一塊大石頭後邊,等塵土散開再站出去,沒等走開又是砂石大作,三人再次退回石頭邊。
劉克服說這樣不行,咱們人越多,對方越沒有安全感。得改變。
他讓王毅梅和鄉辦小朱待在大石頭下邊,不要動,他自己先過。如果他過去了,他們倆可以跟上。如果還有石頭,過不去,就停下來,不要硬碰。能走就走,不能走則等。這樣試試。
「你看怎麼樣?」他問王毅梅。
王毅梅說她不知道。
劉克服說那就聽他的。他指定小朱負責照顧王毅梅,說王副是女的,這種事本不該她,走到這裡已經很了不起了,接下來不要勉強,以安全為第一,別讓老鄉的石子砸到就是勝利。
於是依計而行。劉克服自己走了出去。石頭嘩啦嘩啦又落了下來。劉克服沒往後退,咬著牙上,一粒石子刷地掃過他的耳畔,彈在地上。
很險,沒砸到。
他繼續前進。碎石土塵漸漸稀落。
後邊兩個人跟隨行動。他們動作比較遲緩,與劉克服漸拉漸遠。走到峽谷中部,陡坡上喊聲大作,大量碎石傾洩而下。劉克服把頭低下來,不管不顧一直往前。他的左手有一隻喇叭,右胳膊抬不高,存心抱頭鼠竄,兩邊都夠不著,只能放棄防護,歡迎來襲。那時喊不出聲,他撥了擴音器的按鈕,讓喇叭不停高唱。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歌聲裡,石塊沙土開始砸在他頭上身上,亂槍掃射一般,只覺得這裡一敲那裡一砸,感覺火辣辣四起。還好,只一陣就沒有了,場面上陣勢嚇人,大多飛石依然著意繞行,掉到了前邊。
隨後沙盡石息,前方一片寂靜。
劉克服往右臉頰摸,那兒痛疼,給小石片劃了一道口子,血水在緩緩滲出。
他估計這就差不多了。他敢這麼冒險是有幾分把握,知道移民村村民不至於拿他當池國平。三年裡劉克服因各種事務頻繁進出移民村,麻煩多格外跑得勤,村中五十多戶人家他全部走遍,能叫出村中大多數成年男子的名字,也設法幫助村子解決了一些困難,村民對他抱有好感。農民其實最知道好歹,他們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扔石頭。在鬧哄哄一片亂局之後,此間需要一個人,村民們在等待這個人出來相幫。此人號稱「貴人」,是個什麼傢伙呢?就是他劉克服。
村民們果然沒再實施阻攔,讓他一路鞋破帽破,一路走出峽谷。但是他們並不打算就此了事,他們有自己的打算。劉克服走上山坡,有數十位村民聚集於道旁,手裡抓著扁擔、鐵鍬、岸刀,如臨大敵。他們把他攔下來,說劉副鄉長非要上來就上來吧,他們保證不為難他,但是既然來了就要委屈他一下。他們請劉副鄉長在村裡住幾天,有肉吃有酒喝。後邊王副鄉長就不必上來,他們請她回去報信,讓警察盡快把兩個村民放回來。警察不放人,劉副鄉長就不必回去了。
這是打算把劉克服扣為人質了。劉克服問:「你們覺得這樣行?」
他們說還能怎麼辦?
他們找來膠布給劉克服貼臉上的傷口,說不怪他們,是石頭不長眼睛。劉克服說他清楚,村民要是真想往他身上扔石頭,他哪裡走得上來。
「但是碰上別個就可以扔嗎?你們不怕?」
村民激憤,說他們怕個鳥!管他什麼鄉長什麼警察,這裡要命一條。
劉克服說村民不怕他怕。看見村民手中這些傢伙,他渾身血都涼了,非常害怕。敢這麼走上來,他不會為自己害怕,他是為大家害怕。
他向身邊一位村民示意,把那人手中的岸刀抓了過來。所謂「岸刀」是土名,那是一種裝有長柄的砍刀,類似於冷兵器時代關公手中的青龍偃月刀,主要用於梯田農作時劈田岸雜草。劉克服指著岸刀鋒利的刀刃說,這東西不傷人嗎?砍一個死一個。大家手中的扁擔鐵鍬也能傷人。眼下已經有一個鄉長躺在醫院的床上,兩個村民坐在看守所的地上。大家還想弄出幾條人命?讓多少人進牢房?誰的命不是命?誰喜歡自家孩子坐班房?或者喜歡他們四處逃跑躲藏?
村民說誰喜歡啦?要不是欺人太甚!
劉克服說:「你們聽我的。」
他說最近他的工作有些變動,本來可以不再管移民村的事,為什麼還要頂著砂石土塊爬上山來?因為他心裡放不下,非常不安。他不想看到有人死傷在這裡,再有人被警察帶走。他知道村民對自己的處境十分不滿,認為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他理解這種感受,很同情,很想幫助解決。以前他給村民辦過一些事情,但是不成大事,不是不想,是沒有能力。一個小小副鄉長權力有限。現在情況不同了,他覺得有可能幫助辦一件大事。大家不要為了一時情緒衝動,喪失了改變自己和後代命運的大好機會。
村民說什麼狗屁機會。山要拿走,水不給喝,這還要人活嗎?
移民村這回聚眾鬧事,鬧至今日這般狀態,直接原因是飲水問題,以及相關山地補償等,相當複雜。移民村深居山間,村外有一條小溪,全村人畜飲水和洗洗刷刷都靠那條溪流,這條溪流曾經水量充沛,雨季時的大水曾把幾個立腳未穩的涉水孩子衝下水塘,讓當年新任副鄉長劉克服等人從水裡摸出了兩具童屍。但是近來情況突然有變,小溪流水大大減少,有時近於乾涸,幾天不下雨,原先清澈的溪澗水就變成一股渾濁細流,直接影響了村民的生活。
是什麼因素導致移民村水源惡化?因為開山。該小溪上游有一處石灰石礦山,附近有一座水泥廠。小溪水源被截取用於生產,污水又排入溪流,移民村因此受害。水泥廠和礦山正在擴建,需佔用附近大片山地,其中一面山坡屬移民村所有,位置比較重要,廠方志在必得,村民大有保留,雙方一直談不下來。這期間小溪水流一天天混濁,村民認為廠方使壞,憤憤不平,不時與廠方發生糾紛,並因此遷怒配合廠方修橋擴路的施工部門,連連生事。鄉長池國平等人在協調廠方和村民關係時態度強硬,村民認為鄉政府偏袒廠方,處置不公,大有意見。那天有人鏟石襲車,主要是發洩不滿,並沒想傷人,也不知道裡邊是鄉長,不料池國平怒氣沖沖跳下車,挨了一頭亂石。
劉克服不跟村民糾纏眼前是非,他講遠的。他說這麼爭來鬧去什麼時候到頭?為什麼非得守在這裡喝髒水呢?移民村村民自遷到此地之後反映不止,認為安置地點不好,對大家很不公平。現在是不是已經變得喜歡了,認為公平了,打算世世代代留在這片山坡上?
村民很驚訝,說劉副鄉長說的什麼呀?
劉克服說大家不要因小失大,這麼鬧事不能解決問題。阻攔交通和施工,襲擊車輛都是法律不允許的,鬧大了對村民尤其不好。他覺得大家要為村子未來和後代考慮。他有一個辦法,可以幫大家滿足幾十年沒有實現的願望,給大家一個高興,還大家一個公平。
「劉鄉長啥辦法呢?」
劉克服的辦法很驚人,他要讓移民村民再移民一次,全村整體遷移,離開此地,根本、徹底解決問題。這是縣裡鄉里決定的嗎?不是。目前只是劉克服自己的主意,但是他覺得可行。只要村民停止扔石頭,聽他的,一起來一步步努力,有可能做到。
「劉副鄉長想讓我們到哪裡去?」
「給你們一個風水寶地。」
什麼風水寶地呢?大暢嶺,劉克服從鄉里趕過來時,與林渠瞻仰過的那座亂墳山。
村民們面面相覷。
3
知道劉克服在移民村開口,拿整村搬遷大暢嶺說動村民,方文章大怒。
「劉克服你有幾個頭!」他狠訓。
劉克服認為只有這個辦法可行。
那時移民村的風波已經平息。村民們接受劉克服的勸導,同意從山頭撤離,不再鏟石阻路,允許施工隊返回工地,事件因此趨於緩解。當天下午,拘於派出所的兩名村民先後被警察釋放。這兩人都不承認參與襲擊池國平,警察手中沒有確鑿證據,同時考慮盡快平息事態,免得移民村再鬧,在履行相關手續後,把人放了。
方文章離開嶺兜鄉回縣城前,劉克服向他報告了與村民談判的情況,重點談及移民村整體搬遷。方文章氣壞了。
「誰讓你開這個口!」
劉克服承認沒人讓他開口,是他自己提出來的。他認為這個村需要一個根本解決辦法,從這裡入手才有望與村民說到一塊。他強調自己並沒有擅自代表縣裡、鄉里承諾,他跟村民們講得很清楚:一個副鄉長無權表態決定這種大事,講了也不算數。他只是個人覺得可行,應當辦,許諾村民把自己的想法和群眾的意見盡量反映給上級,認真促成這件事。因此他一下山就趕緊來找方書記匯報。
方文章怒不可遏。
「你給我先留在嶺兜,哪怕親爹死了,不許離開半步。」他下了死命令,「要是移民村為這個鬧起來,你是第一個,拖出去槍斃。」
方文章是從基層起來的領導,當過多年鄉鎮書記,為人強硬,喜歡直言不諱,生氣了張嘴就罵,決不刻意修辭。這一天劉克服讓他大為惱火。火頭上說的當然只是氣話,哪怕移民村緊接著鬧翻了天,方書記權力再大,把手下一個小幹部拖出去當眾槍斃,這還是做不到的。說到底,方書記對小劉不瞭解嗎?是誰把劉克服派上去跟村民交涉?就是他自己。所以大家明白,劉克服一時還死不了。
劉克服很強,這人的胳膊是出了名的,越到這種時候越異乎常人。方文章大步穿過鄉政府樓前的院子,拉開車門打算上車離開,林渠一幫鄉領導在後邊追,趕著送書記走。劉克服居然伸他的胳膊攔方文章,左手抓住轎車的門框,不放領導上車。他說請求方書記再仔細考慮一下。移民村不過五十來戶人家,搬這麼一個小村對一個縣不是天大的事情,對人家每個村民,倒是涉及千秋萬代的天大之事。這事只要縣裡有個態度,責成鄉里來做,想想辦法並非不能做到,做成了是一項德政,一舉解決村民和本地基層組織數十年折騰不休的一大困擾,也解決了當前修路辦廠招商,發展經濟諸多矛盾,為什麼不做呢?方書記可以發話的!
方文章喝道:「走開!」
他甩了劉克服的手,上車離去。
方文章走後,林渠對劉克服說:「小劉怪你自己,找死。」
劉克服無言。
當時誰都替他捏了把汗。
隔天,縣委辦公室打來電話,正式傳達縣領導意見:劉克服暫留在嶺兜,協助穩定村民情緒,處置移民村各相關事項。要求鄉里和劉克服全力以赴,盡快拿出可行方案,化解矛盾,妥善解決遺留問題。再因處置不當發生群體性事件,造成惡劣影響,將嚴處責任人,從重追究。情況穩定後,劉克服須按原定安排,盡快前往竹筍辦。
劉克服頭上烏雲籠罩。他給自己攬了件險事,稍有不慎局面失控,隨時可能傷及自身,不被村民砸個頭破血流,就遭方文章嚴懲,雖說不至於被拉出去槍決,下場好不到哪去。但是畢竟還留在嶺兜,也算如願。
他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搬遷,要朝這個方向研究方案。林渠說可以,很好,趕緊去辦。他說的是反話。林渠有句名言叫「誰拉屎誰擦屁股」,他說現在這個大屁股到處是屎,別的人沒資格擦,歸劉克服自己收拾。他指定劉克服牽頭,鄉里由王毅梅副鄉長協助,抽調幾個幹部一起組織一個工作小組,處理移民村事宜,包括目前穩定局面和提出今後解決辦法。
「你們就搞這個,其他的不管。」林渠強調。
劉克服說還有連帶問題。移民村這次鬧起來,導火線是飲水和山地補償。這些不處理,村民能穩定嗎?
林渠強調:「說清楚了,這個不歸你管。」
劉克服帶著他的人著手開展工作。事情十分棘手。
被命名為「幸福村」的移民村二次搬遷計劃,歷史上已經提出多次,劉克服並不是始作俑者。幾乎從當年移民遷居現有位置開始,村民們就提出要另遷他地,因為目前地點的條件實在太差。曾經有過幾回,當時的縣、鄉領導出於同情,答應考慮移民村再次遷移,但是都因為牽扯的問題太多,難以解決,最終不了了之。近幾年移民村屢屢鬧事,多涉及建橋修路飲水等具體事項,搬遷已經不再為村民提起,不是因為條件有所好轉,大家已經接受,是村民們覺得根本無法指望。劉克服到來後曾仔細瞭解來龍去脈,非常感歎,說只要早年主事的官員水平高一點,考慮周到一些,設身處地為人家想一想,哪會有這麼多麻煩留給後人。劉克服認準重新搬遷安置是移民村諸多麻煩的最佳解決辦法,事實上這也不是他自己得出的結論,凡對當地歷史現實情況比較瞭解的基層幹部看法相當一致。前任書記李健對劉克服說,不能老罵人家刁民,是咱們以前欠了人家,不說草菅人命,起碼是隨意行事,漠視百姓,不把草民的生存當回事,弄得現在左右不是,束手無策。
這位李健曾經帶著劉克服在大暢嶺上走過幾個來回,說當年那些人要是把移民點定在這裡,咱們現在該省心多少?劉克服當即突發奇想,說咱們現在來做不行嗎?李健發笑,說可以,交給小劉了。
一句笑話,事情眼下真的就落在劉克服的身上。
三十多年前,決定在嶺兜鄉安置一批移民時,縣、鄉兩級有關人員曾踏訪過附近山川田野,提出了若干個安置方案,大暢嶺曾經是比較看好的一個地點。所謂「大暢」本地方言裡的意思與書面詞意基本相當,指非常高興,或稱快樂。這座山嶺何來快樂?因為滿山亂墳,一地死人。亂墳死人很讓人悲傷,怎麼叫快樂呢?因為悲中有樂。人死了,埋了,免除塵世的煩惱,去了西天極樂世界,這就很快樂了,大暢特暢。本地先人對死亡的理解相當豁達。大暢嶺位於嶺兜鄉西部山區,是本鄉民間傳說裡的鬧鬼重地。鬼火出沒之處,神怪傳奇自多,大暢嶺卻另有原因,這片山地還有一個舊名叫做「暢墟」,本地老人稱早年間該山嶺並不住鬼,是住人的,曾建有大片村落,還有一個墟集,很熱鬧。為什麼後來村落集市消失一空,只留亂墳?因為鼠疫,大約在清中葉,本縣曾鼠疫大流行,暢墟一帶當時為重疫區,人都死光了,沒死的也跑光了,只留下了滿山亂墳頭。地方史志載有這一疫史,稱十室九空,景象慘烈。大暢嶺的亂墳之間,確實存有村落房屋和街巷渠道廢墟,足證先民曾定居於此。此後大暢嶺一帶格外荒僻,少有人跡,除交通不便外,跟疫病滅人傳說留下的陰影和鬼話大有關聯。
大暢嶺與移民村現有的位置相距約四公里,位置明顯要好。一是它靠近山外,地勢較低,離鄉集也比較近,翻兩個山頭就到了。二是有大片荒坡可供墾殖,山前有溪流,山後有水庫,可以修築水利設施引水。三十多年前為移民村選點,為什麼不定在這裡?據說是因為縣裡一位領導的懶惰。這人到嶺兜鄉踏勘看點,這種活得踏遍青山,坐不得車,只能靠腳。肩有選點重任,該領導本應盡量走遍每一個地點,認真勘察比選,從中擇優,人家卻嫌累。據說那一天天氣很熱,領導隨鄉村幹部走了幾個地點,熱得難受,還腳酸,於是跑到山間耕山隊坐下喝茶,那就不想走了,左看右看說這裡不錯嘛,這就是「幸福村」了,百十個移民,搬哪裡都是搬。當時有人提到大暢嶺,領導一聽還得走路,晚間那邊鬼火很多,當下就說算了,那種地方不要。
事到如今,在劉克服帶著一組人著手重新謀劃之際,兩個地點的比較又有新的變化:移民村因為附近石灰礦區和水泥廠擴建,飲水都有困難。大暢嶺這邊則另有不同:本省新修一條連接內陸與沿海的大通道,公路線經過嶺兜鄉,就從大暢嶺對面的山間穿過。此刻公路正在全線施工,計劃於明年通車。到時候,只要在大暢嶺下的溪流上建一座橋,就能與該新興交通幹道直接連通。
所以當移民村民把劉副鄉長包圍起來,手中舉著鋤頭岸刀時,劉克服提起重新搬遷和大暢嶺,情況頓時有變。問題是這類事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果好辦,實不必有勞劉克服賣力參與,數十年裡歷任領導早就親自重視過了。因其困難,村民們雖覺不平,卻也無奈,已經接受現狀,不再抱有奢望。劉克服舊事重提,把百姓的胃口再次吊起來,這簡直有如玩火。這事能辦得成嗎?辦不成怎麼辦?還像往日那樣天花亂墜一通,末了畫個餅送過去,那會是什麼結果?方文章的槍子和村民的石塊,哪一個劉克服都別想躲掉。
劉克服對自己面臨的局面很清楚,這種時候已經顧不了太多。劉克服讓王毅梅注意一個人,說陸金華最近應該會來,到時候悄悄說一聲。
王毅梅說她知道了。
「別跟他們提。」劉克服交代,「你知道就好。」
此刻劉克服的身份挺尷尬。他是嶺兜的副鄉長,卻又確定抽去辦竹筍,已經移交工作,村民鬧事讓他暫留下來,除了防備村民再鬧,鄉里的事已經不好多管。特別是鄉書記林渠對他有些成見,比較提防,讓他格外辦不成事情。於是他只能靠王毅梅幫點忙。王毅梅很年輕,下來當副鄉長接劉克服這一攤,上任之初恰碰上移民村鬧事,她陪著池國平挨了一頓碎石頭,打得面無血色,而後跟劉克服再次進峽谷,劉克服讓人護著她,沒讓她去頂石頭,她記住了。林渠指定她配合處理移民村事務,她諸事不懂,唯聽劉克服的。
幾天後有消息了。當天劉克服帶著人到大暢嶺看點,那邊不通電話,王毅梅讓鄉里通訊員騎摩托車到嶺下,再步行上山,給劉克服送了一張紙條。紙條裡沒其他內容,就說客人來了,晚上金蘭酒家請客。
劉克服立刻招呼收兵,說回去,今天不做了。
金蘭酒家在鄉集上,有兩層小樓,兩間店面,設有雅座。該酒席的諸多設施擺到縣城裡也許只夠大排檔水準,在嶺兜鄉地面卻是唯一,所以被笑稱鄉級五星酒館。該酒館經營各種炒菜和野味,鄉里如有貴賓,一律於此設宴。
劉克服收到的只是王毅梅的私下通報,沒有任何人邀請他入席陪客。他不管。當晚他去了金蘭酒家,問明白了,鄉里幾位領導在樓上雅座裡。劉克服直撲樓上,用他有名的右胳膊推開雅座之門,自行闖進去喝酒。
他做意外驚喜之狀,說剛從外邊路過,聽說陸先生在這裡,趕緊就跑上來了。
坐在主人位上的林渠不禁發愣,那時只好招呼,說劉副來得好巧,坐坐,跟陸先生喝兩杯。坐在主賓位子上的客人卻一聲不吭。
這位客人就是陸先生陸金華,一位與本地大有淵源的外商。他不吭不聲不是不認識劉副鄉長,是因為兩人打過交道,彼此很不愉快,早有過節。陸金華有四十來歲,穿西裝,戴眼鏡,小個子,大嗓門,氣勢不凡,聲音宏亮。金蘭酒家外停著送他光臨嶺兜的轎車,那車非常顯眼,不在其新,在其車牌,掛的竟是本縣公安牌照,為警車。足見此人不同凡響。
陸金華人在香港,妻兒移民加拿大,他的身份是商人,並非本地公職人員,與警察何干,憑什麼坐著輛警務車來來去去?原來他別有一個頭銜,是本縣見義勇為基金會的副會長。本縣的見義勇為基金會由公安機關管理,從社會募集善款,獎勵各界敢於挺身而出,協助警察捉賊擒凶,不惜受傷致殘甚至犧牲者。外商陸金華很有錢,他也懂公關,為該基金會捐獻了一筆重金,被推為副會長。該頭銜純為榮譽性,並不享受公職待遇,但是頗顯身份。這個人還為基金會捐獻了一部工作用車,這車掛警牌,屬公車,不能算他的。但是一旦他來,需要的話用一下,接接送送,也是常情。
陸先生很有頭腦,特別知道此間門道,因為他的來歷很特殊。這人雖為外商,卻是本市人,家住市區,其父早年開過工廠,解放後被定為資本家,「文革」中全家上山下鄉來到本縣插隊,就安置在嶺兜鄉,當時他還很小。他在嶺兜待了六年,其間父親病死,葬於鄉下,後來一家返城,不久去香港投親。多年之後他作為港商回到本縣投資辦廠,這時已經十分了得,在香港辦有公司,廣東等地開有工廠。陸先生對嶺兜鄉情有獨鍾,因為在這裡待過,其父的墓地還在這裡。嶺兜鄉有石灰石礦,原有一家國營水泥廠,曾經十分紅火,後來因經營不善面臨倒閉,縣裡把廠子和周邊礦山拿去招商,以十分優惠的條件招來了這位陸金華。人家有辦法,投入巨資改建工廠,擴大生產規模,同時擴建道路,供大型運輸車輛出入。除現有廠子礦山,這位陸還準備在嶺兜山區一帶投建水電站,利用充足廉價電力辦化肥廠、石材廠,搞出一個工業開發區。縣裡對該陸老闆非常看重。
劉克服與這位陸老闆原本碰不到一塊,因為劉克服是科技副鄉長,招商和工業事項並不歸他。但是前任書記李健把劉克服推出來跟陸金華打交道,其間有些特殊緣故。
那時候市、縣領導和相關部門千方百計要拉住這位外商,陸金華在嶺兜辦廠享受了縣裡所能提供的所有最優厚條件,裡邊有一條叫「零地價」,其需要的大片山坡地由縣裡無償劃給。這些地主要是山地荒坡,少有農田,建起工廠後有望產生產值和稅收,長遠看有效益,當時徵用困難卻很大。讓農民交出山地依然需要補償,外商不出這筆錢,政府就得背。政府不可能拿出很多的錢補償農民,只能盡量給一點,農民得不到預期的補償,不滿意,只能說服勸導,必要時用點手段,這任務非鄉幹部莫屬。
「咱們盡幹這種屁事。」李健對劉克服說。
他很不情願。他認為老闆得顧,老鄉也得顧,讓農民太吃虧,鄉幹部日子也不好過。李健是鄉書記,縣裡定的事情他得照辦,不辦不行。但是他可以想點辦法,他的辦法就是把劉克服推出去對付陸金華。
劉克服很不解,說自己不管招商,為什麼要他去呢?
「移民村是你掛的。所以你有份。」
劉克服說這種事讓他怎麼談?
李健說劉克服認為該怎麼談,就那麼談。
劉克服詢問了情況,非常不服,胳膊的毛病又上來了。他說按縣裡給的這個標準,村民哪裡能夠接受。即使別的村接受,移民村也肯定不行。
李健說是不行,所以要想辦法。
劉克服著手處置。他建議縣財政多給錢,提高補償標準。他還用一個辦法對付陸金華:儘管講的是「零地價」,按本地慣例,廠家還是應當給一點青苗款,為自己佔用地塊上的莊稼和樹木提供一點補償。移民村被劃走的那面山坡早先闢為茶園,該山坡土薄地瘦,茶樹長不起來,一年收不了幾個錢。劉克服認為現在長不好,不是說以後永遠長不起來,地一拿走村民倒是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應當多給點錢,不要再損害他們的利益。
陸金華不接受。他和他的談判代表沒把劉克服放在眼裡,這邊談不下來,他到縣裡發火,這時電話就來了。分管縣長下令嶺兜鄉不得節外生枝,按照陸先生的條件辦,還要負責說服村民接受。
李健問:「劉克服你服不服?」
劉克服不服。
李健說:「不服就接著做。做不下去再說。」
雙方再談,幾經周折不能一致,終於驚動了方文章。本縣最高領導親自來到嶺兜,答應給移民村略增補償,同時也痛加訓斥,給了李健一個期限,要他務必在期限內解決問題。此後李健做劉克服的工作,認為該努力的都努力了,經過幾輪來去,縣裡和廠方都讓了一步,比原先情況好些,恐怕只能到此為止,見好就收吧。
劉克服說不能再爭取嗎?
李健說他這個年紀,官已經當不上去了,所以他不太在乎,比較可以考慮為下邊做點好事,不要留下太多遺憾。劉克服不一樣,他年輕,還有望走遠,來日方長。
劉克服好一陣無話。末了他說他去跟村民談談吧。
他去了一趟移民村,山前山後走了一圈,很沉重。中午還在村民小組長黃大目家搭伙吃飯。黃大目又給劉克服做了芥菜飯,這一次飯裡沒有沙子。主人用一個新碗給劉克服盛飯,不由令他想起當年這裡破那裡缺的搪瓷飯盆。
他跟主人提起那個飯盆,問黃大目是不是把它扔了?黃大目裝傻,說記錯了吧?哪有那個東西?劉鄉長是領導,貴人,哪裡能叫貴人用一個破飯盆?
劉克服苦笑。
「好個貴人。我能做什麼?」
他勸說村民接受縣裡的方案,沒有結果。李健也出面做工作,村民依然不服。事情僵持著,陸金華大為不滿,放了重話,聲稱準備撤資走人。縣裡認為嶺兜班子工作不力,特別是李健態度有問題,敷衍了事,沒有下決心把外商的事情辦好。為此果斷換馬,調走李健,派來了林渠。李健黯然離去時,讓劉克服也要有思想準備。他說,有些事咱們做不下去,那麼就得認了。果然他剛離開,就輪到劉克服去吃竹筍。要不是移民村村民鏟石襲車,劉克服大膽攬事,嶺兜這裡哪裡還見得著劉克服的影子。
有過以往這些故事,陸先生劉副鄉長彼此間自然絕無好感。陸金華肯定沒打算再跟劉副鄉長打交道,劉克服卻咬住不放,悄悄盯著人家,時候一到竟然不請自來,闖進了雅座。畢竟劉克服還是本鄉副鄉長,再怎麼不想讓他插手,到這種時候,林渠也不好當眾趕人,只能吩咐多擺一張椅子,讓劉副鄉長跟陸先生喝兩杯再走。
劉克服不是來喝酒的,當然他也不是來攪局的,他有話跟陸先生說。他告訴陸自己已經抽到縣竹筍辦工作,時間一年,目前除了移民村事務,鄉里其他事情概不參與。因為還料理移民村的事情,涉及陸先生的項目,所以一聽說陸先生在這裡,他才趕過來。他想勸陸先生一句,陸先生在嶺兜搞的幾個項目都很好,但是現在不好做,儘管已經搞了半拉子,最好趕緊先停下來。為什麼?開山辦廠當然想要賺錢,陸先生這麼搞別說賺錢,弄不好怕是血本無歸。
一桌人無不大驚。招商引資如此之熱,這種時候只能說好,哪敢說壞。陸金華在本縣官員眼中屬一大巨商,攪壞了項目,得罪了他,劉克服不怕死嗎!
陸金華也非常驚訝,說劉副鄉長這講的什麼話?
劉克服講的就是移民村。陸先生在嶺兜投資搞項目,需要縣裡鄉里的重視支持,同樣也需要當地百姓的配合協助。廠子辦在哪裡,就得跟當地百姓發生關係,就陸先生這些項目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與移民村的關係。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沒辦好,自項目開工以來,廠子與村民糾紛不斷,以致前些時候村民襲擊鄉長,阻塞交通,政府動用了警察,拘捕了村民。目前雖然事態平息,村民與廠方已經結冤。移民村民風特別剽悍,村民對以往搬遷耿耿於懷,認為處置不公,陸先生在嶺兜生活過,一定有所瞭解。這一回陸先生的項目佔用大片移民村的山坡,用的是「零地價」方式,縣、鄉給的補償遠低於村民的要求,村民個個憤憤不平,認為極不公道,追之既往,特別不服。這種心情哪怕一時壓服,到底無法化解。他敢斷言,隨著陸先生項目的進展,當地村民情緒會日益激奮,這種情緒會通過各種途徑和方式發洩,今後肯定麻煩叢生,今天道路不通,明天圍牆倒塌,後天乾脆就打起來。這廠子還怎麼辦?項目還怎麼搞?
林渠吆喝,說劉副喝多了!別胡扯!
劉克服說人家陸先生清楚,這說的都是大實話。
陸金華說:「劉副鄉長拿這種大實話嚇唬我?」
劉克服說不是他嚇唬陸先生,是他自己讓移民村百姓嚇唬住了,所以很為陸先生操心。有一句老話叫皇上不惹乞丐。陸先生能比得上皇上嗎?移民村百姓卻好比乞丐,這可以惹嗎?陸先生可以不把劉副鄉長當回事,能不把移民村當回事嗎?一兩百號人滿腹怨氣,天不怕地不怕,恰在當地卡住陸先生的脖子,陸先生過得去嗎?
陸金華惱了,扭頭問林渠:「林鄉長,這是你們的意思?」
林渠當即聲明劉克服跟鄉里無關,也肯定不代表縣裡。
劉克服說:「是我自己的意思。」
林渠拉下臉:「劉副你別再多嘴,出去!」
劉克服即起身。看到一桌人個個臉色發白,他發笑,說不要緊張,他只是想讓陸先生明白情況的嚴重性。他知道眼下讓陸先生關門走人,縣裡鄉里受不了,陸先生更受不了。已經投入的資金打水漂,這個不要緊,最為可惜的還在今後:嶺兜這片山地有資源有財富,加上未來省內大通道開通,條件大為改善,一旦開發起來,肯定財源滾滾,陸先生有眼光,哪裡捨得放棄。
他從自己的包裡拿出幾張紙,放在一旁陸金華隨員的面前,說陸先生可以看看這東西,這裡提供了一個可以解決雙方根本問題的辦法。現在陸先生好好喝酒,回頭另找機會磋商。
劉克服轉身離去。
他留給陸金華的是一份移民村整體搬遷的初步設想。如果陸金華從未接觸過這件事,相信從今天起他將分外關注,不會無動於衷。這位陸先生以及他的項目是劉克服心目中最重要的現實因素。劉克服跟移民村村民重提搬遷計劃時說,這件事以前做不到,現在有可能了。憑什麼如此認定?就憑這位陸老闆,還有他的項目。陸先生的開發使昔日窮山惡水頓增價值,他的開發同時也剝奪了移民村民的一些本有權益。作為獨具慧眼搶先到達的開發者,他有權享用本地官員提供的各種超額優惠,但是他也應當支付必要的成本,特別是為利益受損的百姓提供補償。從長遠看,他從其中得到的收益可能遠大於支出。他是商人,商人應精於算計。
劉克服需要陸金華的這種算計。如今別說搬遷一個小村,搬一戶農民都會生出許多事情,其中最不好辦的就是錢。往年移民村數次議論搬遷,最後不了了之,關鍵都在耗資巨大,經費難以籌措。這一次同樣,縣裡鄉里讓劉克服提方案,這方案的要害不在於往哪裡搬往哪裡遷,更在於錢怎麼來。各級政府能為移民提供的補助有限,幫群眾建房之外,還得考慮道路、橋樑之類公共設施的巨大投入,所以得多謀財源。以往無從去找善主,所以辦不成。現在來了個陸先生,挨著村莊轟隆轟隆放炮,開山辦廠,機會便隨之而來。這個商人有能力,也應當提供必要的補償和捐助。
事後王毅梅對劉克服抱怨,以後再不敢通風報信了。林渠追查誰把陸先生到來的消息透露給劉克服,她承認了,書記一頓臭罵,說她是豬腦,她整個人都傻了。
劉克服讓她不要害怕,說最終林渠會感謝她的。
「劉副你好大膽,酒桌上那麼說真嚇死人。」
劉克服說所以給趕了出來,他覺得自己很沒用,現在他最盼望的就是手中能有權力。當年他在中學裡當教員,有人說他到頭來怕是老婆都找不到,那時滿心盼望能有貴人相助,改變命運,那種處境的感覺很深刻。忽然現在有人喊他「貴人」了,讓他感慨不已。他幫得了他們嗎?號稱一官半職,其實就是小小副鄉長,成什麼事?他覺得自己非常低微非常無力。
「只好鋌而走險。」他說。
4
幾個月後,移民村遷移方案眉目初露。
陸金華成了移民新村的一大資助人,出資修建移民村輸電、自來水等公用設施。從大暢嶺到嶺兜鄉集原先眼睛看得見,車輛不能通,只有羊腸小路相連,現在需要修建車輛可行的公路,一步到位修建為水泥路面,也由陸金華的公司承建。協議是在縣裡最終商定的,雙方各有所獲。移民新村解決了耗資巨大的幾大公用設施,陸金華則免除了身邊隱憂,廠區範圍相應擴大。從長遠看,修築新村這條道路對陸金華自己也有好處,將來與省裡新建的大通道聯結,他的企業交通運輸將更為便捷。
陸金華的參與使形勢頓顯明朗。移民搬遷的種種好處得到了認可,各相關部門漸漸達成共識。搬舊村建新村,資金是最大難題,其突破促成其他障礙一一破解,局面終於打開。如劉克服所說,搬一個小自然村對一個縣不是天大的事情,但是這件事容易的話,誰還需要恭候劉克服如此「貴人」?所以大家都說小劉行啊。
劉克服卻陷於擔憂,他的胳膊常會突然發抖。
方文章書記再次光臨嶺兜鄉。這一次與上回有別,他沒再張嘴罵人,問林渠是不是死的。書記心情不錯,他說走,快活一下。
他們上了大暢嶺,踏滿山亂墳尋訪快活。
這一天方文章去看地形,親自為移民新村定點。林渠等鄉主要領導陪同前往,劉克服王毅梅奉命跟隨。那天天氣熱,因大暢嶺暫時只住鬼,不住人,沒有人家,無處歇腳,林渠讓辦公室從雜貨店買了一箱汽水,讓通訊員扛著,跟領導上山。
路上方文章說,嶺兜鄉的方案上報縣裡後,他親自主持開會研究,認為基本可行。如果只解決移民村歷史遺留問題還不容易定,但是再加上擴大招商,發展工業這一個好處,那就應當下決心了。從農村建設項目裡支持一點,再設法從省裡市裡各部門新村建設、災害補助項目裡爭取一點經費,加上其他方面的資金,湊一湊吧。
林渠請求上邊多給錢,他說嶺兜鄉除了石頭,其他的不多。劉克服插嘴,斷言這筆錢值得,這件事是注目長遠,除了一舉還清歷史舊賬,給困難移民一個新的幸福生活,也讓嶺兜有望成為招商和工業開發的一個亮點,在全市全省都可能叫響。
方文章道:「這麼說小劉有功?」
劉克服說:「功勞是兩位書記的。有問題絕對不敢怪罪別人,那一定是小劉。」
方文章大笑,說看來小劉不只會多嘴,還學會說話了。
那天在現場,劉克服繼續「學說話」。他對方文章提起數十年前為移民村選點的故事,講到傳說某位縣領導口渴,在耕山隊落腳喝茶,之後不想走了,決定把移民點建在那裡,留下了數十年的矛盾和糾紛。當時曾有人建議走到大暢嶺看看,該領導一看天色已晚,聽說那地方有鬼火,當即否決。
「過了幾十年,今天縣領導終於走到了大暢嶺。」劉克服說。
方文章說他不會是第一個吧?
劉克服強調不同,為解決移民村的困難而來,方文章可能是第一個。
方文章說如此看來應當利用晚間,打上手電,就著鬼火到這裡看墳。
他竟然認起真來。那時嶺上眾人一人一支汽水瓶,喝著解渴。方文章下令大家把手中的瓶子全部放回紙箱,讓通訊員扛下山去。今天自方書記以下,縣鄉村大小官員一律不許喝水,不能像當年一樣口渴誤事。
「免得幾十年後讓小劉再有話說。」
大家只好口渴。林渠罵劉克服,說劉副不幹好事,不學說話還好,一學就讓領導和大家一起干吞口水。哪有這樣巴結領導的。
劉克服自認該罵。一行人干吞口水,一起走到了小南坡。
大暢嶺範圍很大,不可能滿山建房,必須為未來的新村劃定一片建設區域。規劃之際,幾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該嶺的東北坡上,包括劉克服。東北坡位於大暢嶺東北側,這裡坡勢比較平緩,離水源較近,引水方便,舊有的一條小路也從坡下穿過。方文章在這個坡看了半天,卻不說話。林渠匯報說對這個點看法比較一致。方文章就挖苦,問林書記是不是口渴了?不想走路?林渠發窘,說大書記不渴,小書記更不會渴。於是大家越過東北坡,踩著灌木草叢,繞過雜亂無章的亂墳走往另一方向。
方文章在雜草中看到半截條石,他踏上去踩了踩,問:「小劉,這是什麼?」
劉克服說可能是早年人家的石柱,房子廢棄倒塌時摔斷了。這一帶廢墟不少。
「附近都走過嗎?」
劉克服說大的坡他都看過了。
方文章找到了一條廢水渠,在雜草叢中斷斷續續向前延伸,有的地方尚有渠道舊痕,有的已經塌平。順著雜草中時隱時現的廢渠,他們走到了小南坡。
這裡位置在大暢嶺東南面,它的南邊還有一個大南坡,面積很大,坡形陡峭,不適於建村。小南坡這裡坡度相對平緩,其他方面似乎很普通,同這裡的其他荒坡並無不同。小南坡與東北坡相比距離稍遠,但是比較向陽,視野會開闊一些。方文章站在坡上東張西望,點點頭說:「往回走。」
林渠問:「方書記覺得這裡好?」
方文章說要辦這種事,光知道坡度面積公里不行,得懂點風土民情。多找幾個人,好好商量一下,然後再定吧。
「風水好壞,這是有講究的。」他說。
大暢嶺下有一條溪流,水流充沛。從嶺兜鄉到大暢嶺的公路眼下可以沿溪行進,無需過溪,當前並無問題,但是從長遠謀劃需要在溪流上建一座橋,因為未來大通道的路線在對岸山坡,有了橋才可以溝通,實現大暢嶺的地理優勢。由於建橋開支較大,經費落實不易,劉克服提出分兩步走,先搞新村民居和這邊道路,第二步再設法搞錢建橋。當前新村交通還用不到這座橋,等省裡大通道建成還來得及。方文章當場予以否決。說要搞就搞好一點,要一鼓作氣拿下來,起碼得有個眉目。
「你們找過市交通局嗎?」他問。
林渠說找過了。市交通局讓打報告,說今年的盤子肯定列不上,以後再考慮。
方文章追問,這是誰答覆的?鄉里派誰去爭取?縣裡部門配合了嗎?林渠說縣交通局局長親自帶鄉里領導到市裡,找的是市交通局一位副局長。鄉里派去匯報的人是王毅梅副鄉長。
「這是她傻還是你傻?」方文章劈頭蓋腦訓斥,「事情這麼大,你林書記倒躲起來了?為什麼?」
林渠尷尬,笑了笑,說方書記清楚的。
「你也傻掉了?」方文章扭頭問劉克服。
劉克服一樣尷尬,他不說話。
方文章看著他們,好一會,下令道:「小劉負責,再找。」
方文章親自帶隊踏勘後,劉克服認真落實,與縣規劃局技術人員在大暢嶺和四周跑了幾個來回,測量繪圖比較,經過論證和協商,移民新村最後定點於小南坡。到了這種時候,百姓的看法自然複雜,分歧比較大。一些村民問劉克服為什麼要這裡,而不是那裡?劉克服說這個點看來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尤其是風水。
「方書記親自給看的,大貴人高瞻遠矚。」他開玩笑,「全縣還有比他更大的風水先生嗎?」
村民最後被說服,縣鄉兩級遂拍板定案。
按照方文章要求,劉克服接著考慮辦那座橋。市交通局已經表態今年擺不進盤子,方文章卻指定劉克服再去爭取,劉克服無可推托。劉克服有前科,膽敢不請自到闖酒宴,找外商理論,為新村籌錢修路安自來水,為什麼碰上這座橋就不敢了,如林渠般畏首畏尾?這裡邊有難言之隱,涉及一些陣年恩怨:市交通局局長不是別個,就是應遠,本縣的前任縣長,林渠和劉克服的老上級。當年應遠在任時與方文章不和,後來背個處分灰溜溜調離本縣,降級去市交通局當副局長。幾年後時過境遷,他東山再起成了局長。雖不像縣長是一方長官,卻也掌控一線,重權在握。移民新村建橋的事情,他的意見非常頂用。但是林渠劉克服都不好去見他,因為當年應遠受災,他倆都有牽扯,儘管已經過去,畢竟心存疙瘩。劉克服更有一重心病:他妻子蘇心慧早先最為該縣長看重,頗受議論。方文章很清楚這些情況,當年因為應遠,他處理過蘇心慧,現在他不管劉克服有多尷尬,就指定他去找應遠。因為應遠可能不認小劉,卻一定還認小蘇。
劉克服拖了好一段時間,沒有立即去落實方文章命令。有一天他去了大暢嶺,時新村道路施工已經開始,小南坡在清理坡面,區域內各墳頭無論有主無主一律遷出。劉克服從山嶺上往下看,嶺下溪水流淌。那幾天上游下雨,山洪匯流,溪水大漲,流速湍急,轟隆轟隆水聲浩蕩。他在那一刻下了決心。
他沒有事先聯繫,擔心應遠一口回絕。那天下午他離開鄉里回縣城,在家裡住了一晚,隔天一早即前往市裡。蘇心慧問他去市裡幹什麼?他只說移民村有點事,沒多講,刻意隱瞞。到市裡後徑往交通局,卻撲了個空:應遠不在局裡,到市政府開會去了。劉克服悻悻離開,下午再去,碰著了,應遠在辦公室,但是人家正忙,開局務會,劉克服不敢打擾,在應遠的辦公室外足足守了一下午。晚六點半,下班時間過了半小時,裡邊的會議才算打住,應局長愛開長會,與當縣長時如出一轍。散場後應遠出門,一眼看到劉克服,頓時顯得驚訝。
「小劉?」
劉克服說有一件事找應局長匯報,在這裡已經等了一天。現在很晚了,不敢多耽誤領導寶貴時間,應局長能給他幾分鐘嗎?或者他明天再來?
應遠盯著他看,好一會兒說:「進來。」
他們在應遠的辦公室談了半個多小時。幾年沒打照面,應遠對他的情況卻很清楚:調政府辦,然後去了嶺兜。辦竹筍,卻還留在鄉里。如果沒有特別淵源,領導哪可能如此關心芝麻大一個小劉。應遠也知道移民村和那座橋,他說這座橋今年擺不上。
劉克服給了一份報告,懇請應局長幫助。劉克服說移民村村民跟他講過,當年應縣長曾兩次到過該村,對村民的情況很瞭解,也很關心。
應遠糾正,說自己去了不止兩次。那兩回是帶著鄉、村幹部去了,還有兩次沒帶人,是前往水泥廠途中順道過去看的。這個村當年跟水泥廠之間摩擦很多,根子很長,牽連到幾十年前的移民安置,早先那些人沒負好責,沒把事情辦好,留下嚴重的後遺症。
應遠講話一板一眼,威嚴矜持,乒乓球落地一般啪嗒有聲,不像方文章帶情緒,喜怒形於色。方文章罵以前那些人拉屎不擦屁股,同樣的事到應遠嘴裡就文氣多了。
劉克服提到了移民村擬遷址大暢嶺。應遠記得那地方到處亂墳崗,還有不少廢墟,很偏僻。劉克服說省裡的大通道正在修建,恰從嶺對面山崗經過。明年大通道通車後,嶺兜以至全縣的車輛上這條通道,走大暢嶺最便捷,屆時新村就是交通要衝了。但是還缺一座橋,越過嶺下溪流的橋。
應遠還是那句話,今年的項目都排滿了。
劉克服說這座橋在嶺兜有如天大,到市裡一擺只算一座小橋,應局長關心支持一下,應該可以辦成的。村民們至今非常懷念應縣長,應局長再幫他們一把,一村百姓一定會感激不盡。
應遠說幾年不見,小劉變得很會說話。看來基層真能鍛煉人。
劉克服說吃一塹長一智,他自知毛病很多。縣裡鄉里把任務交給他,硬著頭皮來找應局長,還望應局長多幫助。
應遠問:「誰讓你來的?方文章?」
劉克服承認:「是他。」
應遠說:「這個人我清楚。」
他讓劉克服回去報告方,說已經找過了。應局長表態:今年已經排滿,明年排得也差不多了。各縣報來的項目要求很多,有的已經排到後年。嶺兜這個再研究吧。
劉克服還想再講,應遠擺手說很晚了,這事不說,走吧。劉克服只得起身。
「小蘇怎麼樣?」應遠突然問了一句。
劉克服說她很好。
「他們不該那麼對她。」應遠說,「你跟她說,早晚有一天會改變的。」
劉克服沒有應聲。
「需要的話,讓她給我打電話。」他說,「不必這樣消失掉。」
劉克服臉色發白。走出應遠辦公室時,他夾在腋下的公文包啪啦掉在地上,他彎下腰,伸出右手撿那小包,幾次都抓不起來。他的胳膊在不停發抖,止都沒法止住。
趕回縣城,蘇心慧發現他不大對頭。她問劉克服怎麼了,要辦的事情不太順?劉克服嗯了一聲,沒有多說。當晚劉克服住在家裡,一上床倒頭便睡,說自己累了。其實他根本沒有睡著,聽著身邊妻子兒子細細的鼻息,睜著眼睛一直捱到天亮。
凌晨時蘇心慧起來給兒子把尿,她看了劉克服一眼,發現他睜著眼睛。
「小劉,你心裡有事。」她說。
劉克服不承認。蘇心慧說:「你騙不了我。」
她追問。劉克服最終坦白,把去見應遠的情況說了。
「幹嘛要去?」
劉克服說沒有其他辦法。
「怎麼不先跟我說?」
劉克服說他不願意提起。
蘇心慧不再說話。兩人躺在床上,一聲不吭直至天亮。
早飯後,蘇心慧送兒子去幼兒園,然後就得到店裡上班,劉克服也得趕回嶺兜。出門前蘇心慧跟劉克服說了幾句話,她說她不需要改變什麼,機關裡這個那個事情她早就受夠了。她講過,有這麼一個家,有丈夫和兒子,已經心滿意足。
「你覺得那座橋對你非常重要嗎?」她問。
劉克服說如果不是,他不會去找應遠。
「給村民討個公平,話是這麼說,其實也是給自己。」他說。
蘇心慧不再問了。劉克服走後,她給應遠打了電話。
一個月後應遠帶著局裡幾大要角來到嶺兜,林渠劉克服一起陪他去了大暢嶺。應遠看了選定的橋址,在鄉里開了會,以現場辦公的方式,把事情敲定下來。
「這是特事特辦。」他說。
那天縣裡來了許多人,縣長、分管副縣長、交通局長,相關人物無一缺席。方文章沒有出場。縣長替他向應局長告罪,說方書記出差不在縣裡,他交代了,晚上縣政府宴請,由縣長代罰三杯,表示不能親迎應局長的歉意。
應遠說,告訴方書記不必客氣。
應遠還視察了小南坡上的新村工地。正在這裡興建的民居及其配套設施不在交通局管轄範圍,但是老縣長有興趣。他在到處叮咚作響的工地上站了好久,東張西望,有如上一回方文章在荒坡上那個樣子。
離開之前,他把林渠和劉克服叫到一邊,問了他們幾句。
「新村地址為什麼定在那裡?」他問。
林渠說比選了幾個地點,這個地方比較開闊,也向陽。
「方案是誰提出來的?」
劉克服說是他。
「論證過嗎?」
劉克服說縣裡規劃和建設部門都派專人論證過。林渠補充,說縣委方文章書記親自看過點,最後也是他拍的板。
「你們告訴他,建議他再斟酌一下,可以更理想一點。」
「這都已經動工了。」
應遠一口不松:「現在還來得及。」
劉克服問:「應局長覺得小南坡有什麼問題?」
應遠說他知道方文章怎麼考慮的。但是不能光那麼想。
「告訴他,這地方不好,他看風水不行。」他說。
也不多說,點到為止。
應遠走後,劉克服問林渠這怎麼辦?應縣長好像不是說著玩的。林渠說兩個風水先生看的不一樣,哪一個更靈?咱們不知道,只看哪個先生大。一個縣裡書記一位市裡局長,局長原先還是咱們縣長,兩位風水先生級別相當,但是業務範圍有不同,一個管片一個管線。咱們當然是歸誰管聽誰的。
也巧,兩天後方文章來到嶺兜。林渠把應遠的建議報告了方文章。方聽後發笑,說老應是一個屁悶久了,不放不痛快。什麼風水不風水,他是清楚咱們怎麼考慮,心裡酸溜溜有些醋,說兩句鬼話嚇咱們背氣。老應心眼多,就這德行,不管它。
方文章對劉克服予以表揚,說把橋弄下來了,不錯。當初他為什麼要劉克服找應遠?這是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應遠這把鎖挺生澀,哪怕他方文章出面也不一定頂用,小劉可以。劉克服這把鑰匙有靈性,七捅八捅,到底是捅開了。
「其他還有什麼問題沒有?」他問劉克服。
劉克服有一個個人問題比較迫切,希望得到解決。這大半年他奉方文章之命處理移民村事項,身份比較尷尬。說是劉副鄉長,實已不參與鄉里工作,抽到竹筍辦搞中心,人又沒有到位。移民新村建設搬遷有無數具體事項要處理協調,牽涉到市、縣、鄉、村以及各相關部門,名不正言不順,辦事格外困難。
方文章說:「這裡的事情有點眉目了,那邊竹筍也得有人管。收拾收拾去吧。」
劉克服不吭聲。好一會,他說能不能另派個人,他留下來把這裡的事情辦清楚。
方文章問:「林渠,你什麼意見?」
林渠說小劉這一段幹得不錯。今後怎麼辦請方書記決定,他完全擁護。
「他走了讓誰管這一攤?王毅梅?管得起來嗎?或者你林書記親自抓?移民村的二桿子再鬧起來,讓我方書記親自為你擦屁股?」方文章問。
林渠說小劉是留是走他不能多嘴,只怕多嘴錯了挨書記罵。他知道書記是批評也是勉勵,他表個態,讓他林渠幹什麼,他保證幹好,絕對不敢讓方書記為他擦屁股。
林渠沒有明確表態,實際上態度很明白,方文章當然心裡有數。他即予評述,說林渠是老手了,農村工作和領導工作經驗都很豐富,小劉還年輕,這幾個方面都遠比不上。但是移民村這件事恐怕還得小劉,別人不行。為什麼?別的人四肢健全,腿腳靈便,卻缺乏體驗。人家小劉胳膊有毛病,對村民的痛楚格外有感覺,所以特別努力。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就這胳膊特別有用。
「毛病就是舉不高,沒力氣,得多支持一些。」他說。
竹筍辦就此不提。幾天後縣裡文件下達,任命劉克服為嶺兜鄉黨委副書記。
劉克服臉色發白,胳膊發抖,情不自禁。
5
一年後,移民新村基本落成,鄉里於大暢嶺新村前隆重舉辦慶典,市、縣相關領導欣然前來,大批媒體記者、來賓雲集,嶺兜鄉一時盛況空前。
有一位副市長駕臨現場,這人叫紀全洲,原籍本縣的合水鎮,人高馬大,眼光敏銳。方文章把當天出席慶典的嶺兜鄉班子人員介紹給他,有意點了劉克服一下。
「這小劉是左手,具體辦事是他。」方文章說,「左手建設幸福村。」
紀副市長盯了一眼劉克服,眼光鋒利有如錐子。
他什麼話都沒說。
移民新村延續舊稱,還叫「幸福村」。與以前龜縮於山間的舊移民村相比,實有天壤之別。新村順坡而起,層層向上,規劃有序,錯落有致。新村各民居都是小樓,有的三層,有的兩層加一閣樓,均磚混結構,形態多樣,但是屋頂基本統一,都修築雙邊翹起的古式飛簷。本地民居並無這種結構,規劃設計者聽取了移民們的意見,把他們遷居前祖地的房屋風格用到了這裡,因此格外別緻,竟成亮點,讓人感覺特別新鮮。除民居之外,新村的整齊,道路的寬闊,公用設施的齊備和周邊綠化的用心也無一不是亮點,但是讓人印象更為深刻的還不在於這些。
這時候溝通本省山海區域的大通道已經建成通車。開著車在路上一跑,人們忽然明白方文章當初所謂的「風水好」說的到底是個什麼:原來與神鬼無關,與方位有涉。小南坡位置除了向陽,更向著路,在那條新建的大通道上行駛,十數里外有一座大山阻擋視線,滿山亂石,繞過山坡頓時豁然開朗,遠遠就見到了嶄新鮮亮整齊別緻的幸福新村矗立於山腰,陽光照耀下,大暢嶺上的新民居像一串珍珠般閃閃發光,極其耀眼。隨著公路的蜿蜒,這座新村時而現形,時而隱沒,幾次三番在人們的視野裡閃耀,越走越近,越看越漂亮,成為與山川相襯的一道明麗風景。
當初小南坡上雜草叢生,荒坡廢墟間亂墳座座。方文章站在亂墳頭上向遠處眺望,在大多數人還懵懵懂懂之際,他已經看到了日後的效果。接著就是劉克服,他在小南坡跑上跑下,猜謎一般,不解方文章的風水何由,後來放眼望去,再跑到遠處放眼過來,終於搞明白了。他讚揚領導高瞻遠矚,他自己也不差,完全領會了其中奧秘。
但是他胳膊打抖,不為升職及事成激動,是為心頭的另樣擔憂:前縣長應遠也看風水,人家說法有別。
這天應遠也來了,應邀參加新村落成慶典。應局長與方書記在眾人面前親切握手,談笑風生,似乎彼此間從未有過不快。時大暢嶺下的橋樑正在緊張施工,方文章再三感謝應遠為民造福,說這座橋太重要了,應局長不僅給移民村,也給全縣人民帶來了幸福。應遠乾巴巴回了一句,說方書記幸福就好。
慶典後參觀新村,應遠把劉克服叫到一邊,指著側後山坡對劉克服說:「你把村區位置稍微挪了一點,對嗎?」
劉克服承認。他說應局長記性真好。當初規劃新村的時候,村區比較靠南,挨著大南坡那一側。應局長來視察後他設法調整,往北靠一點,離大南坡遠一些。
「為什麼?」
劉克服說應局長視察時建議另選更理想位子,鄉里向方書記報告過。因為已經動工,再改變有很多實際困難,最終沒能落實應局長的意見。事後他有些不放心,仔細琢磨,覺得還是應當稍做變動,就挪了一點。景觀多少受點影響,卻無大礙。
應遠點頭,說小劉已經變得很成熟。
「顯然你意識到了。」他突然問,「不害怕嗎?」
劉克服咬牙,說他覺得沒大問題,只是以防萬一。
「有沒有問題不是你說的。」
應遠指著山嶺,說這地方叫什麼?大暢嶺,很舒暢很快樂的地名。實際上這本是一處亂墳崗,死人之所。不要光記著快樂,忘記了死亡。一個人當了官,手中握有一定權力,能夠號令各方,給予奪取,一邊謀事,一邊也為自己牟取名利,可能感覺很快樂。但是還得提防,也許死亡就藏在他的快樂裡。現在敲鑼打鼓,為民造福,論功行賞,大家很舒暢很陶醉,一旦颳風下雨,禍及百姓,追究責任,那時候哭都來不及了。
「你不要死在這裡,還有你們幸福的方書記。」應遠警告道。
話說得如此之重,劉克服整個兒呆了。
「這些話只跟你說。你放在心裡,千萬要小心留意。」
當天的慶典非常成功,與幸福新村一樣亮麗出彩。事後媒體廣泛報道,圖文並茂的版面和電視畫面令相關者分外快樂。
劉克服成為嶺兜鄉鄉長。論功行賞,優秀幹部終得認可。從鄉鎮副職到正職,級別上小有進步,手中權力則不可同日而語,有的基層官員終其一生也走不完這一步,劉克服只用了短短數年。
他心裡卻少有快意,籠罩著一團陰影。
隔年春天陰雨綿綿,劉克服坐立不安,動不動跑到大暢嶺上東張西望。已經不再如當年那樣,張望來日的幸福新村如何令人豁然開朗,現在是小心留意,謹防種種跡象。一旦有事抽不開身,劉鄉長會命王毅梅親自上山查看,對外聲稱是跟蹤瞭解新村民居和公用設施的建築質量,有問題及時處理,確保村民利益。實際上劉克服另有關注,只做不說。王毅梅一如既往,對劉鄉長言聽計從,同時守口如瓶。
事實證明,如方文章所笑,應遠心眼多,一個屁悶久了,不放不痛快,心裡酸溜溜有些醋,說兩句鬼話嚇人背氣。綿綿春雨落盡,經歷颳風下雨,幸福新村依舊傲然亮麗於大暢嶺,安全無恙。夏季裡來過兩次颱風,其中一次正面襲擊本市,劉克服在颱風來襲前後一周時間裡天天頂風冒雨上大暢嶺查看,讓一村移民備覺感激。最終他放了心,知道自己不會死在這裡。
中秋節前夕,劉克服到市裡參加鄉鎮規劃工作會議,會期兩天。頭天傍晚,劉克服注意到天氣預報稱本市北部山區明起有大雨,該年第一股強冷空氣南下,與暖濕氣流在本省中部交匯,形成大量降雨。劉克服即打電話到鄉里詢問情況,恰王毅梅在鄉政府裡。王毅梅說嶺兜已經下雨了,還颳風,雨不大,風比較大,氣溫降得很快。
「縣裡有什麼佈置?」劉克服問。
王毅梅說縣政府辦打了電話,通知將有大雨,要求各鄉鎮注意防災。鄉里已經將縣裡的通知傳達給各村了。
「林書記在嗎?」
林渠不在鄉里,回縣城去了,隔天是星期日,休假時間。王毅梅說,林渠交代陳副書記負責。陳副是嶺兜人,家在鄉集,假日並不走遠,可以就近關照。林渠自己要星期一才能回鄉里。王毅梅也準備當晚回縣城去,她母親生病住院了。
「鄉里有什麼情況?」
王毅梅說沒有特殊情況。今天下午縣公路局有人來,她陪同去大暢嶺看公路路面維護。她還特地抽空到新村看了看,那裡都好。有村民提到村後側山頂上倒了幾棵樹,可能是被牛群蹭倒的。昨天還歪著,今天全倒了。村民想在雨停之後把樹砍了拖回來,因此跟她說一聲,解釋這不是亂砍濫伐,是樹自己倒的。
劉克服「嗡」地一下,只覺得腦袋腫脹起來。他愣了片刻,即交代王毅梅克服一下困難,暫時不要回縣城,就在鄉里守著以防萬一。他這裡會不開了,馬上趕回鄉里,他要直接到大暢嶺去。
「這,這有事?」
劉克服說應當不會有事。但是他不放心。
他打電話叫司機,連夜返回。這個會明天還開一天,他擔心請假不准反而麻煩,只能私自逃會。他坐的是鄉里的北京吉普,路過縣城時,駕駛員問他要不要回家看一下。他說不要,快走。前往嶺兜途中,天開始下雨,車行漸漸困難,到了鄉集已經大雨如注。駕駛員開著吉普往鄉政府走,他發話不進鄉里,直接到大暢嶺。時間已過午夜,駕駛員面露難色,說下大雨,天又這麼晚,車況不好,怕有危險。劉克服讓他開慢點,一定要趕到山上。
走進新村時已近凌晨,雨水漸小,村莊灰濛濛罩在雨中,村西北角一座樓房孤另另還亮著電燈,那是黃大目的家。劉克服讓司機把車開到那幢樓前,主人打著傘跑出來,把他接進門廳。裡邊幾個人圍著桌子泡茶,徹夜守候鄉長駕到,其中有王毅梅,鄉辦公室主任和一個年輕鄉幹部,還有村長。
劉克服說現在雨水小些了,不要浪費時間,一起去看看。
他們穿上備好的雨衣和雨鞋,各拿一隻手電筒,擠進了那輛吉普車。前座兩人,後座擠了五個,冒雨上山。吉普車順村後一條土路,彎彎曲曲開行了近兩公里,這就無路可走了,大家下車,徒步行進。
他們前往村民報稱倒樹的地方。那裡接近山包頂部,左側就是大南坡,新村在其右側下方,隔得相當遠。沒有路,坡也陡,夜間行進非常困難,他們打著手電,揪著山坡上的樹木枝條緩緩爬行,一個個又是水又是泥,皆無人樣。走到坡上時,雨停了,東邊天際開始濛濛發亮。
樹倒在地上,沒有全倒,是半倒,主根還紮在土裡,零零散散,有大有小,一共四棵,都是楓樹。倒樹的近側還有幾株小樹,不同程度都向一邊傾斜。這種傾斜方式肯定與牛無關,原因只在水分。劉克服帶眾人一路走來,這一帶草木茂盛,植被良好,此刻山坡上草木間到處淌水,腳步踩出的都是水聲。除了雨水,流經山包的一條灌渠也在淌水,大量山水從渠道溢出,不停地向山坡下傾洩。
眾人面面相覷。劉克服說大家看看,這什麼情況?
村長說渠道前方可能阻塞了。雨太大,山上下來的泥水石頭多。
黃大目說夏天颱風那次渠道也堵過。山坡上樹多草茂,現在都讓水浸透了。這山坡是土坡,可能有裂縫。土鬆了,加上風大,裂縫邊的樹就倒了。
王毅梅說現在雨停了,不要緊吧?
劉克服說天氣預報還有大雨。萬一出事就麻煩了,趕緊想辦法。
他們匆匆掉頭。
趕回新村時天色已亮,雨再次降臨,嘩啦嘩啦,越下越大,風也一陣陣緊刮。劉克服吩咐王毅梅打電話到鄉里,讓鄉水利所通知上游小水庫停止往灌渠放水,這邊立刻找人清理渠道阻塞,制止灌渠漫溢。劉克服還讓鄉里緊急組織力量,把能叫到的鄉幹部全部叫出,趕緊弄幾輛運貨的大車上來。村裡這邊通知每家每戶做好轉移準備。
黃大目遲疑,說要嗎?就是山包那頭垮下來,離這邊村子也還遠。
劉克服說應局長警告過,不敢大意。通知大家做好準備,並不是一定要轉移,情況還好就不動,不行就走。有備無患,這一關過去,以後咱們就放心了。
這一關終究沒有過去。
那天大雨不止。上午十點來鐘,山包上方情況越發不穩。劉克服覺得不能再拖延了,下令安排村民撤離。時有十數位鄉村幹部和幾輛大小車輛趕到,大家進入村民家裡,一戶一戶勸說。大部分村民願意配合,帶上細軟,打著雨傘,扶老攜幼,鎖緊房門上了鄉里的大車。也有一些村民不願離開,認為不必大驚小怪,夏天刮颱風那回風雨更大,大南坡塌了一片,這裡什麼事都沒有。政府心意他們領了,這麼颳風下雨,他們哪都不去,窩在自己家裡最好。真的天崩地裂就算了,命中該死死了算,他們自己認賬,保證不找政府麻煩。
這時警察也上來了,劉克服下令對不走的村民實施強制動員,動員不聽就不再客氣,強迫轉移。請不動拉,拉不走拖,拖不了抬,一家一戶清理,無論如何,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裡全部清個乾淨。
後來鄉村幹部、警察與幸福村部分村民在雨中拉扯。這邊喚那邊罵,這個拖那個跑,弄得個個淌水,氣喘吁吁。好不容易裝滿一車,趕緊開走,另一車再裝。經過仔細清理,村中漸趨平靜,只雨聲依舊嘩嘩不絕。
劉克服下令最後檢查一遍,然後全部撤離。這時有人報告:村邊上一戶人家門已經鎖了,但是屋裡似有動靜。劉克服心知不好。這戶人家他知道,一對老夫妻,守著一個傻孫子,兒子死了,媳婦跑了,這是移民村的困難戶。
劉克服帶人趕過去。屋門緊閉,裡邊靜悄悄全無聲息。
「打門!喊話。」劉克服下令。
大家喊話,裡邊沒有回應,一絲動靜都沒有。這時王毅梅跑了過來,說劉鄉長快走,山上好像有動靜。劉克服朝村後看,雨霧迷茫,沒看到什麼特殊景象。
他說:「爬進去,弄開門。」
身邊幾個人搭了人梯,讓鄉辦公室年輕幹部小朱從窗子爬進屋子。小朱一進門就喊:「人在裡邊!」一眨眼間門開了,大家擁了進去。
那時顧不著說什麼了,劉克服喝道:「快,弄出去!」
先抓那傻孫子,這人傻,個兒不小,已經十六七歲,一身的力氣。一見來者不善,他哇哇亂叫,張牙舞爪,連推帶踢。大家一擁而上,有的按頭有的扭臂,一起把他制服,七手八腳拽出門去。然後老頭子也被拖開,最後剩下的瘦小老婆子沒有抵抗,她坐在地上發呆,一言不發,劉克服身邊的小朱要去拉她,被劉克服攔住,劉克服說老人認識他,讓他來。他蹲下身,示意老人讓他背。到了這一刻老人不能不聽話,她伸出兩支幹枯手臂搭在劉克服肩上。劉克服背起老人,快步出門。
沒能走脫,那一瞬間該來的終於到來。山坡上爆起巨大聲響,山崩地裂,土崩瓦解,房間猛烈搖晃,轟然倒塌。
是泥石流。泥水裹著山石草木從山包上傾洩而下,半邊山坡塌毀,溝壑頓時不見,大樹連根拔起,橫衝直撞的泥石流撲進了移民新村。大地搖晃房屋倒塌那會,未曾給當場捲走的那些人全嚇呆了,然後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王毅梅摔倒在地,她爬了起來,卻沒逃開,只是呆坐在泥水廢墟裡。她嚇壞了,竟至放聲大哭。
「你們快過來!」她邊哭邊叫,「快來!」
不是走不動了要人幫忙,她是喊人救命。時劉克服等人盡在廢墟之下。
大家驚魂初定,匆匆圍攏過來。這時候才發覺真是萬幸,泥石巨流僅僅掃蕩了新村的邊緣地帶,沒把村子整個兒席捲。如果正面襲來,村子頃刻不存,奔跑於村中的十幾個人將無一倖免。
大家搬石塊,抬樹幹,泥裡水裡開始挖人。十幾分鐘後劉克服被從破磚爛瓦裡掏出來,渾身稀爛,卻還有氣。他背上的老人和身後的小朱未能倖存,盡被砸死。
事後分析,他這條命非常僥倖,是老人替他死,讓他撿回了一條命。房屋倒塌時,有一支柱子掃過來,打在老人身上,把老人當場打死。如果她沒在劉克服的背上,這支柱子直擊劉克服,他絕無生還可能。老人的瘦弱身軀減弱了砸向劉克服的一次重擊,也阻擋了四處飛來的斷磚碎石,這就把他救了。他身後的小朱無遮無攔,不幸身亡。小朱是上級從優秀大學畢業生裡挑選出來,派到基層工作的「選調生」,素質很好,到基層後工作很努力,遠大前途剛剛開始,就毀在大暢嶺上。
災禍中除這兩人,還有兩位躲藏起來未經發現的老年村民喪生。幸福新村共有六戶民居倒塌,四戶嚴重受損。損毀房屋均位於村莊邊緣,靠近大南坡一側。
6
方文章帶著縣委數位領導趕到醫院看望傷員,時劉克服已被從上到下包紮起來,躺在床上有如傷兵。他的左小腿骨折,從頭到腳多處嚴重擦傷,但是身體各器官基本完好,均無大礙。
方文章稱讚劉克服不畏犧牲,搶險及時,囑咐他不要多想,好好養傷。當眾勸慰有加,重重表揚,方書記罕見地慷慨。
劉克服說,領導的關心讓他非常激動。
一行人離開之前,劉克服忽然問方書記有沒有時間,有些事他想單獨談談。方文章看看他,點頭,讓其他人員全部離開病房。
劉克服說他的傷不重,但是心理負擔非常沉重。方書記剛才的表揚讓他止不住胳膊發抖。他明白方書記為什麼那麼說,所以急於匯報思想。
「你果然聰明。」方文章立時拉下臉來,「說吧。」
劉克服強調了兩個事實:這一次他在市裡開會,沒有任何人要求他離會回來,他是自行逃會,主動返回鄉里組織救災的。在發現情況緊急時,也是他主動安排村民撤離併入室救人的。
「你想論功討賞?」方文章問。
不是。劉克服提這些,是怕上級追究處理。劉克服請求方書記念及他的表現,不要過重處置。他沒更多的要求,只求讓他留在嶺兜,哪怕降級使用,他都沒有意見,只要別讓他離開。
「有這麼害怕嗎?」方文章逼問。
劉克服說這幾天他心亂如麻,感覺極其沉重,幾乎意氣消沉,萬念俱灰。災難讓他痛苦之極,教訓永生不忘。請求方書記給他一次機會,可以改過彌補。他一定百般認真,做好災後重建。他會到省市各部門爭取救災資金,想各種辦法,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裡重修移民新村。這一次他會立足減災防災,徹底杜絕隱患,絕不存留任何僥倖心理,不惜投入重金築壩修坡,改水防滲,不讓新村再遭泥石流損害。
方文章追問劉克服的過往。劉克服是能掐會算,知道新村可能遭災,所以趕回來,還是早有意識,心存疑慮,放心不下?他是在什麼時候意識到新村存在隱患,又是什麼因素讓他一聲不響?
「你給我老實說,」他厲聲道,「不許遮掩狡辯。」
劉克服說確實不是他會算,是早有擔憂。剛開工那會兒他就害怕上了,當時應遠提出異議,說小南坡風水不好,他心裡立刻感覺不安。他知道應縣長是地質大學出來的,畢業後在地質隊幹過,後來才從政當官。當初做新村規劃時,縣裡相關部門對小南坡的地質情況並沒有提出異議,所以他不在意,應遠指出後他才感到緊張,他沒找縣裡技術人員,自己悄悄跑到市裡,請一位已經退休的老專家到現場查看,力求更能客觀判斷。專家認為小南坡這邊地質情況看來還屬穩定,注意一點,應當沒大問題。但是邊緣一線,靠大南坡那頭要特別注意。大南坡那種地形顯然是歷史上的泥石流造成的,這一塊區域不太穩定,自然環境,加上人為因素,可能還會誘發滑坡災害。
「專家也說,萬全之計,還是改到東北坡安全。我覺得那地方不好,方案也已不可能改變,因此只把規劃中的新村區域往裡邊挪了一點。」
「你怎麼覺得那裡不好?」
劉克服說東北坡比較背陰,而且公路上看不見,不如小南坡搶眼。
「這就不顧安全了?」
劉克服承認,他是心存僥倖,認為不至於出事。
「單單這個嗎?」
劉克服說當然不止。他有私心,想盡量辦得光鮮漂亮,讓人看看。
方文章說現在看到什麼了?多少財產損失?還有四條人命。三個村民,一個年輕幹部,就毀於劉克服要讓人看看?
劉克服眼淚掉了下來。他說他自知有錯,別人出這種錯還有說的,他最不應該。他原本微弱,難得領導關心重用,有機會掌握一點權力,很同情身陷弱境的移民村百姓,自認為是他們等待的人,在為他們謀福利,還他們以公平,也為自己要公平。哪想到自己傷他們更甚,以致搭上了村民的人命。此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總在問自己是在給予,還是傷害?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
「非常痛悔,自知責任難逃。」他說,「希望上級念我成長艱難和一貫表現,還能給個改正的機會。」
方文章咬牙切齒,說想得美啊。大暢嶺上的幸福村名聲在外,遠近可見,卻讓一場大雨毀掉了五分之一。這為什麼?當初是怎麼決策的?大小官員都是吃屁的嗎?縣裡該怎麼面對公眾面對上級?這一褲子爛屎比得上泥石流,誰能擦清楚?
「小劉你不是有錯,你是有罪,該死!死有餘辜!」
劉克服哭泣,說他明白。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按方書記意思辦的。
方文章罵道:「所以更該死。」
他拂袖而去。
兩個月後,劉克服拄著枴杖回到了嶺兜。
林渠被免職。大暢嶺發生泥石流災害前,他置縣裡防災通知於不顧,沒有返回任所,反在縣城酒樓裡喝酒,當天他的一個親戚給兒子娶媳婦請客,林書記欣然參與。事後無話可說,撤。
與此同時劉克服的名字上了報紙。報稱風雨無情人有情,危難之際見真金,劉克服心繫人民群眾,不顧個人安危,指揮搶險救災,有效地減小了特大天災給群眾造成的生命財產損失。劉自己入室救人,被倒塌的房屋活埋,週身是傷,險些遇難,堪稱基層幹部的優秀楷模。
他接任嶺兜鄉黨委書記。